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蘭避開了他的目光,卻無意間看見了自己的手。從橋港庫米恩的店鋪中帶出來的那枚戒指正在月色下微微發(fā)亮。
伊蘭抬起手,讓月光落在寶石的切面上。但這一次戒指沒有顯現(xiàn)地圖,空氣中只有兩顆極小的光粒不遠不近地漂浮著,一顆微弱閃爍,另一顆黯淡寂靜。
他放下手:“你來選擇吧!
“恐怕不行。你與滿月同源,我卻是黑暗之子。海神會很樂意把我扔到一個滿是熄滅者的地方去!本S赫圖哂笑道:“這位淵之主統(tǒng)御虛空之海上唯一已知的實處,觸手可以抵達一切有月亮的世界,但它的心眼兒只有針尖那么大!彼N近伊蘭,蒼藍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會在你身邊!
月亮落入水洼,伊蘭深深地嘆了口氣:“老實說,我也很好奇自己究竟想去哪兒!闭f著,他向著那倒影伸出了手。
風帶起水的漩渦,將他們裹挾而去,維赫圖抱住伊蘭,影子飛快地吞沒了孤行之燈。
當伊蘭再次睜開眼睛時,耳畔只剩風聲,月亮就在眼前。他意識到他們正從天空中墜落,周圍都是云霧。
而在云霧背后,是一輪若隱若現(xiàn)的暗紅色月亮。
維赫圖靈活地轉身,墜落變成了下降。他們經過那輪月亮,伊蘭低下頭,再次看見了蒼茫的海面?占诺拇蠛1幻造F籠罩著,但仍然能隱約看見幾艘大小船只的影子。每一艘船上都掛著燈,像昏暗中異獸睜大的眼睛。
船行的聲音濃霧里靠近。
維赫圖伸出手,影子化作一條小舟,他們落于舟上,隨著海浪漂浮。
片刻后,那些船便圍攏過來。半透明的暗灰色巨網自水中拉起,某些部分像鏡子那樣閃著光亮。伊蘭忽然意識到影子的小舟就在這巨網的中心。許多燈光落在海面上。很快,幾條繩索放了下來。
伊蘭猛地睜大了眼睛,是人類,不會錯的。船上的水手是人類!
水手們在船上忙碌,燈光落下,那些人類的身影隨著船一起搖晃。甚至連船燈都那般熟悉——是熒草和火油制成的燈。
他們很快便登上了船。
像大部分在海上航行日久的船員一樣,這艘船上的人面色都有些疲憊,甚至透著幾分緊張不安。不同于大部分海船上那種呼來喝去的講話方式,這里的船員們彼此都只用很低的聲音交談,對伊蘭和維赫圖興致缺缺,仿佛他們只是從海上撈起來了兩只空木桶。在神色各異地簡單將他們打量了一番之后,所有人又匆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伊蘭從那些刻意壓低的南方口音里聽到了:“居然是人……”“真怪,明明看上去閃閃發(fā)亮……”“現(xiàn)在不是說這個時候,快到那里了……”
伊蘭看著那些船員。他們匆忙而緊張,時不時將目光投向船的前方,似乎那里有什么東西似的。
一個年輕船員小心仔細地收起纜繩:“甲板下有吃的東西,如果你們需要的話。”
伊蘭打量著他,那是個普普通通的南方水手,體格敦實,深棕頭發(fā),略顯蒼白的臉上有淺淺的曬斑:“你們不問我們從哪里來?”
年輕人沒什么精神:“這些年到處都是風暴和濃霧,船難數(shù)不勝數(shù),海上撈到漂流的人實在沒什么可驚奇的!彼緡伒溃骸安贿^那些人大都瘋瘋癲癲,你們看起來倒還不算狼狽!
說完,他就要走開。伊蘭叫住了他:“這船是去往哪里?”
“回港口!蹦贻p人壓著聲音嘟囔道,神色間透出幾分郁郁,像是不安,又像是不滿:“船上講話千萬小聲點,別引來海浪!
伊蘭還想問些什么,那人已經快步走開了。
他環(huán)顧四周,叫住了一個正在挨個給銅掛鉤涂抹焦油的年長水手:“請問船長在哪里?”
“船長不上船,活兒都是我們干!崩纤盅凵駵啙,似乎在和伊蘭說話,又似乎在喃喃自語:“不干這個也沒別的活兒,反正只要把漁網放下,再收回去就行了……”
他們說話間,主桅瞭望臺上的螢草燈忽然熄滅了,緊接著是其他的燈。霧氣開始漫過船身,明明只有幾步遠,但老水手的身影很快也被霧氣模糊了。他拖著腳步,身影逐漸在霧氣中消失。船上響起了一陣低低的絮語,是水手們在彼此提醒:“近了……近了……不要弄出聲音……”
船很快陷入了靜默。一直沒有說話的維赫圖靠近伊蘭,影子爬上來,將伊蘭裹緊了。
月亮早已看不見了。天色雖然晦暗,卻不似夜晚,也難以說是白日,唯有霧氣籠罩著世界。船隊就在時濃時淡的霧氣之中無聲向前。
很快,一些暗色的巨影浮現(xiàn)在了濃霧之后。它們每一個都大得令人駭然,無聲無息地懸浮在半空之中。
伊蘭以為他們正在穿過一些巨大的海崖群,但隨著船的靠近,他終于看到了那些巨影的真容。
它們的骨骼都從皮膚里刺出下垂,好似被強行從土里拔出的植物根系。無數(shù)細小的灰紅色霧影在它們周圍上升,像篝火中上升的煙霧與火星。但篝火是燃燒的,這些生靈身邊的霧影卻讓它們看上去像是在消散或者熄滅。它們輪廓模糊地靜靜懸浮于霧氣之中,如同胚胎懸浮于子宮的羊水,又仿佛某種神明在黑潮到來時讓意識進入了夢境。
船靜悄悄駛過,水手們在沉默之中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