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風(fēng)大，天陰沉。
我穿著多過需要的冬衣來見芷蒽，看著跟在芷葳身后的侍女，我對芷嵐說：“公主殿下，不如就我一人陪你去吧，怕今日多跟了我去，人多了惹皇后娘娘心煩�！�
“那銀霜，你就不用跟我去了，退下吧�！�
似乎走了很遠(yuǎn)的路，也或者很近，我不曾覺得，我在肚子里一遍遍說著我要對皇后說的話。
“夫人，你好像精神不好，人倒是富態(tài)了些�！�
“嗯，哦，是啊，難為小韶天天就是琢磨著如何幫我滋補(bǔ)，天天這樣吃，不胖也難，不過是一到冬日，精神還是有些不濟(jì)，不礙事的�！�
“這樣好，夫人再胖些才好，我們還有好遠(yuǎn)的路要走呢�！�
我伸手握住了正葳，深深地看住了她，再笑了笑。
如果芷嵐能夠讀懂我的心思，此時(shí)我的心在說：是的，芷蔵，我的路走得好難，但我要平安度過這一劫，然后我還要陪你走那好遠(yuǎn)的路。
皇后是個富麗端正的女人，她和我記憶中的子高將軍并不像，只是頭發(fā)也如同子高將軍那樣黑得像烏鴉的翅膀，那樣深刻的墨色。
無非是寒暄，彼此問身體可好，我也向皇后請了安，又說一直沒有機(jī)會特地向皇后娘娘請安，甚為不安等等。不知所以地聽芷葳和皇后絮絮地講了一陣子話，然后一同告辭出來，出了坤寧宮，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好一段路，我便作意外的樣子說是遺落了錦帕，要轉(zhuǎn)身回去取。
芷嵐拉住我說：“夫人，回頭我遣銀霜來取吧，省了再走回頭路。”
“不妨事，殿下，你先回吧，我整日懶在屋里，合該多走走�！�
一路不停地又回到殿門外，對門外的公公說：“本有些要緊事要跟皇后娘娘說，方才見了娘娘一高興，竟給忘了，煩勞公公給通報(bào)一聲�！痹捖曃唇^，一錠金子已到了對面老宮人的手里。
他笑瞇瞇地對著我說：“夫人稍等等’老奴這就給您說去�！�
我又見到皇后的時(shí)候，這個女人的臉色并不太好，眼睛看向別處，冷冷地說：“宸國夫人見本宮所為何事��？有什么事方才不講？”
“娘娘，奴婢有些話想單獨(dú)對娘娘稟明，還請娘娘……”眼前濃妝艷抹，滿頭金玉的女人無比優(yōu)雅地輕揮了一下手腕，一眾宮人皆退了出去。
1“皇后娘娘恕罪，如今這宮里的事與我本是不相干的，但今曰見皇后如此和善，覺得近曰聽到的一些閑話，如果不告訴皇后娘娘，實(shí)在心中愧疚得很，然芷嵐又還是個未經(jīng)人事的孩子，有些事當(dāng)著她講有些不妥當(dāng)。”
“宸國夫人，有話何必這般彎彎繞繞，直說無妨�！�
“既如此，還請娘娘恕奴婢無狀。奴婢也是無意中聽到某宮的宮女閑聊說，說皇后娘娘，娘娘……”
“說什么，快說！”
“是，說娘娘早就失寵，皇上厭煩了娘娘，根本不到坤寧宮來，如今最受寵的是她們那宮的主子。”
“一派胡言！是哪宮的宮女在下面胡言亂語？”
“娘娘恕罪，奴婢對宮中人事實(shí)在生疏，認(rèn)不出來，只后來聽有人來傳話說：‘娘娘從皇上那兒回來了，快回去吧�！瘍蓚�年輕宮女才跑開的�！�
此時(shí)眼前這個女人眼中都是兇光，狠狠地拍著桌子，叫囂
著：“胡說，胡說，連這些不入眼的小賤人也敢在背后如此放肆�！�
“娘娘，子高將軍當(dāng)年與我父親交情甚厚，我也很是欽慕子高將軍人品剛正，文治武功樣樣了得，今日見了皇后娘娘更是心生親近，換作別人，我是本不欲多管，可如今宮里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傳言著這個或是那個皇子將被立為太子，母憑子貴，取而代之坐上后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你倒是有心了，既如此，你到我這來討好我做什么，還不擦亮眼睛看看哪宮的娘娘最得寵啊？”
我手心里已滿是冷汗，不是覺得皇后銳利，實(shí)際上她的智慧遠(yuǎn)不能做好一個成功的皇后，我是怕這出戲不能按我寫好的本子往下演。
“娘娘，奴婢遲早是要離開這里的，先皇的遺旨，便是當(dāng)今的皇上開了金口，也是改不了的事，我又何苦討好哪邊。只是有些話說得太過不堪，實(shí)在讓奴婢聽了于心不忍，想起自己一生悲苦，便替娘娘不平�！�
她手里的杯子在地面上炸開，許多碎片和水漬濺在我身上。“她們都說什么了，你通通給我說出來，本宮不會怪你。”
“說皇上早就不跟娘娘行房事，毎次來無非是循祖制，可過來也是敷衍，所以娘娘才生不出孩子來�！�
我看她忽然笑了，笑得有些得意。
“這些事，他們哪里會知道，宸國夫人，倒謝你心里惦記著我，不過我跟皇上好得很，如果他們?yōu)橹@些子虛烏有認(rèn)定本宮已失寵，那他們就想錯了，打錯了如意算盤�！�
我跟皇后說了很久很久，直說到皇后宣宮人給我賜了坐，又賜了茶；直說到我如何因?yàn)闆]有生下一兒半女，當(dāng)年如此受寵，后來還是落得下場凄慘，將來更不知會如何；直說到皇后向我訴苦，說她和皇上每月一次的歡愛，她吃了多少藥，試了多少法子，仍是不爭氣的肚子……
最后，我告訴她說，若想在這宮里高枕無憂，坐穩(wěn)這個中宮，不落得同我一般的下場或是更為凄慘，她必須想個法子有個子嗣。自己生不出，就要借一1。她大驚，后又大喜，然又復(fù)疑惑，問我如何借法。
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傳說很久之前曾有個正宮皇后姓胡，舉止得體，賢良溫淑，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皇后，只是沒有兒子。有個皇帝寵愛的孫貴妃日日想取而代之，孫貴妃雖然也沒能生出兒子，但卻用了條偷梁換柱的計(jì)策，她將一個被皇帝臨幸后懷有了身孕的宮女藏在秘室之中，收買了御醫(yī)，稱她懷了身孕，再裝出許多懷孕的跡象。就這樣十月懷胎，宮女產(chǎn)下一子，孫貴
妃處死宮女，自己也裝出一副產(chǎn)后虛弱的樣子。就這樣這個小男嬰就成了她的親生兒子，她也因此得以正位后宮，胡皇后被迫讓
位。1
皇后不及聽完故事就說：“如今皇上臨幸的大事是次次都清楚記下來的，怎么可以和說書的故事比，要蒙混，談何容易�！蔽艺f，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我不愿再看到像她這樣仁厚的女人受我這樣的罪，我會好好幫她一起想想，務(wù)必想周全了。
我是要好好想想，似乎求的一切都有了，我斷不能走錯半步，眼前是一線生機(jī)，絕不容失。
我說我會再來看她。這一回，她拉著我的手送我出的門。
交
易
公主遣人來問耽擱了許久，我一切可好，皇后可曾難為于我。我回說一切都好，皇后問起了前朝的舊事，老女人談起了過去的事，倒是相談甚歡。
其實(shí)這半日的娓娓相勸，都不是正題，無非是要確信皇上與她每月是否確曾行房，否則再好的計(jì)策也是騙不過去，皇后也絕不敢應(yīng)下來。要不是存了這絲疑問，我今日怕是直接切入正題也不怕她會不允，其他的說與不說倒也無關(guān)緊要，無非是戳了皇后的軟肋，叫她再清楚不過她是多么需要一個孩子，否則結(jié)局又會怎樣，也叫她清楚要找到這樣一個孩子會是難如登天。這些，我不說，皇后也明白。不過不久，我就會把孩子送到她的手上，不需去搶，不需去宮外找，接受我的孩子對她而言是最安全的，因?yàn)槲也粫孤栋刖湔嫦啵医K究會去到遠(yuǎn)如天邊的地方，我的孩
子確是皇上的骨血。
只是，這天大的局，恐不是我和皇后二人就可瞞過海的，太多的細(xì)節(jié)、太長的時(shí)曰，有太多的東西我要好好計(jì)議。
在宮廷里，從來沒有情誼，沒有憐倘，也不會有寬恕，有的只是制衡、威脅和交換。這場交換的另一端是帝王，那揮動權(quán)杖的手。當(dāng)有懷疑的時(shí)候，他必須堅(jiān)定地靜默，當(dāng)有爭斗的時(shí)候，他絕不能作壁上觀……唯有這樣，我才不會在遙遠(yuǎn)的地方束手無策，日日活在煎熬和不安中。
那個男人恨我，厭惡我，我不知這從何而來，只知道他不惜屈尊降貴，也要用對一個女人來說最不堪的方式懲罰我，奪去我的貞節(jié)，奪去我的意志，奪去我所剩無幾的尊嚴(yán)，那其中有欲，有恨，但絕沒有愛。與他交易，讓他按我的愿望，保有我的孩子，那無疑是與虎謀皮，他會視之為我還之于他的莫大恥辱。
交易的這方是我和皇后，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我們?nèi)艘徊⑹鞘种锌湛�，幾乎是一無所有。聊勝于無的是皇后是他的結(jié)發(fā)，不知可有幾分情義，又或者寡情篤定的他并不愿他的宮廷里出現(xiàn)丑聞，尤其是王朝的皇后，還有就是皇上也許也希望皇后能替他生下太子，并不愿意因?yàn)榛屎鬀]有生養(yǎng)而迫于壓力廢掉她，畢竟一個身份尊貴而背后已經(jīng)沒有外戚勢力的皇后，將是未來權(quán)力更迭時(shí)皇太后的最佳人選；還有至少肚中的孩子真的是他
的骨血，可這能算得什么，他的骨血充斥于后官的每一個角落。
這些都不會讓帝王在棄我和孩子于死地時(shí)，有絲毫猶豫，這些哪里可以用來和他講條件。
帝王要的是無上的權(quán)力和天下的歸心，在今日微妙的情勢之下，他最急于的是消除所有的威脅，君王之側(cè)，只能是臣服。
親王和外戚仍在蠢蠢欲動，八王的態(tài)度將意味著面前是一場血雨腥風(fēng)，還是王權(quán)的鞏固和得到一個最強(qiáng)有力的支持者與輔政者。八王，就是我手中唯一能抓到的，可替這個孩子要到一條活路的人，不僅是今日，還有將來，不僅是對著皇上控有生殺的手，還有這宮墻內(nèi)外或明或暗的手。
我告訴八王在宮里的人說我務(wù)必見到八王，我可以在他與皇上議完事出宮的路上等他，讓他說個日子。
只是一個時(shí)辰之后，八王就走進(jìn)了我的偏殿，似乎宮墻和規(guī)矩都沒能阻了他的路，沒有通報(bào)、沒有聲息地坐在了我垂下的帷幔外，連梳洗的時(shí)間也不曾給我，我在床幔里猶豫良久可要掛起那華麗的錦緞，讓披散著長發(fā)、毫無顏色的容顏現(xiàn)在他眼前，也許那是我最后一點(diǎn)矜持，也許那是我唯一可以牽動他，向他吁求的資本。
“聽宮里的人說你身體欠安，早就想來看你，又怕擾了你，猶豫來猶豫去，反倒要你來叫我。”
“妾身容顏不整，實(shí)在無顏見君�！�
“癡兒，這說的是哪里話，我?guī)资强粗汩L大的，你還是孩子的時(shí)候，抱過你，扛過你，帶著你騎過馬，那時(shí)你滿臉的鼻涕、泥巴，倒不見你覺得不妥�！�
我片刻間沉默不語，然后輕輕地移了出來。他見我，片刻怔忡：“癡兒，你看來似乎面上頗有榮光，人也胖了些，不像身體不好’倒比之前更好了，更像從前的樣子了�！�
我將手輕輕地放到小腹上，將散開的裙幅攏回到身上，淚就在那刻一滴滴打在了手面上。
八王遲疑地看著我，眼睛慢慢移到了我微微突出的肚子上，然后就是大驚失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想拉住往下跪的我。
“王爺，發(fā)現(xiàn)的時(shí)候已經(jīng)五個月了，我想要這個孩子活啊，我要他活�。 �
“皇上的？”
我無聲點(diǎn)頭：“我抵死不從，可是逃不過去，逃不過去啊�！币磺性谖业倪煅事曋心郎嗽S久。
他小心翼翼地把我抱了起來，幫我將眼前的頭發(fā)輕輕順在我肩后說：“癡兒，莫哭，有我呢�！�
聞言，我哭得更是滿腹傷心，他將我摟在懷里，他的肩頭很
快就有了大片的濕。
“癡兒，莫哭了，我們必得商量個辦法出來才是啊，來，坐下，有了身孕，更不能如此傷心�！�
我忽然想，也許我誤解了這個男人，也許我從不了解過他，我孤注一擲，但耳邊那溫厚心疼的聲音讓我知道這一次他會幫我。
待我平靜下來，我說：“我命運(yùn)悲苦，可是孩子何其無辜，我不想他與我一起命喪黃泉，全怪我招來惡緣，他才坐胎懷中，至少讓我為他求條生路。”
“癡兒，想必你比我更明白，你是先皇妃嬪，又降過罪，即使圣上怕也不敢要這個孩子啊�！�
“王爺，這個我也想過，把孩子送出去是萬萬難的，以孩子的身世，即便是能冒死送至宮外，也是禍患無窮，萬一事情泄露，所有牽連進(jìn)來的人恐怕……唯今之計(jì)，只能是讓他留在宮里，假托是其他妃嬪所生，皇上但凡還念及這是他親生骨肉，便有希望了。”
“你心里已有合適的人了？”
“沒有別的路可走，只有皇后沒^所出，我探了皇后娘娘的口氣，她求子之心甚切。”
“如果是女兒？”
“我知道如何說服她，而且生出來再后悔，怕她是來不
及了�！�
“癡兒，我明白了，你放心養(yǎng)身體吧，一切我都會安排，皇上那邊你無須擔(dān)心，我相信有我盡心輔助他，皇后又替他誕下龍子，他也會樂見其成的�！�
他囑咐良久，臨出門他回頭對我說：“癡兒，好些事兒，我無能為力，想留住你也是無從計(jì)較。只是，這件事，你信我，我活著一天，這孩子就不會被人所傷，而且我不僅要他平安活著，我還要他活得尊貴無比。”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快步去了，這一生，我不曾見他如此堅(jiān)決。他散在空氣里的味道，讓我今夜無比好夢，安睡至天明。（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