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白由衷地說:“那手續(xù)辦得夠快的。”
“是啊,那房東掛好久了,一聽說有人要買,還能一次性付清,以為遇到傻子了,生怕夜長夢多,恨不得眨眼間就把過戶給辦了呢!”
袁玉行樂呵呵地說:“反正我是買得特滿意,以后這房子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看我不折騰死隔壁的王八蛋!”
郁白愣了一下,啞然失笑,忍不住給老人豎起一個大拇指。
與此同時,他也從袁玉行的話里讀出了什么:“你不怕他忍無可忍的時候,帶著何西搬家離開嗎?”
話音未落,袁玉行和何西幾乎同時搖了搖頭。
“不會的,爸爸沒有那么多錢。”
“他一個好吃懶做的酒鬼,欠了一屁股債,手頭只剩這套房子,哪有閑錢搬家換房,要不是義務(wù)教育免費,王八蛋估計連書都不會讓何西讀。而且,那房子他也根本賣不了,早就抵押了!”
“所以啊,他不想忍也得給老子忍著,要不干脆睡大街去!”
袁玉行說得頭頭是道,顯然在買房前已經(jīng)做足了功課,連何西都聽得瞪大眼睛:“袁爺爺,你怎么知道這些的?”
“厲害吧?”老人笑得有些得意,“我是從另一個爺爺那里知道的!
“他可是你們小區(qū)里,知道最多事的人!
樓下的搬家工人們卸完了貨,將東西全部運完下了樓,認認真真監(jiān)督了全程的門衛(wèi)大爺才放下心來,朝他們揮手道別:“慢走啊,路上小心!”
然后,他回到崗?fù)だ镒,端起熱氣裊裊的保溫杯,呷了一口茶。
“嚯,這茶真香!”門衛(wèi)大爺樂呵呵地晃了晃腦袋,自言自語道,“老袁到底是擱哪買的,等交班了上去問問……”
整個小區(qū)里消息最靈通的人,當然是門衛(wèi)。
此刻陽光明媚的房間里,郁白想起剛才進門看到的門衛(wèi)大爺,頓時了然。
他搬進來那天,大爺只是幫忙開了門,就跟對待每個普通住戶一樣。
才沒有那么忙前忙后親自上手,簡直像是自己搬家。
“你們小朋友有小朋友能做的事!痹裥袑⒓埥磉f給臉上還有淚痕的何西,目光溫善,“我們老頭子,也有老頭子能做的事。”
說著,老人的手掌落在書房的門把手上,輕輕轉(zhuǎn)動,話音仍是對著小女孩的。
“——對了,我是說讓他睡大街,你可別擔(dān)心自己要睡大街啊。雖然沒有收拾完房子你們就回來了,但是,我還有一個驚喜。”
“哎?”
房門緩緩打開,露出里面簡單的陳設(shè)。
“原來那個房東留下好多東西,大部分我都讓人丟掉了,這書桌我看著也不滿意,太高了,回頭我?guī)闳ド虉鲞x合適的,以后放學(xué)了來這寫作業(yè),寫煩了咱們就下圍棋……”
老人含著笑意的絮叨里,這間即將染上無限色彩的寧靜避風(fēng)港里,忽然響起一陣小小的聲音。
同一時間,一道毛茸茸的棕色身影朝門口的方向竄過來。
準確地飛撲進了老人的懷里。
異常熟悉的一幕。
它曾經(jīng)總是這樣撲進那個世上最親近的老人懷里。
原本已經(jīng)呆住的何西下意識喊它:“是張偉!”
窩進袁玉行懷里的短腿柯基,愜意地撥弄著自己的毛發(fā),汪了一聲。
“對,以后有張偉陪我們倆下棋!痹裥行χ鴨枺霸趺礃,還算驚喜吧?”
豈止是驚喜。
何西又想哭了。
抱著柯基的袁玉行看到她的神情,不知想起什么,眼眶也霎時泛了紅,連忙將小女孩推進書房里。
“好了好了,你可別害我哭,你進房間里偷偷哭去,順便跟這個張偉培養(yǎng)一下感情!
他彎腰將柯基也一并放進了房間,輕輕關(guān)上門,平復(fù)一下心情,深呼吸好幾次,才敢轉(zhuǎn)身,故作輕松地說:“沒想到吧,還能再見到張偉。”
郁白只能體貼地有意不去看他的臉龐。
“嗯,很驚喜!彼D了頓,問,“是你問張叔叔的家人要來了張偉嗎?還是張叔叔的……”
除了后來拿著遺囑去了警局的袁玉行,他們誰也不知道張云江的遺囑里寫了什么。
“我倒是想過問他們要,但那群王八蛋怎么可能給我,之前還拿張偉當?shù)谰哐輵蚰,使勁證明自己跟狗親,所以跟老張也最親,卻連葬禮都沒帶它去!”
袁玉行忿忿地說著,語氣漸漸又平緩下來:“……但我沒料到,老張在遺囑里特意寫了張偉的去處,要交給我養(yǎng),還寫明了讓我?guī)退俪趾笫,誰都得聽我的。”
“你說,那張紙就那么點地,他該囑咐的事那么多,偏偏用了一大半,寫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那群王八蛋看到的時候,人都懵了,揉著眼睛從字里行間找錢!
那份遺囑里提到了許多跟張云江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
不僅有被他寄予厚望的公司繼任者,有袁玉行和張偉,其實也有郁白和謝無昉,但后兩者是以“恩人”的統(tǒng)稱出現(xiàn)的。
反正,張云江在紙上寫了:“……一切詳情,都問袁玉行,務(wù)必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
他做人做事,都重情重義,嚴謹縝密。
袁玉行也絕不會把這兩個名字透露給不該知道的人,免得給他們帶來什么麻煩。
雖然他猜最后會在麻煩里倒霉的,肯定不是郁白和謝無昉。
而這些細節(jié),袁玉行并不打算現(xiàn)在告訴他們。
就當是另一個驚喜。
郁白聽老人說著,在他生動的描述里露出一點笑意,有些調(diào)侃地問:“不叫他們王八羔子了?”
他并不關(guān)心遺囑上的具體內(nèi)容,見到此時袁玉行的狀態(tài),能猜到張家那些事大約已經(jīng)塵埃落定,不會再讓老人下不了葬。
那就足夠了。
“不叫了,是挺像在變著法罵他的。”
袁玉行也笑:“老張他平時脾氣是好,但兇起來還是挺嚇人的,萬一以后在下面碰見了,找我麻煩怎么辦!”
正午明媚的光線里,空氣在淡淡的笑顏里寂靜了片刻。
“張叔叔寫遺囑的時候,已經(jīng)認出了你,也大致猜到了我們的來歷嗎?”
“是啊,具體的估計猜不中,但肯定是知道我們來自未來了,我都沒想到他一把年紀了,腦子還這么聰明,他從小就這么聰明……”
在老人的喃喃聲中,郁白沉默了一會兒,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是一個篤定的疑問句。
“袁叔叔,你在回到現(xiàn)實世界的那個瞬間,是不是自己選擇了變回原來的模樣?”
袁玉行怔住,半晌后,問:“哎,你怎么知道的?難道你也能選?”
郁白說:“不,是因為我們在看到你恢復(fù)正常,而且穿著出席葬禮的那身衣服之后,都很震驚,可你卻只顧著檢查手里的遺囑,看上去對自己的狀態(tài)一點也不意外!
即使有過會恢復(fù)正常的心理準備,也該下意識打量一下自己的衣服。
畢竟之前在返老還童的時候,他的衣服并沒有變,當時多虧嚴璟貢獻出一根皮帶,才勉強幫小男孩掛住了完全不合身的衣服。
袁玉行聽得止不住笑:“你也夠聰明的,怪不得老張跟你這么聊得來……”
在微笑中,老人眼角的皺紋里溢出深深淺淺的慨然。
“我一直忘不了回來那一刻,那真是一種太奇妙的感覺,四季好像一起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沒有人跟我說話,也沒有什么聲音,但冥冥之中,我知道我可以選,知道可以繼續(xù)當小孩,或者變回老頭的樣子!
當走過那道隱隱存在的,隔開不同時間與空間的大門時……
悵然若失的旅人,會見到什么呢?
何西說看到了好多好多星星。
嚴璟說看到了黑暗里飄著大雪,和一只飛得很高很遠的紙飛機。
而袁玉行看到了四季,和一種與歲月有關(guān)的玄妙選擇。
那幾乎等于人生能重活一次。
郁白輕聲問:“能重來一次不好嗎?”
“那當然好啊!痹裥姓Z氣平常地說,“變成小孩是挺好的,那陣日子我腿腳可利索了,想哭就哭,想鬧就鬧,還有大把大把的未來!
“可是啊……”
在那段紛飛流轉(zhuǎn)的四季里,他周圍沒有人,也沒有聲音。
世界無邊無際,他孤身穿行。
袁玉行失神良久,話音里漸漸染上溫和的懷戀。
像極了那個曾站在書房窗前含笑看雪的老人。
“我這一輩子不算精彩,也不怎么成功,可也足夠珍貴了。”
“五十年實在太長,我不想再過一次了!
急脾氣的老頭最后笑著說。
“因為我在盼著把全部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去告訴他呢!”
話音落下,陽光中盤旋的塵埃那樣靜。
郁白離開十一層,經(jīng)過樓梯回到久違的十二樓時,心情恍惚了很久。
他許久沒有開口,腦海里盤旋著太多復(fù)雜的感慨,習(xí)慣性去口袋里摸鑰匙。
叮鈴作響的鑰匙聲打破了寂靜。
也讓郁白忽然意識到了一點。
謝無昉同樣很久沒有說話了。
于是他有些好奇地轉(zhuǎn)頭看過去。
身邊人那雙獨特的灰藍眸子微垂著,被細碎發(fā)梢與眼睫遮住了些許,看不分明。
似乎也沉浸于某種綿長的思緒之中。
謝無昉在想什么?
他會對袁玉行的選擇有所感觸嗎?
在那一瞬間,擁有永恒的神明,窺見了在短暫歲月里沉浮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