一切歸于安靜。下面的聲音完全聽不到了。在夢回蘭的香氣充斥的房間之中,那一點點擠進來的霧影也消散了。
緊接著,男人毫無預(yù)兆地撲上來,如同其他已經(jīng)進入癲狂的魔物那樣,開始瘋狂舔咬伊蘭的臉和脖子。
伊蘭在疼痛和口水里掙扎,一把推開了他。沒想到維赫圖竟然被他直接推出去,狠狠撞在了墻上。
男人喘息著靠在墻上,反復(fù)拉扯著已經(jīng)非常松垮的影子斗篷的領(lǐng)口,汗水順著脖子像小溪一樣淌過赤裸的胸膛。他始終低著頭,面孔隱沒在陰影之中。
就在伊蘭以為維赫圖要又一次撲上來的時候,魔神忽然踉踉蹌蹌地奔到屋角,像渴極了的野獸那樣俯身去喝池子里的水,然后自顧自滑落在地,在池邊蜷縮起來。
他身下的影子開始不受控制地涌動,在燭光里模糊而無力地隨著他的喘息起伏。維赫圖光裸地蜷縮在地上,一只手抓著自己猙獰的臉。
他的面孔已經(jīng)失去了人類的形狀。狼一樣的耳朵也從頭頂冒了出來?吹贸鰜,痛苦正在折磨著他。
伊蘭也感覺到那種影響仍然存在,讓人思緒混沌,甚至有種回到那里,任由自己被吞噬的念頭。盡管下面的聲音已經(jīng)一點都聽不到了。
他深吸一口氣,讓指星墜浮起,輕輕道:“以夜衣之,圣靈加護。”
房間里的燭光熄滅了,指星墜落在蠟燭頂端,柔和的微光籠罩了整個房間。
熱度仍在,但那種折磨人的混沌感和被吞噬的沖動終于消失了。
維赫圖安靜了一些。他緩慢地喘息著,臉上的猙獰不見了,只有瞳仁仍然顯露著野獸的模樣。他看上去虛弱而饑餓,像一頭瀕死的狼。
“……你拋棄了我……”他嘶啞道。
伊蘭皺眉:“什么?”
影子在地上涌動著,猛然間變得無比巨大,仿佛可以隨時吞噬掉這個房間里的一切。它們撲上來,束縛了伊蘭。地上的維赫圖消失了,緊接著又在束縛伊蘭的黑影中出現(xiàn)。四目相對,他的鼻尖幾乎貼上了伊蘭的鼻尖。
“吃了你,你就永遠屬于我了……”魔物混沌的蒼藍色眼睛里滿是暴戾和怨恨。
說著,他一口咬在了伊蘭脖子上。然而當鮮血涌出,他又變得驚慌:“不……不要……”他努力舔著伊蘭流血的傷口,聲音細小而脆弱:“不要……不要丟下我……”
它的舌頭很燙,好像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焰。伊蘭從錯愕與抗拒中回過神來,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冷靜地貼近維赫圖的耳朵,誘哄道:“告訴我,我是誰?”
維赫圖不說話了。他咬住了手臂,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低嚎。他也許恢復(fù)了一點理智,也許根本沒有。但無論如何,他仍然在被看不見的力量折磨著。影子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在他腳下虛弱地匍匐著。
我可以殺死他。誅殺魔物是神跡者的天職。只要在此殺死維赫圖的意識,就能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審判塔下的封印就能堅持更久,那些魔神們就不能出來為禍人間……
然而在望著那雙因痛苦而混沌的蒼藍色眼睛時,這個念頭又消失了。也許是因為維赫圖總會讓伊蘭想起紐赫。
紐赫。伊蘭想到它,眼睛立刻濕潤了。紐赫不會回來了。他感覺自己的思緒開始變得混亂,痛苦開始像侵襲眼前的魔神一樣侵襲他。因為他無法對維赫圖的痛苦視而不見。
也許他可以讓這痛苦停下來。
黑暗的力量果然使人發(fā)瘋。伊蘭想。但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我沒事的!彼犚娏俗约郝曇簦b遠得仿佛不屬于自己。他低下頭,輕輕吻了吻維赫圖的額頭,就像很久以前,他安慰那些因絕望而痛哭的人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光自他的雙唇擴散開去,像一滴水落入靜池,蕩開圈圈漣漪。
蒼藍色的眼睛在昏暗中猛地睜大了。
而伊蘭什么也沒有看到,也無暇去分辨那些涌動的情緒了。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不再屬于自己。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唯有眼前的痛苦消失,伊蘭的痛苦才可能終止。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他無法對眼前的痛苦視而不見,不管那痛苦屬于誰。
于是他只能想辦法終結(jié)這些痛苦。
他就是為此存在的。
指星墜的光像燭火一樣燃著,聲音讓它顫動,讓它忽明忽暗。它籠罩著影子,而影子在光與暗的糾纏中一點點恢復(fù)了它們本該擁有的形狀。
不知道過了多久,圣器顫動的光熾烈地暴閃了一下,而后又恢復(fù)了之前的模樣。它無聲而微弱地亮著,光與影在此都陷入了寂靜。
伊蘭在荒僻的牧場中行走。他確信那是他的故鄉(xiāng)利埃塔,一個古老,貧窮,遠離皇城和圣城的地方。當他還是個五歲的孩子時,他從那里被教廷帶走,圣職者向他的賭鬼父親支付了三十枚金幣。那可是金幣,于是那個男人不顧妻子的哭喊,毫不猶豫地把他推到了圣職者懷里,就好像他只是賣掉了一匹牲口。
伊蘭中途逃跑了很多次。他不能丟下母親和妹妹。母親病了,而妹妹還太小,除了吃奶只會哭泣。那個男人不可能照顧她們。最后一次他確信自己幾乎看見小屋就在眼前。但圣職者還是抓住了他。
伊蘭以為自己會被關(guān)進那個繪滿神像的馬車里罰跪,直至他認錯,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但為首的那個人這一次只是問他是否想要學(xué)習(xí)救人的方法。伊蘭點頭,因為他的母親生著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