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潤的睫羽在空氣里不安地顫動著,清澈的眼眸里印著一望見底的迷茫無措,他微微偏過腦袋,終于肯承認(rèn)自己今夜的失常。
“我好像喝醉了……”他的聲音有些瑟縮,“謝無昉,我一定是喝醉了!
所以凄然黑夜成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幻夢,壓抑多年的情緒在淚水中噴薄而出。
在一個冰冷又溫暖的懷抱中。
“我不知道我會是什么反應(yīng)……我明明一直很好奇你的來歷,可現(xiàn)在卻不敢去看!
沉湎于夢境的醉鬼用顛三倒四的句子、小心翼翼的語氣,坦誠著自己的懦弱。
“我會害怕你嗎?”他徒然自問,“也許會吧?”
“但我其實(shí)不想害怕你的,一點(diǎn)也不想,我也不想逃避,可我就是擔(dān)心……對不起,我好像真的很沒用,總是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事,我——”
帶著涼意的指尖忽然攀上他的皮膚。
他被迫仰起了臉,被熟悉的嗓音重新卷入洶涌的浪潮,避無可避。
“郁白,抬頭看我。”
他便看見近在咫尺的美麗臉龐。
本該潔凈剔透的神明,目光中卻涌動著灼熱的侵略性。
和最初相識時的那個謝無昉,截然不同。
……他幾乎有一種瀆神的感覺。
在無法掙脫的禁錮里,渺小的人類呼吸顫栗,不假思索地問:“你會變成怪物嗎?”
“就像神話傳說里那樣的怪物,龐大的,扭曲的,滿是陰影的……或者是根本無法想象,難以描述的模樣……”
被他莽撞地跟怪物關(guān)聯(lián)到一起的男人,此時正安靜地聽著他支離破碎的絮語,神情始終不改,難以揣測。
他淡聲問:“你害怕這樣的怪物?”
“不,我不怕,我只是……”
他只是……
在怕什么呢?
忽然間,雙頰熏紅的人類停住了自己的話音,像是想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反復(fù)審視著面前仍一切如常的男人。
“我現(xiàn)在又不怕了!蹦切┽葆宓乃季w如潮水般褪去,郁白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眼前人,“我要看!
“我要看真實(shí)的你。”
那雙酒意醺然的眼睛此刻分外明媚,透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狡黠光芒。
反正他喝醉了。
他每一次喝醉,醒來后都會斷片,什么都不記得。
所以他不怕了。
無論謝無昉是什么模樣,無論自己會是什么反應(yīng),都沒關(guān)系。
記憶到期即焚,不必考慮后果,滿心彷徨便跟著煙消云散。
他現(xiàn)在只需要想一件事。
——親眼看一看,那個讓自己怦然心動的神明,真正的樣子。
頰邊還殘留著淚痕的青年這樣想著,眉眼間便流露出純粹雀躍的期盼。
他甚至開始迫不及待地催促:“在家里就可以看嗎?還是要去一個更寬敞更秘密的地方?……對了,你到底來自哪里?在來之前,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他的思維零散飄忽,問個不停,絲毫不掩飾自己突兀變化的態(tài)度,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謝無昉看穿自己的想法。
這樣隱秘復(fù)雜的心情,一貫簡單率直的神怎么可能——
郁白驀然聽見耳畔響起一道很輕的笑聲。
謝無昉松開了禁錮著他的手,眼中閃過一縷近乎無奈的笑意。
“郁白!
祂似乎很喜歡像這樣叫他的全名。
稱呼完整的名字,就像擁有了那個與之對應(yīng)的,完整的靈魂。
“你總在別人不記得,或是自己不記得的時候,才最自由快樂!
帶著嘆息的話音,雪花般落滿了他的發(fā)梢。
醉鬼眨了眨眼睛,沒有應(yīng)聲。
耳畔的呼吸仍在鮮明地流淌。
“從上一個時空回來后,我想起了兩段記憶。”他輕聲說,“我想起了帶著我去拍戲的你,還有和我一起看動畫片的你!
再尋常不過的夏日午后,陷在循環(huán)中的人類熟練地結(jié)識了住在隔壁的非人類,邀請對方來家里一道看電視。
電視上播映著名字很長的無厘頭動畫片,外星王子懷著消滅人類的使命潛伏在地球,偽裝成一個普通人類,結(jié)果一點(diǎn)點(diǎn)在眼花繚亂的人間迷失了自己。
而坐在人類旁邊的那個觀眾,也在他面前努力地偽裝人類,也在萬物新奇的世間駐足徘徊。
卻對熒幕里上演的故事無動于衷,只是常常側(cè)目看向身邊經(jīng)常笑出聲來的人類。
因?yàn)楸藭r的祂不懂什么叫影射。
在祂茫然又平靜的反應(yīng)里,人類笑得更厲害了。
滿心滿眼,都是無所顧忌、肆意妄為的快樂。
這一刻在他身邊的男人則說:“我想念那樣的你!
恰如此時被酒精侵蝕了理智的他。
于是神很認(rèn)真地問:“為什么不能在這個世界里也像那樣生活?”
醉鬼的呼吸窒了窒,他眨著酸澀的眼睛,干巴巴地回答:“因?yàn)椤驗(yàn)檫@不是我手心里的世界,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如果你可以知道呢?”
“那我——”
思維完全被牽著走的人類有一剎那的清醒。
他從男人格外冷靜的聲音里嗅到了某種難以確切形容的、蠢蠢欲動的氣息。
郁白憑著本能向后退了一步,試圖躲開那抹若隱若現(xiàn)的危險,也慢半拍地拾起了先前纏繞在心頭的期待。
“謝無昉,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給我看了?”他懵懵懂懂地問,“為什么要轉(zhuǎn)移話題?”
聞言,謝無昉一時啞然:“我沒有。”
“你有!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還跟我說一堆亂七八糟的話,害得我都困了!弊砉聿惶吲d地蹙起眉頭,“我也不要回答你的問題,按照順序,應(yīng)該是你先履行承諾……”
“抱歉!
兀自抱怨的人聽見一道溫柔沉穩(wěn)的應(yīng)聲。
“我不問了!
因?yàn)樗呀?jīng)知道答案了。
郁白揉了揉開始困倦的眼睛,催促道:“那你快點(diǎn)讓我見——”
可那個主動邀請過他的神明卻說:“不是現(xiàn)在。”
聲音中有種不容拒絕的篤定。
人類一時怔住:“為什么?”
“因?yàn)槟銜!?br />
他就呆呆地想:原來自己的念頭被看穿了。
“所、所以你要等我清醒的時候再……”
覆滿他視野的身影輕輕頷首。
郁白頓時激烈地抗拒起來:“不行!我只有今晚想知道……不,算了,我今晚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去睡覺!”
他轉(zhuǎn)身就想往臥室逃,可顯然是徒勞。
芬芳濃郁的巧克力氣味滲入呼吸,像一張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蛛網(wǎng),黏住了唯一的獵物。
“郁白,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
也就失去了任何逃跑的機(jī)會。
他的話音坦然,又有一種難以躲避的攝人心魄。
“要對你解釋清楚真正的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是怪物,但的確難以描述。”
郁白仿佛落進(jìn)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湖,眼前全是昏昏然的光影,不由自主地追問:“那你要怎么……”
“我會帶你去另一個世界,”他說,“一個不會干擾現(xiàn)實(shí),又能讓你覺得自由的世界!
“……就像循環(huán)時空那樣?你要帶我去完蛋里儲存著的時空嗎?”郁白愕然地問,“等等,我才從上一個時空回來,我不想這么快又出發(fā),下一期要交的稿子還沒有——”
他的話似乎提醒到了男人。
謝無昉忽然問:“你想好要寫什么了嗎?”
一提到工作,郁白只覺得困意更濃:“沒……沒想好,你又轉(zhuǎn)移話題!謝無昉,你要把我?guī)チ硪粋時空做什么?”
瞬息之間,世界輕柔地?fù)u晃起來,他陷入了一個有力的懷抱,被打橫抱起。
“我沒有!彼僖淮畏裾J(rèn),伴著微不可聞的笑意,“你會在那個時空里見到我的!
“你要自己找到最后一個問題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喜歡真實(shí)的你,還是喜歡那個唯獨(dú)對我很特別、唯獨(dú)不會傷害我的你?”
余光里景色流轉(zhuǎn),從廚房穿過客廳,再到臥室,一切風(fēng)景都沉入了橙黃燦金的光暈中,郁白再也無法抵抗酒后遲來的困倦。
他猝不及防地跌入巧克力味的夢鄉(xiāng),耳邊最后響起的是一聲熟悉柔和的低語。
是人類曾經(jīng)教給神明的睡前道別。
“晚安,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