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里有其他相熟的老頭路過,見到這不同尋常的一幕,紛紛好奇地望過來幾眼。
“喲,老袁你今天改欺負外國人了?多少有點過分了啊!
“難道連老張都受不了你這個臭棋簍子了?”
姓張的白棋老頭仍雙手抱胸站在一邊,幽幽道:“唉,我本來都要贏了。”
姓袁的黑棋老頭立刻反駁:“哪有的事,我明明有翻盤的機會,都讓這小子給攪和了!”
“還有,這小子才不是外國人!中文順溜得很!”
而處于話題中心的那個“外國人”,正垂眸看著手機,屏幕上是郁白幫他搜到的圍棋規(guī)則和入門攻略。
本地產(chǎn)老頭和藍眼睛年輕人對弈的場面實在罕見,一些原本在看別人下象棋的路人都好奇地圍了過來。
“還沒開始?這小伙子在看啥呢……?入門規(guī)則?”
過路的老頭在張望中發(fā)出吃驚的呼聲:“哎喲,袁老頭你還說你不是在欺負人!”
袁老頭多少有點心虛,犟嘴道:“他非說圍棋不難,我就讓他見見世面唄!”
他說著,咳嗽兩聲,對面前的年輕人道:“你執(zhí)黑子先下,我再讓你幾子,別說我欺負人啊,反正輸了就輸了,讓你試試而已,你要是真對圍棋有興趣,以后慢慢學就是了!
謝無昉沒有應聲,他收回視線,將手機還給郁白:“我看完了!
正在吃薯片的郁白用掌心夾住手機接過來,問道:“怎么樣,學會了嗎?”
“應該學會了!敝x無昉看著他說,“規(guī)則都記住了!
他的語氣很認真,額前微卷的黑發(fā)被陽光浸染著,望過來的目光依然波光粼粼。
郁白無端地想起那只曾經(jīng)被他放在沙發(fā)上孵蛋的嶄新玩偶,毛茸茸的白色大笨狗,有軟趴趴的毛絨耳朵,和一動不動的安靜。
他在看什么呢?帶他出來體驗城市生活的奇怪人類,還是人類手里正散發(fā)著奇妙氣味的食物?
在濃濃的薯片香味里,郁白晃了晃手里鼓鼓的袋子:“這個會弄臟手指,你現(xiàn)在不方便吃,等你們下完這局再吃,我給你留一袋!
阿強他們?nèi)ヅ赃叺纳痰杲o他買了一堆吃的,現(xiàn)在自己也在一邊嗑瓜子。
謝無昉便點點頭:“好!
“加油!庇舭坠膭钏拜斄艘矡o所謂,圍棋是挺難的。”
反正他是不怎么會玩,看也只能看個大概。
結果他又認真地說:“不算很難!
“……”對面本來在考慮要不叫停算了的袁老頭當即大力拍案,“來,現(xiàn)在就開始!你落子!”
謝無昉看了他一眼,隨即從棋盒里拿起一個黑子,輕輕落在了棋盤上。
他沒有接受讓子,只是執(zhí)黑子要了先手。
圍觀的人們當即安靜下來,懂的人看棋局,不懂的人就來回瞅兩人的神情看熱鬧。
而似懂非懂的郁白則哪里都看,同時津津有味地吃著薯片。
謝無昉的表情始終很平靜,沒有什么波瀾,落子的速度相較常人要快不少。
袁老頭起初下得很謹慎,誓要給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個下馬威,漸漸地,他原本尚算克制的神色里,難以自制地冒出得意之色,連帶著落子速度都快了起來。
局勢簡直是一邊倒的明朗嘛。
圍觀的人群里漸漸有了小小的議論聲。
“黑棋要輸了吧?這明顯占下風啊!
“是啊,不過這年輕人是現(xiàn)學的,已經(jīng)下得很好了,都不像初學者,真有天賦啊,多學一段時間那還了得!
“不說技術,光是這心態(tài)也贏了,天生適合玩這個啊,一直落后還這么冷靜,老袁只是贏在一點經(jīng)驗嘛!
“對!還有臉皮!”
嘴巴正忙的郁白贊同以上的全部議論。
這群愛棋的老人們對這個有天賦的年輕人很是寬容,怕他真輸了覺得不好意思,打擊到學棋的積極性,都在那里提前批評老袁。
郁白也覺得輸了沒什么,能這么快掌握一門博弈型的新知識,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他覺得只要做一點基礎常識培訓,謝無昉肯定能獨自烹飪出完美的炸雞。
不過,他總覺得眼前這方黑白相間的棋局看上去有點眼熟。
與此同時,坐在袁老頭旁邊的張老頭,漸漸松開了原本氣定神閑抱在胸前的雙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臭棋簍子袁老頭難得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了上風,心情正好,頭頂冷不丁地覆下一大片陰影,他連忙飛過去一眼:“你突然站起來做什么?少影響我!”
在上一局執(zhí)白子的張老頭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用一種震驚的目光看了此刻正執(zhí)黑子的年輕人半晌,連連搖頭:“不可思議……”
袁老頭煩不勝煩:“什么不可思議,你別說話!”
張老頭這才轉頭看他,見他仍渾然不覺,幽幽地嘆了口氣,緩緩坐下:“唉,你又要輸了!
“你放屁!這局擺明了是我馬上要贏了——”
袁老頭說著,忽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什么,重新打量眼前的棋局。
鵝黃色的棋盤上,連成片的白色棋子之間,散落著一些勢單力薄的黑色棋子。
和上把他和張老頭未完成的對局一模一樣,區(qū)別只在于,上把他是被包圍的黑子,這把他是占盡優(yōu)勢的白子。
兩者的體驗天差地別,以至于他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熟悉的棋局走勢。
袁老頭難以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一臉震驚,手里松松握住的白子都啪嗒掉進了棋盒里。
而坐在對面的藍眼睛年輕人還惦記著他之前說過的話。
“現(xiàn)在你也說白色要贏了!敝x無昉提醒他。
袁老頭瞠目結舌,臉色漸漸漲紅。
郁白用零食袋子擋住自己的悶笑,開始鄭重考慮讓非人類鄰居學習世界級數(shù)學難題的可能性。
圍觀人群漸漸意識到不對,發(fā)出此起彼伏的驚呼,導致聞聲而來的看熱鬧群眾越來越多。
袁老頭臉色紅得像豬肝,不停大喘氣,仿佛下一秒就要厥過去。
張老頭立刻熟練地從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瓶藥,倒出一顆塞進他嘴里,然后安撫他的對手:“沒事,別擔心,你繼續(xù)下,你打算怎么翻盤?”
袁老頭忙不迭地吞下藥,震聲道:“這個黑子絕對沒有翻盤的可能!”
謝無昉有些困惑地看他:“可你剛才說有翻盤的——”
袁老頭迅速打斷了他沒說完的話,連珠炮似的道:“我是臭棋簍子!我那么說是因為不想承認自己要輸了!這把我是真的找不到翻盤的機會,你接下來打算怎么下?”
“……”謝無昉已經(jīng)屢次聽到這個復雜難懂的名詞,便問,“臭棋簍子是什么?”
袁老頭又想吞藥了:“不是,我都認了,你能不能放下這個先不提,可憐一下我這把老臉?傊憧炻渥樱∥乙茨闶窃趺蹿A的!”
謝無昉說:“沒有,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臭棋——”
袁老頭破罐子破摔道:“就是我下棋很爛!又爛又愛耍賴,還死乞白賴地非要跟人下棋!哎呀你這個小伙子真的是!行了吧?快點下給我看!”
謝無昉:“……”
他低下頭,不再說了,默默落下一枚黑子。
唯一能聽懂這段對話的郁白笑得頭都有點暈。
稍遠一點的花壇邊上,穿著花襯衫的兇悍保鏢們整齊地坐成一排,神情復雜地望著那片人群越聚越多的樹蔭。
“至少得有十一二年吧。”一個保鏢掐指數(shù)著,深深嘆息道,“真是有這么多年都沒見過郁少爺這樣笑了!
正在嗑瓜子的阿強一時沒有防備,還是讓弟兄們說出了這句經(jīng)典的小說對白。
他頭皮發(fā)麻地把瓜子殼丟進垃圾袋里:“閉嘴!你少看點亂七八糟的東西!”
“?”說話的弟兄反應過來,“你不看是怎么知道的?”
“……”阿強沉默了一下,移開目光,“這圍棋有這么好玩嗎?那么多人看!
“不知道啊,好像是那個藍眼睛的小子下得特別好。”
“他不是現(xiàn)學的規(guī)則嗎?有這么厲害?”
保鏢們議論著,好奇地問他:“強哥,這小子跟我們郁少是什么關系。恐耙矝]見過他啊,怎么今天突然一起出來玩了?是網(wǎng)友嗎?”
“你問我?”阿強愣了愣,然后和善一笑,“我平時是不是都跟你們一起行動的?”
“是!”
“那我他媽問誰去!”他沒好氣地抓了幾粒瓜子砸過去,“我也不知道啊!郁少平時又不跟我聊天!”
“哦!
其他人動作敏捷地接住瓜子,嗑掉,然后老實地裝進垃圾袋里。
忽然間,有個寸頭男盯著那片黑壓壓的人群,神情漸漸嚴肅:“強哥,你看那里是不是……”
此時的圍觀人群里,懂行的棋友已經(jīng)在連拍大腿:“這太厲害了,不可能是剛學吧?”
“老袁老張,你倆是不是合起伙來誆我們呢!怎么可能第一次下棋就能這樣復原你們倆的殘局?而且為啥要這么干。空孢@么牛的話,直接贏了你不行嗎?”
袁老頭緊盯著棋盤頭也不回:“收聲!別煩人家,到最關鍵一步了!”
郁白已經(jīng)看不太懂棋盤上的局勢,不過他倒是能猜到一點謝無昉這么做的原因。
這家伙的記憶力顯然是打印機一般的過目不忘,而他只見過那一盤棋。
第一次下棋,當然會下意識參照已有的經(jīng)驗去摸索和學習。
一局下來,他已經(jīng)徹底熟悉和掌握了規(guī)則,在普通人手里大概率要落敗的黑子,到了不能以常理推測的非人類手里,很可能會有不同的結局。
在即將要決出勝負的關鍵時刻,郁白也不吃零食了,專心地看著棋桌前手執(zhí)黑子的謝無昉。
光澤溫潤的黑色云子停在清瘦有力的指尖,將要落下。
其他人也都屏聲靜氣,眼睛都不敢再眨,等待著那很有可能逆轉局勢的一步。
就在這個瞬間,忽然有幾道花花綠綠的身影氣勢洶洶地撲進了人群,頓時掀起一陣驚呼的聲浪。
黑色云子在鵝黃棋盤上落定的一瞬,人群里一個行蹤鬼祟的男人也被按翻在地。
彎腰湊在棋盤旁的袁老頭瞪大眼睛:“真是天外飛仙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恍然大悟,一捶胸口,漸漸滑坐到石凳上。
張老頭驚嘆之余,抬手幫他捋捋后背順氣,同時不忘安撫他的對手:“沒事,別擔心,可能藥效不夠,去趟醫(yī)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