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就得跟我們走。白袍的圣職者語聲肅然。因為你正是為了拯救他人而降生的。

  伊蘭后來知道這句話是真的也是假的。他成為了圣職者，救了很多人，但那很多人里不包括他的母親和妹妹。他此生再未見過她們。

  房子就在那里，在他記憶中的地方。但它又不是他記憶里的房子。它要更高大，更陳舊，也更粗糙。那青灰色的墻磚讓伊蘭想起了家附近草叢中頹圮散落的巨石。

  他赤足走過青草地，忽然發(fā)現(xiàn)那雙腳也并不屬于自己。它們更笨拙，更堅硬，也更強壯。伊蘭看到了那上頭一層疊一層的傷口和疤痕。那是一雙苦修者的腳。

  他來不及思索，因為更重要的是往前走。房子就在眼前了，他推開了半掩的門。

  昏暗之中有一雙藍眼睛幽幽地發(fā)著光。片刻之后，一只毛絨絨的黑東西從影子里冒了出來，向伊蘭奔來，親熱地蹭他。

  你得走了，我沒辦法再照顧你。伊蘭聽見了一個聲音，但那聲音在心里。他發(fā)現(xiàn)自己想要說話，卻無法出聲。于是他抱起了那團熱乎乎的黑色，把他放到了外面，用拍打催促它離開。

  但它不肯。無論伊蘭推開它多少次，它總是會跑回來，蒼藍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伊蘭想要說話，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嘶啞的吼叫。他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焦急，就好像死神正在后面追著他跑一樣。沒有時間了。

  他起身撿起石塊，朝它丟去。它的頭被砸破，血流出來，可依然向他奔來。伊蘭不忍心去看它的眼睛。他們對峙著。最后伊蘭別無他法，只能向它伸出手。它舔了舔伊蘭的手，卻被伊蘭指尖漫出的銀光束縛了。它哀嚎一聲，在網(wǎng)中掙扎，最后不動了。

  伊蘭抱起它軟綿綿的身體，把它連同那張光網(wǎng)一起用枯草匆匆蓋住，藏在了圍欄的陰影里。法術(shù)隱藏了它，那里看上去就是一堆稻草。

  馬蹄聲很近了。伊蘭最后看了它一眼，它無聲地躺在那里，黑漆漆的，只有小小一團。

  而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時，發(fā)現(xiàn)兩柄冰冷沉重的斧頭已經(jīng)架上了自己的脖子。

  第16章 捕火

  伊蘭猛地睜開了眼睛。

  夢境在現(xiàn)實中飛速模糊，以至于伊蘭根本記不清夢到了什么。但夢里的感受仍然殘留著，從因悲傷而劇痛的心，到手上的柔軟，連同斧子劃過皮膚的森冷。

  伊蘭在奇異的暖香里抬起頭，發(fā)現(xiàn)幾朵夢回蘭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綻放了。這種花能讓人在夢境中陷入最刻骨銘心的回憶。但伊蘭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曾被斧子架在脖子上過。

  而且夢里也沒有紐赫。伊蘭努力回想，卻發(fā)現(xiàn)本就模糊的夢境已經(jīng)如輕煙般消散了。除了悲傷，他什么也記不起來。

  房間里靜悄悄的，指星墜仍然懸浮在蠟燭上，柔和的光籠罩在伊蘭身上。他想要動一動，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摟得死緊。

  身后的魔物沉睡著，像個熱騰騰的火爐，銳利的指甲深深嵌進了伊蘭手腕的皮膚里。

  墮落者應(yīng)被處以火刑。

  教典上的條文在伊蘭心中一晃而過。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在意，只是有種說不出的荒謬感。有些路一旦踏入便無法回頭，現(xiàn)在伊蘭更深地意識到了這一切。他離從前的世界已經(jīng)越來越遠了。

  魔神睡得很沉，眉頭緊皺著，沒有絲毫要醒來的意思。

  真是親密得有些奇怪的姿態(tài)。伊蘭望著維赫圖眉頭微蹙的睡顏，在心中自嘲。

  他小心地爬起來，感到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動用那個守護術(shù)似乎抽空了他四肢百骸的力量。但不知道為什么，肩上的傷處卻莫名其妙地痊愈了。伊蘭走到水池邊，在倒影中解開衣物，檢查自己的身體，發(fā)現(xiàn)那個代表獻祭契約未曾完成的傷痕不知何時同樣消失了。

  印記的消失只能是兩個原因：要么契約已終止，要么契約已完成。而以維赫圖眼下的狀態(tài)來看，后者顯然不太可能。

  伊蘭沉思片刻，決定先把這件事放在一邊。

  眼下他身上唯一的傷處只有脖子上的咬痕。他捧起水想要清洗血跡，卻看見指尖一點微光像銀粉一樣在水波中沉落。伊蘭心中微微一動，試著輕輕抬手。成串的水珠升起，在半空凝成滑來滑去的水團。

  他的心猛地跳了起來。

  是他那曾被剝奪的力量……它們居然恢復(fù)了一些，盡管不是全部。

  他立刻將手指覆上額頭。然而微光閃爍，只映得他的額頭光潔無暇。

  伊蘭看了水中的倒影許久，慢慢放下了手。

  代表著神跡者力量的紋印并沒有重新出現(xiàn)在他身上。被剝?nèi)ゾ褪潜粍內(nèi)チ恕Ｄ敲催@份力量只能是來自于黑暗——動用那種以生命為基礎(chǔ)的法術(shù)，讓他與一位魔神產(chǎn)生了更深的聯(lián)系，而這也意味著他與黑暗的聯(lián)系又一次加深了。

  誠然，他意外地借此恢復(fù)了一些力量，就如同那些向邪神獻祭的人類會得到力量一樣。但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他見過那些真正的墮落者為此付出了什么。他只是個人類，他將越來越難以逃脫黑暗，直至毀滅。

  但不管怎么說，這份力量或許可以支撐他在暗界多走一段路。

  伊蘭沖水池揚手，池水滴滴浮起，凝在一起旋轉(zhuǎn)，靠近并覆蓋了他的身體。如同先前影子所做的一樣。一件水做的白色斗篷出現(xiàn)在了伊蘭身上。

  庫米恩給的那枚黑色硬幣還在。伊蘭把它仔細揣進懷里，拉起兜帽，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