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殺狂徒
橋玄偶然提出拜謁許劭的提議,這可成了曹操的一大心病。原以為這不算什么難事,等備好禮物真到了許府門口,才發(fā)現(xiàn)車水馬龍門庭若市,求見的人堵了半趟街,有些人甚至帶著鋪蓋一連等了好幾天,這才知道事情不好辦。
許劭,字子將,汝南郡平輿縣人,并無官位在身,駐足洛陽時他住在兄長許虔家。評議之風(fēng)實起于賈彪、郭泰二人。賈彪字偉節(jié)、郭泰字林宗,他們原是太學(xué)領(lǐng)袖,與陳蕃、李膺閑時評論朝廷褒貶人物。原本只是閑談,但因品評準確而聲名鵲起,受到世人推崇。后來賈彪死于黨錮之禍,郭泰受了打擊閉門不出,評議的領(lǐng)袖就落到了許劭的頭上。
許劭以及他的堂兄許靖在平輿的清河橋招集士人大搞清議,因為總是在每月的初一,所以被人稱為“汝南月旦評”。
月旦評議論鄉(xiāng)黨,褒貶時政,不虛美、不隱惡,公然辯人之優(yōu)劣善惡,在朝在野者皆可歸入品評之列。無論是誰,一經(jīng)品題,身價百倍,世俗流傳,這就引得四方人士慕名而來,皆以領(lǐng)二許一字之評為榮。尤其許劭的名氣家喻戶曉,被人與郭泰合稱為“許郭”,晚生后輩反排在了太學(xué)名士的前面,可見才氣不凡。
可不知什么緣故,許氏兄弟突然鬧起了矛盾,許劭一氣之下拋開許靖來洛陽尋親哥哥許虔。本是想離開堂兄和鄉(xiāng)人過一段平靜的日子,可他這么大的名氣,清靜豈是容易得的?不知什么人走漏了消息,許劭到洛陽的傳聞不脛而走,府門前頃刻間賓客如云,當官的、為宦的、念書的、作文的、沾親的、帶故的、慕名的、有求的都快擠破大門了。
縱然這些人都堵著大門不肯走,可真正能見到許劭的卻僅僅是少數(shù)。眼見不少比自己煊赫百倍的人物都規(guī)規(guī)矩矩等著,曹操的心涼了半截,憑自己這點兒名氣,等到猴年馬月也見不到許子將呀!
自己的能力既然解決不了,曹操只好低頭向父親求助。曹嵩也覺得不好辦,思來想去又找來“不開口”許相。那許相與許劭是同族兄弟,原以為請他出山一定馬到成功。哪知許相的腦袋搖得跟貨郎鼓一樣:“不行不行!不是我不開口,實在是我?guī)筒涣诉@個忙。我這個從弟傲慢得緊,從來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去也是白去!
曹嵩父子把好話說了三車,又恭恭敬敬備下兩份厚禮,許相才勉為其難應(yīng)承下來。本以為妥當了,誰料六天后許相又把兩份禮物原封不動送了回來,一個勁兒躬身作揖:“許某無能,許某無能……事兒不但沒說成,還被他訓(xùn)斥了一頓。羞死我也!以后還是不開口好!闭f完滿面帶愧而去。
事兒既然說不成,曹操只得再次腆著臉自己去求見。哪知許劭拿起了架子,所有拜謁之人一概不見。硬是讓大家干巴巴吃閉門羹。曹操既委屈又窩火,也不好再去求父親,索性叫家人收拾鋪蓋卷弄到衙里,晚上秉燭看書解悶。
這一日,他正好得了一卷蔡邕的大作《釋誨》,覺得甚符自己的心境。待至傍晚,點上燈細細品讀起來。
“且用之則行,圣訓(xùn)也;舍之則藏,至順也。夫九河盈溢,非一凷可防;帶甲百萬,非一勇所抗。今子責(zé)匹夫以清宇宙,庸可以水旱而累堯、湯乎?懼煙炎之毀熸,何光芒之敢揚哉!”
這篇文章乃當年蔡伯喈半路逃官而作,寫得氣勢宏大,但多少有些苦中作樂、挫中憤慨的感覺。曹操一邊讀一邊不自覺地往自己身上聯(lián)系,心緒越發(fā)紛亂,閉上眼睛沉吟許久,竟煩得坐不住了。于是披上大氅喚來長隨出去巡街。
其實這會兒并沒什么可巡查的,洛陽城北本就沒多少人住,前番經(jīng)他的整治更是安定。入秋后一天比一天涼了,到晚間天黑下來,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在這個時辰出門。
曹操也沒騎馬,只信步在外面胡亂轉(zhuǎn)悠了一陣,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榖門外,又瞧見幾個值夜的兵丁圍在一處閑話。
“宜祿,你說什么?宦官也有兒子?”
“那是!”那個叫宜祿的一撇嘴,“你以為他們天生就沒屌不成?如今的王甫曹節(jié)當初都是西苑騎出身,后來是自己割了那玩意才入宮的。王甫的兒子王萌現(xiàn)在是長樂少府,還有一個養(yǎng)子王吉,大名鼎鼎的沛國相,殺起人來成百上千都不眨一下眼。你們知道嗎?”
“嘿!就你了不起?我問你,人家沒屌都有妻有兒,你這么大能耐咋連半個老婆都討不上?快三十歲了還是光棍兒一根?”
“別挨罵啦!天底下有討半個老婆得嗎?我討半個,剩下那半個歸你不成?我是不稀罕女人,也沒那心氣兒!等我哪天有心氣兒了,討三十個老婆,一天晚上睡一個,一個月都不重樣兒,趕上小月有的還摸不過來呢!”
“那趕上閏月還興許摸重了呢!你就吹牛吧!”幾個當兵的笑彎了腰。宜祿一抬頭,猛然看見曹操正站在不遠處掩口而笑,饒是他機靈會來事,連忙跪倒在地,高呼道:“小的秦宜祿參見大人!”其他人也明白了,齊刷刷跪倒一片。秦宜祿特意向前又跪爬了兩步,扯著嗓門嚷道:“大人您龍虎精神憂國憂民,這般時辰還來巡查,真是清官兒好官兒。大人勞苦,盼大人高升!”
曹操抿嘴一笑:這狗東西真會拍馬屁,倒是一張好嘴!踱步上前道:“少給我戴高帽子,我只是睡不著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你們都起來吧。”
當兵的站了起來,但曹操在跟前都拘謹了不少,規(guī)規(guī)矩矩立在城門邊上不再吭聲。
“怎么啦?剛才聊得不是挺起勁嗎?見了我全都變啞巴了?”曹操知道他們懼怕自己,“剛才說到哪兒了?對啦!你叫秦宜祿?”
“是小的賤名!
“你剛才說要討三十個婆娘,雄心壯志不小嘛!”曹操戲謔道。
“小的說著玩的!鼻匾说摵┲樀,“我一個窮當兵的,一沒房產(chǎn)二沒地業(yè),連黑帶白混這等差事。掙的錢還不夠買酒灌肚子呢,誰家閨女舍得給我呀!”
“嗯。你們的日子苦呀!掙的少不說,這么涼的天還要守夜。這還沒到最冷的時候呢,入了冬這差事可不好當!以后凡是守夜的,我另賞一吊酒錢,從我俸祿里出……不過丑話說在前頭,在值上可不準喝!
“謝大人!”秦宜祿連忙道謝。
“有機會我?guī)湍闾嵊H保媒討個老婆,連沒那玩意的都有婆娘,你們有那玩意豈能閑著?”曹操對眾人笑道:“還有誰沒有婆娘,今個兒只管說!”
這樣一問氣氛可活躍了,你一言我一語都打開了話匣子。有個年輕的竟斗膽問道:“大人您娶親了沒有?”
“娶了!”曹操伸出三個指頭,“一妻兩妾呢!”
“大人有福分,夫人一定美若天仙!”
“甭提她了!我那位正室夫人嘛……那臉龐那顏色跟牛皮鼓似的!”他說著用手比畫了個大圓圈,引得眾兵丁笑倒了一片。他卻繼續(xù)戲謔道:“你們別樂!家有丑妻是一寶嘛!別看長得丑,賢惠那是沒挑了。居家過日子還得找這樣的,不瞞你們說,我納的頭一房小妾都是她張羅的。有一天她跟我說:‘夫君呀!我知道奴家長得有礙您觀瞻,可這是胎里帶的我也沒法子呀!不過我陪嫁過來的丫鬟還不錯,又是和我一塊兒長起來的,您就收了房吧!好比您買柿子,不留神兒買了個爛的,我們再搭您一石榴吧!’”
曹操正妻丁氏相貌平平,小妾劉氏乃丁氏丫鬟,這些都是實情?伤碛图哟走@么一念叨,這些當兵的哪兒有不樂的?有幾個樂得眼淚都下來樂:“哎呀!您夫人真是賢惠,也會說話!那另一位側(cè)夫人呢?也是尊夫人她張羅的?”
“那位不是……是我搶來的!”曹操不語了,他回想起那個夜晚在家鄉(xiāng)桓家的那個宴會上卞氏那清脆動人的歌聲,回想起他打死桓府管家救走他們姐弟的情形,回想起臨入京的前一晚兩人在荒山茅屋互訴情話私定終身……
“大人您也搶親?我還以為就我們家鄉(xiāng)這樣呢,還有一宗笑話哩!我們鄰居有一漢子與人定了親,沒想到家道中衰窮得叮當響,他怕女家嫌貧不予,就領(lǐng)著我們一幫朋友去搶親。結(jié)果天黑搶錯了,反背了小姨子出來,女家的人追出來喊:‘錯了!錯了!’沒想到小姨子心里中意他,在背上答話:‘沒錯!別聽他們的,姐夫咱快走!’最后定親媳婦沒要,娶了小姨子!”
眾人聽了又哈哈大笑起來。曹操也笑了,卻道:“我可不是這種搶法!你們別出去給我亂嚷嚷!不然我可不幫你們討老婆啦!”
“我們哪兒敢呀……哈哈……那是什么人?!”秦宜祿突然頓住了,手指著不遠處一團黑影。
大伙放眼觀看,只見一人穿著厚衣鬼鬼祟祟朝這邊張望。
“什么人?過來!深更半夜出來干什么?”秦宜祿立刻呵斥道。
“小的……小的是過路的。”那人答著話慢吞吞蹭了過來。這人看樣子五十多歲,一身平民的打扮,滿臉亂糟糟的胡子茬,兩只小眼睛賊溜溜亂轉(zhuǎn)。
“過路的?大半夜過的什么路?城門關(guān)了你不知道嗎?”
“小人是出去討債的,不料欠錢的主兒賴著不給,所以耗到半夜才回來。小的住家不在城里,只是打這兒路過。”那人嬉皮笑臉說。
秦宜祿走到那人跟前上下打量了幾眼:“你說的都是真的?”
“句句是實,不敢欺瞞!另外……”那人忽然壓低了聲音,“小人這有幾吊錢孝敬幾位軍爺買酒……”
“放屁!你當我們是什么人?”秦宜祿義正詞嚴地呵斥了一聲,其實若曹操不在眼前他就收下了,上差在此自然不敢受賄,“大半夜的,沒事兒別在外面逛,留神我叫你吃棍子!還不快滾!”
那人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要逃之夭夭。
“等等!”旁邊一個身強體壯的年輕兵丁喝住了那人,只見他幾步上前一把扯開那人的衣衫。嗖地一聲,從他鼓鼓囊囊的懷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來,“這是什么?說!”
曹操和其他人也驚了,連忙趕上前去,有兩個手快的同秦宜祿他們倆把那人按倒在地。那人放聲大呼:“無罪!無罪!刀是我走夜路防備賊人的!”
“胡說八道!”年輕兵丁蹲下就是一耳光,“從實招!”
“是實
話!”那人還狡辯,“防身用的!”
“還嘴硬!”年輕兵丁甩手又是兩巴掌,“夜靜更深帶刀出行已經(jīng)犯了禁令!太平時節(jié)懷揣鋼刀防哪門子賊人?我看你就是賊!”說著掄起蒲扇大的巴掌還要打。
“我說我說!”那人從實招了,“我真是去討債的,北山獵戶徐氏欠我十吊錢半年未還,我去了幾次他都賴著不給。這次我怕他又搪塞,就帶了把刀去,到他家我把鋼刀一亮,說若還換錢便罷,不還錢就剁了他。結(jié)果他怕了,就對付了我五吊半。你們不信只管去尋徐家人問!”
“即便你所說是實,帶刀夜行也是犯禁。況且你以刀逼人甚為不當!鼻匾说摀u頭晃腦道,“按律行事,打他二十棍子!”
幾個兵丁架著他到門前,各取五色棒就要打,那人呼叫:“慢動手!慢動手!你們大人在哪兒?我有話對他講!”
“住口!你是什么貨色!還想見我們大人,小心我打你個脆的……”秦宜祿喝道。
“慢著!”曹操看得清楚聽得分明,“等會兒再打……我就是城北縣尉曹操,你找我有什么事兒?”
“原來您就是曹大人,果然氣度不凡呀!”那人憨皮賴臉道。
“你想說什么?”
“這……這……”他吞吞吐吐看著兩旁的兵丁。
“快說!他們有什么可避諱的……不說嗎?行刑!”
“別!別!我說……小的叫蹇圖,家住城西,是當今萬歲身邊小黃門蹇碩的叔父。望大人看在與小侄同朝為官的分兒上,就饒了我這一遭吧!下次不敢了!
眾人起初還不信,但仔細想想似乎不假:黃門蹇碩確實有一個叔叔住在洛陽,是城西人人皆知的無賴。這人本有幾畝田地,整日里游手好閑又愛耍錢,好好的地都賣出去耍了,后來侄子在宮里得寵就張著手找人家周濟。蹇碩倒也正派,只給了他點兒銀子囑咐他安分就不管了。蹇圖哪里肯聽,沒兩天就把銀子敗光了,再要蹇碩不給了。他只得偷雞摸狗過日子,鄰里防著他,他就索性提著鋼刀四處訛詐要錢。官府礙著他是寵臣的親眷,睜一眼閉一眼也不怎么干預(yù)。想不到今天會撞到曹孟德手里。
曹操面無表情聽他把話說完,微然一笑道:“你既是官親更應(yīng)該遵律守法。本官執(zhí)法從不避諱權(quán)貴親友,你少說這樣的話——打!”
幾個兵丁不由蹇圖分說把他按倒在地,秦宜祿掄起大棍剛要落下卻轉(zhuǎn)了個心眼:蹇碩豈是輕易得罪的?他雖是宦官卻監(jiān)管羽林衛(wèi)士,是當今皇帝身邊紅得發(fā)紫的人物。這廝不管遠近大小也是官親,曹大人開罪得起,我等豈開罪得起?于是手里玩了個花活兒,棒子是高高舉起急急落下,但沾皮不著肉,但聽得啪啪作響卻不傷筋骨。
曹操是宦門公子,哪里曉得這衙門口的手段。一旁那個年輕的兵丁卻看不過了,一把奪過秦宜祿手里的棒子徑自掄起來打。
這小子身強力壯膀闊腰圓,手指頭粗得小棒槌一般,大棍掄起來呼呼掛風(fēng),打在身上豈是尋常?霎時間蹇圖疼得殺豬似喊叫。那小子絲毫不松懈,剛剛十棍下來,蹇圖屁股和腿上已見了大片鮮血。
“哎喲!痛殺我也……”蹇圖瞪著眼睛,張口大罵,“小畜生!你敢打、打大爺!我……哎呀!我叫我侄宰了你全家!”
曹操一聽他罵人,火不打一處來:“莫要理睬!打!狠狠打!”
“哎呀!天殺的小畜生,給臉不要臉!真拿自個兒……哎呀!當了清官不成?姓曹的!我罵……罵你八輩兒祖宗……”蹇圖越罵越難聽,那兵丁就打得更狠。轉(zhuǎn)眼間二十棍就要打完,那蹇圖還不住口,曹操冷笑道:“這無賴辱罵本官毫無悔改之意,繼續(xù)打!再打二十棍子!”
“好小子!你有種!哎呀媽呀!咱們都是一路奴才……哎呀姥姥呀!你爺爺不也是宦官嗎?我是宦官他叔,你還……哎喲祖宗呀!還不叫我一聲太爺!這龜重孫……哎喲太老祖宗呀!”蹇圖被打得亂叫,卻還不改口。
“打!狠狠打!”曹操一咬牙,“看他還敢不敢胡說!”
“諾!”那壯兵應(yīng)罷一聲狠掄大棍,耳輪中只聽得砰的一聲,已打了個骨斷筋折。饒是那無賴嘴比鴨子的還硬,也只有出來的氣兒沒進去的氣兒了,嘴里已不成句:“等、等……著瞧……我叫我侄子……廢了你們……全家……咱……白、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出、出……出……出不來了……”一語未完,白眼一翻便昏過去了。
那壯兵卻不肯饒,照舊掄著棍子打,秦宜祿忙伸手攔道:“不行!別打啦!”
“還差四棍呢!”那兵丁也不顧阻攔,喘著大氣接茬把剩下的四棍結(jié)結(jié)實實打完。
秦宜祿見那廝已然血葫蘆般,忙低身一摸,嚇得坐在地上,驚呼道:“打死了!大人!”
曹操一腳把秦宜祿踢倒:“狗東西怎么說話,誰打死了?”
秦宜祿顧不上護疼:“這無賴被打死了!他可是……他可是……”
“慌什么?”曹操一聲斷喝,“死就死了,打死這等無賴臭塊地罷了!瞧你那熊樣兒……你小子也是!怎么下手這么重?”
“小的奉命行事而已!蹦莻執(zhí)行兵丁跪下說。
“好一個奉命行事!我說讓你打死他了嗎?”曹操見他出言頂撞,心里一陣光火,“打昏了還下死手,你年紀輕輕怎么這樣狠毒?”
哪知那兵一點兒也不害怕,鏗鏘說道:“縱然小的心狠手辣,卻明白這廝有四罪當死!”
“哦?”曹操一愣,“哪四罪當死?你且說說看!
“諾!這蹇圖夜帶鋼刀已犯禁令,既被拿住又多番巧言狡辯,就是討債也未見是實,此乃一當死。蹇圖被拿無悔懼之意,放厥辭求赦,既已受刑又藐視大人、辱罵長官,更言及日后報復(fù),實是無父無君無法無天,此二當死!另外此人平日倚仗官親欺壓鄰里、偷盜勒索,官家投鼠忌器不問其罪,今日犯到大人手里,大人正應(yīng)當為民除此禍害,此他三當死。大人請想,您上任以來明申法令又設(shè)五色棒不避權(quán)貴,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大膽蹇圖以身試法,大人就應(yīng)該借此狂徒彰顯威名以懲戒他人,此乃四當殺!另外您……您……”
“只管說!”
“諾!您說好了再打二十棍子。打沒打死是您的事兒,但若打不夠數(shù),豈不是我的罪過?”
曹操被噎得一句話都反駁不了,心下暗暗詫異:小小守門吏中竟有此等人物!仔細打量他許久,又踱至尸體旁看了半晌說:“算了!你們把這尸體拖走,明天當街示眾……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樓異!”
“你打死寵臣親眷不害怕嗎?”
“大人都不怕,小的窮當兵的一個,有什么怕的!”樓異抬頭道。
“好!樓異,還有秦宜祿,你們倆聽著,這兒的差事不要你們了。從明天起,你倆轉(zhuǎn)到衙里當我的隨從,我走到哪兒你們就跟到哪兒!”
“謝大人!”二人磕頭謝恩,興奮感早溢于言表。
智誆許劭
許劭在汝南的名氣越來越大了,這使他漸漸感到不安。所謂“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一個人的名望太大了就會惹麻煩,尤其是他這種鄉(xiāng)間隱士。清議的影響力大了看似不錯,但樹大招風(fēng)也不是鬧著玩的。搞得這么大的影響,朝廷的征召又一概拒絕,這已經(jīng)很危險了,萬一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被扣上個聚集鄉(xiāng)黨、私議朝政的罪名,那一族的命就全沒了。現(xiàn)在還沒人這樣說,可是以后呢?賈彪、郭泰血淋淋的教訓(xùn)還不足以為鑒嗎?所以許劭決定接受征召,到郡里當一個功曹,以做個小官的辦法來避禍。
但是當許劭將這個想法告訴許靖時,許靖很生氣。在許靖看來他們兄弟同樣受人注目,許劭可以做官他也可以做官,平日里許劭說什么仕途險惡的話都是虛偽的敷衍。他要求許劭到郡后舉自己為孝廉,被一口回絕了。從此兄弟兩人分道揚鑣了!
煩心事一件跟著一件來,許劭決定離開汝南,到京師找他的大哥許虔盤桓幾日,排遣一下胸中的郁悶。哪知這一來煩上加煩,險些把全洛陽惦記出名的人都引來了。剛開始他還勉強搪塞著,到后來這些人成群擁擠到了大門口,而且人數(shù)大有增加之勢。許劭開始覺得這次來京似乎不甚明智。
正在這時,多年未見的從兄許相帶著禮物出現(xiàn)了。許劭一向瞧不起這個人,美其名曰“不開口”,實際上是攀附權(quán)貴、諂媚宦官的小人。許相說了半晌無關(guān)緊要的奉承話,末了才坦白來意——要求他給曹嵩的兒子曹操寫風(fēng)謠評語。這可把許劭惹怒了,他指著許相的鼻子大罵一通,把這些天的火氣全撒在他身上了。
但等許相走了,他開始反思。固然許相是個無恥小人,但畢竟身居侍中牽著大宦官曹節(jié)的勢力。萬一他挾恨報復(fù),自己一介布衣絕沒有好果子吃。思來想去,只有盡快離開京城了。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想順利離開洛陽可不是件容易事。
府門外都是等著拜見的人,就算是深夜也有這些人的家丁仆人等候消息。要是隨便出去馬上就會被他們攔住,沒完沒了地糾纏。這可怎么辦?最后還是許虔出了個好主意,先由馬車載著東西離開,一出門就揚言許劭回鄉(xiāng),客人一概不見,等把他們的注意力引走,許劭再另乘一車悄悄離開。
于是就在一個寂靜的傍晚,一輛空馬車急匆匆離開了許府。那些拜客派來的家丁慌了神兒!有的回去報信,有的設(shè)法堵截,有的跟著車出了城,總之大伙都知道許劭已經(jīng)動身回汝南了。
第二天清晨,許劭才真的辭別兄長。
仆人輕快地甩著鞭子在空曠的洛陽街道上趕著馬車。即使是這樣,許劭依然不敢掉以輕心,他吩咐車夫把車簾垂得嚴嚴實實。由于準備了一宿,實在疲乏了,許劭不知不覺側(cè)臥在車里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恍惚惚,一陣爭執(zhí)聲吵醒了他。
“就是你!少廢話!”一個高門大嗓的聲音嚷道。
“胡說八道!我們可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人家,我們老爺人品了得。我們豈會搶你媳婦?”這個聲音許劭知道,是他的車夫。
許劭詫異地坐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車子
不走了。
“我還冤枉你不成?我認得這駕馬車!”
“你說的都是什么呀?你是瘋子!”
“你才是瘋子!就是你們搶的人!”
“不是!”
“是!”
“無賴!”
“你才是無賴!”
“混賬!”
“你混賬!”
“好了好了,都別吵了!”又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二人的爭吵,“守著我們這些官人還敢這么放肆,成什么體統(tǒng)!都跟我回衙門,見了縣尉大人再說。”
怎么還有官人呢?許劭聽糊涂了,趕緊掀車簾子。只見車前圍了一大群人,有百姓也有皂隸,為首的兩個年輕人:一個是身穿布衣的胖墩墩的農(nóng)家漢子,一個大個子看樣子是衙役頭子。許劭忙問車夫:“這是怎么回事?”
“老爺您醒了……剛才您睡著了不知道,咱剛出洛陽城沒走幾里地,我心說您睡著了咱慢點兒走……這倒好!沒幾里地就這幫人攔住了……這胖子帶了一幫農(nóng)漢硬說咱們兩天前搶了親,非吵著叫咱們還他婆娘……他那個橫勁兒就別提了,我怎么解釋他都不聽……搶沒搶的咱先放一邊兒,大白天一幫人吆五喝六地攔車像話嗎?明火執(zhí)仗嚇唬誰呀……話又說回來,胖子你也說了,你那沒過門的媳婦是個跛子,嘴還有點兒歪,而且一眼大一眼小,這么個丑鬼我們搶她干嘛呀……后來這幾個官人來了,他還揪著咱不放,嚷著要去衙門……這幾個官人也是的,半天都是他的理,你們辦案子也得容我說句話呀!橫挑鼻子豎挑眼,欺負我們外鄉(xiāng)人呀……老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車夫真是被擠對急了,沒頭沒尾說了一大堆。
許劭一聽腦袋都大了:這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們……我們……究竟怎、怎么了?”他想解釋些什么,但根本沒弄明白事情經(jīng)過,找不著話頭。
“衙役大人們,都看見了吧!”那農(nóng)家胖子倒逮著理了,“他們老爺根本就說不清楚,這就是心里有愧!別看他穿戴得這么講究,人心隔肚皮,我媳婦那么丑他都不放過呀!這幫人面獸心的家伙太霸道了!還不快把他們逮起來,這個老爺準是個大賊頭兒!”
車夫?qū)嵲谑菤獠贿^,把手中馬鞭一舉:“你再說一句!”
“你們是賊!”農(nóng)家胖子跳著腳喊。
“還敢胡說!”車夫一猛子蹦下車,掄著馬鞭子就要往胖子身上打。胖子抱著腦袋扭身就跑,車夫提著鞭子在后面追。倆人走馬燈似的溜溜圍著看熱鬧的人群跑了兩圈半,又是喊又是罵。
許劭這會兒腦子里亂成一盆糨糊了,他叫也叫不住、攔也攔不下,還生怕暴露身份,跨在車上干著急。
“太放肆了!”那個大個子衙役似乎看不下去了,“兄弟們!把這個趕車的給我綁了,光天化日之下當著衙役就敢打人!逮起來!”他一聲令下,四五個衙役還有仨看熱鬧的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就把車夫按倒在地,也不知誰從哪兒弄來兩條繩子,幾個人你一把我一把將他捆了個嚴嚴實實的。
許劭都看傻了,想說點兒什么,可這會兒誰還聽他的?
好半天大個子衙役忙活完,抬頭問許邵:“你打算怎么著?是乖乖跟我們走,還是也捆上?”
“這位官人不要氣惱,看來是誤會了……我們沒有搶什么人,僅僅是從這兒路過……或許那個小兄弟認錯了!”
“那我不管,”大個子衙役拍了拍手上的土,“既然他告了你們的狀,你們就得回衙門跟我們老爺解釋清楚。誰是誰非堂上見,連人帶車跟著走吧!”
許劭真是憋氣,本想快點回鄉(xiāng)卻節(jié)外生枝,還不敢嚷嚷:要是叫什么人知道許子將還在洛陽,并且叫人家當成搶親的抓了成什么樣子!現(xiàn)在車夫也叫人家捆起來了,他只得乖乖坐在車上,任衙役們牽著走。
“咱這是去哪兒?”
“洛陽北縣尉衙門。胖子家住城北,這案子歸那兒管!”
許劭一愣——真糟糕!剛剛駁了曹操的面子,這次卻栽到這小子手里!眾衙役不慌不忙押著車,車夫被綁到了車沿上,那個農(nóng)家胖子也老實不語了,許劭則低著頭想心事。半個時辰后,連原告帶被告還有看熱鬧的,一大群人擠到北縣尉衙門。縣尉曹孟德升堂問案,衙役書吏兩旁伺候。
那小胖子一進門來了個羊羔跪乳,趴在地上就叫屈,硬說許劭他們搶了人。曹操聽罷拍案喝問許劭:“你是何人?為何強搶人妻?見本官又為何不跪?”
許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嘴里還得回答:“回大人的話,這個人認錯了馬車,我們從未干過搶親的事。至于我的名姓……在下……”
“快說,不要吞吞吐吐!”
“在下汝南許劭。”許劭咬著后槽牙答道。
“大膽!何方刁人,竟敢冒稱許劭!”曹操又是狠狠一拍書案,“那許先生乃是天下名士,豈會是你這等傲慢小人?”這話實是曹操借題發(fā)泄。
“不敢欺瞞大人,在下確是許劭!
“?”曹操故意裝作吃驚的樣子,連忙站起身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許子將?”
“是!痹S劭紅著臉答應(yīng)了一聲。
“真的?您確是許先生?”曹操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足打量了八八六十四眼。許劭也不好意思吭聲了,一個勁兒點頭,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哎呀!”曹操一跺腳,緊走兩步上前施以大禮,“許先生在上,小可曹操這廂見禮了。”
“縣尉大人快快請起,這是公堂,別壞了規(guī)矩!痹S劭還得忍著臊來攙。
“跟您還講什么規(guī)矩呀!”曹操起身后,對著其他人發(fā)作起來,“昏聵!瞎了眼嗎?怎么把大名鼎鼎的許先生當成壞人抓來了?把這胖子拖出去打四十板子!樓衙役,你拿的人吧?我不要你啦,給我卷鋪蓋回家吧!”
“唉……曹大人,這小民也是一時認錯,還有衙役也是公事公辦,就饒了他們吧!”許劭已經(jīng)被抬起來了,多少也得拿出點氣量來。
“這……好吧!你們還不謝謝許先生!
兩個人假模假式過來跪倒稱謝。
“既然已經(jīng)弄清楚了……在下告辭了!痹S劭一刻都不想多待了。
曹操還沒開口,一旁那個俊秀的書吏過來道:“大人,剛才那農(nóng)漢上告的話卑職已經(jīng)一字不落筆錄下來了。這位許先生既然是您的朋友,那他的名字還記不記檔了?還有許先生的車夫也打了人,是否還要另立一案,再做計較呢?”
“這個嘛……”曹操笑盈盈地瞟了一眼許劭。
許劭咂摸著這些話的意思,恍然大悟:這曹操原來是挖好了坑讓我跳呀!想至此氣憤滿胸膛,卻仰面大笑道:“哈哈哈……曹孟德!你厲害!算你狠,我服了你了……想要什么樣的風(fēng)謠評語你說吧!”
“在下豈敢造次?只是幾番拜謁先生您都不見,我出于無奈才用此下策。風(fēng)謠之好壞還要先生出于本心!
“哼!你還算磊落……”許劭低頭思索著今天事情的經(jīng)過,沉吟半晌才道,“汝乃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謝先生!”曹操又是一禮。
“不用謝了,案子記不記檔你隨便吧,只要你把我的人放了,我就感激不盡了。”
“書吏,快把筆錄燒了!衙役放人!”曹操答復(fù)得干脆,“恭送許先生!
“不必送了!痹S劭一甩袖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呀!我實在憋不住想笑,哈哈哈!”許劭一走,裝扮成衙役的樓圭第一個繃不住了。“孟德呀!這樣的主意虧你想得出來。我不明白你怎么就斷定昨天離開的不是真許劭呢?”
“我叫隨從樓異蹲在許府好幾天了,專門留意許劭的馬車,昨天出去的那是許虔的馬車,我就知道他肯定沒走,那是故意掩人耳目。至于搶親……那是他的主意。”曹操指了指那個裝成農(nóng)家漢子的年輕人。
“小子!你挺厲害呀!剛才演得跟真的一樣,咱倆搭檔了一場,敢問大名!”
“你不認識他?”曹操很意外。
“怎么認識?大半夜就叫你找來了,稀里糊涂跟著就換衣服出門的!睒枪缪鹋馈
“他是九卿張大夫內(nèi)侄,襄陽的蔡德珪嘛!”
“噢!常聽孟德提及,原來你就是蔡瑁呀!鬼點子不少呀!在下佩服!”樓圭抱拳拱手。
“哈哈……”蔡瑁也樂了,“不敢當!我也是閉門羹吃多了逼出來的,那一次我和孟德去拜訪梁鵠,人家嫌棄我們不見;貋砦揖拖肓诉@個辦法,沒想到用在許子將身上!
“不過……”樓圭又有一點兒憂慮,“咱們這么做,許劭會不會找人彈劾孟德呀?”
“不會的!毖b扮成書吏的王儁這才插話,“他名氣太大,怎么好意思讓人知道栽了這么一個大跟頭呢?咱們只傳風(fēng)謠,不說出來歷,就沒關(guān)系的。你們想,要是叫人知道他許子將被當做搶親的,搶的還是個農(nóng)漢的婆娘,還是跛子、歪嘴,他哪兒還有臉見人呀!”
說罷四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事可不能叫橋公知道!辈懿俸鋈幌氲竭@一點。
“沒事兒!老師知道了只會夸獎你聰明!蓖鮾y不以為然,“你還不知道吧!老師當年辦的這類荒唐事一點兒也不比咱少,當年他當上谷太守的時候想征召隱士姜岐,姜岐不肯出山,他就叫督郵傳話‘你再不出來見我,就把你老母親改嫁別人!’一郡的人都笑瘋了!”
幾個人一聽又大笑起來。
“哈哈……”蔡瑁樂不可支,“肚子都笑疼了……我可得趕緊回去了,外面還一堆人吶!我一早把姑丈的家丁、蒼頭、丫鬟、婆子都叫出來跟我扮百姓,這會兒恐怕姑丈大人還在家里納悶?zāi),家里仆人都哪兒去了??br />
“哈哈哈哈……”幾個人笑得都坐在地上了……
這天的事情過去了好長時間,幾個人只要一見面都還笑個沒完。
后來許攸也知道了,問曹操對這風(fēng)謠是否滿意。
曹操沉吟道:“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沒我想象的那么好,不過也沒我想象的那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