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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蠟燭都沒點,床頂也沒掛八卦圖,房里依舊無比陰冷。
宗林喻沒有躺在床上,他坐起來了,后背靠在床后的雕花木板上面,那張和宗懷棠完美復制的臉比墻上刷的水泥還要白。
氣色很不好,全身上下沒什么活人的氣息。
陳子輕停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廠長!
宗林喻的棉被蓋在腹部,雙手放在被子上,他的十根手指的指甲沒有長亂,很短很平整,一看就是常修剪。
從這點來看,他生了怪病后,家里并沒有冷落他。
陳子輕盯著那雙手,第一次來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才驚覺,宗林喻的手都跟宗懷棠的一樣,指骨,關節(jié),甲床……
要不是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他都想看一下宗林喻的掌心,看看有沒有繭子,有幾個,什么樣的。
一道目光落到了陳子輕的身上,沒有惡意,沒有冰冷,是溫和的。他淡定地迎了上去。
原主每逢大會都跟宗林喻打招呼,發(fā)言踴躍準備充分,宗林喻在禮堂給他發(fā)過兩次獎。
在原主心里,廠長清楚他是一個集體榮譽感非常強,對自身要求極高的同志,是工人們的學習對象。
他們私下里并沒有多少接觸。
陳子輕被宗林喻無聲凝視著,有種宗林喻知道他不是向寧的錯覺,并且對他是有好感的。
因為他感知到了宗林喻釋放出來的信息,允許他接近。
陳子輕心里的雜念在狂野生長,要把他包住纏緊,截斷他的呼吸,讓他活活悶死。
“廠長,我是小向,我來看你了!标愖虞p在雜念成網(wǎng)前說。
宗林喻昂首:“小向,我聽我弟說了,你是他對象。”
同樣的人,氣質截然不同,當哥哥的是山峰,弟弟是湖泊,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能顯示出來。
陳子輕有點緊張地搓了搓指尖,宗懷棠不聲不響地進來一趟,就為了攤牌?他點點頭:“是的,我跟宗技術確實正在處著。”
宗林喻用的是詢問工作要事一般的口吻:“兩個男同志,兩個同性,前面沒有路!
這里仿佛不是休息的房間,而是辦公室,會議室。
廠長喘息虛弱,言語有力到能輕易直擊人的心臟:“想好要怎么走了?”
陳子輕的大腦飛速運轉:“魯迅先生在他的作品《故鄉(xiāng)》里講,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
宗林喻收回目光:“走的人多了……就有路了……”
接下來是長久的死寂。
陳子輕主動打破凝結的空氣:“廠長,你的身體怎么樣?”
“你出去吧,跟我弟好好處!弊诹钟鳑]有嘮家常的意思,“他認真了,就會認真一輩子!
陳子輕下意識就往后接了一句:“我知道!
宗林喻驀然問:“你真的知道?”
陳子輕一時語塞,偏偏宗懷棠又將目光放了過來,過于犀利能讓一切無處遁形,他本能地躲閃。
宗林喻淡聲篤定:“你不知道!
陳子輕有種置身刀光劍影命懸一線的恐懼,他干澀又堅定地說:“我會知道的!”
“好!弊诹钟魉剖切α艘幌,“好!
陳子輕知道這關過了,他偷偷把手心里的汗擦在褲子上面,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在打擺子就趕緊調整站姿,順帶著放松一下肌肉。
房里再次被死寂籠罩住了。
陳子輕一直站在那里,沒有說話,也沒有走。
宗林喻閉著眼:“還有事?”
陳子輕組織好了語言往外倒:“廠長,我想跟你說我最近知道的事,我們啟明制造廠的原身是化工廠,那廠二十多年前發(fā)生過一起很嚴重的事故。”
宗林喻面不改色,只是放在被子上的手動了動,暴露了他的內心。
陳子輕猶豫著問:“化工廠的廠長,是你爹嗎?”
宗林喻開口給的不是正面或側面的回答,而是一句別的,他道:“你問過我弟了,他說不是。”
陳子輕沒有否認。
“他沒有欺騙你!弊诹钟髡Z出驚人,“他失憶了!
陳子輕一下愣住。
失憶?這個可能壓根就不在他的設想范圍里面。
“當年我跟我弟在廠外目睹了事故的慘烈,他的左腿就是在那里受的傷,之后他發(fā)了一場高燒忘了這件事,什么都不知道!弊诹钟鲪灴攘藥茁,唇色染了層極淡的紅,“你跟他提了,就相當于打開了開關!
陳子輕抿嘴,所以宗懷棠頭疼,是被他的問題刺激到了嗎?
“我不提,他也會知道的!标愖虞p說,“那些鬼魂一直都在廠里!
宗林喻的語氣里沒有起伏:“是嗎?”
“是的,我沒見到的有一群,見到的有幾個!标愖虞p概括了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
宗林喻聞言,說:“你對這件事似乎出奇的關注!
陳子輕立即大聲表態(tài):“我心系同志們的安危,廠里的安寧!”
宗林喻的眼眸半睜半閉,很難讓人確定他的目光停在哪里,他靜了片刻才說:“脖子上帶著辟邪的玉佛和鬼共事,辛苦你了。”
陳子輕把不知道什么時候掛在外面的玉佛塞進去:“不幸苦,這是我應該做的!
“怎么會不辛苦,你不必逞強!弊诹钟魉剖遣贿m,呼吸聲更弱了,“待會你出去把我弟弟叫進來,我會挑揀著告訴他一些在他承受能力以內的事,真正讓他失憶的原因還請向同志保密!
陳子輕不琢磨都覺得古怪不合理,如果不想宗懷棠知道,不跟他說不就好了,那才是最安全的吧,說了卻又希望他守口如瓶。
他心里不管怎么想,嘴上都只有承諾:“可以,我不會說出來的!
陳子輕觀察著宗林喻的狀態(tài),繃著神經(jīng)末梢進入了正題:“廠長,當年李科長向你爹匯報過廠里電路老化的事,你有印象嗎?”
“有點印象!
宗林喻的聲音像要融進霧里,不細聽是捉不到的,“我爹不要的文件都讓我們兄弟倆折紙飛機,其中有一張好像就是那封信,我弟弟讀過!
陳子輕屏息聽,還是不夠清楚,他忍不住離床近點,再近點,直接站到了床邊。
然后就聞到了一種……久病之人才有的氣味。
容不得陳子輕多想,宗懷棠的話語就鉆進了他的耳朵里,輕而易舉就扯跑了他的注意力。
“死了很多人。”宗林喻說。
陳子輕問道:“你爹他……”
宗林喻明白陳子輕的意思,搖頭道:“那晚不在廠里,他是后來病逝的!
“我爹對沒有重視那封申報感到很愧疚,久而久之就聚成了心結,這也是他病逝的主要原因!弊诹钟鞯卣f,“我長大以后回到改頭換面的制造廠做了廠長,為的是想補償當年那批職工家屬!
陳子輕一邊迅速把收獲的情報往腦子里抓塞,一邊問:“事故的導火索,有沒有可能是人為的?”
宗林喻沉默了。
陳子輕把他的沉默當成了不確定,心跳頓時加快起來:“如果是人為的話,廠長你覺得有是誰干的?”
“我任職廠長期間調查過,當年在事故發(fā)生前,廠里有一群工人組織抗議,因為福利被降低的事情,他們?yōu)榱思饶芙o廠領導壓力,又不影響自己的補貼跟飯碗就制造不大不小的亂子,經(jīng)常在晚上破壞宿舍電線,導致斷電!
宗林喻的面上徹底被死灰覆蓋:“電路本就老化了,一些電線被反復拉扯,后果不堪設想,或許就引發(fā)了悲劇!
陳子輕感覺自己已經(jīng)見到出口了:“抗議的是哪些人?”
“那時的領頭人之一,”宗林喻思索了一會,說,“是一個姓孫的!
陳子輕的音量失控,近似是吼出來的:“孫二,孫成志?“
比起陳子輕的情緒激動,宗林喻始終是一條平線,他沉吟:“好像是!
陳子輕急促地咽了幾次口水,這么說任務的答案不止一個,有孫成志,還有別的人,不行,腦子有點亂,他要冷靜點才能梳理清晰思路。
“對了,廠長,你爹手上有沒有當年的事故名單?”陳子輕想起來一個差點被他漏掉的東西。
宗林喻搖頭:“遺物里沒有!
陳子輕心里跟坐過山車似的,此時此刻就從最上面沖到了最下面,他還在收攏神智的時候,耳邊就響起一個聲音。
“不過我前不久查到李科長那邊有一份名單,還沒來得及去找!
陳子輕急切到做出小學生發(fā)言的動作,高舉起了一只手:“那我去找吧!”
宗林喻沒有動靜。
他的頭歪倒在里面,對著陳子輕的是一截慘白慘白的脖子,肉眼難以發(fā)現(xiàn)他的脈搏在跳動。
陳子輕小聲喊:“廠長?”
男人還是那副樣子,無聲無息地歪坐在床頭,像是已經(jīng)死了。
死了很久了……
陳子輕臉色劇變,怎么感覺剛剛的一番交流,只是他的幻覺?他內心掙扎著,小心翼翼地碰被子上的手。
就在陳子輕即將觸碰到的那一瞬間,男人把頭轉向了他這邊,深不見底的眼看著他。
“砰砰”
“砰砰砰”
拍門聲突如其來,驚得陳子輕整個人一抖,頭也不回地快步跑出房間。
迎面是和里面一模一樣的人臉,他又差點背過氣去。
宗懷棠撈住后仰的陳子輕:“這么急急慌慌的,到時間了也不自覺點!
陳子輕強自鎮(zhèn)定:“你哥讓你進去,有話要跟你說!
“不是都說了嗎,還有什么好說的,非要趕著這次說,不能下次?”宗懷棠摸了下他的臉,“在這等我。”
陳子輕看著宗懷棠踏進房間,在就要在他面前帶上,他伸手去拉對方的袖子。
宗懷棠拍拍袖子上的手:“松了,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