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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玄幻魔法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8部_第十六章 荀彧殉漢
  陳兵濡須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正月,長江重鎮(zhèn)濡須口一片血雨腥風,孫、曹兩軍已激戰(zhàn)了一個上午,在曹軍的強烈攻勢下,孫權(quán)的江北大營已岌岌可危。

  鎮(zhèn)守江北大營的是東吳小將公孫陽,五年前他跟隨周瑜打過赤壁之戰(zhàn),親眼目睹了曹軍的慘狀。在他看來曹操早已一蹶不振,又剛剛結(jié)束對關中的戰(zhàn)事,必定將帥疲憊士無戰(zhàn)心,所以當孫權(quán)詢問有誰敢北渡結(jié)營時,他自告奮勇接受了這個艱巨的任務。受任以來公孫陽不可謂不盡力,他不但成功地在江北楔下一座大營,還煽動了大量屯民投效江東。但是當敵人似排山倒海一般涌向自己營寨時,他倏然意識到——曹操已擺脫戰(zhàn)敗的陰影,重新站起來了。

  箭雨如飛蝗般從四面八方撲入營寨,所有軍帳都射得篩子一般,下至普通兵卒,上至公孫陽本人都中了箭,每個人渾身都血糊糊的,兀自忍著劇痛奮勇抵抗。在長戈大戟的沖擊下,寨墻箭櫓都已垮塌,將士們只有靠血肉之軀筑成人墻。但即便慷慨奮死也無濟于事,東邊樂進、西邊張遼、南邊臧霸、北邊李典,四路猛虎齊撲這座營寨,誰能守得?唯一希望就是南岸的援軍,可曹操中軍把江岸封鎖得銅墻鐵壁一般,東吳戰(zhàn)船根本靠不了岸。

  公孫陽揮舞戰(zhàn)刀冒著弓矢左右馳騁,時而到左邊激勵將士,時而到右邊指揮布防,鎧甲上已扎了十余枝箭,剜心一般劇痛。公孫陽還能忍,戰(zhàn)馬卻經(jīng)受不起了,他只覺韁繩越來越難勒住,最后手底下一松,栽落于地;那中箭受驚的戰(zhàn)馬四蹄狂奔,踏死兩個士卒奔出營外,被曹軍刺倒在地。公孫陽從死尸中爬起,環(huán)顧千瘡百孔的營寨——死人倒比活人多,活著的也只剩半條命,寡眾懸殊援兵不到,完啦!

  他忿然拔出佩劍:“不怕死的隨我突圍。 焙傲T當先沖入曹軍陣中,絕大部分將士或死或傷,只剩數(shù)百人跟著沖殺下去。臧霸瞧得分明,手中佩劍一揮,上千名手執(zhí)長戈的曹兵一擁而上,公孫陽左砍右剁,忽覺一陣劇痛——握著佩劍的右手被曹兵齊腕斬去。他鮮血狂噴未及慘叫,腿上又中一下,栽倒在血泊中。江東士卒此刻皆血肉模糊形同鬼魅,見將軍倒下了,全都豁出了性命,明知死路一條還是向著曹軍沖去……

  將近未時戰(zhàn)斗結(jié)束,江北大營陷落,公孫陽所部全軍覆沒。曹軍將士齊聲歡呼,但曹操漫視著滿地的尸體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有人把五花大綁的公孫陽推到他面前,這位只剩一手的小將連自刎都不成了,因失血過多面色慘白,兀自忍著傷痛,顫抖著立而不跪:“老賊休要得意,我家主公早晚取你狗頭!江東兒郎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

  曹操揚了揚手:“士可殺不可辱,這么殘廢活著也是受罪,幫他一把吧!

  許褚揚起鐵矛狠狠刺入他腹中,公孫陽伏倒在地,斷氣之際口中還喃喃呻吟著:“誓殺……曹……賊……”

  “快看!快看!好大的戰(zhàn)船!”士卒忽然騷動起來。曹操抬眼向江上望去,但見下游駛來一艘樓船。曹軍所見過的最大的樓船是當年赤壁之戰(zhàn)時曹操坐鎮(zhèn)的那艘,有三層高,能容納六七百人。可這艘樓船竟然有五層,猶如一座漂移江上的大山,船頭赫然插著江東水軍的戰(zhàn)旗。而在那艘船后面,還有數(shù)不清的戰(zhàn)艦、艨艟,與對岸綿延十余里的大寨交相呼應。周瑜雖然不在了,江東的發(fā)展卻沒停下腳步,戰(zhàn)船更新,軍隊擴增,糧草充足,將士用命。曹操意識到,這次南征仍然面臨苦戰(zhàn)。

  這雖然是曹操的第二次南征,卻是他與孫權(quán)的第一次直接交鋒。為了打好這一仗,曹操幾乎調(diào)動了中軍和東南布防的所有軍隊,共計十余萬,在濡須口以北列陣,甚至還征調(diào)了一支在海上秘密訓練的水軍前來助陣。江東方面更不敢怠慢,孫權(quán)親率孫瑜、陳武、董襲、呂蒙、周泰、甘寧、徐盛、朱然等部,合計水陸兵馬七萬,沿長江南岸布防。孫、曹兩家又成隔江對峙之勢,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打了半天仗又扎了半天營,一切安排妥當,天色已然大黑。勞碌一天的曹軍將士用過戰(zhàn)飯倒頭便睡,只有巡夜戒備的幾千士兵還打著火把逡巡江畔。五官中郎將曹丕卻久久不能入眠,手中捧著一首絕筆詩嗟嘆不已:

  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臺。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設不御,旨酒盈觴杯。出壙望故鄉(xiāng),但見蒿與萊。

  阮瑀死了,雖然他按時完成了那篇曹操交代的檄文,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力交瘁,掙扎了幾個月,凄凄慘慘病死軍中。一代才子溘然長逝,臨終之際只留下這首無限凄涼的絕命詩。“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人這輩子說快也快,韶華青春轉(zhuǎn)瞬即逝。親黨離散朋友亡故,五官中郎將的地位風雨飄搖,二十七歲的人了卻只能蜷縮在父親羽翼之下,當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老實兒子,平生的快意和志愿絲毫不能展現(xiàn),這就是曹丕所面對的現(xiàn)實。吳質(zhì)勸他做個孝順兒子,但給曹操當孝順兒子豈是容易之事?今后的路究竟怎么走?曹植一黨的丁儀、楊修等人又會怎么算計他?一想到這些,曹丕哪還有睡意,唯有獨對明月乞求天蒼的庇護……

  其實在這個夜晚,難以入眠的絕不止曹丕一人。曹操也正慵懶地倚在榻邊,默不做聲盯著幽暗的燈火,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絲毫沒有睡意。和洽、杜襲、王粲三人侍立在一旁,他們早把該匯報的事匯報完了,而丞相卻沒有讓他們走的意思,眼看已是定更天了,他們支撐了一天,都有些打熬不住了,卻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要求休息。

  “我心里煩!辈懿訇幊恋氐,“本來想召荀令君來軍中協(xié)理軍務的,沒料到他半路上病了,只能在譙縣休養(yǎng),都好幾個月了,也不知病勢如何!

  和洽暗暗詫異——這件事他今天晚上重復念叨好幾遍了!

  王粲笑道:“丞相牽念令君全軍上下無人不知,但人有旦夕禍福,三災小病總還是有的,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大礙。天色已然不早,您還是早早安歇吧!

  “嗯。”曹操答應一聲,微微合上二目,但立刻又睜開了,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喃喃自語道,“慢走!”

  和洽三人都退到帳口了,趕緊止住腳步:“丞相還有何吩咐?”

  曹操猛然坐起來,捏著眉頭逐個審視三人,緩緩道:“老夫?qū)嵲陔y以入眠。子緒,你能不能留下陪我說說話?”

  杜襲一愣,哪敢不答應:“好!

  其余二人沒被留下,便施禮離開了。和洽倒也罷了,王粲卻有些酸溜溜的感覺——近年來他與和洽、杜襲、楊修極受曹操寵信,尤其他更是壓三人一頭,不論日常娛樂還是出兵打仗,曹操總帶著他,雖不能與當年的郭嘉相比,現(xiàn)今幕府中人也算無出其右了。今晚曹操卻獨留杜襲暢談,是不是對杜襲的信賴要勝過自己啊?

  王粲瞥了和洽一眼,見他耷拉著那張丑臉,也看不出表情,不禁問道:“你猜丞相要跟子緒聊些什么呢?”

  “不清楚,天下的事誰能全都知道?”和洽丑陋的臉龐輕輕抽動兩下,似乎是笑,“你是不是有些嫉妒了?你夠得寵的了,難道想把所有人的差事都兼起來?”

  王粲有些羞赧,卻道:“我倒不是這意思,只是不明白丞相到底有何愁煩。”

  “或許是怕做惡夢吧!

  “怕做惡夢應該留你,你最有煞氣!”

  和洽知他是取笑自己貌丑,淡淡一笑卻沒有再搭話,只是默默想心事——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荀令君真的病了嗎?

  其實不僅王粲意外,連杜襲自己都覺意外。論博學他不及王粲、論精明他不及和洽,為什么曹操偏要他留下陪自己呢?他們都走了,杜襲望著滿臉憂色的曹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勸幾句又不知從何談起,拱手愣在原地——殊不知曹操留他陪伴正因為他心機最淺。

  曹操盯著幽暗的燈火沉默良久,忽然開了口:“子緒,坐下吧。隨便聊聊,老夫想聽你說說當年西鄂縣那場仗,你是如何以區(qū)區(qū)小城抵御劉表大軍的!

  聽曹操提起這件事,杜襲不免泛起得意之色——當年他投奔曹操并未受到重用,只當了南陽郡西鄂縣的一個小小縣令,卻因為一場仗徹底改變了曹操對他的看法。那還是建安六年的事,劉表趁袁、曹兩家倉亭交戰(zhàn)之際進犯南陽,麾下萬余兵馬包圍西鄂,事發(fā)突然杜襲猝不及防,當時百姓散于田野,城內(nèi)之人不過千余,正規(guī)軍只五十多人,輜重軍械幾乎沒有。但杜襲生性剛毅寧折不彎,竟親自登城,帶著這五十多人奮死抵抗,擊退荊州軍數(shù)次進攻,硬是堅守了半個月,終因寡不敵眾城池陷落。他又率領五十多人強行突圍,一路陣亡三十人,負傷十八人,卻誅殺了數(shù)百荊州兵。經(jīng)此一役天下無人不知杜襲大名,他也迅速被拔擢為議郎、軍師祭酒。

  好漢不提當年勇,杜襲得意歸得意,卻不便夸夸其談,只是簡單說了說戰(zhàn)斗的經(jīng)過。曹操聽罷連連搖頭:“說著容易做起來難,五十人抗拒萬人何等兇險?當時你不害怕嗎?”

  “敵眾我寡豈能不怕?”杜襲倒是實話實說,“但生死關頭怕又何益?西鄂被圍之時南陽郡功曹柏孝長正好也在城里,他對在下說了一番話,在下終身難忘!

  “他說什么?”

  “柏孝長奉郡將之命巡視各縣,行至西鄂正趕上敵人圍城。他是文弱書生,聽說荊州軍有一萬人,嚇得躲在館驛里以被蒙頭渾身顫抖

  ?傻搅说诙鞌橙藳]攻進來,他就漸漸掀開被子,爬到窗前傾聽動靜。第三天敵人還沒攻進來,他又打開房門打探消息。如此過了兩天,柏孝長的膽子越來越大,最后也登上城樓披堅執(zhí)銳與我并肩而戰(zhàn)!”

  曹操初時蹙眉,聽到這里卻笑了:“到底是我選出來的官,也算是條好漢!

  “不錯。后來城池陷落,柏孝長當先突圍奮勇殺敵,身中數(shù)箭英勇陣亡!闭f到這兒杜襲牽動衷腸,語帶一絲哽咽,“臨終之際他對我說:‘勇可習也!’”

  “勇可習也……”曹操不禁重復了一遍,“勇氣是可以鍛煉的!

  “不錯。自古成霸業(yè)者無不習勇。六國洶洶天下紛紛,秦嬴政亦非生有神圣之能,若不習勇怎敢自號祖龍?西楚項籍拔山舉鼎,高祖疏少行陣之才,若不習勇豈敢釁之?昆陽之戰(zhàn)王莽百萬,我光武皇帝志不過執(zhí)金吾,若不習勇焉敢憑千騎突圍而戰(zhàn)?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壘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成大業(yè)者無不習勇,無不敢為天下先!”杜襲說到此處話鋒一轉(zhuǎn),“好比這眼前的滔滔長江,上古以來平天下者無人在此為戰(zhàn),但丞相您鍥而不舍兩番南征,一朝得勝必開青史之先河!如此陣仗若非大勇焉敢為之?”

  杜襲的思路顯然還停留在眼前這場仗,他以為曹操的焦慮是當年赤壁之敗的陰影在作祟,料想丞相聽了自己這話必定轉(zhuǎn)憂為喜。哪知曹操的眼神越發(fā)黯淡了:“有些事情不是光靠勇氣就能辦到的。孫權(quán)水軍并不可畏,可畏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敵人!

  “看不見的敵人?”杜襲不明其意。

  曹操茫然起身:“五十人抵擋萬人倒也可戰(zhàn),怕只怕老夫以一己之力獨對全天下之人!比酉逻@兩句沒頭沒尾的話他信步踱至帳口,掀起帳簾仰望著夜空。

  寒冷的冬季漸漸過去,又是一個春天。這個夜晚晴朗溫和,一彎新月掛在天際,把淡淡的光芒灑向大地;可曹操的心緒卻仿佛被萬里烏云籠罩著……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zhàn)場的勝負總可以設法把握,但人生際遇卻難以預知。曾幾何時他不過是個躊躇滿志的青年,想為這大漢天下盡心盡力,親手締造了許都,開啟了漢室復興的契機;可后來又開始害怕大漢中興,害怕還政天子之后那清算的屠刀,多少個夜晚只要一合上眼睛就想起玉帶詔,想起那句“誅此悖逆之臣耳”,那個“耳”字最后一豎似乎還在滴血;但不知何時起,那畏懼又漸漸化為欲望,又想把這個天下?lián)䴙榧河。人之心性真是變幻莫測難以捉摸。

  要親手改變已經(jīng)創(chuàng)造的一切真那么簡單嗎?時至今日曹操不得不承認,漢室天下依然“有德”;蛟S這種“德”早已被歲月和戰(zhàn)亂風化得模模糊糊,但它依然還存在——那就是開漢以來所遵循的道德教化。董仲舒所論“天人感應”,孝武帝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設立太學,光武帝勤修經(jīng)學、宣布圖讖,班固修撰《白虎通義》訂正古今禮法,就連昏庸無道的先朝靈帝尚且校訂六經(jīng)大肆宣揚……孔孟之徒在地下長眠了五六百年,可是他們所標榜的道德教化依然存在,依然籠罩著這個國家,而且已成為漢室社稷的最后一道保障,雖然它無聲無形,但這個看不見的敵人比千軍萬馬更厲害,桎梏著每個人的心靈。一個從小就教育百姓讀《孝經(jīng)》的國家,改朝換代是何等樣事?不啻把天捅個大窟窿!王莽那血淋淋的下場還不足以為鑒嗎?

  與荀彧的決裂或許只是個極端的例子,但更可畏的是那些不表態(tài)的人——貌恭而心未服。想必任何人心中都覺得篡奪漢室是萬惡的,不過迫于身家性命極少有人敢像荀彧、孔融那樣登高一呼。強權(quán)可以威懾一時,卻不能威懾一世。以勢壓人如同以石壓草,只要石頭不在,野草早晚是要冒出來的。就像那些被禁錮在屯田上的屯民,只要得機會總是會逃走的。對于曹氏的抵抗就是這樣,只要順這條路走下去,勢必會充滿非議。如果一個政權(quán)從開始就充滿非議,豈能長久?美好的話都會說,曹操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朗言:“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可是到頭來自己卻要為帝為王,情何以堪?所以當荀彧勸告他“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時他才會如此惱恨,這豈不是揭曹操的言不由衷的短處?

  如何才能打破四百年來的士人道德,創(chuàng)造一個供自己子孫享用的嶄新王朝?光是提升地位邁向至尊顯然遠遠不夠,要做到這一點恐怕只能靠屠刀。就像杜襲所言那句“勇可習也”,不管前途如何,閉上眼睛去殺吧,去砍吧!斬斷舊有的道德圈子,甚至舍棄那些曾與自己相濡以沫的人,重新豎立新準則——再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是普天之下唯我獨尊!

  但是這真的能成功嗎?曹操捫心自問,就連他這樣出身宦官家族,走上離經(jīng)叛道之路的人都無法擺脫儒家教化的窠臼——他打著復興漢室旗號走上相位;借著天子名義招賢納士;同樣也拿著忠孝之義去教諭自己的兒子,當兒子結(jié)黨謀私之際他也不能容忍;當與董昭籌措謀奪九五之事時他總是那么鬼鬼祟祟,其實在他本心里也覺得這是見不得人的事。更重要的是,他還要用儒家的忠孝之道去教化自己的臣子。天下的道理簡直是個圈子,掌權(quán)者不遵禮數(shù)離經(jīng)叛道,卻要臣下子民遵循道義效忠自己,這真是可笑至極,可悲至極……

  曹操仰望月空越想越煩,不禁喃喃自語:“兼并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quán)?墒遣皇┰p力何以至權(quán)貴?既施詐力又何以使萬民順服?難道上古堯舜真的是靠仁義安天下的?此真千載不解之謎……”

  杜襲一頭霧水跟在曹操身后站了半天,聽到此語才明白曹操所慮并非戰(zhàn)事。他雖秉性剛直,腦子卻實在不快,也望著那彎新月,心頭依舊懵懂——今夕何夕?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令丞相難以入眠?

  進退失據(jù)

  就在曹操父子各懷心事望月沉思之際,六百里之外的沛國譙縣也有一人正對天長嘆,那便是已經(jīng)卸職的尚書令荀彧。

  譙縣雖是曹氏故鄉(xiāng),但曹操的近支子侄大部分已遷居鄴城,留下的人不過是看守田地墳塋。至于曹家那座老宅早已擴建為丞相行轅,莊院籬笆換成了青石高墻,百姓柴扉變成了起脊門樓,積谷場院改成一間間掾?qū)俜浚瑖鷫λ慕墙ㄆ鹱S樓,士兵日夜守衛(wèi)——這宅子和它的主人一樣,早已面目全非。曹操兩次南征都曾落腳于此,幕府僚屬也在此處置事務,不過那只是片刻繁華,軍隊開拔他們就走了,F(xiàn)在這偌大的府邸只有荀彧一位“客人”,被安排在一間客堂里。每到夜晚百余房舍都黑黢黢的,唯有一點火光,鬼氣森森的,靜得可怕。

  荀彧受曹操之命轉(zhuǎn)任光祿大夫,說是請他持節(jié)至軍中宣示王命,實際上夏侯惇卻把他“護送”到了這里。其實數(shù)月前大軍就離開了,根本見不到曹操,也見不到任何同僚。夏侯惇請他在此等候丞相調(diào)遣,卻不許邁出行轅一步,陪他住了兩日,第三天清晨就帶兵奔赴前線了,照顧他的差事落到駐守譙縣的將軍曹瑜身上。這位丞相的族叔待人倒還算謙和,卻沒什么才干,除了吃喝拉撒其他一概不知——就這樣,荀彧與外界徹底隔絕了。

  剛開始曹瑜每天都來看看,問問他的生活起居,后來兩三天才來一次,再后來也不露面了。這座宅邸除了他之外,只剩下送飯的仆僮和把守大門的士兵。孤燈一盞,空屋一間,炭盆一只,荀彧就這樣冷凄凄熬過了一個冬天。不過他卻不覺有什么不自在,甚至還感到一絲安寧。其實面對這冷清清的院落和面對滿朝文武又有何不同?反正他始終這么孤寂,反正心中苦悶永遠解不開,反正大漢天下已經(jīng)這樣了,見不見人、說不說話還有什么意義?哀莫大于心死……

  春天就在一片寂靜之中漸漸到來了,但荀彧的心境卻永遠停滯在漫無邊際的寒冬。他不再想朝廷的事了,也不再考慮南征是否順利,只是盯著白旄節(jié)杖呆呆出神——象征天子權(quán)威的符節(jié)倚在墻邊,三個多月沒碰一下,已落滿灰塵,就像一根廢棄的拐杖。荀彧感覺自己就像這根節(jié)杖一樣,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了。其實整個大漢朝廷也像它一樣,慢慢步入歷史的塵!

  譙樓傳來“咚!咚!”兩聲——定更天了。荀彧習慣性地起身,推開窗欞仰望天空,時值初春天色已黑,一陣涼森森的風襲來,吹在臉上怪癢癢的,東邊已然升起一彎新月,又一個無眠之夜要開始了。忽聽遠處傳來轟隆隆一聲響,院門打開了,隔了半晌自房舍的陰影間恍惚走來一人,繼而傳來一聲問候:“下官參見荀令君!

  荀彧佇立窗前沒有動,望著那個黑黢黢的輪廓木然道:“哪還有什么令君……你是誰?”

  那人從黑暗中走過來,幽暗的燈光下顯出一張年輕而陌生的臉:“在下幕府校事劉肇,奉丞相之命特來探望大人!

  荀彧沒說話,輕輕打開房門,讓他進來。劉肇雙手捧著一只雕飾精良的檀木食盒:“這是丞相送給您的點心,請笑納。”說罷不容推辭放在幾案上,“丞相還命在下轉(zhuǎn)告您,董大人改易九州的奏議中臺已通過,現(xiàn)在正在籌劃分州定界,下個月就可以實施了。”這正是荀彧被罷黜的原因,不過此刻他已漠不關心,充耳不聞般呆立著,默然盯著那只食盒。

  “大人沒什么要說的嗎?”劉肇機械地問了一句。

  荀彧搖了搖頭。

  “那……丞相就交代這些,在下告退了!眲⒄卣f罷恭恭敬敬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房門;既而那年輕的臉又出現(xiàn)在窗口,手扶窗臺又道,“望大人珍重,在下明天再過來!闭f罷轉(zhuǎn)身

  而去,腳步聲漸行漸遠,一切又歸為寧靜。

  荀彧緩緩坐下,看著曹操送他的這盒“點心”,心下不禁冷笑——里面會是什么?匕首還是白練?即便是點心,也一定有毒!

  從解除尚書令之職那天起,荀彧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曹操已經(jīng)不需要他了,而他以往的資歷和威望又決定了不可能束之高閣,繼續(xù)留在朝中哪怕不再做聲也是潛在的威脅,只能讓更多的人同情、猶豫、彷徨;而將他解除一切職務罷免回家,曹操又不免要擔上薄待功臣的惡名。既然如此除了死還有別的選擇嗎?但死也不簡單,絕不能明正典刑,荀彧主持朝政十七年,又是創(chuàng)業(yè)的元老功勛,環(huán)視曹營上下、朝廷內(nèi)外、地方大員,有幾人不是經(jīng)他推薦才得以有今日之勢的?而且他還是潁川士人的領袖、曹操的親家、天子的老師,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公然處置荀彧必然導致一場政治地震,無論朝堂還是幕府都將轟然崩塌!

  那該怎么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個寂靜無人的所在,讓他悄然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不牽扯不株連一了百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荀彧早已洞悉曹操意圖,說是叫他從軍,卻滯留譙縣長達一冬,曹操肯定對外宣稱他病了,倘有一天他“溘然長逝”,誰也不會太意外,那必然是積勞成疾醫(yī)治無效。

  荀彧并不畏懼死亡,其實他的心早已死了,生命的結(jié)束反而是寧靜的歸宿。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既然命運驅(qū)使他走到這一步,回避畏懼又有何用?他無奈嘆了口氣,伸出纖細蒼老的手,輕輕打開盒蓋。出乎意料的是,這食盒竟然是空的!

  空無一物,什么都沒有,荀彧手里舉著盒蓋,神情恍惚地注視著這個空盒……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譙樓二更鼓響,他才回過神來,丟下盒蓋露出一絲苦笑。是啊,除了空盒曹操還能給我什么?他給了我官位,給了我侯爵,給了我富貴,一再增加封邑,使我荀氏子侄不愁前程,最后連女兒都嫁到了我家,所有拉攏的手段都已用盡,我依舊巋然不動,他還能怎么辦?他已經(jīng)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再給我了……可是我荀某人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想讓他還政天子,只想要一個名符其實的大漢王朝!恰恰這一點,曹操永遠都不會辦到!他已經(jīng)變了,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滿腹報國之志的大漢臣子了……

  回憶往昔在袁紹帳下,曹操還是討董聯(lián)盟中一個不倫不類的雜號將軍,沒有實權(quán),沒有地盤,也沒幾個兵,但卻有滿腔忠義,F(xiàn)在他什么都有了,唯獨臣子的道義一絲無存。當初荀彧本是袁紹的謀士,卻放棄了兵強馬壯的河北,毅然決然跟著曹操干,為什么?袁紹剛愎自用氣量狹窄,私自刻璽胸藏異志?涩F(xiàn)在的曹操呢?獨攬大權(quán)架空朝廷,還有比這更剛愎自用的嗎?嚴刑峻法屠戮忠義,還有比這更氣量狹窄的嗎?他倒是沒有私自刻璽,卻干脆把大漢的天下變成自己的天下……可笑!真真可笑!袁、曹本是一路人,荀彧花了二十年的時間繞了個大圈子,最后又回到原點了。漢室天下終究要亡,二十年辛勞全然無用,這輩子活得有什么意義?

  不!光是虛度也罷了,二十年來又是誰出謀劃策,費盡心機幫助曹操崛起?想到此處荀彧不禁凜然——自己是幫兇,也是大漢王朝的掘墓人!一股負罪和冤屈交加的感覺油然而生……

  “咚!——咚咚!”鼓打三更夜入子時,涼風自窗口襲來,吹滅房內(nèi)孤燈,一切陷入黑暗之中。那陣陣夜風打破了寂靜,吹得院中的樹枝嘩嘩作響,宛若一陣陣嘲笑和謾罵聲。

  荀彧心緒不寧無可排遣,在黑暗中踱來踱去:咽氣倒也不難,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誰的臣子?后代青史該如何傳我之名?說我是堂堂正正大漢忠臣嗎?不可能!是誰幫曹操保住兗州?是誰幫曹操招賢納士?是誰幫他把持朝政,壟斷中樞十七年?竭長江之水也難洗清!那我干脆就是曹操的臣子?也不對啊,那我給大漢王朝殉的什么葬?盡的什么忠?我屈我怨向誰言……

  人說黑白分明,可對他而言什么是對,什么是錯?泯滅良心跟著曹操干下去是對的嗎?那豈不是與復興漢室的志向背道而馳?背叛曹操投效他人對嗎?那豈不是出爾反爾,否定了自己二十年來的一切努力?這真是進退失據(jù)自相矛盾。荀彧想?yún)群,想發(fā)泄,想咒罵,但該喊什么?向誰發(fā)泄?咒罵何人?他陷到這個不尷不尬的境地,究竟怨誰呢?

  他就這樣茫然在黑暗中兜著圈子,思緒也陷入了無邊幽冥,竟找不到一絲出路和慰藉。踱來踱去不知過了多久,又聞四更鼓響,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風漸漸停息。荀彧累了,煩了,放棄了,跌坐于地,滿心的疑問終究歸為無奈——算了吧,何必計較那么清楚?腳下的泡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能怨誰?一切任由后人去評說吧。

  他恍惚想起昔日從河北到東郡投奔曹操,曹操見了他第一句話便是:“君乃吾之子房也!”既然把荀彧比作張良,那也就自詡為劉邦。當時他只覺那是溢美之詞,現(xiàn)在想來豈不是一語成讖?但是這并不能證明曹操從一開始就想當一代帝王,或許就連曹操自己都沒意識到,內(nèi)心中的欲望遠比志向更無邊無沿,或許那時當皇帝還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夢,但這個夢卻越來越真實了!潛在的欲望隨著權(quán)勢的增長而被喚醒……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可在我們這個國度里,引導世道滄桑的卻不是三墳五典那些文學,而往往只是某些人的欲望!

  那我的欲望又是什么?荀彧從來沒這么想過,但此刻卻不禁捫心自問。共事二十載,難道就絲毫看不出曹操是何等樣人?難道就感覺不到他志不在臣子?難道就預料不到事態(tài)的發(fā)展?不可能,平心而論他早料到會有今天,卻始終不敢正視這一切,一直在回避,在否認,在自欺欺人……他只不過不愿承認罷了。有人貪權(quán),有人貪財,荀彧則貪名!

  荀彧始終在向世人展示著自己的才能,自己的謙和,自己的仁慈,也樂此不疲地享受著贊譽。卸下一切道義的偽裝,他卻不得不承認,他貪戀著仕途和官位,倒不是好利愛財,而是他需要以此展示自己的賢明,他的的確確貪名,而且貪得無厭,期盼天下所有人都贊譽他!他既要曹操的信賴,也要天子的倚重,既要官員的尊敬,也要百姓的愛戴,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貪婪的嗎?

  有些事不堪設想,如果當今劉協(xié)是與桓、靈二帝一樣的昏庸君王,他或許就不會背負太多道義的包袱,就不會貪圖這點虛幻的忠君之名了吧?亦或者他沒有與天子走得太近,沒有親眼目睹這個傀儡天子的賢明和無助,心中也不會有這么多漣漪了。惜乎現(xiàn)實不能假設,生在這世道是劉協(xié)的悲劇,也是荀彧的悲劇……

  譙樓鼓響一連五聲,荀彧垂頭喪氣呆坐在地,漸漸地,漆黑的房內(nèi)隱隱有了一層朦朧的光亮;他慢慢抬頭仰望窗外,漆黑的天幕已化為灰藍,在愁煩和苦惱中掙扎了一夜,黎明已漸漸臨近;蛟S正是這微弱的光亮給了他一絲慰藉,使他能換個角度重新審視自己這一生。大漢之臣也好,曹操一黨也罷,真的那么重要嗎?二十年前那場風云際會真的只成就了人生悲?不……至少他維持了一個穩(wěn)定的朝權(quán),至少他輔佐曹操平定了北方,至少現(xiàn)在不再有人吃人,不再有那么多流離失所的黎民,難道這不是他的功績嗎?

  常曰“天地君親師”,天地又是什么?難道就是主宰萬物生靈的神主嗎?

  王者何以有社稷?為天下求福報功。君王的使命是造福于天下萬民,那萬民豈不就是真正的天地之主?如果要這么考慮,皇帝姓劉還是姓曹真的很重要嗎?還不是殊途同歸?造福萬民安定天下才是最重要的,荀彧即便分不清自己是誰的臣子,但畢生都在為造福萬民安定天下而辛勞,已有無數(shù)百姓在他努力下過上了相對安定的日子。一個人能在有生之年辦到這些,難道還不夠嗎?

  荀彧的心結(jié)倏然解開了——若逢太平之世,自己可能僅僅是郡縣之位,正因為遇到亂世,遇到了曹操,才能執(zhí)掌國政成就一番功業(yè)。朝聞道,夕死可矣。此生又有何憾?

  想至此荀彧但覺自己心緒竟無比的平和,他起身走向窗邊,深吸一口氣,排遣著胸中的陰霾。朦朦朧朧的天色給窗欞涂了一層清冷的白光,他一瞥之間,發(fā)現(xiàn)窗臺上不知何時多了件小東西,拿起來一看——一個小小的青瓷瓶!

  他猛然想起,劉肇扒著窗口向自己道別時輕輕扶了一下窗臺……荀彧笑了,他當然知道這里面裝的什么,劉肇說今天還要來,恐怕是來收尸吧!

  世道變幻滄海桑田都由它去吧,任何污流濁浪都不會再侵染荀彧澄清的心境了。他啟開瓶塞,晃了晃里面紅色的鴆酒,自言自語道:“愿我大漢永享太平國祚綿長,也愿曹公掃滅狼煙如愿以償!比酉逻@句自相矛盾的話,仰起頭一飲而盡……

  窗外依舊那么寂靜,東方已漸漸泛出魚肚白,隱約傳來幾聲犬吠雞鳴,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往者已矣生者依舊,一切似乎都沒改變,爭權(quán)者爭權(quán),鏖戰(zhàn)者鏖戰(zhàn),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建安十八年的春天依舊那么生機勃勃。

  曹操與孫權(quán)在濡須隔江對峙,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他們都把盛衰榮辱押在了這場戰(zhàn)爭上,似乎誰贏了誰就有希望成為天下之主。不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似乎都忽略了另一個對手。遙遠的蜀地有人正醞釀一場陰謀,這個陰謀將會驟然改變天下的局勢。昔日諸葛亮曾有三分天下的“隆中對”設想,惜乎隨著襄陽易主走入了死胡同,不過此時此刻這個計劃恰似鳳凰涅槃,在無聲無息中死灰復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