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君說:“青蛙跳到池塘里去了。”
陳子輕完全跟著前世的這副身體的主人言行舉止走:“青蛙為什么去池塘?”
“回家啊!鄙蛭木χf,“它回家了,它說明天來找你玩。”
“你是不是把我當(dāng)傻子?”陳子輕想發(fā)怒,卻只是打了幾個哈欠,腫脹混沌的眼角溢出生理性淚水,“我是瘋子,不是傻子,青蛙回什么家!它根本就不能回家!”
沈文君把他雙手握住,給他活動肌肉:“青蛙為什么不能回家呢,這事上的每個生物都有自己的家。”
陳子輕扁嘴:“我沒有!
“我沒有!”他胸口大幅度起伏著尖叫。
“你有啊!鄙蛭木椭宰樱澳隳赣H每周都來看你。”
“哦,我母親每周都來看我,我有家。”陳子輕呆呆的,“那我為什么不能回家?”
沈文君沒有說話。
正當(dāng)陳子輕躲在這副殼子里唏噓沈文君前世跟原主的相處模式時,他猝不及防地瞥到了對方身后的鬼魂。
那是另一個沈文君。
怎么前世的沈文君背后,也有個他?
陳子輕大驚失色,但他被藥物侵蝕顯得有些面目全非的臉上看不出這個表情。他看著那個鬼魂。
鬼魂也在看他,一個靈魂和一個鬼魂四目相視。
陳子輕有種鬼魂發(fā)現(xiàn)他是個外來者的錯覺。
畫面一變,還是這間病房,只是窗外有了不刺眼的亮光,這是個大白天,窗戶沒被全部釘起來,是半開著的。
陳子輕穿著藍白條的病服坐在椅子上面,護工沈文君在給他剪手指甲。
鬼魂依然站在沈文君背后。
也依然看著他。
陳子輕走了會神,發(fā)覺腳上一涼,他這才看見沈文君脫了他的襪子,把他的腳放在自己腿上,給他剪腳趾甲。
專心地修剪,打磨得圓滑,絲毫不嫌棄。
陳子輕的嘴巴開合起來:“沈護工,我可以讓你換一份輕松的工作!
沈文君陪他嘮嗑:“不了吧,我走了,誰照顧你。”
陳子輕說:“我可以有其他的護工,我有的是錢,護工隨便找,我是s級omega,長陵大學(xué)醫(yī)學(xué)系教授,很多媒體寫我,我這一生被很多人喜歡,醫(yī)者難自醫(yī),渡人難渡己,這個院子都是我的,我想要多少護工都可以。”
病人說的話沒邏輯,護工笑著點點頭:“確實!
“可是啊,”他頓了頓,“其他的護工是文君嗎?”
陳子輕垮下皮肉松弛浮腫的臉:“不是!
他扭了扭身子:“我背上癢,你給我抓抓,文君給我抓癢!
病服下擺被撩起來,伸進來一只帶著些繭子的手,按照他的指令給他抓癢,一會要往左,一會要往右,一會又要下去點,折磨人。
護工的工作很多,有大量體力活,所以手上就長了繭子,摩擦常年不曬太陽的皮膚會有點刺疼。
氣氛正溫馨。
病人倏然就一口咬在護工耳朵上面,咬得極狠,要把耳朵生生咬掉。
“我沒病,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病人的嘴巴跟下巴都是血,他光著腳,邊嘶喊邊往外跑,被走廊上的護士抓住,發(fā)了瘋地反抗亂攻擊,最終被捆綁在床上,手腳,身子,跟頭固定住了,像一條病狗,一頭瘋豬,像這像那,唯獨不像人。
臉在掙扎過程中被擠壓變形,紅了一大塊,嗓子里嗬嗬喘著粗氣,眼睛暴突,嘴里流出口水。
就是這個情境之下,陳子輕看見了前世的江扶水。
“江醫(yī)生!睅讉護士紛紛打招呼,態(tài)度頗為敬重拘謹(jǐn)。
江醫(yī)生給病人打鎮(zhèn)定劑。
沈文君捂著受傷的耳朵,壓低聲音說:“宋先生哭了!
“哭什么,你都要把沈護工的耳朵咬下來了!苯鏊门磷硬恋舨∪说难蹨I和口水,對沈文君說,“這里有我,你去處理一下耳朵上的傷口。”
末了也叫幾個護士去忙自己的事。
病房里很快就只剩下陳子輕跟江扶水,對方身上沒有他三年前初見的影子。
也是。
那是十八歲的少年,這是事業(yè)有成的優(yōu)質(zhì)alpha。
陳子輕感受著投放給他的海鹽想。
“老師,好受些了嗎?”alpha用白大褂擦擦他踩過地面的腳,把他凌亂的頭發(fā)理了理,“如果沒有好受些,我再給你一些信息素!
陳子輕震驚不已,雖然他猜想過在前世,原主是江扶水的老師,真是這么一回事的時候,他還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以為我給你更換的治療方案比較順利!苯鏊鞌〉卮瓜卵劬,“你怎么又傷人了!
“我不知道,扶水,老師難受!
江扶水把手放在他的心口,給他一下一下?lián)嶂,同時放出更多安撫的信息素。
陳子輕的嘴里發(fā)出無措的聲音:“對不起,老師讓你失望了,你有個狂躁分裂癥的老師!
江扶水偏頭平復(fù)心緒:“沒有失望,老師只是病了,會好的!
他的眼中閃爍著偏執(zhí)扭曲的堅定,聲音低不可聞:“我會醫(yī)好老師,盡我畢生所學(xué)!
陳子輕能自責(zé)愧疚,看樣子精神已經(jīng)穩(wěn)定了下來。
江扶水為他解開束縛跟捆綁,卻在下一刻被他一腳揣在肚子上面。
踹了一下,又踹一下。
江扶水用身子壓著他,虎口卡住他嘴角,防止他磕傷舌頭。
陳子輕在這么近的距離下注意到江扶水的鬢角有一道疤痕,似乎是被利器劃的,延伸到了頭發(fā)里。
然后就是,眼皮上掉落下來一滴液體。
江扶水在流淚。
畫面又是一變,陳子輕吃了一把大大小小的藥片,他每吃一份,沈文君都要把手指伸到他嘴里,檢查他有沒有真的吃下去,而不是偷偷藏在舌根下面,找機會吐掉。
他吃藥吃多了,整個人有些癡呆,反應(yīng)遲鈍緩慢,腦子轉(zhuǎn)得也慢,臉上還會露出傻笑。
沈文君看他趴在窗口,臉壓在護欄上面,對他說:“你是重癥病人,不能去自由活動中心,等你病情好了些就能去了!
陳子輕摳手指頭:“好不了了。”
沈文君柔柔地安撫:“怎么會呢,我聽說你未婚夫在國外給你找了專家,過不了多久就要接你過去。”
陳子輕心里一驚,未婚夫,誰啊?不會是虞平舟吧?估計就是他了。
“我不去國外,”陳子輕泛著藥片苦味的嘴唇蠕動,“我就待在這里,江醫(yī)生挺好的,我習(xí)慣了他。”
未婚夫來醫(yī)院的時候,陳子輕這副身體就是這么說的。
“可以!庇萜街鄄⑽磸娗。
陳子輕透過前世的原主看他的哥哥,這個時期的虞平舟五官依舊難斂華美,只是鬢角生白發(fā),眉間有散不開的紋路。
心底似乎有個缺口,從骨子里往外滲著悲傷和蒼涼。
陳子輕發(fā)現(xiàn)虞平舟凝視著著他,像是在透過他找什么,然而虞平舟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虞平舟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對他有求必應(yīng),對他很好?赡欠N好跟血脈相融不是一回事,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仿佛只要看到他在這個世上就行,鏡中花水中月一般。
陳子輕聽到自己說:“平舟,把婚約取消了吧,有個精神病的未婚妻多給你丟臉!
虞平舟拍拍他的發(fā)頂:“你好好養(yǎng)病!
陳子輕瞪大眼睛,手拉住虞平舟的西裝袖子,很小聲地說:“我好累啊,我想解脫了!
alpha面色如常,那雙和今生一樣的眼里滿是慈悲,周身氣壓卻驟然下降。
陳子輕驚駭?shù)叵,前世的虞平舟不?zhǔn)原主這個未婚妻解脫,他必須活在世上才行。
“我說笑的,我會好好吃藥,爭取早點出院,”陳子輕脫了鞋子爬上床,乖乖地蓋起被子,“過幾天衍明就來看我了,不知道他身上又會占到哪個omega的信息素,上次那個冰淇淋怪好聞的,我就很喜歡!
“很久沒吃冰淇淋了,要讓江醫(yī)生給我買……未年也會給我買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畫面再次發(fā)生變化。
陳子輕看見周衍明來看望他,到門口的時候偏頭跟什么人說話,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溢進來的香甜味道來看,那人是個omega,帶到精神病院來了。
周衍明的額角有個略顯猙獰的傷疤,從額角下來了一截,他一見陳子輕兩眼發(fā)直,就做出了隨時喊醫(yī)生進來的反應(yīng)。
這是創(chuàng)傷后遺癥。
周衍明陪了一會,抱了抱他就走了,下午,他最好的朋友楚未年帶著妻兒過來了。
楚未年給他帶了甜點,對方的妻子喂他吃,兒子給他唱歌。
而楚未年的一側(cè)顴骨少了一塊肉。
跟進他的猜想,應(yīng)該都是他傷的,還有虞平舟的白發(fā)。
那幾人試圖醫(yī)好他,可事與愿違,他們盡力了,不得不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在那期間能想象到有多折磨。
陳子輕在原主的眼睛后面旁觀零碎的人和事,畫面一個接一個的變換,他見到了原主的母親,以及虞華章。
他們沒離婚。
他是虞家的二少爺,虞家只有兩個少爺。
溱方孝沒能讓虞華章道歉認(rèn)他這個私生子,因為這一世的宋析木不是虞平舟的軟肋。
虞平舟沒軟肋,溱方孝自然就沒拿捏他的地方。
畫面又發(fā)生變化,窗外陽光明媚,陳子輕玩著沈文君折的紙青蛙,和他說起自己沒進精神病院的幾十年。
病人情緒一好就會說,說了便忘掉,記不住,因此說了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