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已經(jīng)開始救她了,力道之甚,足以讓奚玄那天破例從樊樓出來。
她帶著一身的血,騎馬飛奔在王宮之道。
沒了緋紅的官袍,是血液染紅后的血衣,她騎馬縱橫,在風雪中不顧一切,踐踏宮規(guī),入了百官躁動跟驚駭中,入了那條長長的王庭登聞鼓盤龍殿前。
百官讓路,她看到了那個一身誥命服托舉鐵卷丹書為人請命告罪的老太太。
周燕紓跟著踉蹌的帝王沖出王殿的時候,正瞧見奚玄從馬上摔下來,然后扶著宮墻看著幾步遠的老夫人。
她站在那,看著老態(tài)龍鐘虛弱不已的老太太慢慢蹣跚過去,但后來大概太累了,又害怕極了。
可她還是一步步帶著血過去了,在老太太毒發(fā)倒下時抱住她。
鐵卷丹書,奚為臣的《與天子書》,老夫人以其發(fā)妻跟國公夫人身份跟自己那一族全滅的名望尊諱承認自己的夫君奚為臣真的偽造了密信,而她的孫子奚玄是為了維護她的祖父名聲跟奚氏上下人性命,為了保她這個老婆子安守晚年,一力承擔所有。
是出于孝道。
她沒有大錯。
求留她一命。
且她自知夫妻一體,福禍與共,愿與夫君一并承擔所有。
自戕。
斃命前,她撫著奚玄的臉,仿佛一寸寸摸過她,在確定她是誰,又疼惜她一身的傷。
也看到了足下的慘烈。
老夫人手指都在抖。
奚玄知道她的眼神跟手指動作,一如她那年被奚為臣帶回家里,窩在那老屋中,門推開,一個老婦人進來,蒼老慈和,但是惆悵傷感的,在看著她。
仿佛在甄別疑惑什么。
是覺得太像了嗎?
所以用溫暖的手指摩挲她的臉。
記憶里,也有人這么撫摸過她。
“其實不像.....”
“以后...要好好吃飯....”
“天下大局,不要管了,好不好。”
老夫人灰白的蒼發(fā)在她懷里枯萎,帶著笑亡在她懷里。
奚玄低頭,用力抱緊她,卻是不斷嘔出熱血。
毒發(fā)了。
“奶奶,我是不是又錯了?”周燕紓聽到奚玄毒發(fā)垂死前最后迷茫發(fā)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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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
燒得好烈啊。
她幡然醒來,一身的冷汗跟惶懼,甚至帶著如瘋的失態(tài),從榻上驚恐滾落,踉蹌著撲倒了花瓶,踩著尖銳的碎片,衣衫不整,叫喊著,如癲狂,如見魔。
周燕紓沖進屋,喝退下人,快步上前攔住倒下的人。
赤足不見趾甲,似殘缺受罪之人。
她一頭散發(fā),衣襟亂散,露出里面裹胸的隱秘,但全然沒了平時的滴水不漏,仿佛失了視感一般,摸不到前路,惶恐扶著柱子倒下。
周燕紓跪下,攬住了這人,任由對方的一頭青絲無助灑滿懷。
她感覺到了這人的顫抖跟痛苦。
一身的書香都泛著藥的苦味。
毒發(fā),太痛。
但不及悔恨之事。
她聽到這個人一如當年在毒發(fā)后癲狂無助的吶喊。
“我沒有錯!
“奶奶,我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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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沒有什么都沒做錯,也在步步抉擇了最冷靜的路,但偏偏次次結(jié)果都讓她悔恨不已,仿佛次次都錯了。
那這就是命了。
周燕紓聽到了外面的言洄急切的動靜,也聽到了他的不敢妄動。
更聽到了懷里之人虛弱的喘息跟劇烈的顫抖。
她摟緊她,一如當年差點跟明顯暴露了震驚跟悔恨的陛下撕破臉的堅持,不要太醫(yī),不要任何人,她擅藥,她可以救人,別人都不行。
她要維護這個人的秘密跟尊嚴。
整個屋子里只有她們。
她沒說話,只是不斷摟緊她。
直到奚玄漸漸清醒,能看見東西,蒼冷的手指如同濕漉漉,攥在周燕紓的手臂上,知道她是誰后,一聲的緊繃跟戒備都如同籠子里的小獸一般懈怠了。
她說。
“我不是奚玄。”
這一句話,時隔多年,第二次對她說。
“我知道,早知道!
周燕紓低聲說,聽到懷里人悵然又迷茫,癡癡的,“那我又是誰呢?”
是啊,她又是誰呢?
是多久多徹底的偽裝,多不堪的過去,讓她連自己的過去都顛倒混亂了。
“不重要,你想要成為誰都可以!
“身份取決于地位!
“已經(jīng)快過去了!
奚玄,或者說現(xiàn)在的羅非白低下頭,聽到外面在下雨,儋州百官還在這個府邸里。
她們卻介入了多年前帝國的秘事。
但過去了嗎?
窗戶,風吹雨打,竹影綠意斑駁憔悴,雨絲落在窗戶上。
是啊,下雨了,沒有火了。
可是老太太走的那天也下雨了。
又冷又熱的,她這一生。
“怎么覺得每一天,都那么漫長。”
她喃喃問。
“像極了那個老頭子每天都在跪祠堂,他怎么熬下來的?”
周燕紓說:“也可能是跪太久了,起不來,所以索性一直跪著。”
羅非白笑,沒了往日身份,她跟這個曾經(jīng)的未婚妻反而能戲謔調(diào)侃過往了嗎?
“現(xiàn)在想來,我毒殺他那天,老太太可能就在暗室那里,瞧見了!
“她倒是什么都不說!
“奚家一宅子,也就倆老的段數(shù)如此高,別的那些真真一窩天真無邪的菜岔子,笨得很,那老二被我趕走時,還在罵罵咧咧....還說不該趁我病重時給我摘李子送李子,狼心狗肺....”
“那李子酸得我以前村子里的狗都不吃,老太太那樣慈和的人都嫌棄!
她絮絮叨叨說著,有點回光返照回憶過往。
可能這些,這些年她單獨是不敢自語的。
又憋著太久。
周燕紓笑了,想要說些什么,這人又迷茫說了從前憋得要死的機密。
“老太太是怎么忍住配合老頭子照顧我的!
“我若是她,先殺老頭,再殺我!
“那老頭,親手殺了他們的兒子!
“亂刀砍死呢!
“桁帝那人,知道的時候都變臉了!
“他敢反省自己有這樣的魄力嗎?他不敢!
“一個個的,還不如幾個老頭老太太有魄力能忍....”
周燕紓垂下眼,深深嘆息,捂住羅非白的眼。
“你,不要一直看著別人的一生。”
“這不是你的錯!
羅非白低頭,掩了放毒血吊命的手腕可怖傷口,困倦至極,昏昏沉沉說。
“所以啊,我不要愛世人。”
“也不要世人愛我!
“都太短命了!
“死得怎么能比我還快呢......給我到底用的是什么藥啊....”
“難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