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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玄幻魔法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_第九章 政界大佬點(diǎn)撥曹操
  曹府賀喜

  曹操受橋玄教誨之后對差使用心了許多,特意命人打造了赤、紫、青、黃、綠五色刑棍,就明晃晃排列在榖門兩側(cè),凡是犯令違律之人一概當(dāng)眾棒責(zé)。幾日下來果然大有成效,莫說偷盜搶劫這類的案子,就是街面上吵鬧爭執(zhí)的情形都少了。曹操也不歪在衙里打瞌睡了,整日里帶兵丁巡街處處留心。但他心里還是惴惴的,時(shí)刻牽掛橋玄他老人家,一把年紀(jì)痛失愛子實(shí)在是大不幸?啥嗌俅蜗肴グ萃智昧送颂霉,怕再被他老人家訓(xùn)斥還在其次,更是顧及和他走近了惹人說三道四。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王儁忽然跑來了,說橋公請他同去郊游。這一聽就是樓圭他們的主意,分明是要哄他老人家散心解悶。曹操當(dāng)即一口應(yīng)下了,還特意提前告假,可是真到了日子卻出了意外。

  那日大清早,曹嵩就把他叫到跟前:“崔家來人下帖子,崔烈得了一老生子,又趕上崔鈞舉孝廉外放了縣令,雙喜臨門擺下酒宴,也請?jiān)蹅冞^去。你今天無事,替我去行個人情吧!

  一句話把曹操的計(jì)劃全打亂了。父親講話一向是板上釘更改不得的,他乍著膽子問道:“這么重要的事,您為何不親自去呢?”

  “今兒宮里幾個熟稔的老宦官要告老還鄉(xiāng),我得去那邊餞行。你二叔與北軍的列位校尉司馬聚會,四叔往宋酆家探病,只好叫你去了!闭f完不等兒子再解釋什么,就收拾禮物去了。

  曹操合計(jì)了許久,這老哥仨沒一個忙的是正經(jīng)事!但當(dāng)小輩的能說什么,只得先往崔府應(yīng)個景,爭取盡早離開。

  他心不在焉到了崔府,一進(jìn)門就見袁紹、袁術(shù)、楊彪、楊琦等官宦子弟擠了一院子,難免得寒暄幾句。

  “孟德來得恰是時(shí)候,我正要找你呢!”袁術(shù)見面就拉住他胳膊。

  “哦?公路有事嗎?”曹操不太喜歡此人,只冷淡搪塞著。

  “你送了本初一套自己注的孫武子十三篇,什么時(shí)候也送我一套?”袁術(shù)哂笑著指向袁紹,“要是別的什么文章也倒罷了,唯獨(dú)這兵法確是我最喜好的。我知道你給他一套,我到他那兒去借。我這兄長慳吝得很,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子才給了我兩卷,我拿去看了不到半日誰想他又堵著門討回去了!

  “別聽他胡扯!”袁紹一扒拉兄弟手腕子,“我可跟他講清楚了,這書是孟德借我的,看完了得還。他偏不信,拿起兩卷撒腿就跑,那我能不去堵門嗎?今兒正好,你問問孟德是借的還是送的。實(shí)在不信,去問許子遠(yuǎn),還有咱們新任的縣令爺也行!”

  袁紹口中的“縣令爺”自然是今天的主角崔鈞了,曹操冷眼瞧得分明,袁楊兩家不和,袁紹、袁術(shù)與楊彪、楊琦各邀朋友,實(shí)際上是在拉幫結(jié)派斗嘴。他無心招惹這些人,接著話茬趕緊打聽“縣令爺”在哪兒,忙隨著仆人離開是非之地,奔客堂尋崔鈞去了。待到了客堂門口,早瞅見崔鈞規(guī)規(guī)矩矩在堂上垂手而立——正聽他父親崔烈的囑咐呢!兩旁坐的還有劉寬、張溫、樊陵、許相,都是與崔烈熟識的同僚,也俱是自家?汀

  樊陵眼尖得很,一眼就掃見了曹操,轉(zhuǎn)臉對張溫他們詼諧道:“今兒可真是熱鬧日子,我還尋思為何這堂上怎么霎時(shí)間霞光萬道、瑞彩千條吶?原來咱幾個老家伙在這兒拜謁新任縣令爺,外面偷偷摸摸又來了個鐵面縣尉。有出息的年輕才俊都來了,后生可畏呀!快進(jìn)來吧!我的縣尉曹大人!又沒有生人,要是得罪了你,日后你拿五色大棒打我這老骨頭可怎么得了呀!”

  崔烈素來喜歡曹操,聽樊陵一說就明白了:“外面是孟德賢侄到了嗎?進(jìn)來吧!今天沒外人,你既是客又是有官兒在身的人,過來同坐就是了!

  “罪過呀!幾位長輩都在,哪里有我的座兒?”曹操進(jìn)來作了個羅圈揖,“聽聞兄長外放了一縣之長自然要來道賀,也拜望一下世伯和諸位大人。”

  “好好好!”樊陵習(xí)慣性地捋了捋胡子憨然一笑,這是他一貫的做派,平時(shí)無論想什么做什么臉上總帶著笑,“還有一喜你沒聽說嗎?前不久你崔世伯又得一子,縣令爺多了個弟弟你不知道?”

  “再給世伯道個賀吧!”曹操說著又是一拜。

  崔烈起身親自相攙:“多謝賢侄掛懷,可惜我老來得子,那幼子崔州平身子孱弱得很,不便抱出來給你們看!

  樊陵笑得更開了:“崔兄,我看曹家這小子有規(guī)矩,當(dāng)官也有一套,挺給他爹露臉的。我冷眼瞧得清楚,孟德和咱們鈞兒是好樣的,既知禮儀又有學(xué)問見識,可不像外院那幾個小子,曉得什么時(shí)務(wù),仗著老子的名氣整日吆五喝六的,香的丑的狐朋狗友一大堆……”

  他這席話沒說完,坐在他旁邊外號“不開口”的許相生怕這“笑面虎”說出袁家什么話來,一個勁兒扯他的衣袖。

  “樊德云夸獎的倒也有理!钡故欠(wěn)坐一旁的老劉寬心思靈敏,馬上岔開了話題,“孟德當(dāng)洛陽北部尉很有作為,尤其是造五色棒維持治安,像這樣不避權(quán)貴連五綬之人都要按律用刑,實(shí)是循吏作為啊……”

  曹操聽了心里納悶:這話說我是循吏還是酷吏?劉寬名如其人,是出了名的寬,據(jù)說侍女捧熱茶燙了他的朝服,他都先問人家燙到手沒有,自己這樣執(zhí)法,他怎么看得慣?

  不過曹操假裝沒聽出味道,轉(zhuǎn)臉向張溫道:“大人,前幾日德珪賢弟身染疾病,我未能前去探望,還請您見諒。”張溫的夫人是襄陽大戶蔡諷的妹妹,蔡諷的兒子蔡瑁蔡德珪幾乎長在他姑夫家里,是曹操幼年最好的玩伴,倆人都是出了名的淘氣。

  “太客套了。”張溫頷首不已,“如今你為官,忙的差事也多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算不了什么!

  崔鈞早就品出這幾位大人的談話不怎么自然。劉寬是忠厚長者、張溫是干練能臣,與樊陵、許相根本不是一路人,卻都與崔烈相交,今天是偶然坐到一起的,四人話不投機(jī)生往一塊兒攏。他尋了個空子,忙拉著曹操出了客堂!拔业奶煅!一大早就把我叫來講大道理。劉寬這慢性老頭幾句話翻來覆去說了一個多時(shí)辰,我腿都站木了……哥幾個都來了嗎?”

  “本初和公路在前面呢!子伯、子文他們恐怕來不了,不瞞你說,我一會兒也有事,今兒原說好了要陪橋公出去走走,他家里出了事,我們幾個陪他解解悶。你不介意吧?”

  “唔?橋公約你?那你只管去吧!贝掴x很是通情達(dá)理,“不過孟德,關(guān)于橋公家這次的事,你聽說什么了沒有?”

  “沒有呀!”曹操見他一臉神秘的樣子,“不過當(dāng)時(shí)我就在他家,總覺得這事里面有蹊蹺,司隸校尉陽球都親自去了!

  “今天‘笑面虎’早上頂門來的,一落座就念叨這事。說是王甫暗地打點(diǎn)京畿的官員,還給洛陽令遞了什么話,連宋酆都不吭聲了。這事含含糊糊就對付過去了。陽球本來還要深究余黨同謀,可死無對證他也沒辦法。”

  曹操已經(jīng)不感到意外了,這些年來朝廷的一丁點(diǎn)瑣事只要尋根覓源,多多少少都能見到些王甫的影子,這個老閹人說來也是富貴一門、榮及子孫了,卻還是貪得無厭不肯收手。

  “孟德你仔細(xì)想過沒有,不覺得害怕嗎?”

  “可怕?”他不明白崔鈞為什么突然冒出這么一個刺兒的字眼,“有什么事兒值得害怕?”

  “你還不知道?”崔鈞搖搖頭,“這實(shí)是與你們曹家榮辱有關(guān),F(xiàn)在王甫已經(jīng)是困獸之斗,他馬蜂窩捅得太大了,要想平安終老就得冒險(xiǎn)捅更大的馬蜂窩!勃海王是死了,可還有……”

  “嘿!大紅臉!你在那兒跟阿瞞嘀咕什么呢?”這一嗓子又尖又突然,嚇了曹操和崔鈞一跳,閃目觀瞧卻是許攸一步三搖樂呵呵來了。兩人這才長出一口氣,可剛才說了一半的話卻被打斷了。

  “丑鬼!你吃什么不干凈的了?這一嗓子跟夜貓子似的!怎么不陪你師傅了?”崔鈞摸摸胸口,白了他一眼。

  “我可是奉了師命來給你們老爺子道賀的。子伯、子文可就不來了,我一人可代表我們仨了,一會兒開了席面我可得吃仨人份的!”說著許攸一扭頭又對曹操說,“對啦!前兩天我把你注的兵法給袁紹送去了,他沒在家,我叫袁術(shù)轉(zhuǎn)交了!

  “我才明白!今兒個一見面那瘦小子就來麻煩我,非要我送他一套。原來都是你招惹的。”

  “嘿!你還別瞧不起人,那袁公路可比他哥哥識貨多了!痹S攸把嘴一撇,“你別看他其貌不揚(yáng)、大大咧咧的,要知道他可是喝了磨刀石上的水——有內(nèi)秀的,像什么《孫子》《司馬》《三略》《六韜》多多少少都懂得點(diǎn)兒,也不見得就比你差!

  “哦?真的?”曹操半信半疑。

  “行了行了!別耽誤工夫了,師傅那頭兒還等著你呢!”說著許攸半推半搡笑嘻嘻道,“大不了我委屈一下,再替你吃一份就是啦!”

  曹操還掛念著剛才的話題,什么事與他曹家榮辱有關(guān)?有心再問,卻見許攸已經(jīng)拉著崔鈞去了。

  郊游遇賢

  離開崔府,曹操忙出了開陽門,鞭鞭打馬一路向南面趕,過了明堂、辟雍、靈昆苑,直奔太學(xué)而去,這是事先和王儁約好的。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shí)節(jié),曹操的馬也快,不多時(shí)就望見了太學(xué)院前停著橋玄的馬車。

  饒是樓圭的目力好,大老遠(yuǎn)就看見他了,扯開嗓門喊他。曹操趕緊催馬上前,等到車前勒住了馬卻累得汗流浹背半天都喘不上氣來。王儁捧過水來叫他喝:“都瞧見我們了還著什么急!聽他胡喊濫叫的!這倒好,忙得一身汗,好好一身衣服都臟了!

  “衣服臟了算什么?”樓圭不以為然,“我們不像你,整天打扮得比女人還細(xì)致!

  “怎么啦?外出時(shí)不應(yīng)該穿戴得體嗎?難道都跟你一樣,一臉大胡子也不修修?”

  “行了!小白臉!我要是你就別拿同伴玩笑,咱們都是恭候縣尉大人駕到的嘛!”樓圭開始調(diào)笑了。

  “是呀!”王儁對著馬上的曹操一揖,白皙俊美的臉上綻出一絲壞笑,“我與這位水草大王恭候縣尉大人多時(shí)了!边@一語自然是嘲笑樓圭不修邊幅,一臉大胡子活脫脫一個落草的山大王。

  曹操聽了一笑,端起水罐來剛喝了半口,卻忽見樓圭對著王儁也是一揖,笑瞇瞇道:“既然上差大人已經(jīng)到了,夫人你就不必多言了!辈懿賱偟阶斓乃还赡X就笑噴了出來:“好好好!水草大王的這位壓寨夫人果真是傾國傾城。 

  這一哄就連周邊的從人也都笑彎了腰。橋玄在車?yán)锫牭谜媲,也一掀車簾笑道:“貧嘴呱舌的,虧你怎么想出來的……孟德來了。”說著邁腿就要下車。曹操趕忙湊到橋玄跟前施禮:“我來晚了,橋公見諒!不過今兒可是告了假來的,沒擅離職守。老人家您先上車,一會兒咱們到了好地方再下來說話吧!”說著便與王儁一同扶著他又安坐在車上。

  橋玄吩咐仆人卷起車簾,曹操三人也各自上馬,一行人緩緩?fù)隙。剛開始還能望見幾片才收訖的農(nóng)田,后來逐漸行遠(yuǎn),所見就只剩下一片原野了。大伙索性離了驛道徑往西面開闊的地方而去。又行了一陣子來到一個高坡前面,橋玄一擺手:“這兒好!就是這兒了!”由從人攙著下了車后,他又嘆道:“孟德,這兒就是前年你回鄉(xiāng)前咱們坐過的地方……走!咱們還到那幾棵樹下面去!闭f著也不叫從人跟隨,只叫曹操、王儁、樓圭跟他上了坡。

  老少四人到樹下席地而坐。橋玄終歸是有年紀(jì)的人了,松開手杖有點(diǎn)兒喘,苦笑道:“老了!不行了!頭十年還另一個樣兒呢!那會兒還抱著兒子滿院跑呢!”

  王儁一皺眉,出來散心就為了沖沖這事,可他一張口就是兒子!忙勸慰道:“師傅您可不老,去年您還在這兒跟孟德論忘年交呢!我們大喬、小喬倆妹子可才剛周歲,將來可還等著您給她們張羅女婿呢……這樣吧!我給您說個笑話好不好?”

  曹操等人附和道:“好!你說!你說!”

  “嗯……話說我大漢武帝年間,朝中有個東方朔,為人最是詼諧風(fēng)趣。有一日,武帝爺問東方朔:‘如今我朝人才濟(jì)濟(jì),比如董仲舒、公孫弘、汲黯、司馬相如、主父偃、朱買臣、司馬遷等等,他們學(xué)識淵博,才華橫溢。東方朔,你自覺得與他們相比如何呢?’東方朔想都不想就說:‘臣雖然算不上什么賢人,但卻兼有這些人共有的長處!涞垡宦牶苁求@訝,趕忙問他與這些人都有什么長處,誰料那東方朔卻不緊不慢道:‘我們這些人的牙齒都長在下顎上,說話的時(shí)候要動脖子,走路時(shí)彎著身子,兩條大腿都連著屁股,腿一動屁股跟著動……’”王儁本不精于說笑話,但他溫文爾雅不緊不慢,反倒一副東方朔的做派,再加上邊說邊跟著扭脖子動屁股,著實(shí)是好笑。

  “好!”橋玄笑得挺開心,“這是班孟堅(jiān)《漢書》上寫的,也算是經(jīng)典了。東方曼倩能夠隱于朝堂,是后人難以企及的智慧之人吶!我說水草大王,你也來一個吧!”

  “行啊!”樓圭坐直了身子一臉嚴(yán)肅的樣子開始講:“從前有一只螞蟻和一只蒼蠅正在吹牛。螞蟻說:‘我們雖小,但出入都有君臣之義,有什么吃的,我們又能共同分享。如此忠孝仁義,堪稱萬物之長。’蒼蠅卻說:‘你們可沒有我們享福。無論公家私人擺設(shè)筵席,我們都能飛臨其上,占他們的桌案,吃他們的美味,喝他們的瓊漿。如此榮華富貴,才真是萬物之長!睒枪邕呎f邊煞有介事地?fù)u頭晃腦,“這時(shí)候從旁邊飛來一只蚊子說:‘依我看你們都不行!你們瞧我專挑香閨蘭房,

  夜靜更深燈燭熄滅的時(shí)候,我鉆進(jìn)紗帳之內(nèi),停于美女玉體酥胸之上,專揀那些香軟的地方,滿足欲望而止。豈不風(fēng)流快哉?’”說著他冷不防抓了王儁一把,眾人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行了行了!你小子就是耍貧嘴有能耐,我看你比那蚊子也強(qiáng)不到哪兒去!睒蛐厯u頭邊笑著說。

  曹操在一旁搜腸刮肚了半天才說:“我也有了一個。話說宣帝時(shí)京兆尹張敞每逢朝會總能引經(jīng)據(jù)典侃侃而談,可下了朝卻不拘小節(jié)。他平日上街總穿得隨隨便便,回到家里還總愛親自為夫人畫眉,京城里盛傳張京兆的眉毛畫得嫵媚。后來有人據(jù)此上奏宣帝,說張敞行為不檢點(diǎn)。宣帝問張敞是否有畫眉毛的事情,張敞不慌不忙說:‘閨房之內(nèi),夫妻之間,比畫眉毛更不檢點(diǎn)的事還多著呢!我給夫人畫眉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儁、樓圭都笑了,獨(dú)橋玄沒有笑,老人家嘆息道:“當(dāng)時(shí)宣帝爺是笑了,可張敞始終也沒當(dāng)上更高的官。這也是班固在《漢書》里寫到的?上前嗝蠄(jiān)從擊匈奴、燕然勒石、著下《漢書》、編纂《白虎通義》,學(xué)識膽氣都是一流的,就是能見人卻不能見己,和這個張敞一樣不拘小節(jié),而且更不該依附竇憲,放縱子弟胡作非為,到頭來受囹圄之禍,橫死獄中。叫人惋惜呀……”

  曹操碰了個軟釘子,忙道:“您說的也是,不過文采過人之士又有幾人不好張揚(yáng)?遠(yuǎn)如司馬相如,近如張衡之流不也是如此嗎?班固著成國史,也是為國立下了功績!

  “你說得對,”橋玄點(diǎn)點(diǎn)頭,“不過就在今時(shí)今日,我朝就有一位才德雙佳的大才子,而且他還決心續(xù)寫國史!

  “哦?這人是誰?”三個晚生不約而同發(fā)問。

  橋玄微然一笑絲毫不做理會,把玩了一會兒手杖才說:“你們別急,再過一會兒你們就見著了。我今天也邀請他一同來,看樣子他可能是有點(diǎn)兒事,不過老夫開了口他是必定要到的。”曹操、王儁、樓圭聽后都面面相覷。

  橋玄瞧他們的樣子差點(diǎn)兒笑出聲來:“我沒告訴你們,這人是我親自請的……我說壓寨夫人呀!我臨出門時(shí)叫仆人把你的琴也帶來了,你給我們彈上一曲如何呀?”

  曹操見他故意不道出來人是誰,也不好再多問,抬頭望了望碧藍(lán)無垠的天空。此時(shí)恰有一只失群的孤雁正徘徊在空中,它張皇四顧、雙翅顫抖、焦慮悲鳴,曹操倏然想到自己只因出于宦官之后受人鄙夷,又何嘗不是仕途之上的離群孤雁?低頭來又見遠(yuǎn)處雜草間躥過一只野兔,灰白的絨毛、長長的耳朵倒也可愛,又憶起幼時(shí)在家鄉(xiāng)與弟弟一起逗弄小兔子的光景,一切竟仿佛隔世……轉(zhuǎn)眼間又見王儁捧著瑤琴走了過來,他吩咐從人放置好琴案,又親手小心翼翼放下琴,接著向橋玄深施一禮道了句“獻(xiàn)丑了”,這才坐在案前。

  曹操聽許攸說過王儁精通音律能彈一手好琴,卻不曾親眼觀瞻。只見他先用兩手的中指在琴弦上微試其音,待那悅耳的弦聲響起,他側(cè)耳傾聽了片刻,便舒展起潔白纖細(xì)的十指向絲弦上滑撥起來。那琴聲猶如和風(fēng)細(xì)雨一般沁人心脾,又恰似春日照耀使人暖意融融。曹操閉上雙眼細(xì)細(xì)聆聽這琴聲:一時(shí)間白云飄繞、春潮涌動、蜂舞蝶繞、草長鶯飛、鳥聲鳴鳴、流水潺潺,渺渺茫茫之間感覺雨潤沃土育化萬物,卻又是霏霏不見悄悄無聲,仿佛大地上揚(yáng)起一陣陣精氣,裊裊蒸騰升上天空……

  這時(shí)一陣車馬聲打斷了曹操的遐想,睜眼尋找,原來從驛道往這邊緩緩行來一駕馬車……這一定就是橋玄剛才提到的那位才俊了!

  車子在坡前慢慢停下來,曹孟德已經(jīng)顧不上聽琴了,傾著身子仔細(xì)打量車?yán)镒呦聛淼娜恕V灰姶巳松砀咂叱哂杏,身著一件青綠色半新的深服,外披一件絳紫色蜀錦袍子,腰系著樸素的玄色寬布帶子,兩個針線精巧的紫色錦囊用絨繩穿著懸在腰間,腳下是一雙簇新的厚底白邊的黑布靴子,這一身裝扮不庸不俗,別有一番氣質(zhì)。再往臉上看,此人高系發(fā)髻卻未戴冠,攏發(fā)包巾僅以一根青玉簪子別頂,黑眉筆直,面如冠玉,鼻直口闊,目若朗星,一對元寶耳朵因?yàn)殡x得甚遠(yuǎn)倒是不太顯眼,上唇的胡須修作筆直的“一”字形狀,毛茸茸蓋著口,額下的則修長纖細(xì)直垂在胸前。

  “我想起來了,”樓圭思索片刻忽然道,“此人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蔡伯喈嘛!”

  “他就是蔡邕?”曹操自然曉得這個蔡伯喈:蔡邕祖籍陳留郡,曾師事太傅胡廣,但一點(diǎn)兒也不像那個中庸的老師;他好辭賦、能書畫、通數(shù)術(shù)、曉天文、解音律、讀遍經(jīng)史子集;前朝桓帝時(shí)徐璜、左悺、單超、具瑗、唐橫五個宦官居誅殺梁冀之功擅權(quán)亂政,舉薦才藝之人獻(xiàn)媚皇帝,蔡伯喈被征不愿屈媚,鼓琴彈劾五侯,半路逃亡,留下洋洋灑灑《釋誨》一文天下傳誦;后被橋玄辟為掾?qū)偻馊魏悠娇h長,接著拜郎中,遷議郎,校書東觀,編纂《漢記》——真一代無雙才!

  蔡邕仔細(xì)整理一下衣衫,卻不忙著上前來,只是駐足坡前聆聽王儁的琴聲。此刻那琴聲已比先前歡悅了不少,急急如風(fēng)密密如林,高音層層疊疊好似一浪高過一浪,王儁也不低頭下視琴弦,只是望著曹操身后不遠(yuǎn)處那棵大樹,由著兩只靈巧的手自如地?fù)芘傧摇?br />
  曹操只見那蔡邕剛開始還頻頻點(diǎn)頭微笑,接著卻笑意全無,接著皺起眉頭詫異地看著王儁,忽又目視了自己一眼,頃刻間變得驚慌失措。就這樣躊躇再三,蔡邕竟遠(yuǎn)遠(yuǎn)朝橋玄一躬轉(zhuǎn)身就往馬車走去。

  橋玄也看得分明,忙叫王儁止住琴音,拄著手杖探身喚著:“伯喈!你這是怎么啦?來了連句話都不講,怎么轉(zhuǎn)身就走呢?過來呀!”

  蔡邕止了步,規(guī)規(guī)矩矩就是一躬:“橋公相邀在下不敢不來……可這幾個年輕人又是誰?為什么想要?dú)⑽夷??br />
  幾個人聽得一愣:這是從何說起?誰要?dú)⑺耍?br />
  橋玄也很不解:“伯喈何出此言?這幾個都是我的門生,皆與你素未謀面,你怎么說他們要行刺你呢?”

  蔡邕還不放心,不肯向前邁一步,只是放聲問道:“敢問幾位公子怎么稱呼?”

  “在下是汝南王儁,現(xiàn)在橋公門下習(xí)學(xué)《禮記章句》,請蔡公萬莫見疑,過來敘話!

  “我叫樓圭,也是橋公的門生!

  “下官曹操,現(xiàn)充洛陽北部尉。今日是受橋公之邀而來。久聞蔡公大名,相見恨晚,在此見禮了!

  蔡邕別的不理,卻問王儁:“王公子,我有一事不明,請君答復(fù)。你未見我之前琴聲悠揚(yáng)雖急切卻明快分明,既知我來為何弦音驟變,好似烏云遮月利劍藏匣,霎時(shí)音韻綿里藏針又蓄勢待發(fā),儼然一股殺氣泛于琴音之中。你莫非與我有什么仇怨嗎?”

  曹操聽了差點(diǎn)兒笑出聲來:名揚(yáng)天下的蔡伯喈原來是這樣一個呆人,琴音之中豈會泛出什么殺氣?但他轉(zhuǎn)臉一看王儁,王儁已然臉色大異,直勾勾瞪著蔡邕,手指不住顫抖。這是怎么回事?難道說中了?

  “神了!神了!”王儁失聲地叫了起來,“蔡公真乃神人也!方才我撫琴時(shí)偶然見一失群之雁棲于孟德身后那棵樹上,可是那樹枝間正盤著一條蛇。我眼見那蛇扭動身軀逶迤爬到雁的身后,分明是要偷襲獵食。不知不覺間就把殺氣融到琴音中了。”

  曹操與樓圭對視了一眼:天下真有這等奇事?回頭看了一眼那棵樹,枝丫間確有一條灰綠的大蛇,口中正咬著一只垂死掙扎的雁。兩人不禁豎起了汗毛。

  蔡邕見了卻一下子如釋重負(fù),隨即大笑起來:“哎呀!我今天真是鬧了個大笑話呀!羞得沒臉見人了,諸位見諒見諒!

  橋玄接茬道:“剛才你沒來時(shí)他們幾個都在給我講笑話,這會兒我又仔細(xì)品了品,都不如你這個笑話雅呀!”樓圭也在一旁打趣道:“方才我們都已經(jīng)向蔡公自薦過了,想必您也放心了,咱這樣隔著大老遠(yuǎn)喊話太費(fèi)氣力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在這兒唱山歌呢!您快過來吧!”

  蔡邕苦笑一聲,邁大步三兩下來至近前,朝著眾人一躬到地。

  橋玄把手一擺:“得了吧!這都拜了三拜啦!”說著看了看弟子們,“你們看明白了嗎?這頭一拜是行見面禮,怕的是咱們爺們兒找他的麻煩;第二拜是慌忙告饒,怕咱們殺他;這第三拜是羞愧見禮,怕的是咱們臊他!”

  蔡邕又是一揖:“下官服了!人說禮多人不怪,我再給您老人家添一個,只求您老口下留情吧!”這倒引樂了眾人,“剛才我是怕攪了橋公和三位的雅興,想等王公子一曲奏罷再過來。沒想到越聽越不對勁兒,還有這位曹大人傾著身子直勾勾盯著我,實(shí)在叫人心里怵得慌!可能也是鄙人膽小吧……既然是我錯怪了幾位,就罰我為諸位彈一曲謝罪吧!”說著便坐到了琴前。

  只見他用指尖輕輕一掃琴弦,低吟了一句:“原來如此,你音色純美、音韻寬廣,看來王公子對你不薄,保養(yǎng)有加呀……”那神色和語氣仿佛是與琴對話一般,接著他便合上雙目撥動了起來。蔡邕這一撫與方才王儁所奏迥然不同,這支曲子大氣磅礴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一般:霎時(shí)間有似風(fēng)神下凡鼓動風(fēng)囊,大千世界山海激蕩,日光月華神采飛揚(yáng),獅吼猿啼龍吟虎嘯,萬般陰郁一掃而光,殘枝枯葉飛沙走石,勁風(fēng)所在一片激揚(yáng)!

  曹操也微合雙目,恍恍惚惚感到一股透骨的涼風(fēng)襲來,忽然間琴音一轉(zhuǎn)又變得柔情萬種:飄若云煙,澈似潭淵,甘賽清泉,香比麝蕙,靜擬石木,柔如無骨,纏綿悱惻,斷還相連,卿身即我,我身有卿,其馨若蘭,兩情依依,萬里咫尺,天地?zé)o間!

  忽然間又變了,變得風(fēng)馳電掣天崩地裂:乾坤震動,風(fēng)雷迭起,寰宇黯然,日月無光,金剛怒吼,無常悲嘆,魔怪驚叫,厲鬼號哭,四方異獸,齊躍蒼穹,撕裂天幕,推倒五岳,青龍擺尾,白虎狂嘯,朱雀悲啼,玄武纏繞,濁浪排空,驚濤拍岸,勢如奔牛,地動山搖!

  ……

  天籟一曲,音調(diào)絕倫,回蕩天際,那撼人魂魄懾人心智的力量和強(qiáng)大的感染力,使一曲奏畢,在座四人竟久久沒做一絲聲息。

  王儁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是《廣陵散》……真是……我苦練一輩子也到不了這種境界。就算師曠復(fù)生、伯牙在世恐也不過如此了吧!”

  曹操雖不甚通此道,但聽他比出師曠來就明白好得非同一般,卻見橋玄兀自閉著眼睛沉吟,蔡邕笑盈盈問:“橋公,我這曲《廣陵散》可受用?”橋玄睬也不睬仍合著眼不吭聲。樓圭也道:“師傅,您覺得如何?”橋玄還是不言不語。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慢睜開眼長嘆了一聲:“唉……你們不懂,一開口就俗了!”眾人初是一愣,隨即笑成一團(tuán)。

  “好一個開口便俗!橋公詼諧呀!”蔡邕連連點(diǎn)頭,“您老如今是越來越風(fēng)雅了,領(lǐng)著這些青年才俊一道出游,都叫我想起曾子來了!捍赫撸悍瘸,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差得遠(yuǎn)哪!”橋玄的口氣好像是在說笑,“冠者今天只有咱倆和孟德,而且你還沒戴帽子出來。子伯他們倆勉強(qiáng)還算是童子。我這把老骨頭也經(jīng)不起在河里洗澡嘍……關(guān)鍵是季節(jié)不對呀!人家曾子是要趁著無限春光出游,可咱現(xiàn)在所處的卻是多事之秋呀!”

  蔡邕何等聰慧,早聽出“多事之秋”四個字的弦外之音,他擺弄著腰下的錦囊說:“橋公說得是。不過咱們只要努力熬過這一冬,天氣還會回暖,世間萬物尚需積蓄精氣,為的就是要熬過這一冬!

  “是啊!只是不知道這一冬又要凍死多少生靈!睒蛐袊@道。

  “秋冬本就是肅殺的季節(jié),生靈死亡在所難免。”

  “不錯,看來萬千生靈現(xiàn)在只好蟄伏自重了……”橋玄沉默了。

  “對!萬物必須自珍自重、蓄勢待發(fā),這才好挺過這最冷的日子。其實(shí)絕大多數(shù)生靈都是凍死在開春前夜的。”

  曹操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場非同尋常的談話,橋玄與蔡邕你來我往,句句說的都是過冬,卻暗含著無限回味,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不過有些事情其實(shí)是由不得自己的,所謂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這位曹公子你聽說過嗎?”曹操聽得詫異:橋公為什么偏偏把話說到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把我拉進(jìn)來?卻聽說蔡邕不緊不慢地答道:“早有耳聞,設(shè)五色棒不避權(quán)貴,一時(shí)名震洛陽,我雖然前兩天才被召回京師,耳朵里也已經(jīng)灌滿了。能與橋公相厚的必定不是凡品。”

  曹操剛想客套兩句話,橋玄卻搶先道:“你可知孟德也是世代名臣?他父親正是當(dāng)朝鴻臚卿!

  “哦?曹大人的公子?”蔡邕的神色突然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這……我還不知道,恕我少禮了!

  “伯喈不必多禮,孟德是我的一個小朋友。以后啊,你們不妨多親多近!

  “諾。”蔡邕原先當(dāng)過橋玄任司徒時(shí)的掾?qū),因此這一聲答得如同尊奉上司指令一般,“曹公子……孟德果然是出自名門,做起事來有模有樣,將來一定是國家棟梁之才。”

  “蔡公過獎了。”曹操終于接上話茬了,“您此番回京復(fù)任議郎,是否有什么特別的差事嗎?”

  “也沒什么特別的,還是在東觀校書。當(dāng)今主上好學(xué),命我與馬公、楊公他們共同訂正《六經(jīng)》文字,將來還要鐫刻石碑立在太學(xué)門外供后儒晚生取正!彼岬降鸟R公是諫議大夫馬日磾,楊公是光祿大夫楊賜,也就是楊彪的父親。他兩人都曾經(jīng)為三公,是頗具聲望的老臣。

  “您真是博學(xué)多才,熟知《六經(jīng)》,又能解音律、通數(shù)術(shù)、

  能辭賦、工書畫,怎樣才能同時(shí)掌握這么多技藝呢?”

  “這其實(shí)算不了什么,”蔡邕一笑,“所謂觸類旁通,只要有一門學(xué)問弄得精熟,那別的學(xué)問只要識其大體就不難了。詩有賦比興,文有起承轉(zhuǎn)合,音有宮商角徵羽,數(shù)有河洛九宮。一切學(xué)問只要得其大體,剩下的就是用心而已了。”

  “那么用兵與為政呢?”

  “這個嘛……”蔡邕本是不肯親近曹家人的,但此刻聽這一問卻對這個年輕人有了幾分欣賞,加之橋玄的引薦便不再顧忌什么了,“你恰恰問到了最不容易的兩樣。我雖然不曉兵事,卻也知道雖有《孫子》、《司馬》、《三略》、《六韜》,但天時(shí)、地利、人和三者非固,行陣之中瞬息萬變,似乎只有以不變應(yīng)萬變或是隨機(jī)應(yīng)變了。似乎就是《三略》中提到的‘因敵變化,不為事先,動輒相隨!劣跒檎渡袝ず榉丁冯m有五行、五事、三德、八政等言,卻皆是只見其論未見其形。難矣!不過按照音律的說法,琴瑟不調(diào)必要改弦更張。”

  曹操誠服地點(diǎn)著頭:“隨機(jī)應(yīng)變……改弦更張……蔡公說得好!萬事不能件件如意,只有不斷隨機(jī)變通才是大道理。”

  “孟德雖然相貌與令尊不似,但說話的神情還是很像你父親的,F(xiàn)與我一同在東觀校書的堂谿典,常常感嘆令尊的練達(dá)機(jī)敏。虎父無犬子,孟德可教呀!”蔡邕這話似乎是出自真心的。堂谿典其人,曹操也是認(rèn)識的,他當(dāng)年與另一位文士邊韶,同被祖父曹騰薦入京師,也精通經(jīng)籍在東觀校訂《六經(jīng)》。另外堂谿典善于風(fēng)角星象,每逢天下大旱之時(shí),朝廷都會命他到嵩山求雨,至今泰山啟母闕上還留有他的求雨銘文。但是他雖得益于曹騰,卻不常與曹家走動了,反倒是樊陵、許相這些諂媚小人與曹嵩走得越來越近了。

  橋玄默默看著他倆說話,腦子里卻在想別的:“我究竟是怎么了?這個曹家小子值得我這么用心嗎?還把他引薦給伯喈,這不是找麻煩嗎?他是哪點(diǎn)對了我的心思呢?或許是他有點(diǎn)兒像年輕時(shí)的我吧……當(dāng)年我也是他這個歲數(shù),不過當(dāng)個梁國境內(nèi)一個小縣的功曹,芝麻大的官。原不過想在縣里混好差事,沒指望把官當(dāng)?shù)蕉啻螅髮Φ闷鹆夹木统闪。后來見到了流民——那么多的流民,黑壓壓望不到邊,都是衣衫襤褸,半大的小子丫頭連雙鞋都沒穿過,為爭一塊餅大打出手,餅掉到泥里抓起來就往嘴里塞!那些流民都是這樣,哪兒還像人吶……他們都是從陳國來的,陳國相羊昌私圈民地、侵占稅收,百姓不敢違抗,誰要是不肯遷走就一棍子打死。誰敢不走?可農(nóng)民離了土地跟拿棍子打死又什么不同?有些年輕力壯的可以留下來當(dāng)?shù)柁r(nóng),那也只不過是勉強(qiáng)糊口罷了。更多的老幼病殘只能當(dāng)流民,等死的流民!

  “真不曉得我那會兒哪兒來的一股子沖勁,發(fā)誓要扳倒羊昌。以為只有扳倒羊昌,百姓才有活路,可那羊昌不是無根之樹,他的靠山太硬了——跋扈將軍梁冀!殺人如麻的魔王!專擅朝政,殺帝弒君,那時(shí)候哪里還是劉家的天下。當(dāng)時(shí)的太傅李固怎么樣?姓梁的擺擺手說殺就殺了,我一個小小縣功曹,不入流的小吏算得了什么?蚍蜉撼樹啊!但蚍蜉撼樹也要撼一撼。

  “周景那時(shí)候是豫州刺史,正好巡檢到縣里,我一狀就告上去了,F(xiàn)在想起來還有些后怕,梁國轄下一個小縣的功曹狀告堂堂陳國相,這狀告得既犯上又越權(quán),到底是年輕氣盛呀!當(dāng)時(shí)周景竟然準(zhǔn)了,并調(diào)我為從事專斷此案,一下子就鎖拿了羊昌門下所有的幕僚。羊昌如何肯依,搬出靠山來了事。梁冀一紙檄文打來,傳令放人銷案,當(dāng)時(shí)文書遞到我手里時(shí)我連看都沒看就頂回去了,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嚴(yán)刑拷問硬是把羊昌的罪坐實(shí)了。我和周景就這么真把大樹撼倒了。我以為自己難逃一死,后事都跟家里交代好了,誰想梁冀連我一根手指都沒動,倒是周景受了些擠對,F(xiàn)在想來,梁冀是一門心思要干改朝換代的營生,哪會拿他的金碗跟我這破罐子碰呢!

  “但倒了一個羊昌又有什么用呢?流民還是死了大半,老百姓的苦哪兒有個完呀!過了幾年梁冀也完了,梁氏一族斬盡殺絕,接著又輪到徐璜、左悺、單超、具瑗、唐橫五個閹人當(dāng)權(quán)了。我總覺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做了別人爭權(quán)斗勢的棋子,寒心吶!可是寒心也得繼續(xù)干下去,為了讓百姓不再死得更多,為了大漢國祚長遠(yuǎn),這就是所謂的道義吧!

  “為了道義招賢納士被那些清高隱士嘲諷,為了道義被同僚罵作刻薄嚴(yán)酷,為了道義眼睜睜看著閹賊害死自己將將十歲的兒子……我真是老了,再不甘心也不行了,再闖過這一關(guān)就告老回家吧!但愿我不會凍死在開春的前夜!說實(shí)在的,孟德應(yīng)該會比我那三個徒弟有出息。許攸雖有才華但始終不能免俗,氣質(zhì)心胸差得遠(yuǎn),總干些趨炎附勢的行徑;樓圭是個絕頂聰明的,但他桀驁不馴、鋒芒太露又好自比他人,難免不會招惹禍?zhǔn)拢煌鮾y是好樣的,有才有德有禮有節(jié),早生一百年定是一代賢臣,可惜他生不逢時(shí),偏偏落草到當(dāng)今這污穢之世,明珠投暗還能有什么作為呢!可悲的可悲,可嘆的可嘆,可惜的可惜……蔡伯喈所言不虛,如今這世道也許只有隨機(jī)應(yīng)變能改弦更張的人才能站住腳,孟德就有這樣的性子。

  “上一輩子的恩怨就順風(fēng)去吧!平心而論曹嵩也算不上十惡不赦之人,只是少些正氣和骨氣罷了!比起段颎、樊陵、許相之流已是不錯的了。這個滑得溜手的人想必也不會一頭栽到王甫這條臭河里,還是那句話——聽天由命吧!”

  “橋公……橋公!”蔡邕呼喚道。

  “哦?”橋玄這才回過神來,“怎么了,伯喈?”

  “在下先告退了!

  “怎么?還有事要辦嗎?”

  “是,”蔡邕恭敬地說,“今天是李常侍告老還鄉(xiāng)的日子,往日里承蒙他的指教,論情論理都應(yīng)該去道個別!

  “李巡告老了?”橋玄不知道此事。

  “其實(shí)我也是剛剛聽說的,另外還有丁肅、郭耽、趙祐等幾個老寺人這次也一并準(zhǔn)了還鄉(xiāng)。”

  “可惜了!睒蛐坪跤行┎簧,“這幾位都是忠厚謹(jǐn)慎的老宦官,從來不多說多問。如今一個個都走了,后繼的人除了呂強(qiáng)之外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張讓、趙忠等輩奸猾甚于曹節(jié),狠毒不亞于王甫啊……既然你去餞行,也替我向李巡帶個好吧!”

  “是!辈嚏弋吂М吘从质┮欢Y。

  “你快去吧,我們再坐一會兒也回去了。”橋玄回頭看了看弟子們,“你們倆去送送蔡大人!

  曹操也起身想去相送,卻聽橋玄道:“孟德且落座,老夫還有話對你講!

  眼望著他們?nèi)俗叱鋈ダ线h(yuǎn),橋玄突然面無表情地問道:“孟德,你不感到害怕嗎?”

  “唔?”這已經(jīng)是曹操在同一天里第二次聽到有人這么問他了,“大人指的什么?”

  “你一點(diǎn)兒都不知道?”橋玄盯著他的眼睛良久才說:“是呀,令尊與你幾位叔父都是精明之人,怎么會提這些事擾亂你的作為呢?不過讓你知道一些事情也好,能防患于未然。剛才我和伯喈談了那么多,你也該聽明白一些了吧!對于你我不想隱藏什么,其實(shí)我們在想辦法扳倒王甫!

  曹操雖然早就體會到這一點(diǎn)了,當(dāng)初救何颙出洛陽,他就意識到橋玄絕不會僅僅出于憐憫。但聽老人家親口說出來,他還是有些驚心:“果真是這樣呀!扳倒王甫……這老閹人確實(shí)該死,可又要牽扯半個朝廷了,只怕父親也要……”

  “你想左了,你爹……也可以算是我們這一邊的。”

  曹操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陣驚詫,轉(zhuǎn)而又是狂喜:父親并不像世人所道,不管別人怎么看他,他有自己的準(zhǔn)則?蓢@我與父親相隔咫尺卻不能知其所思所想。

  “你先別高興。你到現(xiàn)在還沒意識到,王甫不死你曹家就有危險(xiǎn),全族的榮辱都牽連在其中。”

  “此話怎講?”曹操詫異,這話和早上崔鈞講的簡直如出一轍。

  “話說起來可就長了,”橋玄捋了一下胡子,“當(dāng)初王甫掀出勃海王劉悝謀逆一案時(shí)令尊就和王甫徹底決裂了。先帝臨終時(shí)王甫曾收受劉悝的錢財(cái)幫他恢復(fù)了王位,或許也有試探圣心、窺覬帝位的行徑,那就無人知曉了?墒潞鬄榱烁缮嬲,王甫、曹節(jié)又舍了勃海王,跟竇武、劉倏一起另立了未成年的當(dāng)今圣上,更發(fā)動宮變除掉了竇家。這件事……恐怕你爹也跟著插了一腿!”

  曹操咽了一口唾沫。

  “你別緊張!”橋玄接著說,“當(dāng)今圣上即位已久,這些是非再提起也沒什么意義了……說句公道話,劉悝賄賂閹人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依著你爹的意思這事過去也就過去了?赏醺@人用心太毒,他怕日后劉悝通過深知內(nèi)情的人發(fā)難,就先扭轉(zhuǎn)局面殺盡竇家黨羽,又秘密毒殺劉倏,再害死竇皇后,最后利用幼主登基怕年長宗室威脅的心理,說動永樂太后除掉了劉悝!

  曹操聽得心里怦怦直跳,他從未料到皇室中竟有如此大的陰謀,偷梁換柱、誅殺王侯就如同兒戲一般,自己的父親竟也參與其中。

  “但王甫忽略了一點(diǎn),勃海王與河間諸王侯一向都有通婚,勃海王妃宋氏的侄女嫁給了解渚亭侯的兒子也就是當(dāng)今天子,所以她也成了一代國母——就是當(dāng)今宋皇后!”

  這些事情曹操都知道,卻從沒有聯(lián)系起來想過。

  “王甫因一時(shí)的殺念和小聰明反而招惹了大禍,他要想保命就得冒險(xiǎn)惹更大的禍,就得設(shè)法扳倒皇后。因?yàn)樗魏蟋F(xiàn)在并不得寵,所以廢后的事情并非沒有指望?墒菍τ谀銈兗襾碚f宋后不能倒,宋氏連著你們曹家的榮辱呢!所以令尊一定要和王甫對抗。你好好想想,你四叔曹鼎的女兒嫁給了濦強(qiáng)侯宋奇,而宋奇就是濦宋后的堂弟呀!”

  曹操搖搖頭:“個人有個人的賬,也賴不到我家!

  “你別不當(dāng)回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那個四叔跟宋家走得太近了,將來皇后要是完了,宋氏一家子都活不了,要是親戚相坐,你們曹家就是僥幸不完,滿門的官帽子也得摘干凈,什么官爵都得丟!”橋玄此言擲地有聲。

  到此曹操有點(diǎn)明白事情的利害性了。雖然曹家人除了曹鼎從沒沾過宋家一點(diǎn)兒光,到頭來也難免被波及。曹嵩、曹熾、曹鼎、曹操、曹仁……大到九卿高官,小到縣衙小吏,一個也推不開罷官這一條,弄不好一族老小的腦袋就都賠進(jìn)去了,眼前官位富貴似乎都只是過眼云煙。

  “所以我才把你引薦給蔡伯喈!睒蛐掞L(fēng)變了,“多結(jié)識一些益友,將來出了事你才有回旋的余地。官場上結(jié)交朋友寧缺毋濫,有些人臉面上熱其實(shí)生分著呢!比如‘笑面虎’樊陵,最是口蜜腹劍包藏禍心!還有‘不開口’的許相,一見好處他還能不開口嗎?錦上添花他們來得,真到了要緊時(shí)刻才沒有雪中送炭之心呢!所以令尊與他們走得勤,真要有了事,他們卻比不上崔烈、堂谿典能干實(shí)事!

  曹操忽然間醒悟過來:“今早樊陵在崔家公開說王甫的壞話,原來他是見勢不妙想要跟王甫翻臉啊……真是奸猾小人!您說得太對了,家父交友不明啊!

  “瞧你小子說的!你爹他一點(diǎn)兒都不糊涂……”橋玄拍了他肩頭一下,“他要是不明怎么曉得果斷與段颎絕交?他心里可豁亮呢!實(shí)際上他能升任大鴻臚是得益于曹節(jié)、張讓這一干人,和王甫撕虜?shù)酶筛蓛魞舻。單論精明自保,自胡廣之后當(dāng)今朝廷還沒有一人比得上你爹呢!”

  這話既像夸獎又像挖苦,曹操只好干笑兩聲不表態(tài)度。

  “所以你也不必怕什么,重要的是檢點(diǎn)自己的行為,不要讓人有可乘之機(jī)。你知道是誰指使刺客劫持我兒子嗎?除了王甫沒別人!當(dāng)時(shí)我只要心一軟拿錢了事,他立刻就會以捕盜不力發(fā)難陽球或者以資財(cái)予盜沖我來。所以我絕對不能低頭,老夫已經(jīng)上疏了,今后凡遇劫持人質(zhì)之事,不可資財(cái)予盜,無須顧忌人質(zhì),一定要將盜賊正法!這可是拿我兒子的命換來的法令……”橋玄說到這兒頓住了,好半天才繼續(xù)道,“唉!不提這件事了。孟德你且聽好,一個人的名聲很重要,機(jī)遇也很重要,你再有志氣有才學(xué),沒有機(jī)遇,一切雄心抱負(fù)也要化為烏有。我這一生也沒幾個親近的人,老來有了三個弟子卻比不上你,咱爺們兒對脾氣,這也是緣分……”

  曹操聽著聽著眼圈有些濕潤了,從小被人罵作“奸閹遺丑”,有幾個人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同情他、欣賞他、關(guān)心他?如今卻有這么一位和藹善良的老人家關(guān)照自己,他真想伏在橋玄身前哭訴一場。

  “孟德,你雖然小有作為,但名氣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聽聞許子將最近進(jìn)京探望兄長,我建議你去拜謁他,求一個風(fēng)謠評語。”

  許劭?那不是搞“月旦評”的人嗎?要借許子將之口給自己創(chuàng)名聲,曹操暗暗記下了。這時(shí)王儁他們又出現(xiàn)在遠(yuǎn)處的荒原上,身邊還多了幾個著武服戴皮弁騎馬游獵的人,于是問橋玄:“那幾個人是誰?”

  “唔?你不認(rèn)識嗎?那是鮑家兄弟,太學(xué)里出了名好武的,一年四季都在郊外騎馬射獵。那是鮑鴻、鮑韜、鮑忠……瞧!那個最英俊的就是小有名氣的二郎鮑信!這小子馬術(shù)了得,箭射得也準(zhǔn),好像與你同歲……”橋玄還想再說些什么,抬頭卻見曹操傾著身子瞇著眼睛打量著鮑信。

  橋玄臉上的微笑瞬間凝固了:怪不得剛才蔡伯喈不敢近前,與其說是慌于琴音,還不如說是被曹操這神態(tài)嚇住了,這小子打量人時(shí)怎么是這種神態(tài)?這一點(diǎn)兒都不像他爹!此乃鷹視狼顧,是陰隼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