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到十二月份,大雪就下個不停。臨近圣誕節(jié)前夕,借閱室便空空蕩蕩,大家都忙著慶祝節(jié)日互相奔走,只有無家可歸的娜娜,還在為了她的課題焦頭爛額。
在這個天色霧蒙蒙的下午,娜娜抖落身上的積雪,與看管閱覽室的瑪麗夫人打了聲招呼,就一頭栽進危險禁書劃分區(qū)域,輕車熟路從書架上抽出那本比磚頭還厚的精裝書。
然而瑪麗夫人的目光依然黏在她背后,像兩束火炬,灼得她背后發(fā)燙。
娜娜背對她,不免冒出一身冷汗,毫無疑問,瑪麗夫人在警戒她。娜娜小心翼翼從袖口碾出一張紙,那位眼尖的圖書管理員的咳嗽聲適時響起:
“只許借閱,禁止謄寫抄錄——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娜娜絕望地把小紙條塞回口袋,回頭看著那個蒼白的女人:“拜托……就一次!
“不行!爆旣惙蛉耸菹鞯哪樖纸┯。
“夫人,求求您,我在它身上花了一個學期的時間,我的畢業(yè)課題全壓在上面了!”她懇求道,“您不知道,我明明背下來了,可沒走幾步就全部忘光——”
瑪麗夫人的聲音尖銳起來,有點兒像被用力過度吹響的哨子:“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本書為什么被列為禁書,就是不想有人記住它的內容,現(xiàn)在,你回去,回學院去,找你的導師,更改你的課題——你永遠不可能研究一個大魔頭!”
“可我并沒有打算用它來研究毀滅世界的方法,而且我的上一個課題已經被人搶了,她偷走了我全部的成果,除非我拿出一個所有人都沒研究過的選題,否則我不可能爭得過一個公爵家的小姐!”
娜娜急得鼻子冒汗,她摸了摸鼻尖,冰冷冷諷刺道:“我一無所有,研究一個禁忌的大魔頭可以無所顧忌,但伊莎貝爾不一樣,這個課題她不敢搶,不是么?”
瑪麗夫人倒吸一口冷氣。
很好,看來這一次她徹底惹怒這位盡忠職守的圖書管理員了。
在娜娜被她相當粗暴地趕出閱覽室后,她才開始后悔沒有在剛才的書上做個標記,以便她下次還能迅速找出它并快速抄錄。
但實際上著不可能,旣惙蛉艘呀浘杷,下一次借閱書籍,只會得到更嚴厲的監(jiān)視。
所以現(xiàn)在娜娜覺得自己簡直萬念俱灰了:她的畢業(yè)課題到底該怎么繼續(xù)?
這可真是狼狽不堪。墻上掛著的學院歷屆圖書管理員正用懷疑的目光低頭審視她。她靠在墻壁上思索了一會兒,然后決定回到公共休息室,先去看看今晚的餐點是什么。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喊她的名字:“娜娜!等等我!”
她頓了頓,等待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迫近身邊。片刻后,氣喘吁吁的希爾維亞·蘭德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嗨,希爾!蹦饶却诡^喪氣和她打招呼,“下午好。”
“嗨,娜娜!毕柧S亞撫勻氣息,“你看上去可不怎么好,怎么,還在發(fā)愁你的畢業(yè)課題?我猜肯定是‘只許借閱,禁止謄寫抄錄’什么的,是吧?”
娜娜陰郁地看著她:“我知道你寫完了,停止炫耀吧,希爾!
“別這樣,娜娜。”希爾維亞摸了摸她毛絨絨的腦袋,“輕松點兒,大不了我?guī)闳グ涯愕恼n題搶回來,我早就看她不爽了,只會仗勢欺人的高貴血統(tǒng)——”
娜娜停下腳步挑眉看她。
希爾維亞立刻改口:“我是說——呃,大小姐。算了,不提這個了,就算換課題你也不該換這個的,事實上你也知道,雖然現(xiàn)在已經過了兩百年,大家都不再對他閉口不談,但把研究他當做一個課題,依然讓人難以接受。畢竟當年死在他手上的貴族不計其數(shù),直到現(xiàn)在學院派里都一直有人提議銷毀有關那位大魔頭的全部記錄,從歷史中一并抹除——雖然現(xiàn)在也差不多了!
“我知道,他給你們貴族帶來的創(chuàng)傷太深了,而且相當一部分人擔心我們過度鉆研他的生平會產生更多大魔頭。”娜娜咕噥著,“但其實他是獨一無二的,沒人會復刻他的歷史,而且,難道你不好奇?”
“什么?”
“我是說,他到底是怎么煽動那么多追隨者,又是怎么在兩百年前建立起能和帝國抗衡的勢力?不可能僅僅憑借他強大的力量,也許是他獨特的個人魅力,或許還有一點兒他的花言巧語……但不可否認,他不可能一生下來就是大惡人,他幼年的形象是什么樣的,他是如何成長的,被他全大陸銷毀的畫像下的模樣,說實在的,我真的很好奇!
希爾維亞無奈地看著她:“我看你是真有點走火入魔了,這樣可不太好。”她們并肩走了一會兒,希爾維亞又開口,“他的資料確實少得可憐,僅存的也禁止傳播,你看了也會忘,但其實也不算一籌莫展,你可以從貴族們私藏的書籍里窺見一些他的影子!
希爾維亞比劃了幾個手勢,“你知道,我家的書籍比起閱覽室里的,應該多少還是能告訴你一些關于他的事情的!
“我知道!蹦饶乳L舒了一口氣,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謝謝你,希爾!
希爾維亞的身世相當顯赫,和那位搶她課題的伊莎貝爾同族,但兩人一向合不來,也是因為娜娜和希爾維亞關系好,伊莎貝爾才會拿她出氣,想給希爾維亞一個難堪。但娜娜不想被她倆牽扯進去,攔住試圖幫她出頭的希爾維亞,貴族間關系復雜,她畢業(yè)后還想找份好工作,娜娜不想蹚渾水,然后被哪位可能對她升遷有幫助的貴族使絆子。
最好的做法是什么都不要做。
她自己出身于一個落魄的子爵家庭,父母早逝,沒留下多少財產,僅供她念完四年學院,畢業(yè)了就得靠她自己努力獲得酬勞。直白點講,除了一無是處的子爵席位——還被她堂兄奪走了,她已經和平民沒什么區(qū)別了。
娜娜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她們談話間不知不覺走了很遠,她的左手邊正好是一處窄小的,搖搖晃晃的木質樓梯,瞥了眼窗外,濃云低垂,天色陰沉,大雪依舊劈頭蓋臉下著。
“我今晚就寫信讓叔叔把那本書找出來。”希爾維亞說著,想起自己還有事,朝塔樓西邊方向走去,“等我好消息,順便,節(jié)日快樂!
娜娜笑了:“謝謝,節(jié)日快樂!
與希爾分別后,娜娜站在走廊里靜默了好一會兒。然后她轉過身,像是突然決定了什么,大步向右手邊的另一處樓梯走過去。觸碰到的大理石扶手光滑而冰涼,這多少讓她定了神,在遇到一個斷裂的臺階時跳了過去。
現(xiàn)在她能俯瞰整座學院了。
圣誕節(jié)前的學院空無一人,她不費吹灰之力找到頂樓的閣樓,爬上吱呀響的木質樓梯,掀開陳年舊毯,一溜煙鉆了進去。
上個學期,自從她被搶走了課題成果,不知所措的娜娜渾渾噩噩在頂樓游蕩,無意間誤入這間閣樓,就發(fā)現(xiàn)了托爾亞斯的秘密。他曾在這所學院就讀過,并且在閣樓留下一本日記,日記被水泡過,里面的字跡模糊不清,紙張黏在一起,她不敢用力,只勉強撕開第一頁,看到了托爾亞斯的名字。
于是她開始研究托爾亞斯的遺產。
閣樓里的東西塵封太久,入口處布置了禁咒——天知道她是怎么莫名其妙進來的,也許是她對這類禁制的親和力?總之她能看到托爾亞斯遺留下的物品了。
一條落了灰的毛毯,一副生銹的單框眼鏡,一本泡水的日記,一只刻了兔子模樣的舊式鋼筆,哦……天哪,一只兔子鋼筆。
這對她的課題毫無用處,不如說更像是一個玩笑。
曾經差點毀滅世界的大壞蛋竟然會珍藏一只兔子鋼筆?這比民間流傳的大魔頭情感趣事還要可笑,估計她的導師看了會毫不留情笑出聲……
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這說不定是伊莎貝爾對她做的另一個惡作劇。搶走她的課題,引誘她來到一個堆滿垃圾的閣樓,誤導她這是托爾亞斯的遺產,讓她一頭栽進不可能完成的研究里,等到她無法順利畢業(yè)的那天再跳出來狠狠嘲笑她……
娜娜完全泄氣了,好在她本身也沒有對此抱有多大希望。她絕望地揉了揉頭發(fā),不顧滿是塵土的地板,拎起裙擺往地上一坐。
她太累了,抱起小腿,把自己蜷縮成一團,不知不覺睡著了。
泡了水的日記就像綻出一圈漣漪似的,緩緩沉入桌面,隨后,地板吞沒了整個閣樓。包括里面唯一的人類。
這是娜娜·文農納斯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學院。
自此以后,就算是詢問最古老的星星,也再沒有人能回答有關她的任何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