耷拉著腦袋,佝僂著腰身,站在栗子群面前的沙邦粹全然沒了往日里那怒目金剛一般的精氣神,反倒像是個犯了錯的小媳婦見了惡婆婆一般,很有幾分怯懦的模樣。
而身邊的莫天留依舊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架勢,像是沒瞧見滿臉嚴(yán)肅神色的栗子群正盯著自己一般,指手畫腳地說個沒完:“經(jīng)過咱們在犁頭村里一試,可算是知道鬼子打的是什么小算盤了!我估摸著……不光是三岔灣鬼子炮樓,怕是清樂縣境內(nèi)所有的鬼子炮樓里,都悄悄地駐扎了些新來的鬼子兵。每個炮樓周遭村寨的路徑,也都叫鬼子悄悄給摸了個大概。只要是聽見村寨里面鳴鑼示警,那些鬼子兵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從炮樓里撞出來,哪怕是打不著咱們八路軍武工隊,也能攪和得咱們沒地方歇腳、沒時間辦事!也都不用天長日久的折騰,能有個小半年的工夫,咱們八路軍武工隊就得生生困死在山里!”
說得興起,莫天留搬弄著桌子上的茶壺、茶碗,三兩下便在桌子上擺出了個不規(guī)則的圖形陣勢:“回來的路上,我大概地算計過了。鬼子的大炮樓,差不離能管上炮樓周遭二十里地內(nèi)的村寨,小一點的炮樓也能管上十里地遠近。再算上鬼子的幾個大據(jù)點,這清樂縣境內(nèi)差不離就叫鬼子鋪開了一張大網(wǎng),咱們要想在這網(wǎng)眼格子里鉆來鉆去,稍微一個不留神,就能叫鬼子的網(wǎng)眼格子給粘住!”
“一旦叫鬼子粘在一個點上,周遭附近的鬼子炮樓、據(jù)點中的鬼子立馬就能撲過來,到時候四面八方把咱們一圍……”
沙邦粹怯怯地看了看始終沉默不語的栗子群,禁不住伸手拽了拽莫天留的衣襟:“天留,你別說了……”
仿佛是剛剛注意到栗子群臉色不善,莫天留這才訕笑著轉(zhuǎn)移了話題:“大當(dāng)家的,我知道……可我這不也是……”
栗子群伸手指向了涎著臉朝自己賠笑的莫天留,張了張嘴,卻始終沒忍心說出責(zé)備莫天留的話語,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天留啊,你也算是咱們武工隊里的老同志了,這組織紀(jì)律、戰(zhàn)場紀(jì)律也都不必我再說,你心里全都知道!可你怎么就……”
站在栗子群身邊,渾身上下汗水都還沒干的孟滿倉也微微嘆了口氣:“天留,咱們武工隊里的同志,誰都知道你膽子大、心眼活,機智勇敢你全都占齊了!可你一個人能耐再大,總有你拾掇不住的時候吧?這回要不是隊長發(fā)現(xiàn)你和棒槌悄沒聲的就不見了人影,帶著咱們直奔犁頭村接應(yīng)你們,那些闖進了犁頭村的鬼子和二鬼子,真要是找不著咱們、把邪火撒到鄉(xiāng)親們身上可咋辦?”
莫天留涎著一張臉,朝著孟滿倉點頭哈腰地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辛苦滿倉哥了!我就說鬼子和二鬼子剛剛進了犁頭村,腳跟都還沒站穩(wěn)當(dāng)、村口放哨的倆二鬼子就叫人給抹了,這肯定就是滿倉哥的手藝!”
冷哼半聲,同樣站在栗子群身邊的鐘有田有些氣惱地低聲叫道:“這時候還忘不了你那嬉皮笑臉的路數(shù)!要不是隊長叫咱們在村外鬧出來些動靜,把剛進了犁頭村的鬼子給吸引走,
你還真當(dāng)撒在地上的那點兒黑豆、到處涂抹的那點兒野雞、野兔子血能糊弄住鬼子?”
莫天留滿口答應(yīng)著,看栗子群的臉色稍有些緩和,立馬便順桿子爬了起來:“大當(dāng)家的,雖說這回我折騰這事兒有些……冒失,可咱們至少試探出了鬼子想要耍弄的花樣,還知道了犁頭村里的老少爺們,心里可都是向著咱們八路軍武工隊的!你是沒見著當(dāng)時那場面——犁頭村里主事的萬二爺一嗓子吆喝,整個村子里的老少爺們?nèi)蓟顒悠饋砹,就連半大小子也都幫忙拾掇零碎,老娘們家的也都幫著支應(yīng)各樣場面!有這樣的鄉(xiāng)親給咱們八路軍武工隊撐腰,咱們就真不愁打鬼子的事兒!”
栗子群慢慢坐到了桌邊的椅子上,再次瞪了嬉皮笑臉的莫天留一眼,這才將注意力集中到了莫天留用茶壺、茶碗在桌子上擺出來的圖形上:“鬼子里頭還是有不少會打仗的人物!能琢磨出這樣的網(wǎng)格戰(zhàn)術(shù),慢慢把咱們八路軍武工隊逼到不得不面對面跟鬼子廝拼的地步……不得不說,鬼子用這法子來對付咱們,還真是管用!”
湊到了桌子旁邊,孟滿倉緊鎖著眉頭低聲應(yīng)道:“這法子……以往秦鳳路上剿匪的時候,也有官府的人用過。聽家里邊老人說,有不少小股的綹子就這么叫逼得散了伙,要不就是跟剿匪的官軍拼光了拉倒!可秦鳳路上最大的那股綹子、報號叫半天紅的,反倒是借著這機會聚攏了不少被打散的刀匪。仗著人多勢眾,圍剿刀匪的官軍也拿他們沒法子,只能看著他們撞開了官軍立下的寨堡,把官軍設(shè)下的網(wǎng)格陣勢撕扯得七零八落……”
喜歡跟孟滿倉抬杠的鐘有田輕輕地?fù)u了搖頭,緩緩說道:“滿倉,你也說這事情是聽你家老人說的,那年月估摸著還沒火藥槍吧?你們秦鳳路刀客在外面闖蕩,也都是胯下一匹馬、手中兩把刀,仗著一身功夫闖名頭吃飯!真有那要命的場面,一個打二三十號人的事兒估摸著也能有個幾回?涩F(xiàn)在不同往日,你一身功夫再好,人家都沒等你把你那秦鳳路孟家刀客的字號報全乎了,槍子兒估摸著都能飛到你鼻尖子上!
栗子群同樣微微搖了搖頭,低聲說道:“眼下比較起來,鬼子才是人多勢眾,手里的家伙什也比咱們好!如果要硬拼,咱們手里這點家當(dāng)都不夠打半拉月,大家伙兒就又得掄著大刀片撞鬼子的機槍了!”
沙邦粹狠狠地咬了咬牙,有些焦躁地低聲叫嚷起來:“藏不住、拼不得、鉆不過,那咱們怎么辦?難道就叫鬼子給逼死在山里?真要是這樣,那還不如拉齊了人馬去打清樂縣城,死也死個響動出來!”
莫天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zhuǎn)著,咂巴著有些枯干的嘴唇,若有所思地低聲嘀咕起來:“這鬼子弄出來的網(wǎng)格……咱們照著一個地方撞,那肯定是撞不過去。可咱們要是四處一塊兒撞呢?”
孟滿倉有些納悶地抬起了頭,看著莫天留訝然叫道:“天留,你啥意思?四處一塊兒撞?咱們攏共就這么些人馬,攢在一塊兒都怕撞不開鬼子的封鎖網(wǎng)。要是再把人馬分散開來,悄悄溜出鬼子的網(wǎng)眼倒是不
難,可鬼子給咱們出的這難題還是沒解決——咱們上哪兒跟鄉(xiāng)親們聯(lián)絡(luò)去?”
“我說的不是真撞!我的意思是叫鄉(xiāng)親們幫著咱們撞!”
“那就更不成了!鄉(xiāng)親們……”
栗子群抬手止住了孟滿倉那帶著幾分惶急的話語,目光爍爍地盯住了湊攏到桌子旁的莫天留:“天留,你的意思……是不是讓鄉(xiāng)親們配合咱們打一場麻雀戰(zhàn)?”
莫天留飛快地點了點頭,卻又立刻搖了搖頭,低聲笑道:“咱們以往跟鬼子打麻雀戰(zhàn),那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四面八方一起動手,叫鬼子抓了腦袋、丟了屁股。可這回……鬼子不是逼著鄉(xiāng)親們見了咱們就敲鑼、還得去村子附近的炮樓報信嗎?那咱們就順了鬼子的心思來,就叫鄉(xiāng)親們見了咱們八路軍就敲鑼、報信!”
孟滿倉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頓時贊同地笑道:“這法子不錯!就叫鄉(xiāng)親們到了晚上就敲鑼、報信,咱們配合著鄉(xiāng)親們,一晚上折騰鬼子好幾回,我就不信小鬼子能熬得住!”
莫天留嘿嘿怪笑著,卻是微微搖了搖頭:“咱們陪著鬼子熬,那不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shù)?照我說呀……咱們壓根兒就不陪著鬼子熬!不光是這樣,我覺著明兒一大早,咱們就得叫犁頭村的萬二爺去縣城里找鬼子當(dāng)官的喊冤去!”
“找鬼子頭兒喊冤?啥意思?”
“鬼子不是要跟鄉(xiāng)親們套交情嗎,還要鬧騰個什么……什么親善樂土的路數(shù)?既然是這樣,那鄉(xiāng)親們照著鬼子的說法、幫著鬼子撐起了維持會的場面,見了八路還給鬼子報信,鬼子不得給點好處讓旁人瞧著?就因為給鬼子辦差,鄉(xiāng)親們叫八路軍武工隊給收拾了,那鬼子還不給鄉(xiāng)親們做主伸冤?”
“哦……我大概算是聽明白了!這就是把鬼子架起來扔火上面烤是吧?”
“對呀!鬼子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大當(dāng)家的,我估摸著鬼子現(xiàn)在還不敢跟鄉(xiāng)親們扯破臉,還得裝出一副人模狗樣的和氣架勢。既然是這樣……咱們要不要把犁頭村附近幾處村寨的鄉(xiāng)親們都叫上,明兒一塊去清樂縣城喊冤?就說糧食叫搶光了,鬼子要是不發(fā)糧食,那就得餓死人?”
栗子群略作思忖,緩緩點了點頭:“這法子應(yīng)該可以!不過咱們還是要派出一些精干的同志混進清樂縣城,一定要保證鄉(xiāng)親們的安全,防止鬼子狗急跳墻!”
“那明兒我和棒槌也去,清樂縣城里邊的街巷我都爛熟,真要是打起來了,鬼子拿我和棒槌一點兒法子都沒有!真要是逼急了,咱們還能去百味鮮躲躲呢!另外……大當(dāng)家的,我聽說有幾個村子里因為天氣太冷,有不少鄉(xiāng)親凍病了?”
“是!咱們正想法子從涂家村里征調(diào)草藥,看看能不能盡快治好這些鄉(xiāng)親……”
“費那個事兒干嗎?這活兒包我身上了,包治包好!”
“你?天留,你又琢磨出啥主意了?你上哪兒尋那好些草藥和大夫去?”
“草藥和大夫我都沒有,可清樂縣城里有鬼子的大夫和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