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后弗麗嘉在阿斯嘉德廣受愛戴,即使像我這種毫無存在感的小小廢柴,她對待我也和對待其他人一樣,溫和、慈藹、公平。更不要說她曾經(jīng)幫助我下界去尋找洛基,還曾經(jīng)為了洛基對我的惡劣態(tài)度親自來向我道歉;并且,還以母親的身份,請求我不要放棄我的堅持。
我們之間有個心照不宣的約定的。我本以為她會和我一樣,將這個約定一直堅持下去,履行到幾千年之后;可是,她就這么離開了?只留下一個沒有履行完的誓言,讓我一個人在今后的漫長光陰里去承擔(dān)?
我并不害怕獨自承擔(dān)諾言,我悲傷的是這離別太早到來。弗麗嘉是個非常好的人,非常好的王后,非常好的母親,非常好的長輩。即使像我這樣從未有過關(guān)于父母的記憶的孤單的孩子,也會將自己的孺慕和敬愛之情寄托在她身上;而她完全當(dāng)?shù)闷疬@一切。
她曾經(jīng)說,我不知道像今天這樣和你交談的機會將來會有多少,但是我希望將來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丟下他。
她說,別放棄他,約露汀。
可是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和她交談的機會了。
洛基也不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我的大腦后知后覺地現(xiàn)在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一點,立刻緊張起來。
“……洛基知道這件事了嗎?”
托爾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抬起那雙被悲傷充滿了的藍(lán)眼睛,望著我。那雙眼睛里仿佛蘊含著一些難以形容的情緒,一時間竟然令我有點無法開口。
“……這就是為什么我覺得需要來這里找你!彼麤]有直接回答我,但是他說出來的話猶如今天的第二道炸雷,咔嚓一下,把我當(dāng)場劈裂了。
“你……你不會是想讓我……”我難以置信地問道,感覺自己的聲音都是抖的。
托爾又嘆了一口氣。他竟然避開了我的視線,仿佛心虛似的不再看我。
“這……我不能……我猜他大概不會想要看到我的……”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感到大腦都停止了運行。
我其實是想說,托爾你才是去通知洛基這個噩耗的最好人選啊。在這種時刻――你失去一個親人的時刻――你總是會希望見到另一個親人來通知自己這個事實,好讓自己覺得還沒有被這個已經(jīng)破碎的家排斥在外吧?!要不然就干脆派一個路人甲去,別讓他看到我們?nèi)魏我粋人。因為看到自己熟悉的人,會令他更加難以抑制自己的痛苦;何況是一個曾經(jīng)在最后關(guān)頭背叛過他的女人呢?
他陷在阿斯嘉德最深的地牢里,將以這種方式終此一生,而那個曾經(jīng)信誓旦旦打算追隨他的女人卻臨陣倒戈,并且在嚴(yán)厲的審判之前全身而退――這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對比,難道不足以燃起他內(nèi)心深處對我的背叛的怒火和憎惡嗎?而現(xiàn)在,他最親近的母親的死訊,居然是由這么一個人來向他傳達(dá)的?!
我?guī)缀跤X得自己是那個最糟糕的選擇之一。但是托爾顯然不這么想。
他用自己那雙痛苦的眼睛祈求一般地盯著我,眼神像不知所措的困獸。他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能夠冷靜分析洛基聽到消息后可能會有的反應(yīng)的理性,好像他現(xiàn)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個人把這個他自己都說不出口的壞消息傳達(dá)給他弟弟,這樣他就不用親自去地牢面對可能出現(xiàn)的一切糟糕的事情和反應(yīng)一樣,因為那樣無疑也會加深他自己的痛苦――畢竟根據(jù)他的話來推斷,他應(yīng)該后來是趕到了那里,卻無法阻止瑪勒基斯,救回自己的母親。
我也想嘆氣了。
“好吧,我去!蔽彝督盗耍肋@一次去見洛基的經(jīng)驗也許是最糟糕的,說不定還會被他在內(nèi)心里暗暗地遷怒;也許會被他再一次趕出去,又或者遭受各種冷遇――以上那些我還都能忍,我只擔(dān)心他在非常痛苦,非常自責(zé),非常想要發(fā)泄的時候,我該怎么辦?眼睜睜看著他在那間窄小的囚室里自虐嗎?!
我覺得嘴里一陣發(fā)苦。我試探著望了托爾一眼,說道:“……但是我還有一個要求。”
……
地牢的大門再度在我面前打開。地牢的守衛(wèi)一聲不吭地分成兩隊從我身旁走過,在我身后退下去了。我走進地牢,聽著那兩扇大門又軋軋地在我身后緩慢地合上了。
托爾最終答應(yīng)了這一次在我和洛基交談的時候暫時撤掉所有守衛(wèi)。
可是地牢里那些礙眼的囚犯都在。托爾是無權(quán)把他們都暫時帶離地牢另外關(guān)押的。所以為了避免這些旁觀者目擊我去完成這個迄今為止自己所面對的最最艱難而沉痛的任務(wù)現(xiàn)場,我仍然不得不使出自己最擅長的幻境之力來遮掩。
……也許這才是托爾選擇我來通知洛基的理由?因為整個阿斯嘉德只有我能夠在通知洛基的同時,使用幻境來掩飾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的慘烈現(xiàn)場?因為就連他也不能確定,他那一向令人捉摸不透的弟弟,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后會作何反應(yīng)?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走下臺階,停在洛基那間牢房的落地玻璃窗之前。
他正坐在一張椅子上,修長的雙腿蹺在前面的一張墊腳榻上,姿態(tài)閑適,貌似悠閑地在看書。就算他已經(jīng)察覺到了我的來到,他也沒有把視線從書上轉(zhuǎn)移到我身上。
我再度深呼吸,感覺自己的心臟這一瞬間都被糾緊了似的,有種沉重的悲傷和恐懼緊緊壓在我的心口,使得我艱于呼吸。
他仍然低著頭,好像很專注似的看著自己手里那本厚書,只是頭也不抬地淡淡說了一句:“今天你來是為什么?”
這句話是我每次來看他的時候,他的標(biāo)準(zhǔn)對白。按理說我接下來應(yīng)該回應(yīng)“就是來看看你啊”,可是我今天怎么也說不出來。
他就這么語氣平淡地重復(fù)著我們每一次見面時的例行對白,就好像兩天之前,我們從未在這相同的地方進行過那么尖銳而決絕的交談似的。
那個時候,他說:在我們偶爾才能會面的所有時刻里,我們中間永遠(yuǎn)豎立著一道充滿了防御魔法的落地窗和這四周堅硬冰冷的高墻……
而我的確仍然是隔著這樣一道窗子窺視著他,徒勞而絕望地期盼著等一下當(dāng)他聽完我給他帶來的消息之后,不會像個蒼白脆弱的瓷偶一樣,被這個噩耗擊得粉粉碎碎。
我寧可他和我一樣生活在平安無事的幻境之中,每一個我們曾在意的人都安好和美地活著,上下九界一片安寧,我們不知道什么叫做永別,不知道什么叫做傷痛。假如那潔白美好又脆弱易碎的期盼真的能夠?qū)崿F(xiàn)的話,那么我寧可一直停留在這里,站在一扇落地窗和四壁冰冷堅硬的高墻之外,不再試著接近他。但這一切都是不可能存在的幻夢。在我的幻境沒有展開之前,有些事情――有些我們曾經(jīng)以為可以持續(xù)到永遠(yuǎn)的事情――就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破碎了,再也拼不起來,再也找不回來。
我在玻璃窗前停住腳步之后,甚至一眼就看到了他拿著的那本書的封面。
那是我在他上一次墜落彩虹橋之后偷偷潛入他的臥室,在他的書桌上看到的那本詩集。
而此刻,他膝蓋上攤開著的那一頁上,正巧寫著這樣的句子:
“……我要送些東西給你,我的孩子。因為我們同樣漂泊在世界的溪流里;
我們的生命將被分開,我們的愛也將被忘記。
但我卻沒有那樣傻,希望能用我的饋贈來買你的心。
你的道路還很漫長,你的生命正是青春;
你一口氣飲盡了我們帶給你的愛,便從我們身邊頭也不回地離開――”
……為什么,會正好是這樣一首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