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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玄幻魔法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5部_第一章 曹操殺呂布
  呂布遭擒

  隨著中原局勢轉(zhuǎn)變,北方大地突顯出袁紹、曹操兩大割據(jù)陣營。

  袁紹擁冀、青、幽、并四州之地,兵馬十余萬,具備軍事上的優(yōu)勢;曹操奉迎天子建立許都,掌握朝廷詔令,占有政治上的先機。兩家雖因遷都問題而決裂,卻都還被眼前艱巨的攻城戰(zhàn)羈絆。

  袁紹久攻易京公孫瓚而不下,曹操圍困下邳呂布而難克,誰能先一步解決眼前戰(zhàn)事,誰就能提前準(zhǔn)備決戰(zhàn)。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二月,徐州下邳城已四面楚歌。為了攻克這座三層墻的堅城,曹操掘開城西泗、沂兩條大河,將滾滾洪水引入了下邳城。

  這天清晨,呂布手握方天畫戟,斜倚在白門樓的女墻邊,呼吸著冰冷的空氣,神情疲憊滿臉無奈。三個月的守城戰(zhàn)打下來,他早就沒了昔日的瀟灑氣魄,原本白皙俊美的臉爬滿了凍傷與皺紋,藍隱隱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灰暗,眉毛、睫毛上結(jié)著晶瑩的冰霜,紫黑的嘴唇因為抑郁和嚴(yán)寒迸出一道道干涸的龜裂,時而往外滲血……他早已不是那個所向披靡的“飛將”了。

  舉目向城外望去,下邳以外方圓數(shù)里成了一片湖泊,水已有四五尺高了,雖到了冬季枯水期,但泗、沂兩河的涓涓細流還是順著渠道不停地灌過來。冰涼的河水淹沒了溝塹、覆蓋了草木、堵住了城門,甚至有些地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冰凌,四下一片死寂。而在這片湖泊的外圍,還有黑壓壓的曹操大軍。營連營寨連寨,旌旗似麥穗,槍戟如密林,把孤城死死困住。又是水淹又是兵困,連只老鼠都鉆不出去。

  呂布嗟嘆一聲,扭頭又往城內(nèi)看。城里的水也有兩尺深了,但更為可怕的是,城里的水是死水。前兩個月還能動員城中軍民淘水自救,可時至隆冬河水已冰涼徹骨,不少兵士在這樣的水中撲騰半日,出來再被寒風(fēng)一吹,腳趾頭都凍掉了!淘水一旦停下,死水就開始結(jié)冰。起初是在城墻的死角、空闊的街市,隨著天氣越來越冷,結(jié)冰的面積也越來越大,后來下邳內(nèi)城儼然凍出一大片一大片的冰坨子。民房、復(fù)道、街市甚至縣寺都被凍住了,軍兵百姓只得轉(zhuǎn)移到各個城樓上,在撒氣漏風(fēng)的帳篷里苦苦支撐。最危險的是下邳里面兩道圍城的城門還開著,長時間的浸泡和冰凍門板都翹了,想關(guān)都關(guān)不嚴(yán)實。城上的軍兵百姓擁擠不堪,城下又沒有大門做抵御,這意味著里面的兩道城完全失效,曹軍只要攻破外城,整個下邳就會陷落!

  一切努力都已嘗試,呂布實在想不出任何辦法了,糧食所剩無幾,下邳陷落只是時間問題。默然觀望良久,他無奈地搖搖頭,拄著方天畫戟回轉(zhuǎn)樓閣,一邊走一邊打量那些仍舊堅守的將士。日以繼夜提心吊膽,熬得他們眼窩深陷,加之食不果腹天寒地凍,冷風(fēng)襲來吹得他們直打晃。而在腳畔還有一大堆尸體,戰(zhàn)死的、病死的、餓死的、凍死的,衣甲被剝?nèi)ス┗钊擞,赤條條的尸身堆在城垛邊,凍得冰涼梆硬,等待充作抵御曹軍的滾木礌石。還有幾個兵抵不住寒冷,蹲在樓閣門口,一邊搓著手,一邊議論戰(zhàn)事。

  其中一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你們聽說過沒有,當(dāng)初曹操滅張超,張超老部下臧旻在東郡舉兵援救,結(jié)果被袁紹大軍圍在城中,生生困了一年。最后糧食馬匹都吃盡了就開始吃人,先吃死人后吃活人……”

  傾聽者無不惶恐,有人悚然道:“俺寧死也不吃人肉!”

  “你不吃也好,到時候我們吃你!币膊恢l接了一句。

  又有人接口道:“哼!吃人算什么?兗州鬧蝗蟲時我也吃過人肉哩!可這回不一樣,咱叫曹操困住了,吃到最后也跟臧旻一樣,城池陷落都得死!”

  “我可不想死……我家鄉(xiāng)還有老娘呢……”

  “俺也不想死,俺那婆娘在并州苦候十載。要是在這兒死了,她跟俺那娃可咋辦呢?”

  “別想了,興許早跟別人跑了!

  還有人壓低聲音道:“反正城池早晚要破,與其等死不如逃出去投降呢!”

  “對!咱當(dāng)兵的又跟曹操沒仇,他有賬找呂布、陳宮算去!”

  “晚啦……當(dāng)初圍城之時就該投降,現(xiàn)在曹操還能饒了咱們嗎?左右不過是一死!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漸漸惶恐不安,忽一抬頭,看見呂布正默默無言地站在旁邊,都嚇縮了舌頭,這些話惑亂軍心,按律是要殺頭的。

  哪知呂布只是搖頭嘆息,充耳不聞邁步進閣。他很清楚,殺了這幾個人能管什么用?堵得住嘴巴堵不住心眼,不過枉害幾條性命罷了。若按他的心思,戰(zhàn)無可戰(zhàn)逃無可逃早就該降,興許曹操看在他當(dāng)年刺董有功的分兒上能饒他一命?申悓m、高順誓要魚死網(wǎng)破,呂布已經(jīng)約束不住他們了……

  他剛邁進門,忽聽背后一陣喝罵:“他媽的!不好好守城,在這兒縮頭取暖,若是曹兵涉水攻過來怎么辦?該回哪兒給我回哪兒去!”呂布回頭觀看,見高順正揮舞皮鞭狠抽那幾個兵。諸兵丁被打得四散躲避,不得不拿起弓箭回到女墻邊。

  這時衣衫襤褸的陳宮也走上城來。經(jīng)過三個月的抵抗,他的衣衫又臟又破,早已看不出本色,因為凍傷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面如枯槁須發(fā)干黃,但眼中兀自戾氣不減,張著嘶啞的嗓音道:“高將軍,趕緊叫士兵把城門加固一下,木頭都叫水泡糟了!

  高順輕蔑地斜了他一眼:“尋我做什么?你直接傳令好了!睍r至今日他們還是不能化解兗州、并州兩部的宿怨。

  陳宮喉頭咕噥了一下,無可奈何道:“宋憲、侯成這幫并州兄弟不聽我的號令,還是勞煩您跑一趟吧!

  “莫說是你,昨天侯成還給我臉色看呢!”高順轉(zhuǎn)過身,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道,“再說這天寒地凍的,你叫他們怎么加固城門?餓著肚子還能在冰水里撲騰嗎?”

  陳宮嘆了口氣:“只要在城門上潑水就行了。天這么冷,潑上水城門就凍住了!

  高順一陣苦笑:“那管什么用?再過兩月天氣轉(zhuǎn)暖,冰都會化開。到時候不光是城門,城墻這么一凍一化,地基也松動了……反正咱終究難逃一死……”說話間眼中露出一絲絕望。

  陳宮搖搖頭,堅定地望著高順:“咱們尚有一線生機。曹操北邊仍有大患,倘若袁紹消滅公孫瓚轉(zhuǎn)而攻曹,下邳之圍自解。咱們只需再堅持個把月,局勢定有變化!标悓m親眼目睹了邊讓、袁忠、桓邵三人的慘死,自那時便決心誓死與曹操為敵,對形勢利害研究得很透。

  高順不似陳宮看得長遠,只是惱于陷陣營兄弟亡命沙場,抱定了同生共死之心,對任何預(yù)計都不奢望,只冷笑道:“哼!但愿如你所言吧……”拋下這句話提袍下城去了。陳宮哀嘆一聲,扭頭恰與呂布四目相對。兩人一般的無奈,都沒說什么。

  呂布腳步沉重走進樓閣。由于縣寺遭水淹,他的家眷也已移居到這里,妻子女兒仆婦親兵,連與他私通的秦宜祿的老婆杜氏也在其中。一干女眷哭哭啼啼,弄得呂布越發(fā)心緒煩亂。他頹然坐到妻妾中間,摩挲著眉毛上的冰凌。一旁的秦宜祿忙捧上碗水——秦宜祿倒不介意杜氏被呂布霸占,只要自己安然無恙,一頂綠頭巾又壓不死人!不過他早就預(yù)感到呂布終將敗亡,曾暗地與劉備、關(guān)羽溝通,承諾把杜氏轉(zhuǎn)獻曹操,換取自己這條性命?涩F(xiàn)在杜氏被呂布把得緊緊的,他即便能僥幸逃到曹營,獻不出美人還是難求活命,所以只能等待時機。

  呂布把水喝了,望著空空的碗底慘笑道:“也不知還能守幾日!

  秦宜祿脅肩諂笑道:“曹賊不過一時得勢,將軍福大命大造化大,怕他何來?只要耗到老賊退兵,憑您的胯下馬掌中戟,追上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天下多少英雄豪杰經(jīng)不住馬屁,呂布明知這是故意奉承,但心里還是踏實不少,眼珠一轉(zhuǎn),問道:“那糜氏可曾給我看守好?”糜氏乃劉備之妻、糜竺之妹,襲破小沛時被高順俘獲。

  秦宜祿諾諾連聲:“好著呢!我囑咐過了,誰都別想動那婆娘一根毫毛!

  呂布放寬了心:“嗯。一定要好好照顧,絕不許任何人騷擾怠慢!辈⒅荼鵁龤⒁右幌蛩翢o忌憚,但呂布卻嚴(yán)令保護糜氏。他存著城破之日乞活的念頭,若是得罪了糜氏就跟劉備結(jié)了仇,關(guān)鍵時刻劉備在曹操面前說幾句壞話,他很可能就人頭不保了。

  妻子嚴(yán)氏兩眼垂淚嗚咽不止,杜氏懷抱兒子阿蘇低頭不語。呂布張開雙臂一左一右把她倆攬到懷里,在她們鬢邊喃喃道:“美人莫怕,但得一日快活且得一日快活吧。待到城破之日,倘曹操不忘舊仇,我一死了之便是,絕不累你們受辱!

  秦宜祿心內(nèi)好笑——這等話也就騙騙婦道人家,到時候豈還由得你做主?見呂布欲跟他老婆親昵,秦宜祿這活王八趕緊轉(zhuǎn)身,到閣外回避。哪知還未走到門口,就聽外面?zhèn)鱽硪魂嚧髞y。

  “擒呂布啊……擒呂布啊……”

  那喊叫越傳越近越來越大,似乎吶喊的人數(shù)還在不斷增加,其中夾雜著登城的腳步聲。秦宜祿眼前一黑——曹軍進城了!趕緊一溜煙躲到呂布身后。

  呂布突聞?wù)ё兠腿卉S起,抓起方天畫戟奔至門外觀望,但見城下一片寧靜,冰水波瀾不興——不是曹軍是兵變!只這一錯愕間,已有十幾個守城兵挺著刀槍、紅著眼睛朝他殺來。呂布蕩開掌中大戟用力一掃,立時斬飛兩顆人頭,口中怒喝道:“不掂量掂量斤兩就敢作亂!何人煽動你們?高順何在?陳宮何在?”其實這幾個兵也不知何人發(fā)動兵變,甚至連作亂的兵都沒看見,可他們早就不愿守下去了,因而一聞喊叫立刻加入,想要趁亂立功。眼見呂布立斃二人,兩具沒腦袋的腔子還在地上手刨腳蹬兀自噴血,剩下的人嚇得腿都軟了,不敢答話,拋下兵刃就逃,更有一人躍過女墻跳城自盡!

  呂布驚魂未定,只覺喊聲鋪天蓋地震耳欲聾,又自白門樓兩端沖上無數(shù)兵丁,手持長槍大戟,神色猙獰洶涌而來。呂布之猛當(dāng)真了得,掌中畫戟左一抽右一掃,眨眼間就將十余人擊倒在地;有人前仆后繼,依舊命喪戟下;后面的再不敢靠近,慢慢圍了個扇面,但手中兵刃依舊指向他。呂布雖震懾住眾人,但心系妻妾安危,始終不敢離開閣門一步,橫住大戟牢牢把門堵死。

  “將軍,此間勝敗已定,莫要再作無謂的抵抗了!北鴧仓腥擞盎蝿,并州部將宋憲擠了過來,但也不敢近前,隔著兩個兵與呂布說話。

  “是你?!”呂布詫異地盯著他,“你跟隨我十年了,為什么背信棄義?”

  宋憲似有愧色,木訥良久才道:“就算是我背信棄義……但兄弟們都疲憊至極,實在干不下去了。大家跟著您吃了這么多苦,難道等到城破之日,所有人陪您一起死嗎?咱們……咱們投降曹公吧!”

  “堅守不降不是我的主意!”呂布倉皇四顧,“陳宮!高順!你們出來!”

  “別嚷了……”另一個并州部將侯成冷笑著擠了過來,“那兩個瘋子已被拿住,就剩下將軍你了?炜焓志颓馨!”

  呂布臉龐肌肉抽動了兩下,頓了片刻又強自微笑道:“擒了他們倒也不錯,反正我早有歸降之意。你們退下去,開城放曹兵進來,我絕不阻攔!”

  “這可不行!焙畛蓳u搖頭,“兵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陳宮、高順?biāo)闶裁礀|西?您才是一軍主帥。不把您拿住,我們怎么向曹公請降?再說憑您的勇力,若趁亂殺入曹營,我們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宋憲顫抖著作揖道:“為了弟兄們,就讓大伙把您捆上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說到最后,語氣中竟有嗚咽之聲。

  呂布環(huán)視在場兵士,什么并州人、兗州人、徐州人皆在其列,這些素來不睦的部屬這會兒卻空前一致,所有人都巴望著拿他請降呢!他不由得一陣愴然,有心放手服綁——可一旦束手就擒那性質(zhì)就變了!陳宮、高順已被拿住,本來他可以自己領(lǐng)兵投降的,一旦服綁等于是兵變被擒,曹操處置的態(tài)度絕不會一樣。想至此他越發(fā)攥緊了戟桿,厲聲嚷道:“休想!要開城門只管開,大不了咱在這兒耗著,等曹公至此我自能分辯!”

  聞聽此言侯成也作了個揖:“您就疼疼弟兄們吧,乖乖服綁,別叫大伙費事啦!

  呂布不答話,把大戟猛然朝前一挺,眨眼間竟將侯成盔纓挑落,嚇得眾人節(jié)節(jié)后退,倉促間又有兩人摔下城樓,慘叫聲驚得人脊梁骨發(fā)涼。呂布一陣?yán)湫Γ骸跋肭芪覇?拍拍胸口想一想,天底下哪個有擒我的本事?”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向前一步——擒呂布是為了向曹操求活命,倘若因擒他反送了命,那就大大不值了。

  見眾人盡皆披靡,侯成、宋憲也低下了頭,呂布頗感欣慰,剛要軟語撫慰再作商量,就聽背后閣內(nèi)有人嚷道:“呂布!還不拋戟服綁,更待何時?”

  呂布一驚,但不敢回頭,橫過大戟側(cè)倚門框觀瞧——秦宜祿手持一把鋼刀,正架在嚴(yán)氏的脖子上!

  “你……你……”呂布怒不可遏,“放下刀!”

  “還是你放下吧!”秦宜祿見他欲要沖來,左手一把揪住嚴(yán)氏的發(fā)髻,右手鋼刀更往她咽喉處緊貼,嚴(yán)氏的脖子上已割出一道血痕。呂布素來牽掛女眷,見此情形再不敢向前,咬牙切齒道:“你這卑鄙小人,焉敢要挾于我?”

  “末將也不愿行此下策,但是兄弟們等著拿您立功呢。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我可得向著大多數(shù)吶!”秦宜祿樂呵呵道。

  “呸!”呂布悲憤交加,“剛才你還口口聲聲說我是……”

  “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鼻匾说撌掌鹫~笑,露出一副無賴嘴臉,“大家好歹跟了您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就真忍心叫大伙沒個好下場?只要您把戟一丟,滿天云霧散!日后我們端起飯碗來先感激您的恩德。再者曹公大名鼎鼎聲威赫赫,大人不計小人過,也未必會把您如何。”秦宜祿翻臉比撒尿都快,還沒歸到曹營,先在人前說起諂媚話來了。杜氏在一旁早看得怒火中燒,放下孩子,向這個無恥的丈夫撲去。秦宜祿看都不看,一腳把她踢倒在地,冷笑道:“我的妻啊,你可別找不痛快,為夫我這條命還指望你幫忙保全呢!真把我逼到絕路上,我連你一塊殺!”

  嚴(yán)氏被刀挾制著,吱吱嗚嗚罵道:“你這寡廉少恥的畜……”

  秦宜祿不待她罵完,一措掌中刀,又在嚴(yán)氏脖子上劃了道小口子,惡狠狠瞅著呂布:“快快服綁!要不然我把她們都宰了!”

  呂布望著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霎時間心念一顫,手中畫戟“哐啷”一聲落地,仰面長嘆道:“大丈夫生于世間,豈可累女子為自己受難!”這話既是感嘆又是羞臊秦宜祿?伤髅饕呀(jīng)拋戟,眾軍兵竟無一人敢過去上綁。還是秦宜祿乍著膽子喊了一聲:“還不綁他!等什么呢?”

  這一言提醒了大伙,眾人一擁而上,靠前的十余人手里掐、膀子夾將其拿住。呂布決意服綁并不掙扎,但諸人心有畏懼互相較勁,一旦拿住誰都不敢再撒手,你一把我一把,忙活半天竟綁他不上。可真是人多打瞎亂,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推搡到外面女墻上,這才勉強把繩索套到他脖子上。呂布伏在女墻上,看

  著自己的大旗被拋到城下,耳輪中盡是軍兵向?qū)γ鏀橙说暮艉奥暎骸扒茏尾剂恕覀兺督怠覀兺督挡芄病彼m自愿服綁,但卻不想死,也跟著拼命嚷道:“呂布歸降!是我率眾歸降自愿服綁!你們不要喊錯了!”

  虎死不如鼠,已經(jīng)綁了誰還聽他的,諸人兀自喝喊自己的功勞,沒人在乎這個片刻之前還被敬若神明的主子。呂布突見眼前寒光一閃,有件兵刃嗖地自城頭拋下——竟是他的方天畫戟!

  呂布欲要伸手抓住,但覺雙臂已被縛動彈不得。眼睜睜瞧著那震懾過無數(shù)疆場、取過無數(shù)人性命的老伙計“撲通”一聲沉入水中,激起一道道漣漪向遠方靜靜散去……

  清算恩仇

  下邳外郭大門已被浸泡變形,投降的士兵拉都拉不開,最后大家亂刀齊下把這兩扇糟木頭劈了,這才勉強擠出城來。宋憲、侯成騎著馬,兵士押解呂布、陳宮、高順、魏種、畢諶等前往曹營請降。驍勇蓋世的呂布如今可受了罪,被扯去冠戴鎧甲綁得似粽子一般,披頭散發(fā)跌跌撞撞在水里撲騰著;秦宜祿緊隨其后得意揚揚,手握皮鞭不住地抽打催促——當(dāng)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這伙人拖拖拉拉未離水坑,便聞戰(zhàn)鼓聲聲畫角齊鳴,二百虎豹騎沖出連營迎至水邊,一字長蛇陣列開,個個都是頂盔貫甲罩袍束帶,肋下佩劍肩背弓囊,威風(fēng)凜凜殺氣騰騰。

  “站!”兵叢中閃出督帥曹純,橫眉立目呵斥道,“王師營屯不得擅闖!”

  下邳降兵哪敢靠前,宋憲、侯成也只得自馬上跳到水坑里,抱拳拱手忍氣吞聲道:“末將等擒獲反賊呂布,特來請降。方才在城上已勞煩斥候稟報過了!

  “是我自愿投誠的!”呂布趕緊分辯。

  曹純哪管這么多,板著臉孔道:“來者盡數(shù)解去兵刃,一干降將罪將隨我往中軍大營聽候發(fā)落,兵丁暫在營外暫駐,不得隨意走動。”說罷將馬鞭一揚,虎豹騎二龍出水分列兩旁,閃出一條人胡同。

  宋憲等生怕發(fā)生誤會,早就命兵士把軍刃拋在城中,這會兒聽了曹純的話,索性把佩劍也解了丟到岸邊,帶領(lǐng)親兵拖泥帶水爬出來,架著一干俘虜隨曹純往里走;其他降卒隨后也推推搡搡出了水坑,在虎豹騎監(jiān)督下席地而坐,一聲不敢出。呂布被秦宜祿等人押著,踉踉蹌蹌走在最前面,但見曹軍連營一座連一座,每過一門都有將官把守,數(shù)不清的曹兵擠到轅門看熱鬧,一邊看一邊指手畫腳議論紛紛:

  “那廝就是呂布嗎?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

  “呸!這禽獸殺了咱們多少人,沒想到也有今天吧!”

  “什么飛將軍。课铱匆菜悴坏檬裁,咱過去給他個耳光,看他敢還手不?”

  “赤兔馬呢?方天畫戟呢?原先那威風(fēng)呢?耷拉腦袋了吧!”

  “這鳥人還活什么勁兒呀!自己抹脖子不就完了嘛……”

  呂布垂著腦袋,任長發(fā)遮住臉孔。昔日沙場上橫沖直闖八面威風(fēng),如今卻被一幫小卒指指點點恣意嘲笑,他實在是沒臉孔見人了。但他還不想死,他還不老、還有嬌妻愛女,最后一絲求生的欲望慫恿著他背負屈辱往前走。

  有的曹兵欺負人,隨手抓起石頭擲過來,生生打在他腦袋上,他低頭瞧路也不躲避。曹純見狀連忙斥責(zé),這才把看熱鬧的人趕散。

  也不知行了多久,曹純突然翻身下馬。呂布甩甩頭發(fā)抬頭一看,但見柵欄嚴(yán)密鹿角層層,轅門突門錯落有致,角樓箭櫓布置得法,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好一座中軍大營!轅門敞開著,東面有參謀文士列班而立,西邊是將校督率鎧甲分明,兩旁甲士執(zhí)戟而立,當(dāng)中搭著一丈高四丈寬的玄布大帳,左有天使白旄,右有掌軍金鉞,帳前立著漢軍大纛,另有一面金邊金線的黑旗,上繡著“司空行車騎將軍曹”八個大字。

  呂布還未顧得上看別處,就覺背后一震,已被士兵推了進去。他睜著迷離的眼睛左顧右盼,曹營文武傲然而立全不拿正眼瞧他。跑過兩個虎豹衛(wèi)士換了降卒駕著他往前走,兩邊人影盡皆一閃而過,恍惚見關(guān)羽、張飛、陳矯、徐宣、孫乾、簡雍等熟面孔皆在其中,劉備、陳登更是位列西首最前面,忽聽耳畔一聲斷喝:“呂布豎子也有今天!我恨不得食爾肉飲爾血!”他強自掙扎著扭頭觀瞧,見有個相貌俊雅的小將二目圓睜、咬牙切齒——乃是兗州宿將李典。

  呂布忐忑難安,昔日襲取兗州,先殺李乾后傷李進,與那李氏豪強結(jié)下大仇,這小子不攛掇曹操殺自己報仇雪恨才怪呢!隨即想到,又豈止一個李典,這營里不知有多少人曾吃過自己的虧,今日若得活命看來并不簡單。

  兩個兵架著他繞過纛旗按倒在地,曹純進中軍帳通稟。少時間見帳中緩緩步出一人。此人身量不過六尺左右,頭戴鐵梁沖天冠,身穿紅緞錦繡深服,外罩灰白狐腋裘,腰橫玉帶,足蹬云履,掛絳紫色長穗綬帶;再往面上觀瞧,此人四十多歲,白凈臉膛微有皺紋,三綹髯略有幾根泛白,龍眉鳳目眼光犀利,癟鼻厚唇稍帶敗相,但眉上那紅猩猩一點朱砂痣格外醒目——來者不是曹孟德又是誰?

  “屬下參見曹公!”滿營文武一并躬身施禮,那氣勢令人振聾發(fā)聵,呂布強打精神也跟著喊道:“罪將參見曹公……”

  曹操根本沒搭理,向曹純吩咐道:“下邳城已克,速速派兵阻塞泗、沂二河,莫再傷及城中百姓。”

  “諾!”曹純領(lǐng)令而去。

  呂布見曹操神色冷漠,便梗著脖子把發(fā)髻往腦后一甩,擠出一絲笑容,假惺惺關(guān)切道:“明公可比昔日清瘦多了。”昔日他在董卓的酒宴上向曹操敬過酒,濮陽城對戰(zhàn)時曾把滿面灰土的曹操誤認(rèn)為普通將校,下邳被圍也曾城上城下喊過話,兩人也可算是老相識了。

  曹操聽呂布一張口便跟自己套近乎,輕蔑地笑了笑,招呼軍兵搬來杌凳擺在帳門口。左有王必捧著功勞簿,右有許褚攥著虎頭矛,二人趨身攙扶其坐下,過了好一會兒曹操才搭茬道:“老夫是瘦了……只因擒不到你呂奉先,愁得我寢食難安,豈能不瘦?”

  呂布明知曹操這話是譏諷,卻不敢反駁,順情訕笑道:“明公何須愁苦?其實在下早有歸順之意。昔日管仲箭射齊桓公鉤帶,桓公繼位反用其為相,自此稱霸諸侯無敵天下。今日在下既為明公所獲,自當(dāng)竭股肱之力,您以為如何呀?”

  “自比管仲,好大的口氣!”曹操聽他這樣說,不禁失笑,“你道早有歸順之意,為何負隅頑抗直至此刻才降?兗州之亂幾喪吾命,那也是你獻的股肱之力嗎?”

  呂布連忙辯解:“兗州之叛乃陳宮、張邈等所為,也是在下一時不察,誤以為張孟卓是個謙謙君子,因而辭別張楊提兵東入。后明公歸來,陳宮屢次挑撥,我騎虎難下才斗膽觸犯明公虎威。此事至今想來還頗為悔恨吶!”這話半真半假,陳宮、張邈雖是罪魁禍?zhǔn),但他也曾絞盡腦汁推波助瀾,至于他說至今悔恨倒是大實話。

  曹操聽他推卸責(zé)任,手捻胡須又道:“兗州之事暫且不論,你既到徐州依附玄德,為何又串通袁術(shù)突襲其后,搶了徐州地盤?”

  “此事不怪末將!”呂布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陶謙舊部丹陽兵謀叛,是他們的統(tǒng)帥許耽引我入下邳的。在下不過權(quán)領(lǐng)一時,后來派人把劉使君接回來了。在下也曾以徐州相讓,劉使君不肯接受才移到小沛屯駐!毕纶畞y的禍?zhǔn)自S耽已在彭城戰(zhàn)死,呂布這番話死無對證。他接回劉備是為了聯(lián)手牽制袁術(shù),至于讓還徐州不過假惺惺的表演,劉備當(dāng)然不敢接受。不過娓娓道來絲絲入扣,倒也難以詬病。

  曹操自然明白其中癥結(jié),也不再追究此事,又道:“也算你有理。但是既把玄德迎到小沛,為何兩番相襲又虜人妻女?”

  “都是陳宮挑撥離間所致!”兩襲小沛都是劉備挑釁在先,可如今人家已屬曹營,呂布自不敢得罪。他料定曹操不會寬恕叛徒陳宮,便把所有責(zé)任都往陳宮身上推,“在下視劉使君如兄弟,陳宮那好亂小人卻時有加害之心。至于明公所言虜人妻女,在下實在不敢!兩次攻克小沛,使君遺棄妻女而去,我都命軍兵保護起來,起居飲食皆由婢女伺候,未有絲毫怠慢!

  聞聽此言曹操不禁瞥了劉備一眼,見這個素來舉止瀟灑神采奕奕的豫州牧低著腦袋,臉上閃過一陣羞紅。呂布也看見了,怕劉備惱羞成怒,趕緊另揀好聽的說:“在下雖襲了小沛,但是劉使君因禍得福,投到明公麾下,自此如魚得水忠心報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啊!

  “好事?哈哈哈……”曹操仰天大笑,“既然歸附朝廷是好事,那你為何調(diào)兵阻我于彭城?又為何在下邳頑抗三個月?”

  呂布張嘴就來:“非是在下不降,乃是陳宮不識時務(wù)!這三個月里城中一應(yīng)事務(wù)都是陳宮、高……”他知道曹操愛惜武將,高順八成也會被其收錄,現(xiàn)在要把高順招出來,日后同在曹營效力關(guān)系可就不好處了,因而馬上改口,“都是陳宮搞的鬼……在下素有效力朝廷之志,也曾刺死董卓征討袁術(shù),這些您都知道。 

  呂布將所有罪責(zé)推了個干干凈凈,仿佛他自己始終忠于大漢,一點兒錯都沒有。曹操又好氣又好笑,提高嗓門譏諷道:“奉先啊,能編出這一堆鬼話也真夠難為你了!”

  此言一出,眾文武笑得前仰后合。呂布左看看右看看,倏然收住笑容,傲然正色道:“明公不信末將之言?”

  “你呂奉先的話,只怕天底下無人能信了。”曹操語帶譏嘲。

  “那明公可信末將之勇?”

  “嗯?!”曹操一怔。呂布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看著他,語氣不似方才那般圓潤了:“天下割據(jù)洶洶,許都立足未穩(wěn),四方狼煙尚待戡平。明公運籌帷幄用兵如神,末將能征慣戰(zhàn)縱橫沙場。倘明公為帥、末將為先鋒,必能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何慮天下不平?到那時莫說是張繡、袁術(shù)之流,就是袁紹、劉表又有何懼哉?”

  “胡說八道!袁本初、劉景升都是咱大漢臣宰,老夫豈能與他們?yōu)閿,可不要亂講……”曹操雖口上這么說,心思卻不禁活動起來。他自然不相信呂布這種人的操守,但呂布驍勇善戰(zhàn)卻是不爭的事實,若是能將其收于帳下,豈不是如虎添翼?曹操素有愛將之癖,對關(guān)羽、張遼那等人物頗為賞識,呂布這等勇武蓋世之人更是期盼已久,但收留呂布會不會埋下禍患呢?滿營諸將又會不會反對呢?對整個朝局又有什么影響?曹操一時難以決斷,招呼衛(wèi)士:“暫且將他推至一旁,先處置其他人!”呂布見這樣安排,情知其心念已動,沒等軍兵來推便自己站起來,大步走到西首劉備身邊,低聲懇求:“使君今為座上客,布為階下囚,就不能為我說兩句好話嗎?”劉備二目直視并不搭話。

  曹操見他向劉備嘀嘀咕咕,呵斥道:“軍中俘虜休要隨意啰唣!”

  呂布轉(zhuǎn)過臉訕笑道:“并非在下啰唣,只是我身上的綁繩太緊了,可否稍微松開些?”

  “縛虎安得不緊?”

  “布已為階下囚,豈敢隨便造次,還求明公準(zhǔn)我寬松些吧!

  曹操瞧他一臉討?zhàn)埾,似無反抗之意,便要傳令松綁。身邊主簿王必拱手道:“主公請恕屬下多言……呂布乃勍虜也!其眾近在外,不可寬松!蓖醣仡櫦安⒅莶繌堖|尚有部分兵馬流竄于外,倘若呂布趁亂沖殺出去,與張遼合到一處,那無異于縱虎歸山。曹操倒不以為然,如今呂布身陷此地,環(huán)伺著諸多猛將,又無槍無馬,即便有霸王之勇也逃不出了。不過瞧著他一臉狼狽相倒覺有趣,故意戲弄道:“呂將軍,吾本欲相緩,主簿復(fù)不聽,如之何?你就忍著吧!”

  呂布不敢強求,諾諾連聲退在一旁。又見兩個虎豹騎推推搡搡把高順弄了進來。高順氣哼哼來到營中,仰面看天誰都不理,有士兵呵斥道:“罪將跪下!”他硬是充耳不聞。兩個虎豹騎搶上前又是踢又是摁,高順的腿卻似鐵鑄的一般,就是不屈絲毫。

  “好了好了,就容他站著回話吧!辈懿贁[擺手,他心里還是頗為贊賞此人勇武氣概的,面帶微笑道,“高將軍,你的陷陣營好厲害,老夫深受其苦啊!”這是故意給高順一個臺階下,哪知高順依舊面孔朝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曹操又接著追問:“將軍莫非還顧念屬下被害之仇?”高順面無表情,依舊不理不睬。曹操咽了口唾沫,語氣嚴(yán)厲起來:“罪將高順,今日被擒可愿歸降?”

  高順痛惜戰(zhàn)死的并州同鄉(xiāng),恨曹操殺戮并州部下,恨劉備反復(fù)無常,恨陳登陣前倒戈,恨陳宮好謀無斷,恨宋憲、侯成、秦宜祿賣主求榮,更恨呂布軟骨頭不爭氣!他感世上之人都無比骯臟,早就心若死灰,再無求活之念,索性一個字都不說。呂布見狀也趕緊跟著嚷道:“曹公問你話是給你臉面,怎不回答?你不想活命了嗎?”高順輕蔑地瞅了呂布一眼,隨即把頭一扭閉目等死。

  “可惜嘍……”曹操嘆息一聲,喃喃吩咐道,“將他推出轅門斬首吧!彼m愛才,但其才若不能為己所用,就要果斷除之!

  “哈哈哈!”高順忽然仰天大笑,“多謝曹公恩典!哈哈哈……哈哈哈……”任虎豹騎往外推搡用刑,他那笑聲依舊不絕。曹操連連搖頭,實不解此人何以如此執(zhí)拗!呂布更是面色慘白,又哀痛、又惋惜、又恐懼、又自慚形穢。

  耳輪中只聽得一陣呼喝,魏種與畢諶被士卒架了進來,不由分說便已按倒在地。兩個人自知對不起曹操,都耷拉腦袋一言不發(fā)。曹操氣哼哼掃了他們一眼,先問畢諶:“令高堂可還安好?”昔日畢諶為兗州別駕,陳宮叛亂之時,他以老母為叛軍所質(zhì)為借口向曹操辭行,臨行前口口聲聲說絕不背叛,可還是保了呂布輾轉(zhuǎn)至此。

  畢諶自覺理虧也不分辨,低聲道:“老母去年已過世,至今靈柩難以還鄉(xiāng),不孝子罪孽深重……”說著話竟垂下淚來。

  曹操凝視他良久,甚覺情義真摯孝心可憫,又想起自己幼時沒娘,一輩子想孝敬母親都無從做起,頓時心軟了,嘆道:“人皆道忠孝不能兩全,我倒以為推孝可以為忠,若不然曾子何以著《孝經(jīng)》教諭后世?快給他松綁吧。”

  畢諶還在頓首哭泣,軍兵已將綁縛的繩索解開,他抽泣道:“不忠之人何以再輔明公!

  曹操捋髯微笑,嘴里叫的還是昔日官職:“畢別駕言重了。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你不說我也明白,必定是呂布、陳宮以令堂為人質(zhì),逼你入伙的吧?”

  畢諶聞他一語中的,更是伏地抽泣。呂布在一旁趕緊推卸責(zé)任:“與我無干,與我無干吶,此皆是陳宮的主意!”

  “待罪之人少要插口!”王必趕緊呵斥。

  曹操全不理會,面帶和藹看著畢諶:“卿雖居呂布營中,其心乃在漢室,我豈能怪罪?呂布曾私自任命張遼為魯國相,我看大大不妥。魯國乃禮儀發(fā)祥之地,怎可用一武夫擔(dān)任郡守?卿深明孝悌,我就表奏你為魯國相吧!”

  畢諶一愣——昔日為別駕,如今居郡守,這是有升無降;單單挑選魯國,既是褒揚又是警示,要自己時時刻刻謹(jǐn)記忠于國事慎于禮儀。想至此他頓首再拜:“謝朝廷之恩曹公之德,在下自當(dāng)竭

  力以效社稷!

  “起來吧……”曹操揚揚手,“散帳后去換換衣服,有什么難處叫程仲德為你安排!彼剃盼羧张c之有些交情。

  畢諶拭去淚水卻不站起,又道:“在下還有一事相請……”

  “你想將令堂靈柩扶回兗州是吧?”還未說完曹操就知道了,“赴任魯國之事不忙,你只管先回鄉(xiāng)改葬老母,這場喪事一定要辦得十全十美,陪葬之物我?guī)湍愠!?br />
  “謝曹公!”畢諶這才肯起身,放眼瞧東首的掾?qū)僦谐顺剃、薛悌都不認(rèn)識,便走到最后垂首而立。

  見畢諶歸班已畢,曹操臉色一變,厲聲喝問魏種:“姓魏的!老夫待你可!”魏種嚇得體似篩糠,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曹操待他確實恩重如山,舉他為孝廉、授他為從事,把他視為股肱心腹?墒莾贾葜畞y時他卻被浩浩蕩蕩的叛軍嚇破了膽,糊里糊涂也跟著當(dāng)了叛徒。曹操身在徐州還曾對部下夸口,天下人皆叛魏種也不會叛,沒想到被事實狠狠扇了一個嘴巴,氣得曹操發(fā)下毒誓“種不南走越、北走胡,不置汝也!”

  現(xiàn)在他真被曹操拿住了,這還有何話可說?魏種自知生還無望,連句告饒的話都說不出口,恨不得把腦袋鉆到地里,光剩下哆嗦了。

  曹操氣哼哼看著他,喝罵道:“膽小鬼!如此怯懦還能有何作為……松綁松綁!”

  “啊?!”所有人都呆住了,以為曹操非殺此人不可,沒想到卻為他松綁了。魏種更是驚得不知所措:“曹公……您、您這是……”

  曹操白了他一眼:“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看在你那點兒微末才能的分兒上,老夫就饒了你,且在我幕府當(dāng)個掾?qū)侔。?dāng)年治理兗州你也多有建樹,怎么會臨難投敵呢?真真可惡至極!”

  魏種聽他原諒,咧嘴便哭:“在下對不起您了……嗚嗚……日后必當(dāng)……嗚嗚……”

  “哭什么哭?”曹操厲聲道,“好好鍛煉一下你那膽子!別在人前給我丟丑,去去去!”

  魏種哆哆嗦嗦站起身,程昱早笑逐顏開地迎了過來:“老弟大難不死,來吧來吧……”將他引到了畢諶身邊。

  “恭喜明公收錄舊部!眳尾家娍p插針逢迎道。

  曹操點著頭不住微笑,忽見轅門兵士又推來一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正是陳宮!他心頭頓生陰霾,面色又轉(zhuǎn)凜然,滿營文武頃刻間安靜下來。

  呂布方才雖有推卸罪責(zé)之意,但陳宮確是禍亂兗州的罪魁禍?zhǔn)。沒有他挑撥煽動,張邈也不會跟曹操反目成仇,也不會有張超、李封、薛蘭、許汜(si)、王楷、毛暉、徐翕(xi)、吳資這么多人造反,更不會有呂布入侵兗州、奪取徐州猖獗了這么多年。曹操拿定主意要羞辱他一番,抬手道:“松開他……我得好好問問我的大恩人!”

  士兵解開繩索,陳宮不卑不亢面無表情往他跟前一站。曹操譏笑道:“公臺,卿平常自謂智計有余,今何以遭擒至此?”

  陳宮一陣苦笑,斜眼看看呂布:“只因此人不從宮言,以至于此。若其見從,亦未必為公所擒。”

  呂布連忙叫嚷:“胡說八道!曹公運籌帷幄,豈是你那微末伎倆可比的?”

  “不許插嘴!”王必再次喝止,“你怎這么多廢話呀!”

  曹操見陳宮到這會兒還不肯服軟,又譏諷道:“公臺以為今日之事當(dāng)如何。俊

  陳宮脫口而出:“為臣不忠,為子不孝,受死乃是應(yīng)該!”他與高順一樣,抱著必死之心。

  曹操愈加冷笑:“卿如是一死,家中老母該如何?”

  陳宮仍是毫不猶豫:“宮聞將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老母之存否,全憑明公決斷!”他將曹操捧起來,使其不能再害他母親。

  曹操又問:“那卿之妻子又該如何?”

  “宮聞將以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絕人之祀,妻子之存否,亦在明公也!”陳宮依舊敷衍。

  曹操料他故作強硬,還要再出言相戲。哪知陳宮躬身一揖:“請出就戮,以明軍法!闭f罷轉(zhuǎn)身就要出去領(lǐng)死。曹操心頭一顫,趕緊站了起來:“公臺且慢!”陳宮充耳不聞,依舊大步流星往外走,幾個兵士連忙將其攔住。

  “公臺,你……”突然間,曹操不知該說什么了。從本心而論,曹操確曾將陳宮恨到骨子里,但幾句譏諷的話出口竟將他逼上死路,心腸又不禁軟下來。當(dāng)年曹操之所以能自任兗州刺史,全賴陳宮游說州中官員,此后破黃巾、敗袁術(shù)多有建樹,他往昔的功勞也不小了。哪知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助自己入主兗州的人是他,掀起叛亂險些逼得自己無家可歸的人也是他!可自己確曾一日之內(nèi)殺死邊讓、袁忠、桓邵三位名士,確曾將朝廷任命的兗州刺史金尚逐走,累得其被袁術(shù)害死,也確曾屠戮徐州百姓,雙手沾滿了無辜的血……陳宮背叛并非全然未占道義。想至此曹操又羞又愧又惱又痛,忙向前幾步緩緩道:“公臺,你這又是何必呢?其實我……”話說一半又打住了。曹操實不知該如何開口,絕不能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這個叛亂元兇無罪,但是真把他殺了又覺不忍。陳宮要是能在這個時候跪地求饒就好了……

  陳宮背對曹操而立,眼睛直勾勾看著前方,回想自己的這半生,覺得既可悲又可笑。為了一群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叛變真的值得嗎?舍棄曹操保了呂布是不是瞎了眼?他想起與曹操初見時,曹操三言兩語就赦免了王肱;想起壽張縣鮑信喪命的那場奮戰(zhàn);想起荀彧(yu)、毛玠不辭艱險趕來投奔;想起曹操只有三座縣城竟還能扭轉(zhuǎn)乾坤……曹操不愧為當(dāng)世英雄,莫說這呂布,就連袁紹也比之遜色三分。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代志士豈能朝秦暮楚?豈能背負反復(fù)之名茍活于世?他思想至此心頭悲愴,不敢回頭看曹操,生怕一回頭就忍不住向其低頭認(rèn)錯。他把牙一咬,怒視眼前攔路的兵士:“讓路!在下引頸就戮,還不速速閃開!”

  曹操在后面聽得清清楚楚,知他心如鐵石不可挽回,竟不由自主潸然落淚,擺擺手示意軍兵讓路,喃喃道:“你我相交一場,從此生死相隔,就讓我再送你一程吧。”說著話跟在陳宮身后緩緩而行。

  滿營文武見此情形無不凄然。程昱、薛悌、魏種等久相識感觸頗多,憶昔同營效力之情,紛紛跟了過去;陳登、陳矯、徐宣料此恩怨已結(jié),同在呂布帳下時的矛盾也從此化為烏有,便也隨著相送;就連素未謀面的郭嘉也追出了轅門。

  呂布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高順、陳宮慷慨赴死,越發(fā)顯得他的乞活甚是渺小,連忙又伏到劉備耳畔:“玄德,務(wù)必救愚兄一命!”

  劉備面無表情不置可否,只隨口道:“看情況吧。”

  呂布見他拒人千里,笑道:“玄德老弟,你妻女尚在下邳城中呢。你打了敗仗棄她們而去,還不是賴愚兄保護收留?看在我保全家小的面子上,你還不替我說兩句好話嗎?”

  劉備白皙的臉上又泛起了紅暈,眼睛一亮,笑道:“好。『!兄長性命包在我身上!

  呂布見他應(yīng)允,總算松了口氣,忽聽得三陣催命鼓響,料是高順、陳宮已然人頭落地。過了好半天,才見曹操低著頭茫然若失般踱了回來,后面程昱、陳登等人也是連連嗟嘆各歸其位。曹操頹然落座,悵然道:“傳令下去,厚待公臺家眷老小,護送至許都妥為安置!

  呂布頗不識趣,又插了口:“恭喜明公鏟除叛逆……”還未說完就見曹操惡狠狠瞪過來,馬上閉了嘴。他雖英勇蓋世,卻沒有安定天下的大志,豈會曉得曹操是何等胸襟?

  這時又聞參駕請罪之聲,宋憲、侯成等一干將校走進大營,跪倒在大纛之畔。曹操逐個打量他們,猛然看見秦宜祿也在其中,不禁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你們所擒者就是這幾個人嗎?”

  侯成前趨一步:“還有呂布家小……張遼領(lǐng)兵在外未能擒獲!

  “徐翕、毛暉、吳資三個叛徒呢?”東平徐翕、山陽毛暉、濟陰吳資都曾是曹操統(tǒng)領(lǐng)兗州時的麾下郡守,自然不能輕易放過。

  侯成咽了口唾沫,作揖道:“吳資已于兩月前病死,徐翕、毛暉自彭城之?dāng)【鸵烟油觯赡堋赡苁侨ヒ栏疥鞍粤。?br />
  “嗯!辈懿倜娉了扑底运剂俊鞍、孫觀、孫康、尹禮、吳敦、昌霸,這幫割據(jù)一方的匪人也要設(shè)法處置,弄不好在對抗袁紹時會變成大患。

  呂布不明就里,還以為曹操怪罪侯成等辦事不力,趕緊又插了嘴:“明公有所不知,布待諸將頗厚,這幫人卻臨急而叛,毀了我歸附您的一片誠心,實在是薄情寡義!”

  宋憲、侯成聽他這樣說,驚得臉色煞白。哪知曹操卻忽然發(fā)笑,戲謔道:“待諸將頗厚?卿背著妻子,寵幸部下之妻,何以為厚?”

  “哈哈哈……”呂布與杜氏那點破事兒不少人知道,聽曹操當(dāng)面道出,連投降的帶受降的全樂開了花,眾人目光齊向秦宜祿掃去。那活王八也真厚顏無恥,非但沒有羞澀之意,反跟著大伙一起哄笑,還道:“哪里背妻,乃是連床而戰(zhàn)!”

  眾人越發(fā)大笑。呂布倒是一陣臉紅,迫不及待地跪倒曹操面前:“明公念刺董、討袁之功,就饒恕我吧!在下日后必定肝腦涂地輔保明公!”說罷連連磕頭。

  曹操還是猶豫不決。呂布雖是破敵利刃,卻是一把雙刃劍,留下他是福是禍還在兩可。抬頭間見劉備欲言又止,索性問道:“吾欲留奉先以為己用,使君以為如何?”

  呂布高興得都快笑出聲來了,剛才就跟劉備商量好了,有這個人情保下來,自己定是安然無恙了。他低頭微笑,等著劉備講情,哪知聽到的卻是——“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呂布的笑容霎時凝固了,扭頭問道:“賢弟說什么?”

  劉備一臉不屑,又提高聲音重復(fù)了一遍:“明公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

  呂布推卸罪責(zé)反復(fù)告饒,可這短短一句話就斷送了他性命!昔日丁原拔擢他于行伍之間,而他卻為了功名富貴手刃恩人;董卓認(rèn)他當(dāng)義子頗加恩惠,他又因為與婢女通奸刺死義父。這樣的人豈能信任?呂布愕然半晌,忽然跌坐在地破口大罵:“劉備豎子!你這大耳賊最叵信!忘了轅門射戟之事乎?三番兩次棄妻女不顧,還不是賴我保全?你這忘恩負義的小人!”

  “呸!”劉備也變了臉,“你對我有何恩義?搶我徐州、兩襲小沛,你還有臉道恩義二字嗎?!”

  “你你你……”呂布氣得面似紫羊肝,渾身戰(zhàn)抖不休,身上緊縛的繩索嘎嘎直響,仿佛再用些力氣就要掙斷了。眾兵丁見狀趕緊一哄而上,使勁將他按住。他還欲再罵劉備,腦子里突然一轉(zhuǎn)——罵劉備又有何用?我之性命乃在曹操掌中!馬上回頭看曹操。

  只是陡然之間,曹操已面帶騰騰殺氣,手中緊緊握著佩劍劍柄。可謂一言點醒夢中人,劉備之言深深觸動了他。他舉目四顧,見滿營文武個個都是一臉殺意,其中李典更是橫眉立目怒不可遏!曹操心中凜然——呂布與李氏有不解之仇,若將呂布饒恕,怎對得起九泉之下的李乾?還有戲志才,為什么會被囚禁染病而死?那濮陽之火、蝗旱之災(zāi),兗州死了多少人?若是饒了呂布,拿什么告慰死去亡靈?何顏面見兗州父老?接著又想到,呂布有刺董之功,天子至今不忘其義舉,倘若另有旨意頗加恩惠又當(dāng)如何?不尊天子之意是為不臣,尊天子之意豈不是在董承等人之外再樹一個內(nèi)患?還有,夏侯惇的左目也是這廝命高順突襲射瞎的!與張邈兄弟反目究竟是誰造成的?河內(nèi)張楊與其同鄉(xiāng)深厚,將來與袁紹決戰(zhàn)之時,若呂布逃歸河內(nèi)那當(dāng)如何?呂布原先追隨過袁紹,要是給我來個陣前倒戈又該怎么辦……霎時間,種種新仇、舊恨、猜忌、疑慮一齊涌上心頭!

  呂布只覺曹操的鷹眼陰森可怖,連忙辯白:“明公莫聽小人之言,在下真是誠心歸附,一片赤誠天日可鑒……”

  曹操再不愿聽了,把手一揚:“推出去!縊死而后梟首!”

  呂布眼前一黑,只覺眾軍兵齊手拉扯自己。他本能地抗拒起來,掙扎著膀子,硬是不肯移動半步。許褚見此情形把大鐵矛一拋,也搶過去抓呂布,合眾人之力才把他拖將下去。呂布還不認(rèn)命強自掙扎,口中大罵不止:“曹操!我呂布刺董有功,普天之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曉?當(dāng)今天子賜封我為溫侯,乃有儀同三司之貴,獲假節(jié)之權(quán)比你還早呢!如今你一朝得勢,竟敢如此待我?!老子跟王司徒救駕時,你還在兗州忙著窩里斗呢!你有何資格殺我!”他越罵越兇,兩膀一使勁,竟將眾兵丁甩翻在地,連許褚都側(cè)歪著退了幾步。十幾個人拉不住一個上綁的呂布,這要是容他沖回來豈不是一場塌天大禍?曹操嚇得躲進大帳,王必張開雙臂堵住帳口,刷刷刷一陣抽劍聲,夏侯淵、于禁、樂進、徐晃、朱靈等都把家伙拔了出來,十幾員大將把呂布團團圍住,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只能在中軍營里將其亂刃分尸了。

  呂布不再向前,圓睜虎目環(huán)視眾人。諸將將他圍住,可誰都不敢出這第一劍。這家伙勇猛過人,萬一出劍之時割斷了繩子,他臨死前來個困獸之斗也夠大伙忙活的!正在僵持之際,忽聽有人一聲高呼:“諸位且慢動手!”

  郭嘉從人群里擠過來,規(guī)規(guī)矩矩向呂布作了個揖,語重心長道:“呂將軍,在下有幾句好言贈與你這癡人,你可愿聽?”

  “說!”呂布機警地環(huán)視眾將,隨口應(yīng)了一聲。

  郭嘉娓娓道來:“你乃無牽無掛一并州漢子,陰差陽錯混入官場,又趕上亂世才橫勇一時。既無逐鹿中原之志,又無縱橫捭闔之才,落這樣一個結(jié)果還不是理所當(dāng)然嗎?這輩子富貴榮華享受了,大風(fēng)大浪也經(jīng)受了,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即便茍活于世能解脫什么煩惱?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只怪你自己錯走了路!難道英雄一世最后反受亂刃分尸之苦嗎?在下替你著想,還是乖乖引頸吧……”

  郭嘉這番話說得和風(fēng)細雨,但呂布聽來卻不亞于當(dāng)頭棒喝。他呆愣半晌,臉色青白交錯,似羞愧又似頓悟。終于,呂布停止了掙扎,干笑兩聲,雙眼一閉,接受了眼前事實……大丈夫死固死耳,何必再同他們口舌爭辯呢?在戰(zhàn)場上天不怕地不怕,可玩陰謀詭計絕不是曹操、劉備這幫鳥人的對手,誰叫自己趕上這世道了呢?若一輩子在并州老家放馬牧羊倒也罷了,既然混上這條不該走的路,身首異處不過是遲早的事!早知如此何不在下邳城樓撞死,還要到此說這么多的昧心話遭人恥笑呢?就算真保了曹操,他就會信任我嗎?天下未平還用得著我,等某一天大功告成,也難保他不會再下殺手!還是陳公臺有先見之明,多活一天不過是多提心吊膽一天,算了吧……呂布思來想去,似乎也沒有什么可牽掛的了,念念不忘的只剩下嚴(yán)氏、未成年的女兒,還有杜氏佳人,要托付曹操兩句,但轉(zhuǎn)念一想,求了又有何用?眼一閉氣一絕,活人的事豈還顧得上……

  呂布萬念俱灰嘆了口氣,拋下那群緊張兮兮的曹營眾將,邁著高傲的步伐,坦然赴轅門受死。曹操哆哆嗦嗦藏在王必身后,見呂布默然而去總算是放心了,隆冬時節(jié)竟驚出一頭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