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春備戰(zhàn)
建安十七年秋,曹操經(jīng)過精心籌備再次起兵征討孫權(quán)。這一回不單是要完成奪取江東的宏愿,更為了洗雪赤壁之戰(zhàn)的前恥。曹操吸取上次輕敵落敗的教訓(xùn),發(fā)兵之前命阮瑀以自己名義給孫權(quán)寫了一封長達千言的書信(《為曹公作書與孫權(quán)》,見附錄),不但夸耀了曹軍實力,舉例了前朝淮南王劉安、涼州隗囂、漁陽彭寵等地方割據(jù)的失敗,并給孫權(quán)指明出路:“內(nèi)取子布,外擊劉備,以效赤心,用復(fù)前好,則江表之任,長以相付,高位重爵,坦然可觀。上令圣朝無東顧之勞,下令百姓保安全之福,君享其榮,孤受其利,豈不快哉!”
但曹操也明白,孫權(quán)早就鐵了心與自己一爭天下,張昭是他招賢納士的旗幟,劉備是江東的重要盟友,他怎么可能自毀長城?這封信既是招降書也是宣戰(zhàn)書,明確告訴孫權(quán)——老夫又要提兵討伐你了,前番有周瑜領(lǐng)兵贏得僥幸,這次你還抵擋得住嗎?
鄴城起兵之后,曹操南下先至譙縣,與于禁、路昭、馮楷等豫州諸軍會合,并攜曹丕、曹真、曹休等子侄拜祭了曹氏祖墳;既而轉(zhuǎn)道向東兵進壽春,又與屯守淮南的張憙、倉慈等部會合,并征調(diào)青、徐水軍及九江、廬江、汝南、南陽等郡官員,總兵力超過十萬,對外宣稱四十萬,其規(guī)模絲毫不亞于赤壁之戰(zhàn)。揚州刺史溫恢、別駕蔣濟、從事劉曄、朱光、謝奇等人聞曹操親至,提前就從合肥趕到壽春迎接,安排了糧草輜重,并趁此機會匯報這幾年來淮南的情況。
曹操、曹丕信馬由韁馳騁在壽春以東的原野上。秋收還沒結(jié)束,田間的稻谷堆得像一座座小山,時而有精壯的小伙子趕著車來搬運。不過他們并不是百姓,而是綏集都尉倉慈麾下的士兵。曹操觀看多時,回首對跟隨的揚州官員道:“看來淮南軍屯卓有成效,不過民屯……唉!”當(dāng)初赤壁之?dāng)≡g(shù)舊部叛亂,戰(zhàn)事平息之后曹操為了防范孫權(quán)再度侵擾,把沿江諸縣十余萬百姓都遷到了壽春以北進行屯田,不料百姓安土重遷又畏懼屯田重賦,紛紛逃亡,如今不過十剩一二,絕大部分百姓反倒過江投了東吳。近十萬人進入孫權(quán)境內(nèi),不但可以開荒種田,還可以擴充軍備,無異于資財與敵,這個徙民政策是個嚴重失誤。想至此曹操特意瞟了一眼揚州別駕蔣濟,自嘲道:“本來想讓百姓們避難,結(jié)果反倒把他們?nèi)稼s跑了。老夫慮事不周啊!”
蔣濟當(dāng)初極力反對遷徙之策,怎奈力爭無效,才造成今日之局面;不過身為下屬怎好揭丞相瘡疤,轉(zhuǎn)而道:“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只要丞相重整河山廣開恩德,何愁那些百姓不回來?再者屯民逃亡也不僅僅是厭惡屯田,在壽春以南有一伙山賊,為首的頭目叫陳策,原本也是袁術(shù)舊部。雷薄、陳蘭等覆滅后他帶了些零零散散的隊伍嘯聚山林,不到一萬人,大部分還是老幼家眷。他們占據(jù)深山險要,倒不與孫權(quán)勾結(jié),平日也不為患,唯獨秋收時節(jié)出來搶些糧食。有些屯民是被他們搶怕了,交不上糧食才逃的。”
曹操掉轉(zhuǎn)馬頭:“我知道這件事,昨日已派張憙領(lǐng)兵去勸降了。若是順利好歹給陳策個小官,叫他山里那些百姓出來,也可以彌補些屯民嘛。”話雖這么說,他卻已經(jīng)在考慮修改屯田的政策。經(jīng)過這么多年,北方大部分城邑已安定,糧食不再是問題,流民也越來越少,屯田的策略越來越不適應(yīng)形勢,以后似乎沒必要再搞大規(guī)模民屯了,完全可以用軍屯取代。
曹丕自從那日被父親教訓(xùn),越發(fā)謹小慎微,適時插口道:“父親,今值秋收時節(jié),山賊未附,恐怕此地不甚安全,還是回營吧!
“嗯!辈懿倬o了緊征袍,“是該回營了,前方戰(zhàn)報也該到了。”
一行人回轉(zhuǎn)大營,果不其然,自合肥傳來張遼軍報,孫權(quán)聞曹軍至壽春也加緊備戰(zhàn),向江北大營增兵戍守,又發(fā)出書信向劉備求援;曹營眾掾?qū)僬齾R聚大帳商討對策。曹操笑道:“江東能征之將莫過于周郎,今周公瑾已死,余者不足為懼;至于劉備遠在蜀中,又有曹仁、滿寵屯于襄樊,自顧尚且不暇,又豈能幫得了孫權(quán)?我聽聞周瑜死后,孫權(quán)以魯肅代之,領(lǐng)兵四千屯于陸口,足見孫、劉兩家嫌隙已生。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如今不能與赤壁之戰(zhàn)時同日而語。這次我先不管劉備,就打?qū)O權(quán)!江東若定,荊州不足為慮也!”看得出來,曹操對眼前這一仗還是頗有信心的。
群僚無不附和,這時有校事盧洪領(lǐng)董昭之命自許都趕來:“啟稟丞相,有長安方面軍報,月前馬超自西涼舉兵復(fù)侵隴上諸縣,韓遂所部也蠢蠢欲動。”
前方的仗還未打,后方又出了亂子,曹操不禁蹙眉:“馬超賊心不死實在可恨,他既然要造反造到底,老夫就成全他。傳命至許都,將馬騰父子滿門抄斬暴尸四門!”
“諾!北R洪領(lǐng)命,又呈上一封書信,“這是荀令君給您的!
“嗯!辈懿俚臐u漸臉色由晴轉(zhuǎn)陰,深吸了一口氣,才打開書信慢慢觀看。
帳內(nèi)群僚皆已聞知許都朝堂之事,荀彧反對曹操晉位公爵,幾乎鬧到勢同水火的地步。這會兒一見書信,群僚無不提心吊膽——他們固然不反對曹操的僭越,甚至樂觀其成,但大多數(shù)人與荀彧也非泛泛之交。荀令君輔助曹操二十余年,其中主持朝政就長達十七年,無論朝廷還是幕府,甚至軍隊,誰不曾受過他的恩澤提拔?倘若荀彧獲罪,曹操震怒追究起來,再有盧洪、趙達等輩煽風(fēng)點火,有幾人能脫清干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啊!
一時間寂靜無聲,所有人都低著腦袋,以余光默默關(guān)注曹操的反應(yīng)。恰逢將軍張憙交令,急匆匆邁進大帳:“末將參……”
“大膽!竟然不從我意!”曹操拍案大怒。
張憙大駭,暈頭漲腦跪倒請罪:“原來丞相已知道了……那山賊陳策不肯歸降,請丞相治罪。”
曹操把書信一撂,就勢沖張憙發(fā)作道:“廢物!為什么不殺了他?螳臂當(dāng)車自不量力,小小草寇也敢抗拒天命?”
張憙羞赧道:“陳策居于險要難以攻克,末將兵少不能得勝!
曹操狠狠拍著帥案:“天下之人如流水,障之則止,啟之則行!生殺予奪盡在我手,我欲為之誰敢阻攔?敬酒不吃吃罰酒,此人不除何以立老夫之威?給我把曹洪、于禁、路昭、鄧展他們都找來,我要發(fā)動大軍進剿陳策!”
對付一股小小的山賊,何必動這般陣仗?曹操所怒的似乎不單單是陳策。軍師祭酒杜襲為人憨直,又是急性子,忙出班諫言:“山賊草寇嘯聚深山,守易攻難。無之不足為損,得之不足為益,為此小患何必?zé)﹦诖筌姡俊?br />
曹操卻厲聲道:“雖不痛,癢亦難忍!老夫縱橫半世威震天下,四方豪杰尚且懼怕,難道偏偏不能馴服一人?”
這些小題大做的話真的是說陳策嗎?群僚見他賭上這口氣了,都不敢隨便吭聲;忽聽有個清脆的聲音道:“下官有一言,望丞相深納!北娙诵毖弁ィf話的是揚州從事劉曄。
劉曄,字子陽,淮南成德人,原是征虜將軍劉勛任廬江太守時的舊部,以機智多謀著稱,曾助劉勛計殺巢湖太守鄭寶,官渡之時劉勛降曹,他也歸順了朝廷。曹操也曾征召過他,對他的才能格外欣賞,但不知何故未加重用,非但沒能留任幕府,連同為淮南舊部的蔣濟、倉慈等人都比不了,至今只是區(qū)區(qū)揚州從事。
外人不解緣故,曹操卻很清楚。劉曄千好萬好唯有一宗短處,他乃光武帝與郭皇后之子、阜陵質(zhì)王劉延的后人,漢室嫡派宗親,曹操欲取劉氏之社稷,對這種人難免心懷芥蒂,故而不加升賞。今日一見此人進言,不禁引起注意:“子陽有何話說?”
劉曄身材高大,弓著腰在帥案前答話,更顯得畢恭畢敬:“陳策小豎因亂赴險,非有爵命威信之人難以相伏。往者偏將資輕,而中國未夷,故策敢據(jù)險以守。今天下略定,后服先誅。昔日李左車為韓信畫策,顯聲威而服燕齊。韓信區(qū)區(qū)一將,何況丞相之德?以下官之計,丞相無需大動干戈,給草寇發(fā)下一道教令,歸降者有賞,抗拒者加誅,令宣之日軍門開啟,賊寇必然畏死而投效我軍,陳策之眾不戰(zhàn)自潰!”
誰都沒料到,曹操聽了這話竟露出了一絲笑意:“歸降者有賞,抗拒者加誅,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倒是好辦法。張憙,你聽見沒有,就按劉子陽說的辦!”
“諾!睆垜儾敛晾浜梗I(lǐng)命而去。
“劉子陽,你以后也到幕府任職吧。”令曹操滿意的不僅是劉曄的計策,更是劉曄的態(tài)度。身為劉氏嫡派宗親,卻畢恭畢敬大頌自己的威德,漢室之后尚且如此,又何慮別人反對自己稱公?
劉曄早盼著出頭之日,聽曹操發(fā)了話,頗有撥
云見日之感,挺大的個子跪倒在地連連叩頭:“謝丞相提攜,謝丞相提攜……”曹操卻不在意他這些感激話,信手取過一份空白竹簡,搦管而書。
眾人都感覺得到,曹操發(fā)脾氣并非針對陳策,看了荀彧那封信后他心情就變壞了。可信上究竟寫了些什么誰也不敢問,眾人呆呆望著他奮筆疾書寫了份文書,抬手交與趙達:“速速入京交與董昭辦!”交代完又掃視群僚,冷冷道,“今四境不寧戰(zhàn)事頗多,軍務(wù)冗雜非一人所能獨任。自即日起荀攸改稱中軍師,增鐘繇為前軍師,涼茂為左軍師,毛玠為右軍師,共擔(dān)各方軍機之事!
表面上看這是為了應(yīng)對眼前的局面,但多方對敵也不是第一次,以前沒這么多軍師還不是照樣應(yīng)對?一個軍師變成四個,這分明是分荀攸的權(quán)!看來荀彧這次真的惹惱曹操了,整個荀氏家族的地位都在動搖。好事之人不禁偷偷瞥了荀攸一眼,卻見他滿臉木然,任何表情都沒有。
大難當(dāng)前能自保就不錯了,還敢苛求什么?荀攸又悲又懼,只能把對荀彧的愧疚埋藏心底……
荀彧罷職
尚書令荀彧披著一襲長衣站在自家院落里默默出神,抬頭望去,凜凜朔風(fēng)卷著枯黃的落葉輕輕飄過院墻,宛若蝶群撲向花枝。不過他心里明白,世有興衰人有榮辱,肅殺的秋天已經(jīng)到了,自己也如這院中的花朵恐怕不久就將凋謝。
自上次朝會已過了好幾個月。這段日子荀彧一直閉門不出,也不接見任何人,連臺閣的事情都拋下不管了。剛開始還有大臣謁門求見,希望他出來主事,他一概拒而不見,漸漸也無人登門了。臺閣的詔書由荀彧掌管著,只要他不安排下詔,改易九州就不能實施,董昭后續(xù)的計劃就不能得逞。但拖著不辦并不能使事態(tài)有所好轉(zhuǎn),曹操圖謀天下的野心不會因個別人不合作就停滯,相反矛盾只會越積越深。荀彧何嘗不明白,這么干不過是自欺欺人;曹操畢竟是丞相,錄尚書事,大可繞過自己直接宣布政令,只不過是他身在前線暫時無法兼顧罷了。那一天遲早會到來,到時候他又何去何從呢?
曹操已離開譙縣前往壽春,渤海操練的水軍將南下與中軍會合,馬超再次舉兵侵入隴西,馬騰及在京家眷已被全部處死,涼州刺史韋康接連告急,楊沛捅出的一宗宗案卷已遞入省中……這些都是牽動天下的大事,等著臺閣下詔處置,可素來兢兢業(yè)業(yè)的荀彧卻對這一切政務(wù)都失去了興致。如果所做的一切不是以復(fù)興漢室為前提,那又有什么意義呢?
荀彧掌管中樞比誰都清楚,這樣下去會是什么結(jié)果——天早晚要變!可是對大漢王朝的忠誠、對無辜天子的同情禁錮著他的靈魂,他始終不甘心迎合曹操;而他所擁有的權(quán)力又不足以與曹操對抗,十幾年來共同創(chuàng)業(yè),曹操對他的提拔、恩賜更令其無顏以對。此所謂進退失據(jù),又能怎么辦呢?只剩下回避,只剩下拖,只能默默等候命運的安排。前番殿廷爭鋒早把改易九州的真面目戳破,曹操意欲躋身王公已是人所共知的秘密。董昭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接連碰壁后當(dāng)然要訴諸曹操。曹操的應(yīng)對之策卻頗令人匪夷所思,他上表朝廷,請封天子劉協(xié)的四個小皇子劉熙、劉懿、劉邈、劉敦為王,這無疑是要告訴世人——即便我當(dāng)了公爵,劉氏依然是皇族,皇子照樣封王。緊接著又有另一份表章傳到許都,請求給荀彧再次增封。
但這些鬼把戲騙不了荀彧。若要取之,必先予之,給四位皇子封王不過是掩人耳目之舉,今日固然能立,他日若連天子都換了,還談什么皇子?況且這四位皇子都是宮人庶出,伏皇后的兩個嫡出皇子連提都沒提,這又有什么誠意可言?不過請求增邑的表章卻對荀彧觸動很大,曹操列舉了荀彧在平定河北以前出謀劃策所立的功勞,表面上看是對荀彧的褒獎,實際卻是暗示——你反對我僭越,反對我篡奪劉姓天下,可若是沒有你,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既然我走到今天也是你推波助瀾,又有何理由反對我呢?
荀彧看罷啞口無言,他在內(nèi)心深處反復(fù)問自己,主持朝政十七年到底在為誰效力,為誰奔忙?
如果說為了大漢社稷當(dāng)今天子,那為何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忙來忙去天下都要改姓曹了,豈不是事與愿違?如果根本就是為曹操,那為什么非要為姓曹的效力?這于漢室江山又有什么好處?早知今日當(dāng)初何必棄袁紹歸曹?反正都是一樣的!
荀彧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痛苦中,隱隱覺得這些年來自己所作所為都毫無意義。漢室天下并沒比當(dāng)年董卓當(dāng)政時好多少,甚至那種深入骨髓的危機更可怕,更無可挽回!當(dāng)初護衛(wèi)天子?xùn)|歸的那幫忠義之臣死的死,老的老,似孔融那樣的耿介之士也已血染屠刀,如今的朝堂已變成一具空殼。更可怕的是世風(fēng)變了,人心變了,那些佇立在幕府和朝堂中的士人仿佛不是讀《孝經(jīng)》《論語》長大的,溫文爾雅的表象下埋藏的是怯懦,是野心,是欲望。似徐璆、劉艾那等威望老臣緘口不語,郗慮、華歆等輩更是成了曹操的走狗!最令荀彧痛心的是連自己女婿陳群都公然站到了曹家的船上,昔日陳寔、陳紀父子的赤膽忠心何在?似乎沒人再把天子姓什么當(dāng)回事了……
雖然如此,荀彧依舊不能接受曹操的“好意”,他已是萬歲亭侯,封邑二千戶,如果再接受就等于投降,就等于默認曹操的一切行徑。他堅決予以回絕,并回書曹操:“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毕M懿賾已吕振R,可是以道義為措辭的勸告能起作用嗎?曹操的耐性還能持續(xù)多久?
“父親……”正在荀彧佇立園中暗自焦慮之際,他兒子荀惲悄悄走到他身后。
“唔?”荀彧自茫茫憂愁中回過神來,“有事嗎?”
荀惲自從娶了曹操之女便躋身仕途,如今是個散秩郎官,平日也頗得人稱贊,議論時政滔滔不絕,可面對父親卻欲言又止,木訥半晌只道:“外面涼,請父親保重身體!
荀彧嘆了口氣:“保重身體……未知這漢室社稷又由誰來保重!
“方才侍中華歆又派人來探望,還送了兩挑禮物。”
“你收下了?”
“孩兒不敢!
“對,不能收!避鲝靼祝@時候任何人的饋贈無論好意歹意都不能接受,“你去吧,沒事別來打攪我!
荀惲卻沒有走,滿臉愁苦凝思半晌,還是忍不住道:“父親如此閉門拖延,何日才算盡頭?”
荀彧倚到一塊假山石上,兩眼茫然道:“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一時是一時。明日之事焉能料想?”
荀惲又沉默了,但有些話他不能不說,心里斗爭良久,最后一撩衣襟跪倒在父親面前:“孩兒有話要說!
知子莫若父,荀彧早意識到兒子想說什么,忙一把拉。骸澳憬o我起來!”
“孩兒不起來!”
“你不起來就是不孝!”荀彧受到的打擊夠多了,他再不想聽他把心里話說出來。
荀惲臉上已滿是淚痕,死死跪在地上,抱著父親大腿就不起來:“父親!聽孩兒一言吧。孩兒不單是為您,也是為我荀氏一族考慮,您就聽孩兒一言吧……”
荀彧畢竟扯不動這大小伙子,三拽兩拽紋絲不動,氣哼哼跺腳道:“那你就說吧!說!”
荀惲擦擦眼淚,哽咽道:“父親,世道已經(jīng)這樣了,您不甘心又有何用?今曹氏干政積弊已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廈將傾獨木難支,您又何必這般自苦?”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荀彧不住搖頭,“效忠天子道義所在,何言自苦?”
“道義乃盡力而為之事,并非無謂犧牲!
“你說什么?”荀彧瞠目結(jié)舌,像注視陌生人一樣看著兒子。
荀惲渾然不覺,兀自道:“凡事只可盡人事,而不能知天命。今漢室權(quán)柄已失、仕宦進階已易,天命尚且如此,劉姓天下何可復(fù)興?父親不以自身為念,也需為我荀氏族人和潁川諸君著想!”
荀彧只覺腦中轟隆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倒塌了。眼前跪的是他的兒子,可想法卻與自己格格不入——難道忠于天子不應(yīng)該嗎?難道維護道義有錯嗎?當(dāng)初董卓入京之際,多少大臣明里暗里維護皇權(quán),不惜以性命為代價?墒墙(jīng)過這二十多年的戰(zhàn)亂,這世道真是變了,變得屈從權(quán)勢,變得泯滅良心,變得如此現(xiàn)實。沉默之后便是惱怒,荀彧竟覺得自己的兒子如此勢利丑惡,他教養(yǎng)子侄從不以棍棒,今天卻揚起手來,要狠狠扇荀惲一記耳光!
“父親息怒……”次子荀俁、三子荀詵以膝代步爬到他面前——原來三人早商量好了,大哥出來勸,他倆就在假山后面偷聽;見兄長要挨打,趕緊也跪
了出來。
看著三個叩頭啼哭的兒子,荀彧顫顫巍巍把手縮了回去。打他們又有何用?世風(fēng)日下孰能奈何?他們都是在沒有皇權(quán)的時代長大的,何來對漢室社稷的感情?似長子荀惲,不但與曹植是總角之友,還是曹家的女婿,日后無疑也會是朝廷新貴,叫他對抗曹操可能嗎?荀氏家族早已與曹氏水乳交融密不可分,難道自己不知不覺間締造了這一切,還要親手把這關(guān)系打碎嗎?滿門的身家性命、仕宦前途……何止是自己滿門?似鐘繇、辛毗那些交往密切的同鄉(xiāng),乃至整個潁川士人集團的前途和命運都掌握在他手里。即便自己不愿,難道還要拉別人一起倒霉嗎?雖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但現(xiàn)今這個世道,何為美何為惡,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界限了!
頃刻間,荀彧感到自己如此孤獨,仿佛世上已沒人能與自己推心置腹,他踩著棉花一般進了自己的書房。荀惲、荀俁、荀詵兀自跪著不敢起來,眼巴巴望著父親緊閉的房門,既焦急又悲涼——老爺子就這副犟脾氣,平日和藹可親,但一沾君臣大義,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就這樣跪了好久,忽聽房門一響,荀彧走了出來——但見他頭戴冠冕,身披朝服,手持笏板,腰掛革囊,一副上朝的打扮。
“父親……”
“備車,我要入宮!
荀惲眼睛一亮:“您要批準詔書?”
“不!避鲝獡u了搖頭。
“您還要與董昭力爭?”
“不!避鲝謸u了搖頭——他要做什么,其實自己都不清楚?咕懿懿偎麤]有那么大的決心,而順應(yīng)曹操又太違心了。他已找不到方向和歸宿,只想再看看皇宮,看看天子,看看他十七年來兢兢業(yè)業(yè)處置朝政的地方。
從他的府邸到皇宮不過短短兩條街,荀彧故意囑咐車夫走慢些,他慵懶地倚在扶手上,瀏覽著許都的街巷——十七年前這里不過是小縣城,他與曹操殫精竭慮籌錢籌糧,把它建造為大漢都城,雖不敢比昔日的洛陽、長安,但每一磚每一瓦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扇缃褚延辛肃挸,這里的一切都將被舍棄嗎……荀彧仔仔細細打量著眼前的景致,似乎想把一草一木都印入腦子里。他早已預(yù)感到,自己可能是看一眼少一眼了!
行至宮門荀彧下車,穿儀門過復(fù)道,宮中的侍從黃門看到他無不驚訝,即便那些差事在身的人都不禁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向他施禮。荀彧一概不理,手握笏板低頭想著心事,或許是習(xí)慣使然,不知不覺走到了尚書臺。閣內(nèi)靜悄悄的,荀彧不在的這段日子,臺閣幾乎已癱瘓了。尚書左仆射榮郃是年高老臣,眼瞅著荀彧不來,他又豈能出來蹚渾水,干脆也告病了;尚書右仆射衛(wèi)臻年少德薄,又出自曹營,更要避嫌。于是只剩尚書右丞潘勖為首的一干令史,群龍無首不知所措,漸漸無人問津門可羅雀。
當(dāng)荀彧走進臺閣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時間鴉雀無聲。潘勖素來是尚書臺的筆桿子,正奮筆疾書,猛然看見荀彧進來,竟手一哆嗦,墨筆落在了地上。愣了半晌大家才想起施禮:“拜見令君!避鲝吡ο胱屪约盒Τ鰜,矜持著向眾人揚揚手,信步來到潘勖案邊趨身撿起筆來:“元茂,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迸僳脙裳蹃y轉(zhuǎn),面帶驚惶之色。
荀彧覺出不對勁,低頭看他案上寫了一半的文書:“你在起草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潘勖連忙起身,一把按住那卷簡冊。
荀彧卻已牢牢抓住一角:“松手,叫我看看!
潘勖搪塞道:“不要緊的事,令君別看了。”卻見荀彧瞪大了眼睛狠狠注視著自己,心頭一顫,還是不由自主松了手。
或許是這些日子憂心過度,荀彧的眼有些花了,拿起簡冊端詳了半晌,隨口默念了兩句:“朕聞先王并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崇其寵章,備其禮物,所以藩衛(wèi)王室,左右厥世……朕以眇眇之身,托于兆民之上,永思厥艱,若涉淵冰,非君攸濟,朕無任焉,以冀州之河?xùn)|、河內(nèi)、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為魏公……”這顯然是冊封曹操為魏公的詔書,潘勖即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以天子的名義擅發(fā)冊命,毫無疑問這又是曹操在背后指使的。
潘勖早已面如死灰——董昭叫他起草,他敢不寫嗎?荀彧若不讓他寫,他又豈能擅自落筆?左右都惹不起。萬般無奈只得跪倒在地閉上眼睛,等候荀彧斥責(zé)。不過荀彧卻沒有責(zé)難的意思,只是冷笑道:“好文采,真好啊……”罵潘勖又有何用?曹操一心要做的事誰又能阻攔?即便荀彧不在位子上,他依舊可以遙控這個朝廷,曹操絕不會因為一個人反對就不再走下去。荀彧癡癡地捧著這份詔書,心已經(jīng)死了……在場眾令史熟知內(nèi)情,都低著頭看都不看荀彧一眼,既非不敢又非不屑,而是不忍!
就在一片寂靜之中,廊下響起了腳步聲,兩位青綬長官一前一后走了進來——前面是董昭,后面跟著華歆。
董昭顯然沒想到荀彧在此,手中正捧著卷文書,險些掉在地上;一陣錯愕之后才穩(wěn)住心神,擠出一絲微笑:“原來令君也在……您來得正好,丞相有份緊急文書,恰與您有關(guān)。既然來了,下官也不必到你府上叨擾了。”說罷展開竹簡讀了起來,雖然他竭力掩蓋緊張,可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臣聞古之遣將,上設(shè)監(jiān)督之重,下建副貳之任,所以尊嚴國命,謀而鮮過者也。臣今當(dāng)濟江,奉辭伐罪,宜有大使,肅將王命。文武并用,自古有之。使持節(jié)侍中守尚書令萬歲亭侯彧,國之重臣,德洽華夏,既停軍所次,便宜與臣俱進,宣示國命,威懷丑虜。軍禮尚速,不及先請,臣輒留彧,依以為重。
這名義上是表章,口氣卻無異于命令,“軍禮尚速,不及先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根本無需向天子請示,也不必中臺發(fā)詔,急調(diào)荀彧赴軍中任職。什么“奉辭伐罪,宜有大使,肅將王命”不過是冠冕堂皇的鬼話,曹操已沒有耐心了,要把荀彧調(diào)離尚書令的崗位!
“宣示國命,威懷丑虜?”荀彧茫然咕噥著,“丞相要我到軍前效力?”
董昭不敢直視他,低頭卷著竹簡:“丞相請您暫領(lǐng)光祿大夫之職,持節(jié)到軍中參謀軍事,宣示王命!
“持節(jié)?”荀彧一陣苦笑,“持不持節(jié)還有什么意義?”
董昭一時語塞,思量半晌才強笑道:“令君切莫多想,丞相召喚但去無妨。你們之間有什么話說不開?”平心而論董昭雖力挺曹操上位,但與荀彧之間并無恩怨,一切皆是情勢使然,董昭也不愿搞到這一步?墒乱阎链藷o可挽回,曹操將荀彧撤職也就罷了,又調(diào)他到軍中赴任,恐怕這不是什么吉兆。
但荀彧考慮的并非自身安危:“我走之后誰主持中臺之事?”
董昭瞥了一眼身后:“丞相已指派華公暫代尚書令之位!比A歆也頗覺尷尬,只拱了拱手沒有說話。
華歆雖是德高望重海內(nèi)名士,但生性拘謹柔弱,昔任豫章太守,孫策提兵來襲,他無力抵抗竟手捧印綬開門投降,在江東當(dāng)了好幾年的“座上客”,后來孫策死了,孫權(quán)位置不穩(wěn)屈從曹操,他才得以回歸中原。此人在亂世之中磨圓了棱角,磨沒了性格,由他主持朝政,當(dāng)然對曹操唯命是從了。
此時此刻荀彧竟感到一陣輕松,卸下尚書令的位子,重擔(dān)也就不在了。無論如何曹操不是在他主持的朝廷里改易九州、晉位公爵的,這恐怕是他唯一的慰藉吧。他扭頭望著一墻之隔并不十分雄偉的皇宮大殿:“臨行之前我想面見天子!
董昭頗有難色,柔聲勸道:“軍中召喚十萬火急,符節(jié)印綬下官都替您準備好了,伏波將軍夏侯惇已在城外扎營。令君還是不要面見天子了,回府收拾收拾,明早就隨他去吧。”荀彧已不再是尚書令,但他仍不由自主喚其為“令君”,即便董昭也無法否認,所有人都已習(xí)慣荀彧主持下的朝廷,他的領(lǐng)導(dǎo)力和功績是任何人都抹殺不了的。
說完這番話董昭輕輕低下了頭——即便有曹操做后盾,他在荀彧面前依舊顯得那么渺小。但出人意料的是荀彧沒有再堅持,而是默默轉(zhuǎn)身而去,行出好遠才喃喃道:“不見也好……不能保江山社稷,我還有何臉面再見天子!
望著荀彧孤寂的背影,董昭長出一口氣,他沒有感到半點兒獲勝的愉悅,而是靜靜倚在門邊,茫然望著落葉紛飛的御園。閣內(nèi)潘勖等僚屬也都默然不語,唯有華歆那溫文爾雅的聲音傳來:“老夫受丞相錯愛,自今日起職掌中臺之事。新官上任未能詳熟,望列位大人多多輔助。我輩自當(dāng)同心效命天子,為了我大漢朝廷江山永固,也為我等身家無恙,要謹遵丞相之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