廁所的水池前一片忙碌,洗衣服的,洗頭的,刷鞋子的,搗缸子的……本來就沒多少位子,全滿了。
陳子輕不想去樓下,他在門口等了會,有工人給他讓位,客客氣氣地跟他嘮了幾句才走。
那位子是倒數(shù)第二個,總歸是左右兩邊都有人。陳子輕把頭伸到水龍頭底下,一股淺白色水流從他眼皮底下淌了過去。
是淘米水。
有人喜歡用這個洗頭。
陳子輕用余光去瞄,是個女同志,在那梳頭,長發(fā)垂在池子里,梳一下就堆擠出來一股水。
女同志梳得專注,沒有被陳子輕的視線打斷。
陳子輕洗自己的頭發(fā),他盡量睜著眼睛洗,不讓肥皂水進到眼里。
都這么努力了,任然感覺到了一股陰風。
他撮頭發(fā)絲的手抽了下,咽著唾沫把垂在前面的頭發(fā)撩起來,前后左右地觀察。
沒有哪個是鬼相。
要么出來,要么別出來,出來了又不給看,很考驗人的心臟承受能力。
陳子輕大糊刷地洗好頭發(fā)就回了宿舍,他喝掉半瓷杯水緩解那股粘冷,胡亂揉了揉滴水的頭發(fā),掀開布簾子沖里面喊:“宗技術,你幫我看看我頭上還有沒有。”
宗懷棠靠在床頭看書:“什么?”
陳子輕我說:“虱子啊�!�
他見宗懷棠拿下臉上的書,又來一句:“可以嗎,我不找別人,求你了�!�
宗懷棠的所有路都被堵得死死的。
兩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陳子輕趴在宗懷棠這屋的后窗前,頭上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動他潮濕的發(fā)絲,他從窗框上摳了點木屑扔到樓下樹林里:“有嗎?”
“催什么,在找�!弊趹烟难酆煱氲椭�。
“那你慢慢找�!标愖虞p看手表,背帶褲里面的襯衣上有水珠砸出來的深色圓點。
發(fā)質溜光水滑的,垂著頭,露出一截后脖子,小骨頭突出。
姿勢不太雅觀。
撅著個屁股,塌下了腰。
陳子輕的脖子酸了,他下意識直起來身,幅度大了些,腦后貼上了一片暖熱。
“噗通,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噗通”
陳子輕問道:“宗技術,你是不是心律不齊?”
撥他發(fā)絲的手沒停。
宗懷棠有點心不在焉:“向師傅耳朵里有檢測儀器?”
“你的心跳突然變快了,聲音也大�!�
陳子輕一說完就古怪地往后看,卻被宗懷棠只手按了回去,腦門差點撞上窗臺。
氣氛微妙。
就在這時,樓下樹林里有人抱怨自己的自行車不知道被哪個龜兒子騎溝里了,車頭都撞變形了。
同伴們讓他買一輛新的,還七嘴八舌地推薦起了牌子。
“沒票啊�!彼Ш�。
“我有�!�
所有人都往樓上看。
陳子輕從窗戶里探頭,他朝那個同志喊:“我的用不到,給你吧,你上來拿�!�
“直接給?”同志受寵若驚,“我的天,向師傅你人也太好了吧!”
“嘩——”
這會兒廠里的廣播突然響了起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同志們,不管你們在做什么都請先暫停下來,現(xiàn)在宣布一個悲痛的消息�!�
陳子輕第一反應是劉主任死了,可接下來的內容讓他措手不及。
“第一車間的孫師傅不幸在運河邊溺水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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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去了運河,派出所的人正在把一輛自行車往上撈。
河邊的尸體上蓋著塊布。
陳子輕沒有偷掀布角,水里泡過的,肯定比上次板車上那具要震撼,他在大片的工人里搜找宗懷棠,發(fā)現(xiàn)人在外圍,就擠了過去。
人群里有個吃驚的聲音:“昨晚我還看到孫師傅騎車帶了個女同志,怎么就……”
“哪個女同志?”
“不知道長什么樣,擦了很多雪花膏,腿上有白襪子,穿的皮鞋,坐在他大桿上面�!�
這幾點一出來,在場的人里面,稍微知道點情況的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小萍。
大白天的,瘆得慌。
他們沒再說什么,也沒再逗留,各自散了。
“小萍死前說要約會,就是去找孫二了�!标愖虞p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嚇人�!�
宗懷棠不以為意:“嚇人嗎?不就是人鬼情未了,歌劇院放這類電影,成堆的人看,成堆的人哭�!�
陳子輕說:“人鬼殊途,怎么能走一起。”
“怎么不能?”宗懷棠撿起一塊石頭,拋出去,石頭打出了一大串水漂,“他們不是已經一起走了?”
陳子輕看水漂看傻了,宗懷棠竟然還有他他怎么都學不會的技能,要不是嘴里總放箭,那真的完全符合他的……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我就不揣測了�!�
陳子輕正色:“反正如果是我,我不會那么做,愛一個人,是希望他過得好,即便陰陽相隔永不再見。”
宗懷棠拍掉手上的灰,修長的指骨在晨光下好似玉石:“向師傅覺悟這么崇高,吃過幾個對象啊,沒有八個,也有五個吧�!�
陳子輕剛要澄清,宗懷棠就冷了臉:“不敢看尸體還要跑過來,現(xiàn)在就給我回去,我那屋的地還等著你掃�!�
“知道了知道了�!标愖虞p踩著鵝卵石朝岸上走,鐘明跟他擦肩而過,腳步凌亂呼吸粗重,隨時都要哽出聲來的樣子。
師傅還在醫(yī)院躺著,二師弟又沒了,不好過。
鐘明處理好事情就去醫(yī)院找主心骨,他頹廢地挎著肩膀:“師傅,孫二……”
劉主任的臉上帶著氧氣罩,里面一圈圈的霧氣。
鐘明狠狠咽下后面的話,隨便找了個理由離開了病房。
劉主任渾濁的雙眼盡力追著大徒弟的背影,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預感,是不是二徒弟出事了……
沒過多久,白榮走了進來,他在離病床不遠處說:“師傅,二師兄騎車掉進運河,淹死了。”
劉主任不知道想到什么,他急促喘息,兩眼瞪直,驚恐滲滿了整張老臉。
“師傅?師傅?”白榮掉頭就去病房外面,向一個護士說,“同志,快進來看看我?guī)煾��!?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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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明人都沒到生產區(qū)就又被緊急叫回了醫(yī)院,這次醫(yī)生對他搖了搖頭,他的腳上像灌了鉛,抬起來吃力,放下去一樣吃力。
“進去跟你師傅說幾句話吧。”醫(yī)生拍了拍他發(fā)顫的肩膀。
鐘明在走廊捂住臉哽咽,他知道師傅的時間不多了,不敢耽誤,努力平息得差不多了才進去。
劉主任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墻邊懸掛的電線,干枯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飄來的。
“小鐘,師傅有個秘密,師傅跟你說啊,二十多年前的一場大火死過很多人,慘劇絕對不能重演。”
鐘明震驚到忘了悲傷。
“守這個秘密守得苦啊,真的太苦了,每次看到墻上的電線都心驚肉跳�!�
劉主任交代臨終遺言,說得很流暢,明顯早已準備多時,說不定在心里翻來覆去地琢磨了很多遍,他把大徒弟叫到身邊。
“師傅的位置交給你了,以后你就是車間主任,你要把車間帶好,遇事多跟孫,跟白三,跟小向商量,廠的電路你一定要重視。”
鐘明跪在床前,雙手握住師傅的手:“好�!�
哪知劉主任不滿意:“你發(fā)誓�!�
鐘明流下眼淚:“我發(fā)誓�!�
“你要是敢懈怠大意,師傅到了地下也會爬上來教育你,拿竹條抽得你哇哇叫�!眲⒅魅蔚难燮u漸合了起來,虛弱地說著,不知陷入了人生的哪段回憶中,身子開始抽搐,“這個廠建得比較早,原先是化工廠,太久了……電路沒有一個好的規(guī)劃,改不了了,有時候會出一點小問題,你要小心�!�
鐘明:“為什么我從來沒在廠里聽誰說過這起事故?”
劉主任喃喃:“沒人敢說……沒人敢說啊……”
鐘明不追問了。
幾秒后,他突然想到什么:“師傅,當年有哪些人死在火里?”
第28章 啟明制造廠
劉主任說了幾個名字。
“祥桂,王武,老何……周大龍……”
鐘明聽得不是很清楚:“師傅,你說大點聲,還有誰?誰?”
劉主任說不了話了。
鐘明踉蹌著去找醫(yī)生,跪下來求醫(yī)生再救救他的師傅,他求老天爺,說是愿意用自己的壽命,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三十年,只要能讓他師傅留出那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