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他冀南地面的縣城相比,清樂縣城在大小上倒是與其他的縣城相仿,可因為地處要沖,城防上頭從來都是下足了本錢心思,光城墻就修建了內外兩道。外城墻高有兩丈上下,依托地勢而起,用的都是從保定府花大價錢買來的老火城磚,砌墻勾縫用的也都是糯米漿混豬血勾兌出的材料,尋常槍子打上去也只能落個白點,壓根傷不了城墻丁點皮毛。
而內城墻離外城墻足有一里地遠近,比外城墻還高出半丈有余,使用的材料卻是鐵屏山里一塊塊鑿好了搬運過來的青花巖。清末時候鬧拳亂,土匪攻城略地、殺人劫財,豁出去幾百條人命撞開了外城墻,卻在內城墻下黯然止步……
——好幾門當看家寶貝似的紅毛炮照著內城墻打了一早上,瞧著倒是硝煙彌漫、火星四濺,可等硝煙散去一瞧,那鐵屏山中的青花巖上只留下幾個雞窩大小的凹坑。再加上內城墻中住著的差不多都是些大戶人家,知道賊匪進城就得是家破人亡的下場,全都豁出性命保家護宅,自然叫那些烏合之眾般的賊匪望而卻步……
可就算是有這樣堅固的城防,在面對著日軍大舉入侵時,卻壓根也沒起到阻擋日軍鐵蹄的作用——都不提原本就駐扎在清樂縣城中的警備部隊,除了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跟日本人打了幾場硬仗之外,其他的國民黨部隊在遭遇日軍攻擊時,幾乎全是望風而逃,當真叫——縱使天塹無人守,寇仇輕易入門來!
自古兵匪禍亂,尋常百姓人家從來講究的都是“小亂進城大亂下鄉(xiāng)”的道理。眼看著日本人直奔清樂縣而來,不少清樂縣中的主家都是收拾了家中糧食細軟下鄉(xiāng)投親躲避,不少房子就此撂荒頹敗。尤其是外城墻后那些貼著城墻修建的宅院,更是叫進城后的日軍拆了個七零八落,再將那些拆卸下來的木料磚石拿去修筑了圍繞清樂縣城的城防工事。
順著那荒僻的小巷溜溜達達走到了一座被日軍拆毀的園子旁,莫天留扭頭看了看身后并無人影,這才閃身走進了那廢園子里面,仰臉朝著城墻上被日軍炮彈炸開的一處豁口吹了聲口哨,又朝著城墻外壓著嗓門叫道:“棒槌……棒槌……撂進來吧!”
耳聽著城墻外沙邦粹悶悶地應了一聲,被沙邦粹用身上衣裳緊緊包裹起來的德造二十響手槍在半空中劃了道弧線,準確地朝著莫天留站著的位置落了下來。
忙不迭地伸手接住了那支德造二十響手槍,莫天留一邊費力地解開包裹在手槍上的衣裳,一邊壓著嗓門朝城墻外叫道:“棒槌,你甭走城門了!你回頭瞧瞧,一棵大楊樹上有個鳥窩,爬樹上去把那鳥窩里擱著的繩子取上,隔著城墻扔過來!”
像是沒想到莫天留會驟然間改變進城的計劃,沙邦粹猶豫了片刻,方才悶著嗓門叫道:“不是說好了把槍扔給你,我走城門口進去?咋又改了扔繩子爬城的主意了?天留,你知道我不大會爬樹……”
費力地將那支德造二十響從捆得緊緊的衣裳里拽了出來,莫天留一邊將那支德造二十響手槍別在了腰后,一邊仰頭朝著城墻外叫道:“讓你爬你就爬,哪兒那么多廢話!可快著點,這城墻上隔一會兒就得有鬼子來回溜達放哨。要是
你掛半空中叫鬼子瞧見了,開槍打你你是個死,松手摔下去你也是個死!”
仿佛是叫莫天留這番話給嚇唬住了一般,城墻外再沒了沙邦粹說話的動靜,隔了差不多一碗茶的工夫,一條用麻線、藤筋編成的手指頭粗的細繩被扔過了城墻。
抓起那拴了塊石頭的細繩看了看,莫天留一邊將那細繩綁到了廢園子里的殘破石廊柱上,一邊低聲嘀咕著:“這棒槌還行,還知道光扔繩子不成,還沒傻到家……得了,爬吧!”
伴隨著莫天留揚聲吆喝,原本松松垮垮的細繩驟然一緊,猛地左右搖晃起來。不大會兒的工夫,沙邦粹那健碩的身形已經出現(xiàn)在了高聳的城墻上。
松開了手中抓著的細繩,沙邦粹低頭看了看站在廢園子里的莫天留,很有些猶豫地朝莫天留低叫道:“天留,這城墻上就沒個能拴繩子的地方,我……我怎么下去?”
瞪圓了眼睛,莫天留抬手指了指城墻下的空地:“這還用問我?跳下來呀!”
“可這也太高了……”
“行!你不跳也成,那你就站在城墻上等著鬼子過來宰了你吧!等我回了大武村,我再告訴村里的鄉(xiāng)親,就說你沙邦粹是個包樣子貨,瞧著人高馬大,可肚子里生了個兔子膽!”
“我……我還是不敢……要不我還是走城門吧?”
很有些得意地舉起手中抓著的細繩,莫天留嘿嘿壞笑著朝沙邦粹晃了晃繩頭:“行!你跳城外邊去走城門吧!”
哭喪著臉,沙邦粹看著莫天留手中不知道啥時候拽回去的繩索,狠狠地一跺腳:“天留,你又坑我……”
無可奈何地咬了咬牙,沙邦粹從城墻上縱身一躍,如同砸夯般地跳到了廢園子中的平地上。半彎著腰揉著發(fā)麻的腳踝,沙邦粹憤憤不平地嘟囔著:“下回可再不聽你的了……哪回你都坑我……打小你就坑我,從來都坑個沒夠……”
麻利地將那用來爬城的細繩收攏好藏到了廢園子中的石廊柱下,莫天留返身扶起了一個勁揉著腳踝的沙邦粹:“我這哪兒是坑你呀?我這是有好事照應你哪!”
一把甩開了扶著自己胳膊的莫天留,沙邦粹就像是個賭氣的孩子一般,擰著脖子低叫道:“從小到大,你能有啥好事照應著我?哪回不是你要偷驢就叫我拔橛,得好處的是你,挨打的是我……”
“這回是當真有好事照應著你!我問你,走了一整天了,你餓不餓?渴不渴?”
“早餓了……這不是還要進城給村里鄉(xiāng)親尋藥,壓根就沒顧上吃啥東西……”
“還不是?跟我走,我?guī)闳コ院玫!二指寬的白面條子,寬汁的軟溜肉段,說不準還能上條紅燒魚呢!”
“真有這好事?!那……隊長和老孟呢?怎么不見人?”
“這事情不能叫上他們……”
“為啥?”
“……棒槌,我跟你說句實話——那福緣藥號的劉紅眼,在清樂縣城里邊可不止一家買賣,這你知道不?”
“知道!他不還開了間百味鮮飯館嗎?聽說那飯館原來的東家,就是他勾連著日本人給趕走的,一個大子兒都沒花就占了
人家買賣,連炒菜的大師傅都給強留下來干活……”
雙手在大腿上一拍,莫天留很是帶著幾分興奮的模樣叫道:“那我再問你,這福緣藥號開在哪兒?百味鮮飯館又開在哪兒?”
“福緣藥號在內城墻里面,百味鮮飯館……倒是開在離城門口不遠的地方……天留,你到底打的啥主意?”
“這不明擺著的嗎?內城墻里有鬼子憲兵隊,里面好幾十號鬼子,咱們這幾支槍壓根就拾掇不下!還有皇協(xié)軍的警備隊隊部,那不也在內城墻里,就在劉紅眼家隔壁?咱們要尋劉紅眼拿那能治病的藥,肯定就不能進內城墻去掰扯呀!要不然稍微有個風吹草動的,咱們可就出不來了!”
“噢……可眼看著天就黑了,劉紅眼肯定是回家吃飯去了呀。咱們奔百味鮮飯館有啥用?”
“要不說你是個棒槌呢!劉紅眼那人,這輩子一雙眼睛里啥也不擱,只認銀子!咱們只要……說多了你也聽不懂,你跟著我走就是了!”
“那你還沒說,為啥就不能叫上隊長和老孟?天留,你要不給我說明白了,這回我可怎么也不聽你的了!”
看著一臉堅決模樣的沙邦粹,莫天留無奈地嘆了口氣:“棒槌,咱們離開大武村才十來天的工夫,村子里面的鄉(xiāng)親瞧著咱們就覺著外道了。今天滿順跟我說話的時候,一口一個綹子、一口一個大當家,里里外外都把咱們當成嫁出去的媳婦、潑出去的水,回了娘家都討不著個好臉了!就這回給村子里得病的鄉(xiāng)親找藥的事情,要再叫大當家的一手拿捏下來,怕是往后大武村里的鄉(xiāng)親就只認得綹子里的大當家,不記得村里出去的莫天留、沙邦粹了!”
莫名其妙地看著莫天留,沙邦粹眨巴著一雙眼睛搖了搖頭:“天留,你繞了半天,到底是要說啥?”
“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這話你聽過吧?這要是村里鄉(xiāng)親真的跟咱們外道了,以后回家種地的時候都沒人樂意搭把手!棒槌,你也算是說得過去的莊稼把式了,可你能耐再大,你一個人能伺候下來多少地?沒鄉(xiāng)親們幫襯著,就是地里打下來糧食,你一個人多少天才能拾掇到嘴里?!”
“天留……打小你就在村子里四處禍害鄉(xiāng)親們,啥時候你倒是轉性子了?這么在乎村里鄉(xiāng)親跟你外道不外道?再說了,你上回不還說咱們好幾年怕都種不上江老太公答應咱們的水澆地……”
“你個傻棒槌倒是有完沒完了?該說的話都跟你說到頭了,你要聽我的,這就利索跟我走!要信不著我……你自個兒上城門口尋大當家的和老孟去!”
眼看著莫天留拿捏著一副生氣的模樣拔腿要走,沙邦粹頓時急了眼:“我啥時候說不聽你的了?跟你走!跟你走還不成!”
“棒槌,你屬啥的?”
“屬牛的呀,比你小一歲,這你還能忘了?”
“屬牛?我看你是屬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驢?天留你……又罵我……”
你來我往地斗著嘴,莫天留與沙邦粹飛快地出了廢園子,朝著另一條小巷走去,全然都沒留神身后的街角處靜悄悄站著的栗子群與孟滿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