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慈寧宮里,太皇太后聽說這些事,自然是欣慰的。但人前不表露,私下里只與蘇麻喇嬤嬤說:“太子立得早,利弊皆有。若是孩子不爭氣不長進(jìn),早晚也坐不穩(wěn)東宮。好在太子到底是帝后嫡子天命不凡,我瞧著這孩子能有出息。但話不能說滿了,幾十年后的事誰又知道呢?”
蘇麻喇嬤嬤不大理解:“主子擔(dān)心什么?”
太皇太后輕輕一嘆,說道:“玄燁若也能如你我這般長壽,太子豈不是要做三四十年的太子?少年時的太子,必然意氣風(fēng)發(fā)壯志凌云,往后十幾二十年里,一定能學(xué)得不少本事有所作為。可再往后呢?諸皇子都長大了,一樣是皇帝的兒子,憑什么他們就當(dāng)不得皇帝?太宗也好,福臨和玄燁也好,他們都不是嫡子,大清國至今未有嫡子繼承大統(tǒng)。既然如此,其他皇子們就會不想?恐怕他們的額娘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想,二三十年后也該他們自己想了!
這話聽得蘇麻喇嬤嬤很緊張,輕聲勸:“說不得呢,只怕沒人提起還不敢有這個心,一聽說了,才要動搖!
太皇太后卻看得開:“若真有這一天,我們兩個早就不在了?床灰娒恢鴽]得操心,哪怕現(xiàn)在就在我眼前,我也不會太難過。當(dāng)初我保福臨登基,又保玄燁登基,哪一條路不是披荊斬棘?太子的人生也不會一路順意,走不走得下去,看命,更看他自己的德行。能者居上,辛苦爭得天下,才會好好珍惜。這些都是后話,你我啊,都看不到的。”
蘇麻喇嬤嬤卻嘆:“奴婢也真不想看到那一天。太宗當(dāng)年多不容易,四大貝勒明爭暗斗,哪怕太宗當(dāng)了大汗,他們還是虎視眈眈。當(dāng)年的貝勒們都是跟著太祖皇帝在沙場上滾著長大的,可如今的皇阿哥們,都是乳母嬤嬤捧著長大的,這往后……”
“再如何,終究會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地傳承下去。朱元璋當(dāng)年又怎么會想到紫禁城會被滿人做了主?我是不去想幾百年后的事,我這一輩子,什么都經(jīng)歷過,知足了!碧侍蟮欢,“蘇麻喇,咱們年紀(jì)也大了,不知哪一天就要走了。幾十年后的事輪不到我們操心,該享享清福了!
“奴婢聽您的,這會兒去瞧瞧德嬪娘娘的茶好了沒有,可是茶水房里的宮女偷懶,她一個人忙不過來?”蘇麻喇嬤嬤笑著,轉(zhuǎn)身往外頭來。可出門就見德嬪捧著茶水站在那里,她伸手摸了摸茶碗,已經(jīng)不燙了,便拉著嵐琪往外頭去,輕聲問:“娘娘來了多久?”
嵐琪坦率地說:“挺久了,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見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定在那里就不想動了。嬤嬤,我該去向太皇太后認(rèn)錯吧!
“奴婢和您再去換了茶水來,認(rèn)錯不必了,主子也沒說什么要緊的話!碧K麻喇嬤嬤和她再折返茶水房,兩人彼此沉默著重新?lián)Q了滾燙的茶,半天沒說話,直到快走時嬤嬤才問嵐琪,“奴婢曾經(jīng)對您說的話,您還記著嗎?”
方才老人家那一番肺腑,也牽動了嵐琪的心神,此刻蘇麻喇嬤嬤問,她立刻就有答案,用力地點頭說:“您說過,我不能干政,可我能看著自己的兒子,保著自己的兒子!
蘇麻喇嬤嬤欣然,與她往太皇太后跟前去,路上笑著說:“那就得了,奴婢和主子只管享清福了,往后的事,娘娘您要自己掂量斟酌,反正……總有萬歲爺在您身邊呢!
兩人進(jìn)門,太皇太后并不知這些事,瞧見嵐琪身上衣服單薄,便說她:“玄燁派人來傳話,要你不許貪涼,你怎么不多穿一件,這么單薄瞧得我身上都寒津津的!
嵐琪趕緊出去加了一件褂子進(jìn)來,笑著說:“茶水房里爐子一烤就熱了,是才剛脫了的。”
太皇太后喝了最愛的蜜棗茶,愜意地歪在一旁說:“不要年輕就不知保養(yǎng),你看宜嬪這一病,入夏前都要養(yǎng)著了。玄燁轉(zhuǎn)眼就回來了,你少不得要在身邊伺候,別也傷風(fēng)咳嗽,胤祚都一歲多了,你也該給他添個弟弟妹妹。”
嵐琪臉頰緋紅,膩在太皇太后身邊說:“您總是這樣直拉拉講,好歹也顧一顧臣妾臉皮薄,有幾回皇上在您也這么說,人家回過頭就被欺負(fù)取笑。”
卻逗得太皇太后很高興,揉搓著她說:“也是也是,有了身孕就又不能照顧他。你們哪,實在矛盾得很。”
此時外頭宮女來稟告,說溫妃娘娘駕到。太皇太后倒是奇怪,這個小鈕祜祿氏怎么會來,這個時辰也不該晨昏定省來請安,便讓蘇麻喇嬤嬤出去瞧瞧。不多時蘇麻喇嬤嬤先回來,在太皇太后身邊附耳低語,老人家蹙眉,沉沉地問:“竟有這種事?”
嵐琪已經(jīng)立在一旁,太皇太后看了看她,似覺得沒什么不妥,就讓蘇麻喇嬤嬤帶人進(jìn)來。而溫妃一進(jìn)門,嵐琪就瞧見她雙眸通紅似乎哭過的,身后跟了冬云,另還有一個太醫(yī)。
一眾人叩首行禮,太皇太后讓溫妃坐了,直接問太醫(yī):“到底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嵐琪聽得莫名其妙,卻見近些日子很活潑開朗的溫妃扭過臉便垂淚,但又倔強(qiáng)地擦了,再聽太醫(yī)和冬云說明是什么事,直聽得嵐琪背脊發(fā)冷。
還記得覺禪氏臨盆那天,嵐琪在咸福宮里,正遇上溫妃身上不自在,冬云特地熬了烏雞湯。顯然平日也注重保養(yǎng),但溫妃一直懨懨軟軟。這一次因覺禪氏產(chǎn)后調(diào)理,每日也要進(jìn)藥,太醫(yī)來查看時,發(fā)現(xiàn)溫妃平日服的補(bǔ)藥氣味不對。起初還以為是給覺禪常在服用的藥兩邊搞錯了,再查看,不僅沒有錯,溫妃娘娘更是服用這樣的補(bǔ)藥一兩年光景了。
如覺禪常在此刻服的藥,行氣旺血,但類似療效的藥溫妃娘娘吃了一兩年,這么弱的身子這么旺的血,宮內(nèi)自然守不住胎。如此推斷來看,這兩年溫妃侍寢不少卻一直沒有好消息,該是吃錯藥的緣故。
嵐琪當(dāng)年調(diào)養(yǎng)身子時,每天跟著慈寧宮吃藥,她從來沒想過會吃錯藥。而事實經(jīng)蘇麻喇嬤嬤悉心調(diào)理,她真的順利產(chǎn)下了四阿哥,之后又接連有了胤祚,那些藥必然是極好的東西。可同樣的事輪到溫妃,她竟不知不覺吃錯了那么久的藥。
太醫(yī)更危言聳聽地說:“若再吃上三四年,只怕溫妃娘娘一輩子都難有身孕了!
太皇太后氣得臉色蒼白,溫妃雖垂淚,但并未哭泣,定定地坐在那里,好半晌才聽太皇太后問她:“這件事,還有誰知道?你……你家里的人呢?”
溫妃定神道:“臣妾聽太醫(yī)說后,就先來慈寧宮請您做主了,家里什么人?阿靈阿他們臣妾再不往來的!
“不往來?”太皇太后皺眉問,“你這樣說,是要把自己和娘家人撇清關(guān)系?”
溫妃拭去眼角淚珠,堅毅地頷首:“道不同不相為謀,臣妾想活得長命百歲,不愿像姐姐那樣,耗得油盡燈枯!
“你倒是看得通透!碧侍筝p嘆,但似乎對溫妃的決心仍有所保留。雖然她也知道,這些年鈕祜祿家不比往年囂張鬧騰,宮內(nèi)有佟貴妃不可逾越之余,溫妃對家人過分冷淡才是最大的緣故。她不僅時常推托見面,據(jù)說見了也不過幾句話就打發(fā),甚至還酸言冷語地挖苦家人,今年臘月正月都不見鈕祜祿家里有人進(jìn)宮?梢姶丝踢@些話,并非氣極了胡說的。
但她終究是鈕祜祿家的女兒,一時的冷漠,能堅持一世不相往來?宮里的女人,都巴不得宮外有靠山,惠嬪之所以能左右逢源,除了她性子好會做人,更因背后有明珠府撐腰。溫妃放著這么大的家族不依靠,諸如吃錯藥的事,誰來替她出面討一個公道?
“既然你在看顧覺禪常在的脈,往后溫妃娘娘的調(diào)理也交付給你了,兩三月內(nèi)要讓我看到溫妃好起來!碧侍笥朴葡铝睿噶颂t(yī)說,“這件事止于此,我自有公道給溫妃,不消你到處宣揚。若聽見什么閑言碎語在宮內(nèi)流傳,你這碗飯吃不得,家里老小還指望誰過日子?”
太醫(yī)慌忙屈膝頓首,說絕不對外宣揚,更發(fā)誓會調(diào)理好溫妃的身體,之后便被打發(fā)出去。太皇太后看了眼嵐琪說:“你坐下吧!
嵐琪一直站在邊上,此刻淺淺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蘇麻喇嬤嬤打發(fā)了那位太醫(yī)回來,不知是否又問了什么,回來后就當(dāng)著太皇太后和兩位的面說:“奴婢多嘴問一句娘娘,伺候您的太醫(yī),不是一向由您家里選了送進(jìn)宮的嗎?為何這位太醫(yī)稍稍一看就能看出您身體違和,而一直以來伺候您的太醫(yī),卻看不出毛病,照理說該是最忠于您的人才對!
“嬤嬤說得不錯,可那太醫(yī)動不動就把我的事送出去告訴家里,之、之前……”溫妃應(yīng)答著,突然少了幾分底氣,垂首尷尬道,“之前有了身孕小產(chǎn),加上承乾宮的事,徹底與阿靈阿鬧翻,我就再也不讓這些太醫(yī)來照顧我,F(xiàn)在的太醫(yī)是皇上后來指派的,想來和家里沒什么關(guān)系,至于他為什么看不出來,我是不懂的。這些藥是那年小產(chǎn)后,長久吃著的。太醫(yī)似乎也總說我不大好,中間換過幾次方子,可從前吃的也查不出來了,現(xiàn)在這些藥真正從幾時開始吃的,我也不知道!
嵐琪看到太皇太后眼中閃過極冷的光芒,冷得她的心都跟著揪緊。但老人家卻沒說什么,只是囑咐溫妃:“我會另外再派太醫(yī)來給你瞧瞧,你安心養(yǎng)身體。你能顧得周全不鬧得人盡皆知,我很欣慰,你姐姐也一向是最穩(wěn)重的人,先跪安吧!庇謱圭髡f,“替我送送,你也不必回來了,回去歇著就好!
兩人起身告退,嵐琪跟在溫妃身后離了慈寧宮。她來得很低調(diào),一乘軟轎,只有冬云和之前那位太醫(yī)相隨,嵐琪身邊也只有紫玉、綠珠。溫妃立在門前說:“可否去咸福宮喝杯茶,我想有個人說說話!
嵐琪不置可否,溫妃面上笑容凄楚,自嘲道:“我進(jìn)宮原是為給姐姐生孩子的,可她走了,我的孩子也沒保住。好在我對孩子并沒有欲望,這種藥吃一輩子我大概也無所謂。可偏偏皇上讓我養(yǎng)了八阿哥,孩子真是可愛,我每天看著他,就想若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該多好。我更加殷勤地吃藥調(diào)養(yǎng),誰曉得今早我抱著八阿哥去給覺禪常在看,我們倆的藥送在一處,她的太醫(yī)正好來了,攔著說藥弄錯了,再一查……”她含淚看著嵐琪苦笑,“你說,誰要害我?是不是我的報應(yīng)?”
嵐琪搖頭,垂首應(yīng)道:“臣妾不知,娘娘不要多想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臣妾宮里還有事,下回再去看望您。”
“就喝一杯茶,我不會給你喝不干不凈的東西。”溫妃幾乎是懇求的語氣,“咸福宮里太冷了,我一個人坐著害怕!
“那臣妾先回永和宮,把六阿哥抱來,讓他看看八阿哥可好?”嵐琪終于抬起頭,微笑道,“胤祚還沒見過八阿哥!
溫妃的面上似有春風(fēng)拂過,歡喜異常地笑起來:“我等你來,你可要來啊!
面前的人竟是高高興興地走了,一掃方才的哀怨氣息,她上了轎子還不忘掀起簾子說:“你可要快些來,我讓冬云給胤祚蒸雞蛋羹吃。”
直等溫妃的轎子行遠(yuǎn),綠珠才跟上來問:“主子您怎么松口了呀,咱們真的要去嗎?要不要奴婢一會兒去回話,說有事兒走不開?”
“不成,我可是連胤祚都算上了,不好撒謊。”嵐琪不在意,趕緊領(lǐng)著她們回去。本以為胤祚會午睡,小家伙竟還十分精神。嵐琪給他穿戴好,親自抱著出門?蛇未上轎子,就見承乾宮那邊的門開了,嘹亮的孩子哭聲越來越響,所有人都看見四阿哥被抱出來放在門前。可乳母立刻又進(jìn)去了,只留孩子一個人在門口,不知是要做什么,但胤禛那一聲聲“額娘”聽得嵐琪直心顫。
她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幾步,乳母上來要接過胤祚,她才猛地回神,不僅沒有松開胤祚,更往后退了。
“額娘……”嵐琪才轉(zhuǎn)身,胤禛的哭聲又刺入肺腑,她明知道這額娘不是喊自己,還是應(yīng)聲轉(zhuǎn)過來?墒沁@次卻看到衣著華麗的貴妃走出門,抱臂蹲在胤禛的面前?吹贸鰜硭行┥鷼猓赡巧鷼獾难凵褚簿椭荒車槆樅⒆。不知貴妃說著什么,說話時還噘著嘴,一邊卻已經(jīng)拿起帕子給四阿哥擦眼淚了。
胤禛不再號啕大哭,擦了眼淚就伏在貴妃肩頭撒嬌。佟貴妃把他抱起來,側(cè)身就瞧見這邊的人。嵐琪反而一怔,避無可避,而貴妃似乎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唯有抱著胤祚過來躬身施禮。
“你要出門?”佟貴妃瞧見永和宮門前的轎子,又問,“還是剛回來?”“臣妾要帶六阿哥去咸福宮,溫妃娘娘請臣妾去喝杯茶,順便胤祚沒見過八阿哥,讓他去看看小弟弟!睄圭鞔饝(yīng)著,示意乳母跟上來抱走胤祚。乳母抱著六阿哥給貴妃行了禮,就回到原處去。但胤禛看到弟弟走了,自己伸著手也要去,在貴妃懷里哼哼唧唧的。
貴妃沒有答應(yīng),讓乳母把糾纏的孩子帶走,自己則看著嵐琪說:“你一個人去喝茶就是了,帶六阿哥做什么?八阿哥雖是養(yǎng)在溫妃膝下,可他的生母能和你比嗎?我們四阿哥才不會去,一個奶娃娃有什么可看的?”
“臣妾并沒有邀請四阿哥!睄圭鳚M心莫名,才要解釋,又聽貴妃干咳了一聲說:“你剛才是不是瞧見我把胤禛趕出來了?”
嵐琪點點頭,自覺尷尬,可貴妃卻繼續(xù)說:“他剛才抓傷了乳母的胳膊,沒道理地亂發(fā)脾氣,我是在教訓(xùn)他,可沒有半點兒要趕他走的意思。你不要看到了就瞎想,又跑去什么地方瞎說!
嵐琪一言不發(fā),佟貴妃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承乾宮宮門合上。她身后的綠珠、紫玉忙奔過來問她走不走,她才苦笑說:“我實在是弄不懂這位娘娘的脾氣!
而此刻慈寧宮里,太醫(yī)院的人來了兩撥,都是太皇太后的心腹,在內(nèi)殿說了許久的話。直到所有人都散了,蘇麻喇嬤嬤也沒讓其他宮女進(jìn)來伺候,獨自一人陪著太皇太后,見她愁眉不展,忍不住問:“您還是在懷疑皇上?”
“溫妃說那個太醫(yī)是他指派的,若是那太醫(yī)動的手腳,未必不是玄燁的意思。我不愿他做這樣的事!碧侍箅[憂重重,“避孕雖不是殺子,可他這樣做,是要折了自己的福氣的。當(dāng)初佟妃那些香囊,害得宜嬪失子,就是個教訓(xùn)!
也許是年紀(jì)大了,太皇太后越發(fā)敬畏神佛報應(yīng),年輕時也有殺伐決斷的魄力,如今卻少了那樣的狠勁兒;蛟S老人家還留著一手鐵腕,但她終究不愿玄燁親自做這類傷害子嗣延綿的事,此刻禁不住心事重重,對蘇麻喇嬤嬤說:“他答應(yīng)我,不再這樣做的。”
蘇麻喇嬤嬤寬解著:“萬歲爺自小就聽您的話,答應(yīng)了一定不會再犯。奴婢會派人好好去查,若不是萬歲爺?shù)男乃,您豈不是冤枉了他!
太皇太后目色幽冷,恨恨道:“好好查,若不是玄燁的意思,而是這宮里頭哪個女人生了壞心眼,或是索額圖、佟國維他們又把爪子伸進(jìn)來,這次一定要嚴(yán)辦,殺雞儆猴。”
這邊廂,嵐琪抱著胤祚慢慢悠悠到了咸福宮,下了轎子就聽見嬰兒啼哭。胤祚懵懂地聽著,嵐琪哄他說:“是小弟弟,比胤祐還小的小弟弟,胤祚是哥哥了,一會兒可不能哭的!
說話工夫溫妃親自迎出來了,滿面喜色笑意,伸手想抱抱胤祚,嵐琪大方地遞給她,可才一松手,胤祚立刻大哭。
“胤祚,這是溫娘娘,讓溫娘娘抱抱!币妰鹤哟罂,嵐琪連聲哄他?墒切〖一飬s摟著嵐琪的脖子不肯撒手,溫妃碰他還好,如果嵐琪松手讓她抱,胤祚就大喊大叫地哭,震得嵐琪耳朵生疼。
“他是不是以為,你不要他了,把他送來這里了?”溫妃手足無措,但還是歡喜地笑著,“不如先進(jìn)門吧,六阿哥一定是從來沒到過這地方,認(rèn)生了!
孩子哭鬧是常有的事,嵐琪見溫妃如此大方,自己也不尷尬了,笑著說:“平日數(shù)他最皮,今天倒矜持認(rèn)生起來!币贿呡p拍胤祚的屁股訓(xùn)他不許哭,一邊被擁簇著進(jìn)了門。倒是六阿哥這一哭,里頭嬰兒不哭了。一行人進(jìn)了屋子,溫妃徑直領(lǐng)母子倆到搖籃邊,才出生不久的孩子,一陣哭鬧后就睡過去了。
胤祚見到搖籃里比自己還小的孩子,而且比他見過的胤祐還小,頓時放松了警惕。被額娘放下來后,就扒拉著搖籃看,想要伸手去摸摸,奈何自己的手臂太短,一兩次不得法,就哼哼唧唧纏著身邊乳母要抱抱。嵐琪吩咐別讓兒子吵醒八阿哥,便留下乳母們照顧,自己和溫妃退了出來。
冬云已經(jīng)張羅了各色茶點,鋪張地擺了一桌子,嵐琪且笑:“這么多東西,臣妾怎么吃得完!
“每樣嘗嘗,我與你說過的,咸福宮里別的沒有,各種好吃的不少。一會兒把胤祚帶出來,他瞧見溫娘娘這里這么多好吃的,以后一定常常要來。我請不動你,騙騙小孩子容易!睖劐老伯惓#鴯圭饕煌,將桌上精致的點心推給她。
而冬云則搬來精致小巧的茶爐,當(dāng)面開了一罐水。嵐琪笑問哪里的泉水,溫妃卻道:“是舊年夏天我采的花上露水,哪天傍晚一場雷雨把塵土都沖刷干凈,隔日早起花上的露水就極清透,一點一滴采的,一整個夏天也只得了這一罐。我本想留著哄皇上的,不過給你喝更好。你聞聞!
嵐琪也擅長茶道,聽說過有文人雅士采集露水,可那是最耗費工夫的事,她可沒這個心思?傆X得說得好聽是雅興,實際明明就是閑得不得了的人,才有心思做這個。此刻聞見水中隱隱透出的花香,想起舊年夏天她陪著太皇太后在行宮靜養(yǎng),宮里頭的事一概不知,而彼時覺禪氏獨寵無二,溫妃的日子一定更加清閑,轉(zhuǎn)眼間覺禪氏生下皇子,又養(yǎng)在她的名下,這宮里的事,真真誰也猜不到將來會怎樣。
“這水太香不宜泡茶,會沖了茶葉的香氣,變得不倫不類。臣妾也不敢喝茶怕夜里不好睡,娘娘這里可有花蜜,用來兌一碗蜜茶,一定最清甜!睄圭餍χ鴮⒐拮舆給冬云,勸溫妃說,“難得的好水,不要和茶葉彼此糟蹋了!
溫妃嘖嘖:“果然你懂,本打算哄皇上用的,還預(yù)備用最好的茶,幸虧沒有鬧笑話!北惴愿蓝疲鞍涯昀锾筚p我的槐花蜜拿來!
此時見覺禪氏身邊的香荷來行禮,說是謝謝溫妃賞賜過去的點心,原是嵐琪這邊擺了一桌子的東西,溫妃也送過去了一些。她倒是很客氣,吩咐香荷:“你家主子要多吃點兒才好,這么久了身子還沒養(yǎng)起來,你可別偷吃啊,我讓冬云再給你拿一些就是了!
嵐琪在邊上看著,瞧見香荷臉上也是喜滋滋的,這咸福宮里主子奴才的關(guān)系還不錯。只等人走了,溫妃才對嵐琪說:“等咱們聊好了,你走時愿意的話,再去瞧瞧覺禪常在吧,現(xiàn)在只我們坐著說話!
“臣妾聽您的!睄圭髯匀皇强碗S主便。
“說起來,我自己也奇怪,近些年怎么天天精神那么好,每個月一到那幾天就軟得說話都懶,腹痛腰酸渾身不舒服,但日子一過去,我又每天都很精神,F(xiàn)在聽太醫(yī)說,是我身子里血氣過旺,這樣想我也不奇怪了!睖劐皇种еX袋,嘆了聲,“眼下那個太醫(yī)被太皇太后扣住,我也見不到,真想問問是他醫(yī)術(shù)太庸碌,還是故意害我,又或者是被別人動了手腳。德嬪你說,我這樣一個人,有什么可害的?”
嵐琪道:“臣妾不懂這些門道,臣妾只知道,您終究是鈕祜祿家的女兒,是皇后娘娘的親妹妹!
“是嗎?”溫妃面上突然黯淡下來,拿起筷子夾點心吃,一邊慢悠悠說,“所以無論我怎么想擺脫他們,也注定一輩子擺脫不了?你說會不會是……”
一只三鮮蒸餃被放在了嵐琪面前的碟子里,溫妃看著她說:“如果是皇上授意那個太醫(yī)對我下藥,怎么辦?我這樣告去慈寧宮,不是和皇上對著干了嗎?”
“娘娘……怎么這么說?”嵐琪驚愕,更想起太皇太后方才在眼中閃過的寒光,難道太皇太后也這么想,還是她自己多想了?
溫妃苦笑:“那個太醫(yī),是皇上給我指派的,本是我求皇上不要再讓阿靈阿的眼線來盯著我,雖然我知道去掉一個太醫(yī)也去不掉別的人,但不知道的也就算了,知道的,我可真不想天天看見他
;噬暇痛饝(yīng)我了,隔天就指定了新的太醫(yī),直到現(xiàn)在。”
“皇上他,怎么會做這樣的事?”嵐琪晃了晃腦袋。
“我姐姐一向不大侍寢,皇上本來就不喜歡她,沒有孩子也正常!睖劐嫔嗥啵鄣子胁恢獮楹蔚慕^望,方才見到嵐琪的喜悅已經(jīng)淡了,幽幽說道,“可皇上對我很好,不來的日子也會派人來問問我怎么樣,來的日子,和我說說玩笑話,一直都很好。哪怕我在承乾宮鬧出那么大的事,他與我明明白白說清楚后,也沒有半分嫌棄我。若是我病了,更是時不時派人來探問。我覺得自己的日子,比姐姐當(dāng)年好多了。我這個妃位,有名有實,比她強(qiáng)百倍。可今天突然聽說我吃的藥不對,心里寒得,比當(dāng)初碰到姐姐冰涼的身體都覺得冷!
“若是別人呢?您不該這樣想,冤枉了皇上可怎么好?皇上那么喜歡孩子,雖有留與不留的規(guī)矩,可這些年哪怕答應(yīng)常在都沒有過不留的事,怎么也輪不到您身上來!
嵐琪努力勸慰溫妃,可她心里沒有底。她眼中的玄燁,呵護(hù)自己恨不得每天捧在手心里,她想象不出皇帝會這樣狠心。何況這么些年,低階的妃嬪產(chǎn)子不少,哪怕一夜恩寵,也沒說不留,布貴人、戴常在,都先后有皇嗣,玄燁何至于……
何至于?可不就是因為低階的妃嬪才無所謂,而溫妃是鈕祜祿家的女兒,佟貴妃自身不好生養(yǎng),也許就真是玄燁做的呢?
“咱們可不能先冤枉了皇上。”嵐琪說這一句,心里也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她怎么能懷疑玄燁,這宮里頭壞心眼的人,還少嗎?一定不是玄燁。
“若不是皇上,我心里就能好受多!睖劐A送,垂眸不知思考什么,須臾才繼續(xù)道,“我想等皇上回鑾后,親自問他是不是,只要皇上應(yīng)我不是,我就再也不瞎想。不管是誰,知道與否都無所謂,反正我這輩子自欺欺人的事,也不少了!
嵐琪凝視她,在溫妃的眼睛里,竟看到幾分與自己相同的神情。她一直明白,選秀入宮也好,她這樣從宮女來的也好,并非人人都對皇帝有真正的男女之情,覺禪氏就是最好的例證。而如她那樣對玄燁有情的,榮嬪、端嬪大概是。但這一刻她卻覺得,眼前的小鈕祜祿氏,總是口口聲聲說她入宮是為了給鈕祜祿皇后生一男半女,如今瞧著,她似乎真對玄燁生情了。
女人很敏感很細(xì)膩,嵐琪身邊的布貴人、戴常在,她們對皇帝和自己很不一樣。她們是敬畏皇帝,對一切都懷著受寵若驚的態(tài)度,而榮嬪和端嬪不同。這里頭細(xì)微的差別,嵐琪心里都明白。眼下的溫妃,每一句話里,都透著對自身感情的懷疑。她大抵是愛上玄燁了,才會那么在乎到底是不是皇帝給她下了藥。
“我會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子,我想有自己的孩子。八阿哥雖然可愛,但終究不是我的孩子。覺禪常在也挺可憐的,我不想剝奪她做母親的權(quán)利!睖劐⑽⑿ζ饋,仿佛對未來充滿了遐想,“我要比我姐姐活得好,活得坦蕩。光看著你,我就覺得日子有盼頭。你放心,我不會和你爭什么,也老早就對你說,我不會害你。我曉得你心里忌憚我,外頭的人也說我陰陽怪氣,但我不在乎,只要自己能過得開心,就成了!
嵐琪垂首,輕聲道:“昔日身體虛寒,臣妾跟著太皇太后吃藥調(diào)養(yǎng),一年半載后就有了四阿哥和六阿哥。娘娘還那么年輕,好好調(diào)理,一定會好起來。這件事如今太皇太后知道了,臣妾也知道了,不管是誰做的,慈寧宮不會看著不管,您安心養(yǎng)身體為好!
溫妃卻問:“德嬪,那你說,我到底該不該親自去問皇上這件事?”
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將心愛的男人拱手相讓,除非緣盡了情斷了,不得不轉(zhuǎn)身離開,或是被狠狠拋棄,縱然如此也談不上一個“讓”字。
但為何,嵐琪此刻聽著溫妃的每一句話,都仿佛覺得她在希望自己能騰出些地方,好讓她在玄燁的心里占一個角落?是她想多了,是她太在乎自己在玄燁心里的位置,才防備地看待別的女人?
“德嬪姐姐,你怎么不說話?”溫妃笑著湊上來,卻將嵐琪嚇了一跳,忙離座道:“臣妾不敢受您一聲姐姐,若叫外人聽去,實在壞了規(guī)矩!
溫妃難掩失望,但并未不悅,只是笑嘆:“可不是嗎,我剛才也是喜歡了才喊的。我知道沒有人愿意做我的姐姐,我姐姐的命不好。而即便你愿意,我真喊你一聲姐姐,別人還不定怎么想你我的關(guān)系,恐怕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嵐琪慢慢坐回,端起微涼的蜜茶淺飲一口,但覺槐花蜜香甜馥郁,哪里還吃得出什么花上露水的絕妙?梢娺@采集露水沖泡茶飲,真是閑來無事的人才想出的耗費時辰的法子。好好的東西,沖茶恐搶了茶香,沖蜜又被融合得毫無痕跡,到頭來不過是白辛苦一場。
“你這樣回避,想來是不贊同我親自去問皇上!睖劐謱讟狱c心揀了堆在嵐琪面前的碟子里,自顧自地說,“我既然求太皇太后做主了,的確不該再去問皇上。萬一真的是皇上的意思,太皇太后一定會勸說他。我若再去問他,他心里若自此厭惡我就不好了!
“娘娘思量得很周全。”嵐琪低語。
“皇上并不討厭我,如果真是他的意思命太醫(yī)令我避孕,也許是顧慮我背后的家族,想來情有可原;噬嫌谢噬系念檻],所以我現(xiàn)在有些后悔了!睖劐嫔舷采珴u淡,憂心說,“我該自己私下里派人查一查,若是旁人使詐,我再行請兩宮做主不遲?扇羰腔噬系囊馑,我就不該違逆,F(xiàn)在想,興許這一次,我和他的情意就要斷了。也許我沒有孩子,他會一直待我如此好,可我有了孩子……”
嵐琪看著她,心里有酸楚掠過。她也知道自己能得玄燁眷顧,家世背景的清白低微,是讓他可以毫無顧忌喜歡的重要原因。她偶爾也會胡亂想,若自己是出生高門的貴族千金,會不會即便入宮走到他身邊,也不過是承乾宮、咸福宮這樣的光景?
她如今越來越小氣,不能想象玄燁抱著別的女人,像鐘愛自己那樣鐘愛她。說著他提起佟貴妃和溫妃時的話,用那些字眼,來形容自己。光是想一想,心里就揪著痛。而眼前的溫妃顯然已經(jīng)愛上了皇帝,可她卻不知道她愛上的男人摟著別人時,是如何形容她的存在。
深宮里的愛情,一不小心就會變得扭曲。每個人都以面具示人,此時此刻嵐琪也躲在面具后頭端詳著溫妃,不愿更永遠(yuǎn)都不會對她暴露心事,心底的自私正不斷膨脹。她沒有那樣寬廣的心胸,本以為或許真的能做一做朋友做一做姐妹,但此刻見她坦言對玄燁的眷戀,嵐琪才打開的心門,又轟然合上了。
“我還是不問的好,還是守在這里,管他有沒有孩子,有八阿哥也挺好的!睖劐罂诔灾c心,腮幫子鼓鼓地說,“不然挺好的日子要被我折騰掉了,我能作弄阿靈阿他們,可不敢算計皇上啊!
嵐琪也開始吃面前的點心,果然每一樣都精致無比。溫妃一定是花盡心思想要讓皇帝開心,也不知是否如她所說,皇帝一次都沒在咸福宮用過膳。
“德嬪娘娘,六阿哥找您呢。”此刻乳母領(lǐng)著胤祚出來,小家伙蹣跚而至,大抵是聞到香味,就沒耐心再看熟睡的小嬰兒。又見滿桌子琳瑯滿目的點心,眼睛睜得大大的,爬到嵐琪身上,伸手就要抓東西往嘴里塞。
溫妃瞧見歡喜極了,夾了一只兔兒模樣的豆包給他。胤祚卻不肯拿,轉(zhuǎn)身油膩膩的小手就抱住了額娘的脖子,其他東西也不要了。嵐琪拉開他才摸過水晶蒸餃的小手,一面哄道:“溫娘娘給你小兔子呢,胤祚快拿,謝謝溫娘娘呀!
可孩子卻老大不情愿,只管拿油乎乎的小手在母親身上蹭,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說什么。溫妃也不計較,問冬云雞蛋羹蒸了沒有。不多久端來一盅雞蛋羹,說是拿雞湯燉的,只放了零星幾粒鹽,送到嵐琪面前。她自己嘗了一口很合適,才哄兒子吃。
見胤祚吃得開心,溫妃也高興,不由自主過來伸手也想喂,可嵐琪才把勺子遞給她,胤祚一看到就癟嘴哭,發(fā)脾氣似的在嵐琪懷里亂蹬。
孩子沒道理地鬧別扭,來回幾次,溫妃的熱情也淡了,無奈地說:“六阿哥好像不喜歡我呢!
“大抵是有些鬧覺,平日里六阿哥此刻該午睡了!比槟冈谶吷蠝睾偷卮驁A場,“六阿哥困了就只認(rèn)德嬪娘娘,連奴婢幾個都不要的,這會兒瞧著該是困了!
溫妃臉上才緩和些,笑著說:“下回等他睡醒了再來,我很想和他親近。咱們八阿哥轉(zhuǎn)眼也要長大,兄弟們玩兒在一起多熱鬧。他們也只這幾年自由,瞧瞧大阿哥和太子,聽說惠嬪連大阿哥的面兒都見不上了。”
嵐琪敷衍著,哄著懷里焦躁不安的兒子,果然如乳母所說,沒多久胤祚竟伏在額娘肩上睡著了。嵐琪便借口要告辭,更為了兒子的失禮道歉,說下回等孩子精神時再領(lǐng)他來。
溫妃聽說嵐琪還要來,不再依依不舍,親自送她到門外坐轎子,熱絡(luò)地說:“皇上正好不在宮里,太皇太后那里的事總有限,你得空了就來坐坐!
“多謝娘娘。”嵐琪客氣著,好容易上轎離開,走遠(yuǎn)了才舒口氣?粗鴳牙锸焖膬鹤,想起出門前遇見佟貴妃時叫她別帶兒子來,別的還好,但胤祚這樣不給溫妃面子,沒道理地討厭人家,實在是讓她很尷尬,若是方才聽貴妃的話,不帶兒子來就好了。
“額娘往后不領(lǐng)你去咸福宮了!庇H了親熟睡的孩子,嵐琪也算定了心,原先矛盾著一味無視溫妃的熱情總顯得太冷漠,如今她不再煩惱。這朋友姐妹是絕做不成的,她可不想去聽一個女人絮絮叨叨說她如何深愛自己也愛著的男人,做皇帝的女人,已經(jīng)有太多無可奈何,這點兒私心,成全便成全了。
轉(zhuǎn)眼皇帝離宮已近半月,三月陽春天,宮里的花競相綻放,氣候暖和了人也愿意多走動,各宮各院偶爾小聚賞花,日子很是安寧。這一日外頭傳來消息,皇帝三日后回鑾,端嬪幾人正聚在永和宮,笑話嵐琪說:“皇上一定想極了你,永和宮的茶咱們往后又不知幾時能吃了。”
這段日子里嵐琪沒少被她們欺負(fù),招待茶水點心的銀子也沒少花,勝在樂呵舒心,投緣的人聚在一起才好打發(fā)時日。這會兒聽見端嬪打趣她,也跟著嬉鬧幾句,大家說說笑笑,一下午的時辰便又打發(fā)了,日近黃昏時才散。
客人離去,嵐琪去兒子屋里看了看,再回來時,卻見環(huán)春領(lǐng)著紫玉在翻被褥。問她們?yōu)楹芜@樣晚了還折騰,環(huán)春笑說圣駕就要回宮,備著皇上隨時來,倆人笑得賊兮兮的。嵐琪恨道:“你們都只管欺負(fù)我,改日我急了,把你們都趕走才好!
眾人圍著她起哄,一并將新的被褥都換上,正要叫外頭小宮女來拿走換下的東西,只見綠珠進(jìn)來,皺眉頭說:“主子,門前來了人,說是皇上派的人要見娘娘。奴婢請他們進(jìn)來,又不肯,說請娘娘到門前說幾句話就好。來了兩個人,一個瞧著是乾清宮的,另一個黑漆漆戴著帽子遮著臉,奴婢看不見。”
雖覺得奇怪,但聽說是皇上派人來,嵐琪不敢耽誤,轉(zhuǎn)身就要出去?森h(huán)春見綠珠劉海都濕了,知道外頭又飄春雨,便拿了薄斗篷給嵐琪圍上,自己又打了一把傘,兩人這才到門前。
立在前頭的的確是在乾清宮當(dāng)差的太監(jiān),但平時不大近身伺候,嵐琪僅僅覺得眼熟。而他身后的人,穿了黑斗篷,見她出來了,才走到跟前,放下帽子。
“恭親王?”嵐琪很訝異,雖然暮色昏黃,但絕對看得清是恭親王常寧。他本該隨圣駕在昌瑞山的,怎么先回宮了?
“臣見過德嬪娘娘。”恭親王欠身,之后便道,“皇上派臣來接娘娘出宮一見,因決定倉促且不宜張揚,還望娘娘此刻換了行裝,扮作宮女模樣隨臣出宮!
嵐琪不解,疑問道:“并非我不信王爺,但宮嬪不得隨意擅自離宮,僅憑您一句話,我不能隨行。況且今日才有話傳至慈寧宮,說皇上三日后回鑾,龍體安康,皇上要見我做什么?”
恭親王不以為意,從懷里掏出一枚玉佩遞給環(huán)春,環(huán)春再拿給嵐琪,的確是玄燁隨身的東西,便聽常寧笑道:“皇上知道娘娘未必肯隨行,派其他的人都不妥當(dāng),臣便領(lǐng)命前來;噬狭碣n玉佩做憑證,讓臣務(wù)必妥善接您出宮相見!
“皇上身子不好嗎?”嵐琪滿腹憂心,一邊已將玉佩收好。
恭親王笑道:“皇上很好,至于為何請娘娘出宮,娘娘到了就曉得了,絕不是什么壞事!
“好事?”嵐琪垂眸思量,又道,“我想告知太皇太后。我每日都要去慈寧宮伺候,若突然不辭而別,一定會引起風(fēng)波!
“娘娘,皇上此行嚴(yán)肅莊重,雖然已是回程途中,但還是有些事是不方便做的,只怕太皇太后知道了未必肯放行。左右三日后皇上就回來了,做什么還帶您出宮呢?太皇太后一定會這樣想,您就走不成了!背幰灿行殡y,好在來之前玄燁把一切都給他想好了,就是猜透了嵐琪的心思,才曉得要這么做不容易。
倒是環(huán)春爽快,笑著說:“王爺怎么會假傳圣旨。娘娘去吧,您離宮后奴婢就說您病了,永和宮里不見客,布貴人她們也一概不見。三天很快就過去的,到時候您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就成了!
“下雨了,王爺不要立在門前,進(jìn)屋檐下避一避,奴婢給娘娘準(zhǔn)備好了,立刻就和您走!杯h(huán)春更是不等嵐琪答應(yīng),先請恭親王到屋檐下避避雨,便拉著主子回去,翻了自己的衣裳要給她替換,更拆了發(fā)髻摘下翠玉珠釵。嵐琪一邊忙著改換行頭,一邊還嘀咕:“怎么你就答應(yīng)了,我還沒想好呢!
環(huán)春卻笑:“一定是萬歲爺有什么好玩兒的事惦記要您也去看看,又或者想帶您出去散散心。奴婢信得過恭親王,人家沒事害您做什么。您放心去三天,六阿哥奴婢和乳母會好好照顧。永和宮里的一張張嘴,奴婢也會管嚴(yán)實的。就算真漏出去,是萬歲爺帶您出去玩兒的,怕什么呀?”
說話工夫麻利地就給嵐琪換了行頭,嵐琪瞧見鏡子里的自己時,仿佛回到當(dāng)年做宮女時的光景。匆匆出來,恭親王說一路都安排好了,便跟著他趁著暮色深沉,消失在了紫禁城里。
可畢竟是幾個大活人在宮里行走,各路關(guān)卡再如何疏通打點,少不得會被人撞見。如惠嬪從寧壽宮回去時路過那一處,遠(yuǎn)遠(yuǎn)瞧見有男人進(jìn)了永和宮的門。因躲雨不能逗留,且身邊有寶云在她也不方便好奇。這會兒寶云去張羅晚膳,她從前的心腹宮女來奉茶,幾句話說起這件事,惠嬪嘀咕著:“那一個身量絕不是宮里的太監(jiān),身影瞧著有幾分像皇上!
“奴婢瞧著,怎么像恭親王呢?”
惠嬪眉頭一顫:“不錯,是像恭親王。他怎么先回來了,難道皇上那里出了什么事?”眼瞧著寶云要進(jìn)來,惠嬪低聲囑咐,“想法子送消息給明珠知道,是不是皇上出事了。我這里明日再瞧瞧永和宮的動靜。慈寧宮也要留心,看看哪些人進(jìn)出!
話音才落,寶云便進(jìn)來請惠嬪用膳,主仆倆不著痕跡地散開。寶云看著奇怪也沒動聲色,惠嬪對她一向很客氣,即便心里懷疑什么,也不會當(dāng)面讓主子下不來臺。太皇太后派她來,多為了震懾,但凡心里有疑惑,報上去便可,并不必她親自查什么。
然而不說惠嬪隱約撞見恭親王在永和宮門前就生了疑,便是嵐琪自己,一腦袋沖出紫禁城,單車簡行往京城外去,車輪滾滾不絕于耳時,她自己就先猛然冷靜,醒悟了似的,忙不迭喊停車。恭親王以為有要緊的事,勒馬回身,關(guān)切道:“娘娘何事?”
這下嵐琪更尷尬,微紅了雙頰說:“隔日就有太醫(yī)給我請脈,環(huán)春若說我病了,更加要派人來瞧的,怎么躲得過呢?王爺能不能再派人回去,還是向太皇太后稟告一聲?”
常寧笑道:“娘娘放心,皇上臨別時就囑咐臣,留一個可信的人在宮里,明日一早就去慈寧宮稟告。皇上說了,這件事很不妥當(dāng),太皇太后指不定會生氣,可要緊的是把您帶出來,其他日后再議。臣不敢假傳圣旨,請您安心跟著臣走吧;噬想x京并不遠(yuǎn),咱們腳程快些,子夜前就能到達(dá)御駕落腳的地方!
“這么近?那豈不是明天就能回京,又為何要三日?”嵐琪滿心疑惑,可問出口就覺得給恭親王添麻煩。人家不辭辛苦來回跑一趟,還要聽她婆婆媽媽,立刻又改口說,“那我們快些走吧,不要叫皇上等候。”
常寧應(yīng)道:“那請娘娘坐穩(wěn)了。”
之后車馬行得更急,顛簸得嵐琪骨頭都要散了架。好在駕車之人技術(shù)嫻熟,雖然難免顛簸,但還不至于危險得要把她甩出去。只等累得耳朵嗡嗡響,外頭天色越來越黑時,馬車才驟然停下。嵐琪聽見前頭好似關(guān)防巡查的動靜,不多久恭親王就來請她:“娘娘下車吧!
出門時昏黃天色,此刻已是沒有燈火就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恭親王打了一盞燈籠,不好意思地遞給她說:“辛苦娘娘自己掌著。恕臣冒昧,您現(xiàn)在是宮女了,明天如何皇上會親自告訴您。臣帶您進(jìn)營帳前,路上若有人問起來,您就是宮女!
嵐琪心里突突直跳,沒來由地生出些興奮感,掌著燈籠垂首一步步跟著恭親王走,在大帳前停下。這里果然守衛(wèi)森嚴(yán),連恭親王都不能輕易進(jìn)入御帳,她忐忑不安地走進(jìn)燈火通明的帳子,恭親王卻立刻轉(zhuǎn)身要走,只欠身說了句:“娘娘辛苦了,臣告退!
“王……”嵐琪想攔住再問話,可常寧已經(jīng)走了。而她之所以還有疑問,全因這帳子里半個人影也不見,不是說玄燁要見她嗎,人呢?
吹滅了燈籠擱在地上,自行解下斗篷,里頭穿著的是環(huán)春的衣服。帳子里有立地的大鏡子,她站在前頭瞧自己,抿了抿因顛簸而松散的發(fā)髻,再把釵子重新戴好?商质膛墓し蚓陀X得疲倦,連續(xù)的車馬顛簸,她四肢百骸都似浮出了身體,人飄乎乎軟綿綿的。
正雙手托著腰舒展筋骨,聽見外頭馬蹄聲,之后是匆忙的腳步聲人聲。也不知外頭人說了什么,但見帳前門簾被掀開,一身金燦燦鎧甲的玄燁赫然入目,嵐琪的心猛然震蕩,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皇帝身后沒有人跟進(jìn)來,他進(jìn)門見嵐琪一身宮女服色立在鏡子前,也恍惚看迷了眼,心里極歡喜,卻笑著說:“哪兒來的宮女,瞧見朕不行禮?罷了罷了,快來給朕脫了鎧甲!
嵐琪應(yīng)聲朝前挪了步子,可腦筋一轉(zhuǎn)又停下,噘著嘴氣呼呼地看著玄燁。兩邊互相瞪著,玄燁把持不住似的,笑著便膩過來把嵐琪摟入懷。冰涼堅硬的鎧甲也沒覺得那么可怕,大半個月不見面,誰見了誰心里都是一團(tuán)火。
“臣妾可不是宮女了,不過穿了宮女的衣裳而已!睄圭魅崛岬囊宦,在玄燁懷里說,“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此行可安好?皇上……您想臣妾了嗎?”
玄燁眸中滿是笑意,氤氳旖旎,在她臉頰上輕輕啄一口道:“想極了,恨不得日行千里回去瞧你。”
嵐琪嬌笑:“那太皇太后呢,您也想皇祖母了吧!
玄燁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矯情,快給朕脫了鎧甲。才去檢閱了軍隊夜行,白天也在將士中間廝混了一整日,滿身塵土。一會兒他們送熱水來的,給朕好好洗洗!
嵐琪低語:“臣妾顛簸了大半夜,身上都出汗了,黏糊糊也很不舒服!
玄燁笑:“要不要一起……”
“不要!
自然是不要,嵐琪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是在軍營里,不敢太放肆。但之后兩人都收拾清爽依偎在一起時,玄燁才告訴她也非真正在軍營里,是半路回來拐過來看一眼,有軍隊的人護(hù)駕而已。
彼時嵐琪“哦”了一聲:“原來不在軍營里?”
玄燁立刻促狹地欺身而上:“所以呢?朕的德嬪娘娘,要做什么?”
嵐琪知道今晚逃不過,莫說玄燁渾身是火,她自己大半個月不見心愛之人,又折騰半夜眨眼
遠(yuǎn)離宮闈在這荒郊野外,心里頭的不安迷茫漸漸變了味道。再等真真切切在玄燁懷里,瞬間全化作了綿軟情意,只是嬌滴滴說:“臣妾怕不能,馬車實在顛簸,渾身都疼,累得直犯困!
玄燁的大手便拂過她柔若無骨的身體,或輕或重地摩挲揉捏,哄著她:“朕給你揉揉,就不疼了。”
嵐琪嬌軟的肌膚一寸寸在玄燁的手下變紅,雖然并非第一次在營帳中共赴云雨,但此番經(jīng)歷實在難得,又有小別勝新婚的意味,春宵幾度無須贅述。只知翌日晨起,嵐琪覺得身子更加綿軟無力,奈何玄燁神采奕奕,將她獨自留下歇息半天,自己又去忙要緊的事。
待得日上三竿,玄燁又匆匆回來,嵐琪也已梳洗打扮齊整;实蹎査I不餓,聽說進(jìn)了些點心了,便笑:“朕領(lǐng)你去一處瞧瞧。朕離京時路過,他們說回來若趕得巧能見到盛景,沒想到真是遇見了,這就走!
嵐琪卻拉住問:“皇上,太皇太后那里要怎么辦?別的人說閑話臣妾不怕,就怕太皇太后生氣!
“總有朕在,皇祖母還不知道你我的脾氣?出來了就別想了,朕想你散心快活才讓常寧去接的,別叫他白辛苦一場!毙䶮畈灰詾橐,之后更是大大方方帶著“宮女”出行。隨行的人見過德嬪的極少,此行本就有宮女,皇帝帶了幾個過來,還是全留在原先的隊伍里跟著太子,誰又計較呢。
可宮里頭活生生少了一個妃嬪,還是當(dāng)今寵妃德嬪娘娘,可就由不得人不計較了。一夜過去,不曉得宮里從哪個角落傳出來的謠言,說德嬪與恭親王私通逃匿。話是十足的難聽,下狠勁兒地戳著宮闈敏感之處,偏又這么巧,德嬪稱病閉門謝客了。
宮里人好奇,少不得想去永和宮一探究竟。但畢竟嵐琪有德嬪之尊,太皇太后和太后不發(fā)話,抑或佟貴妃、溫妃不計較,永和宮的門還真輕易不能進(jìn)。慈寧宮里一早聽說時,太皇太后真以為嵐琪病了,打發(fā)太醫(yī)來瞧。結(jié)果回去后太醫(yī)的話模棱兩可,說沒見到本人,多多少少傳出慈寧宮,宮里一時又沸沸揚揚。
太皇太后果然生氣,又派蘇麻喇嬤嬤來看。環(huán)春這才擋不住,讓蘇麻喇嬤嬤親眼瞧見了空蕩蕩的寢殿,而剛才隔著簾子伸出胳膊把脈的,也是綠珠裝的。幾人都跪求蘇麻喇嬤嬤不要告訴太皇太后,被蘇麻喇嬤嬤擰了耳朵罵:“糊涂東西,太皇太后能瞞?再瞞下去,多難聽的話都出來了!
可等蘇麻喇嬤嬤不安地折回慈寧宮,太皇太后卻告訴她:“不必查了,是出宮去了。剛才有人來稟告,說玄燁讓常寧來把人接走的,怕我不同意先斬后奏。昨晚半夜人都到玄燁身邊了,今天一早才來稟告。玄燁胡鬧,嵐琪那孩子也沒腦子,這樣的事她不肯,常寧還綁了她嗎?兩個糊涂東西,宮里頭,親貴里頭,不定要怎么說這件事,玄燁身邊還跟著太子呢。”
蘇麻喇嬤嬤也只能勸:“畢竟沒宣揚,不過是沒影兒的謠傳。到時候皇上安安生生回來,德嬪娘娘再好端端到人前,皇上不在乎的話,那些人說什么都沒用。您先別生氣,好在人都安全不是?等回來了您再教訓(xùn)不遲。”
太皇太后無奈地笑:“教訓(xùn)是必然的,我管得嵐琪越緊,她將來才越明白輕重,在人前才越懂尊貴。剛才擔(dān)心有不好的事才煩躁,知道他們都好,就好好玩兒幾天吧。做皇帝不容易,做皇帝的女人更難!
遠(yuǎn)在京城外的一雙人,完全不知宮里頭的熱鬧,仿佛放下所有心事。玄燁帶著嵐琪一路出了營帳,走遠(yuǎn)后便抱她共騎一乘,策馬直奔營帳幾里外的地方,爬上了高坡?蓪⒔鼤r玄燁卻用帕子蒙住了她的眼睛,再慢悠悠引馬前行,嵐琪慌慌張張地被他從高高的馬身抱下來,一步步蹣跚小心地跟著走,只聽見玄燁說:“這里很多石頭,慢慢些,不著急……”
“皇上,把帕子解開吧,臣妾暈!睄圭鞅幻芍,有光感卻什么也看不見。好在終于在一處定下了,腰被皇帝摟住,她稍稍掙扎了一下說:“皇上,別人看見了!
“都在后頭背過身的,哪個看,多事!毙䶮顓s嗔她,而后才稍稍解開帕子,透出一點點光讓她適應(yīng)。等她說睜得開眼了,才倏然抽開絲巾,聽見嵐琪驚訝出聲,皇帝滿意地笑了。
映入眼簾的,是茫茫一片桃花林,居高臨下,滿目嫣紅。桃花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嵐琪從未見過這么多桃花一同盛開的景象。
玄燁笑道:“這里天高地闊,這才是真正的賞花。朕知道你也一定煩悶紫禁城四面高墻的束縛,朕亦如是,何況你?”
嵐琪自覺身子都輕盈起來,春風(fēng)徐徐,偶爾幾縷極淡極淡的清香,幾乎感覺不到,甚至是她自己臆想出來?删褪怯X得肌骨松弛,渾身暢意,興許就如玄燁說的,這里天高地闊,無拘無束。
“離京時路過這里,聽說若是回京時趕得巧就能瞧見開花盛景。但若氣候不好或早或遲,就見不到了?刹恢悄愕木壏,還是朕的緣分,到底趕上了,一定想要你來瞧瞧。雖然派了常寧去,還是怕你不來。”玄燁擁著嵐琪,聞不到花香卻能聞見她頸間自有的氣息,笑著說,“回來見到常寧,那小子還跟朕打啞謎,朕進(jìn)帳子前都擔(dān)心看不到你。好歹你是來了。明明只有半個月,為何朕這一次,會那么想你?”
“皇上?”嵐琪也不明白。
可玄燁卻有答案,依偎著她,言語中透著悲傷:“朕安置了兩位皇后的陵寢,之后只剩下每年祭奠,修墓修陵,除此之外還能做什么?她們明明都曾經(jīng)是朕的妻子,可都離朕而去,鈕祜祿氏尚可,赫舍里皇后與朕同患難,卻不能共享福。嵐琪……你答應(yīng)了朕的,我們要伴一輩子!
“皇上……”嵐琪心里又暖又疼,才明白玄燁為何這么沖動地把自己弄出宮,喜憂參半的情緒糾纏著他,他等不及到宮里再去排解。她也永遠(yuǎn)不會忘記當(dāng)年乾清宮外雨幕中皇帝的背影,對于亡妻的不舍。不是她該嫉妒的舊情,而是這個男人值得托付的證明,他若是無情人,自己的情意又算什么?
嵐琪嬌然笑道:“臣妾答應(yīng)好幾回了,您再問,臣妾可要收利息啦!
“你啊……”玄燁心情頓時明朗,抱起她轉(zhuǎn)過身親吻,“利息怎么算?今夜算嗎?”
“皇上!”想到后面的侍衛(wèi)可能會聽見,烏雅嵐琪的臉比桃花更紅。
而此刻深宮里,永和宮門前熱熱鬧鬧,似乎是有妃嬪們要來探疾,環(huán)春攔著不讓進(jìn),未免有些口舌之爭。相鄰的承乾宮里也聽見動靜,佟貴妃不耐煩地聽青蓮訴說,霍然起身道:“煩死了!
青蓮一驚,忙道:“娘娘息怒,奴婢這就去勸各位娘娘離去,在外頭吵吵嚷嚷是不大好!
佟貴妃卻扶一扶發(fā)髻,將胸前扣子上垂的碧璽石放端正,便踩著花盆底子往外頭走,嘴里說:“不必了,我親自去瞧瞧,昨晚答應(yīng)胤禛今天去和六阿哥玩耍來著!
青蓮不解,只管跟上,先隨主子去領(lǐng)了四阿哥。四阿哥一路“弟弟,弟弟”地喊著,母子倆出了門,慢悠悠往永和宮來。那邊門前站著七八個妃嬪,一眼望去大多是些低階服色,但榮嬪和惠嬪竟然也在。想來她們?nèi)舨粊,那些常在答?yīng)也不敢瞎鬧。
見佟貴妃走近,烏泱泱地跪了一地行禮的人,她略瞥了眼,冷聲道:“在承乾宮里頭就聽見這里的動靜,和德嬪相鄰這么久了,還沒見永和宮幾時這樣熱鬧過!蹦抗鈷哌^榮嬪、惠嬪,唇際勾起輕蔑,“你們要探病,也不必大張旗鼓地來那么多人吧。不怕把德嬪的病嚇得更重,她可是萬歲爺心尖兒上的人,眼瞧著御駕回鑾,你們不怕皇上責(zé)怪?”
惠嬪笑道:“娘娘有所誤會,臣妾和榮嬪姐姐來,是想勸各位妹妹回的。姐妹們都擔(dān)憂德嬪妹妹的身子,臣妾正勸大家,心意到了就好,硬要進(jìn)去瞧瞧,環(huán)春難做,德嬪也不能好好靜養(yǎng)。”
“還是惠嬪心思細(xì)膩,怪不得太皇太后也賞賜你得力的宮女!辟≠F妃看似夸贊的一句,卻說得惠嬪很沒有臉面。也不管她臉上什么顏色,自顧自繼續(xù)說,“四阿哥要來與六阿哥玩耍,本宮正好也去瞧瞧德嬪的病。你們就不必進(jìn)去了,吵吵嚷嚷什么樣子,都散了吧!
“娘娘……”惠嬪不知要說什么,卻被榮嬪拉住了,眼瞧著佟貴妃往門里頭走,環(huán)春跪在門前攔住說,“貴妃娘娘留步吧。我家主子歇著了,您進(jìn)去了也說不上話。等娘娘她精神好些了,奴婢再去承乾宮請您不遲!
“額娘,我要看弟弟。”胤禛高舉雙手要佟貴妃抱,貴妃卻摸摸腦袋,把他往門里一推,“自己去吧,額娘一會兒就來!
小家伙歡喜不已,熟門熟路地就往弟弟的屋子去,后頭乳母嬤嬤跟了一群。佟貴妃卻還在門前,回眸瞧了眼沒散去的人,皺眉說:“怎么了,還想看什么光景?”說罷就朝里頭走,環(huán)春再阻攔,竟被佟貴妃含怒推開,大搖大擺地就直接往德嬪的寢殿去了。
外頭的人都一陣唏噓,果然還是佟貴妃強(qiáng)勢,榮嬪見狀則說:“大家散了吧。貴妃娘娘脾氣不好,出門若還見你們在,不定要鬧出什么事。御花園里花都開了,怎么不去逛逛呢?”
惠嬪也勸道:“散了吧!
眾人如何聚集的,這里頭有幾個人心知肚明,而榮嬪是被惠嬪拉來一起勸說的。雖然她不大愿意,可自己與惠嬪管著六宮的事,人家又請上門來,她實在推托不過。至于烏雅氏究竟什么狀況,是病還是失蹤,她并不在乎,只要看慈寧宮還沒亂,烏雅氏就丟不了。
這會兒人群總算散去,惠嬪要隨榮嬪去景陽宮,路上幽幽道:“且看貴妃娘娘出來,是個什么說辭了。若是人真的不在,貴妃會幫她說話還是挑明了讓她難堪?不過近來四阿哥和六阿哥走得那么近,只怕兩個額娘的關(guān)系,也有閉起門來我們瞧不見的模樣。”
榮嬪不搭訕,自顧自說:“昨晚一場雨,園子里的花不知有沒有敗了,榮憲正鬧著去賞花,我們一起去吧。”
惠嬪見她如此,多說無益,訕訕地不再提,但心里頭卻等貴妃之后的動靜。她也沒有十足把握說烏雅氏已經(jīng)不在宮里頭,可對貴妃的態(tài)度,又半信半疑。
而永和宮里,佟貴妃霸道地闖入內(nèi)殿后,在寢殿外就止步了。環(huán)春匆匆進(jìn)來再想阻攔,卻聽貴妃說:“讓你家主子好好休息,別總鬧這些有的沒的,煩不煩人?”
環(huán)春愣住,又聽貴妃說:“本宮要去看著四阿哥和六阿哥,既然她睡著,就不必驚動了!
“是,娘娘……您請!杯h(huán)春愣愣地引著佟貴妃往六阿哥屋子走,貴妃卻讓她留下照顧德嬪,其他宮女跟過去了。環(huán)春嚇得癱軟在門檻上,綠珠幾人湊過來說:“貴妃娘娘怎么了呀,還以為她會大鬧一場!
“大概是看在四阿哥的分兒上,反正貴妃娘娘的脾氣一直難以琢磨……”環(huán)春喘著氣,也有些后悔自己慫恿主子出宮,合十祝禱著,“只盼皇上早些把主子送回來,后兩天再來鬧幾波,我們可擋不住了。”
然而花海之中,嬉鬧追逐的兩人卻完全不知宮內(nèi)的鬧劇,累了便在日頭下席地而坐,陽春暖日熱烘烘地曬著。假寐片刻醒來,玄燁瞧見嵐琪額頭上有飄落的花瓣,伸手輕輕拿開,懷里的人便睜開了眼睛,睡眼惺忪,又甜蜜地沖他笑著:“皇上,餓了!
“朕也餓了!毙䶮罾饋恚瑑扇嘶ハ鄵哿艘律焉系膲m土,再回到侍衛(wèi)那里,上了馬直奔營帳回去?苫厝s沒見飯菜,玄燁換了沒有龍紋的常衣,塞了兩顆大棗給她充饑,竟又策馬而出,直到附近的小鎮(zhèn)子才停下。
嵐琪不肯進(jìn)鎮(zhèn)子里逛,怕侍衛(wèi)不隨行不安全,玄燁笑道:“他們知道朕今日要微服來這里,早就打點好了,十步就有人保護(hù),不過你看不見。朕怎會置自己的安危不顧,更把你也帶入險境?這里民風(fēng)淳樸,這兩日正趕集,咱們?nèi)コ孕⿲m里沒有的好東西。”
嵐琪這才安心,很得意地說:“皇上沒趕過集吧?臣妾小時候隨額娘時常逛的。”
玄燁卻輕輕叩她的額頭說:“你在人群里喊皇上,不把別人嚇?biāo)懒耍俊闭f著拉了她的手就往人群里鉆。玄燁雖不曾在這種小鎮(zhèn)子上逛過,但京城市井他并沒少去。十幾歲時朝廷的事也由不得他管,閑來沒事就會偷偷跑出去。太皇太后管過兩次,后來也不管了,讓侍衛(wèi)好好保護(hù),每個月總有一兩天會讓他出去走走,一來體察民情,二來少年皇帝太拘謹(jǐn),怕把好好的性子悶壞了。
玄燁和嵐琪衣著光鮮滿身貴氣,每到一處都被喊著少爺少奶奶兜售東西。玄燁給了嵐琪錢袋,買什么東西都是她來掏錢?蛇@家少奶奶很小氣,瞧見少爺要買折扇,就攔著說:“家里頭好多了,買回去了也不用。”
攤主見生意要做不成,阿諛奉承一堆話,說玄燁有嵐琪這樣的妻子主內(nèi),必然家門興旺等。哄得玄燁很高興,各色扇骨都挑了一把折扇,另又選了一把絹絲團(tuán)扇要給嵐琪,豪氣大方地說:“天熱就用得上了,怎么用不上呢?難得出來逛一回,空手回去沒意思,都買了都買了。”
“再買可沒錢吃飯了,我餓著呢!睄圭鞑磺椴辉傅馗读隋X,接過攤主包好的幾把扇子。她手里另有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都快拿不下了,肚子也餓,終于發(fā)脾氣似的說,“再不去吃飯,沒錢了我也沒力氣拿東西了!
玄燁樂不可支,湊近她說:“是不是仗著不用分尊卑了,把平日不敢說的都說了?你瞧你的樣子,又小氣又霸道,母老虎似的很不討人喜歡。你家少爺可不懼內(nèi),還不笑著好好說話!
“可是人家餓了……”嵐琪果然軟軟地撒嬌。玄燁這才拉著她找了家像樣的飯館,將各色小菜點了幾盤,又要了一壺酒。小地方小飯館,自家釀的酒又醇又甜,玄燁兩杯就臉紅上頭,嵐琪按著不讓再喝了。兩人正拌嘴,小二送菜上來,客氣地說:“二位客官這是才新婚?真是貴氣般配,我家老掌柜瞧著喜歡,這盤東坡肉今日本是自家吃的不賣,但請您二位嘗嘗!
玄燁卻笑道:“你家掌柜怎么瞧著我們新婚?”
小二笑道:“只有新婚小兩口才這樣嬉鬧的,您二位進(jìn)門就滿身喜氣。您瞧店里都坐滿了,客人可都是隨著您二位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來的,真是貴人哪。”
嵐琪在邊上掩嘴而笑,見玄燁示意,抓了幾個銅錢放桌上打賞小二,等那人走了,才湊到玄燁身邊問:“那些客人,是不是侍衛(wèi)?”
玄燁欣然點頭,嗔怪她:“所以不許你對我管頭管腳的,他們聽見了像什么樣子?”可又極自然地好似懼內(nèi)般含笑央求,“讓我再喝一杯好不好?咱們可都六七年了,人家卻說是新婚,一定要喝一杯慶賀。”
“那就一杯,這酒兇得很!睄圭髡f著,給玄燁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有,兩人喜滋滋地碰杯飲盡。又是真都餓了,將飯菜一掃而光,店家自家吃不賣的東坡肉果然是極品,宮里御膳都極不上。
酒足飯飽后小兩口離了飯館,玄燁本還要逛逛,奈何嵐琪一杯酒就身子發(fā)軟,不愿她太辛苦,只能提前回了營帳。之后半天懶懶地在一起說說笑笑,也極好地打發(fā)了光景。
第二日,玄燁上午去檢閱軍隊,午后回來帶嵐琪策馬到附近湖邊垂釣踏春。春風(fēng)徐徐湖波粼粼間滿是歡聲笑語,嵐琪早已不記得上一回這樣肆無忌憚地玩耍是幾時了。
自康熙十二年入宮做宮女,她的世界就只在那高高四面墻里。一晃八年,等她都有兩個孩子時,竟跟著至高無上的皇帝來這里避世嬉鬧。雖然隔天就要再次回到那高墻里,但哪怕一輩子只這一次逍遙自在,她也知足了。
兩人誰都不提宮里的事,只管眼前美好的光景。自由自在度過兩日,第三日御駕回鑾,玄燁卻不得不先和嵐琪分離。只因大部隊里有太子在,有許多宮里認(rèn)得德嬪的人在,他不愿多生是非,安慰嵐琪說并非他要偷偷摸摸,而是不想她背負(fù)什么指責(zé)。
果然得到貼心的理解,嵐琪欣然跟著另一隊人走,在恭親王的安排下,比御駕先一步進(jìn)了皇城。輾轉(zhuǎn)回到永和宮時又是昏黃的傍晚,而此刻闔宮都在準(zhǔn)備迎接皇帝和太子歸來,她的行動便更無人矚目了。
自然,無人矚目是她自以為的,盯著永和宮一動一靜的人,可都瞧見有宮女模樣的人進(jìn)了永和宮的門,就再也沒出來。
而嵐琪到家后就洗漱更衣,聽著環(huán)春綠珠嘰嘰喳喳說這三天宮里的事,說蘇麻喇嬤嬤等她回來后,就要把她們都送去慎刑司調(diào)教兩日。又說宮里妃嬪強(qiáng)行要探病,結(jié)果佟貴妃卻來了,來了又不見,而且第二天還來,弄得環(huán)春她們都摸不清狀況。不過因為貴妃來,外頭風(fēng)言風(fēng)語少了。
一大車子的話,絮絮叨叨直聽得嵐琪犯暈,倒是有一件她在意,問環(huán)春:“怎么會提起恭親王的,那天王爺來接我,被人瞧見了?”
“必然是瞧見了,不然怎么不說裕親王不說康親王。就是不知哪個瞧見的,但那個人一定不安好心!杯h(huán)春憂心忡忡,后悔道,“奴婢真不該慫恿您出門,這下太皇太后生氣,嬤嬤也不幫忙隱瞞,奴婢們挨頓板子無所謂,您也一定逃不過太皇太后責(zé)罵了!
嵐琪卻憨憨地笑道:“我不讓嬤嬤打你們,包在我身上了,再不濟(jì)還有萬歲爺呢。環(huán)春啊,我可要謝你的,若非你慫恿我更一股腦兒地把我給推出去,我才真要后悔一輩子。至于有人要以此做文章,只要皇上不理會,鬧騰給誰看呢?”
眾人見她面若桃花滿身喜氣,知道這幾天一定玩得很開心。綠珠說哪怕被蘇麻喇嬤嬤打一頓也值了,瞧見主子全須全尾地回來,她們就都安心了。
“等皇上回來,你們想要什么,我替你們討賞;噬显谕忸^時就說了,要好好賞你們!睄圭鲬醒笱蟮靥芍,雖然又回到深宮里,可在外頭的笑容還在臉上,只等環(huán)春提醒她,“娘娘就一點兒沒想六阿哥?”這個做娘的才從床上跳起來,急急忙忙跑來看兒子。胤祚幾日不見額娘,早就想念了,纏著嬉鬧好一會兒,再過不久外頭就傳話,說皇帝進(jìn)宮了。
“皇上一定先去慈寧宮,咱們不必到跟前去的,皇上說了讓我再裝幾天病。”嵐琪陪著胤祚玩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這幾日也閉門謝客,之后再說,太皇太后那兒,有皇上會解釋!
這時胤祚正搶嵐琪手里的玩具,咯咯嬉笑,嵐琪便順口問:“胤祚有沒有鬧,見不到我,沒少為難你們吧?”
“貴妃娘娘來過兩次,領(lǐng)著四阿哥一起,六阿哥和四阿哥玩耍,就想不到您了。”乳母笑著說,“貴妃娘娘也沒問您的事,和孩子們玩兒得很好。奴婢剛開始還誠惶誠恐,后來也不緊張了!
“是嗎?”嵐琪沒多說什么,只等哄好了兒子離開;氐綄嫷罾^續(xù)裝病時,才與環(huán)春說,“貴妃娘娘這樣做,瞧著是在幫我,可我想謝她也不知怎么開口好,她這份兒人情我竟虧欠大了!
而佟貴妃這份人情,豈止嵐琪一人虧欠,太皇太后聽說后也唏噓不已。再等皇帝回宮聽說這幾日的事,也曉得佟貴妃做了件十足的好事,無論別人怎么看待,他心里很滿意。
只是本以為去慈寧宮會挨罵,可皇祖母卻只字不提他帶德嬪離宮的事,只問兩位皇后梓宮入陵的情況。再后來太子來請安,聽著太子述說一路見聞,祖孫倆樂呵呵的,玄燁竟插不上話。便私下里問了蘇麻喇嬤嬤,嬤嬤也只是笑:“主子說沒事兒就好,您還擔(dān)心什么呢?”
如此一晃,皇帝回宮也有三四天了。這幾天都歇在承乾宮,另也派人像模像樣地去探望德嬪的病情。真真假假了幾天后,德嬪的病也好了,之前風(fēng)傳她和恭親王私通逃匿的謠言也漸漸沒了聲音,一切又恢復(fù)到皇帝離宮前的模樣,鬧騰了幾天結(jié)果誰也沒得利。
這日德嬪“病愈”,一早便來慈寧宮請安。前后也有十來天不見面,這會兒正是太皇太后起身的時辰,嵐琪如往日一般要上來伺候,可太皇太后卻冷冷地推開了她,指了殿內(nèi)一處說:“去那兒跪著就好,我這里不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