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方言,讓郭英一愣。
就聽何榮繼續(xù)低聲嘟囔道,“你撈梅...以前比人的喪事,你擺圍酒開大小風(fēng)生水起。今日你死做,你撈某飄都某幾只!哎,死不逢時。唔知你條野還犀吾犀,等下燒幾只靚女比你啦,丟!”
郭英額頭上青筋乍現(xiàn),“你他娘的好好說話?別他娘的念咒!”
“我講白話!”何榮悶聲道,“丟,幾十年啦,日日被他用拳頭逼著講官話,說不好還要打我,F(xiàn)在他死了,我終于可以講多幾句!”
“你老娘!”郭英在暴怒的邊緣徘徊,“你個南蠻子!”
忽然,何榮眼眶一紅,“當(dāng)年在軍中有人欺負我,曹震摟著我肩膀?qū)ζ圬撐业娜苏f,這小南蠻子是我兄弟,只有我可以叫他南蠻子,比人誰叫誰死!”
何榮當(dāng)年跟著他爹一塊在南粵歸降老爺子,然后跟著淮西這般軍頭,一塊南征北戰(zhàn)。
郭英無聲,拍拍何榮的肩膀。
兄弟!他們這些死人堆里爬出的人,生死都是兄弟!
貨真價實,可以換命的兄弟。
曾幾何時他們把腦袋別在褲腰上,而現(xiàn)在....他們是過一天算一天,等著那天。
就這時,前院忽然進來一群人,為首的正是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樸無用。
“有旨意!”
曹家人跪在靈前聽旨,郭英也跪在旁邊,心有期盼。
“景川侯曹震少年追隨太祖高皇帝起兵,累有功勛。攻北平,定云南。征荊襄,安云貴,沖鋒陷陣驍勇絕倫。國朝良將,功在社稷!”
“朕常聞,國有圣君必賞其功。昔太祖高皇帝加侯爵之位,以貴爾身。今朕思卿累年之功,半生勞苦何吝殊榮!”
“特追封....”
樸無用的話,讓曹家人全部抬頭,而郭英則是激動的肩膀發(fā)抖。
“景川侯曹震為舒國公......”
“他娘的,你比老子爵位高啦!這下得償所愿了吧?”郭英心中道。
舒國公三個字的規(guī)格很高,舒是指曹震的家鄉(xiāng),淮西舒州。
“許一子承襲侯爵,食祿兩千五百石,太祖高皇帝所賜免死鐵卷,襲三世!
“配享功臣廟,列位社稷壇,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傻子,走吧!”郭英含淚看著天空,“皇上,成全你了!”
~~
夜幕再次降臨,乾清宮的燈火有些暗。
朱允熥坐在桌前,面對晚膳有些食不知味。
不知怎么回事,老爺子走后這段日子以來,他總感覺身邊在忽然之間,少了些什么。
仔細想想,應(yīng)該是少了許多人來人往也少了許多牽絆。
再加上今天聽到景川侯曹震的噩耗,心情更是有些酸澀。
就這時,王八恥悄悄的進來,低聲道,“皇上,南書房行走,通政司使辛彥德回京,在值班房候著!”
辛鐵頭回來了!
朱允熥臉上露出幾分笑容,“快傳!”說著,又道,“把燈火挑亮些!”
不多時,辛彥德進殿,“臣辛.....”
不等他說完,朱允熥已笑道,“無需多禮,快快,做到朕身邊來,讓朕看看你!”
說完,他仔細的端詳。
辛彥德本就是瘦弱之人,在淮北賑災(zāi)幾個月更顯得枯瘦。
“愛卿瘦了!”朱允熥嘆口氣,隨即道,“一路奔波還沒用膳吧!來來,跟朕一道!”說著,又對王八恥說道,“快拿餐具來!”
“君父有賜,臣不敢辭!”辛彥德沒有半點表情,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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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食不言寢不語。
一時間,殿中滿是辛彥德閉嘴咀嚼的聲音。他一點也不裝假,下筷飛快,幾乎是風(fēng)卷殘云。
見他吃的香,朱允熥也有幾分食欲。
連吃了兩大口飯,笑道,“愛卿是真餓了!”說著,把面前那道櫻桃肉推過去,“嘗嘗這個!”
話音剛落,朱允熥驚訝的發(fā)現(xiàn),辛彥德幾乎是風(fēng)卷殘云一般吃了半盤。
“你...?”朱允熥笑道,“愛卿這是多久沒吃肉了?”
他本是打趣的話,卻不想辛彥德卻正色道,“自從到了泗州淮安,臣就沒吃過肉!”
“那你吃的什么?”朱允熥問道。
辛彥德看著桌上的飯菜,“臣吃的和災(zāi)民一樣!”
然后,抬頭直勾勾的看著朱允熥。
“這飯還真是沒法吃了!”朱允熥苦笑著放下筷子,心中暗道。
“臣在京師時聽老一代的軍侯說,當(dāng)年征戰(zhàn)的時候,他們都和普通士卒吃一樣的東西,這樣他們就能知道當(dāng)兵的什么時候餓!臣在淮安也是如此,臣一天什么都不干,臣若是餓了,那災(zāi)民定然是嗷嗷待哺!”
然后,辛彥德繼續(xù)直勾勾的看著朱允熥,“臣在淮北幾個月,頓頓都是野菜糊糊,老米粥,偶爾的打牙祭就是加些豆醬!
朱允熥拿起帕子擦擦嘴,“愛卿想說什么?”
“臣聽聞皇上又要用兵!”辛彥德繼續(xù)看著朱允熥,正色道,“國家有民,正保守貧困;噬喜恢赣济,反而要對外用兵,臣愚鈍實在想不出所以然!”
“數(shù)不盡的糧餉潑天的錢糧,用在大明朝子民的身上不好嗎?大明朝的百姓正在過苦日子呀!打仗的錢取自于民,現(xiàn)在用之于民,不可嗎?”
說著,辛彥德起身,跪在地上,緩緩的摘下已經(jīng)破損的官帽。
“臣,今日死諫!”
說罷,重重的叩首。
然后繼續(xù)說道,“若國泰民安,臣不說這話?涩F(xiàn)在大災(zāi)剛過,用兵實在是不合時宜!
朱允熥心中無聲嘆氣,“現(xiàn)在是以工代賑,淮北那邊戶部準備了充裕的糧草。朕用兵,國庫也有錢....”
辛彥德很無禮的打斷,“皇上,國庫還有多少?”
說著,不等朱允熥說話,自顧自的苦笑道,“皇上不說,臣也大概能知道多少,應(yīng)該是還有六百多萬!”
“嗯!”朱允熥點頭。
“臣給皇上算筆賬!”辛彥德跪得筆直,抬頭道,“洪武三十年皇上即位時,國庫的銀子大概就是這個數(shù)目。皇上御極以來,興海貿(mào)開海關(guān),收商稅鑄新幣,廣開財源。國庫每年的收益,比洪武朝番了三倍都不止,可現(xiàn)在依舊是這些錢!錢呢?”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朱允熥的神色。
皇帝很是鎮(zhèn)定,沒有過多的情緒表露。
“國庫收的多,皇上您花的也多。北疆軍費連年增加,各地修橋鋪路,建海港建海船,還養(yǎng)著寶船廠火器鑄造局兩個銷金窟無底洞!
“皇上,日子不是這么過的呀!國庫充盈正該清政令平訴訟推教化,使百姓安居樂業(yè),降低百姓的負擔(dān),而不是連年對外用兵。需知,刀兵一事,實際上是百姓的口中食。
“再者,若大明內(nèi)政不穩(wěn),皇上即便打下如當(dāng)初成吉思汗一般的疆土,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徒勞民財罷了!”
朱允熥靜靜的看著他,微微嘆口氣,“其實朕的難處,你不懂!”
“皇上再難!”辛彥德看著桌上精美的御膳,“難得過天下百姓嗎?”
“若是以前,朕也這么想!”
辛彥德這話很過,很大逆不道,但有些讓人意外的是,朱允熥沒有發(fā)怒。
反而,態(tài)度依舊很是平和。
“朕少年時曾想,若有朝一日坐了這個位置,該如何如何。可真正做到這個位置才明白,做事真的要有取舍,也就說做事,有時候真的需要狠下心!”
辛彥德一笑,“臣知皇上欲效仿秦皇漢武,您所說的取舍,舍的是誰?”說到此處,搖頭道,“民如韭,割復(fù)生,是嗎?”
這話已不是無禮,而是死罪之言。
但朱允熥還是沒生氣,而是看向外邊,“鄧平!”
“臣在!”
“魏國公在何處?”
“回皇上,魏國公正在南書房整理兵部的兵冊!”
“傳!”朱允熥又看看辛彥德,“讓他來說!”
~~
魏國公徐輝祖捧著厚厚的名冊,帶著幾分疲憊邁步進來。
“他說!”朱允熥指了下辛彥德,“朕不應(yīng)該再想著打仗,應(yīng)該把錢花在百姓的身上。你來告訴他,朕為何又要興兵!”
徐輝祖也看看辛彥德,先放下手中的兵冊,對朱允熥說道,“皇上,九邊鎮(zhèn)之中老弱要裁撤二十八萬人,加上他們的軍屬,不下六十萬!”
接著,徐輝祖看向辛彥德,“辛通政,藩王們被削了您知道吧?”
辛彥德點頭不語。
“這個數(shù)字,還沒算上藩王們這些年私自擴充的兵馬!”徐輝祖點著厚厚的兵冊,繼續(xù)說道,“軍事上的事你可能不懂,北疆裁軍整合,重新劃分駐防,現(xiàn)在看來看似是花錢,可常遠來看。少了這幾十萬人,是不是就讓百姓少了許多負擔(dān)?”
辛彥德認真想想,而后點頭。
這個賬不難算,哪怕現(xiàn)在花一千萬銀元,也好過每年花在這些無底洞上百十萬。而且,那些老弱越養(yǎng)越廢,那些空餉越吃越多。
“你再告訴我,裁撤下來這些人,怎么安置?”徐輝祖又道,“邊塞的土地,以后要發(fā)給戰(zhàn)兵,有那么多土地安置這些裁撤掉的人嗎?還有藩王們私下擴充的兵馬,讓他們?nèi)ツ??br />
說著,徐輝祖眼皮猛的跳跳,“辛通政,你可知,這些人是兵!他們即便是老肉,即便是烏合之眾,可拿起刀他們就是兵。就算給他們土地,他們也不會安心當(dāng)農(nóng)民!”
“怎么辦?你讓皇上怎么辦?安置不好他們,說不得就有更大的亂子,他們是兵,拿起刀就是兵,就能殺人,你讓皇上,讓我們這些武人怎么辦?”
“誰都知道打仗要死人,皇上也不想打仗,我徐輝祖也不愿意做發(fā)動刀兵導(dǎo)致生靈涂炭之人!
“可為了更多人,能更好的活,打仗是沒辦法中的辦法,是不是?”
“誠如你說,百姓需要活路,這些當(dāng)了半輩子兵的人就不需要活路了嗎?誰能保證,他們不作亂,他們乖乖的當(dāng)良民?”
“打出去,只有打出去,把咱們大明朝的難處轉(zhuǎn)成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