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跟羥族的仇怨,眾人都想到了奚家,不由齊齊看向奚玄。
還好這人淡然,對那羅青的事也只是緘默,此時察覺到眾人目光,道:“外敵如斯,舉國人人受難,奚家所受,他人亦有所受,不必單獨忌諱!
她原本避諱著篝火,此時卻是直直盯著,雙眼里滿是火光。
“前塵舊怨,來日方長,總有徹底清算的時候。”
——————
雨開始變小了。
奚玄走到院檐之下,瞧著雨滴垂絲,仰面時,薄面似染清寒霧。
身后言洄靠近,他的情緒也不太好,因為想起了母族的事。
通敵外辱,他還未能替其洗清屈辱,又怎敢在此安慰公子,可是奚氏.....他心里復(fù)雜,又冷又熱,將披風(fēng)披在比他矮了一些的奚玄身上。
“公子,外面冷!
“還好,這個點,你剛剛吃得也不多,包裹里應(yīng)該還有干糧,不吃點嗎?”
“小的非飯桶,再且,您也沒吃東西!
“習(xí)慣了。”
奚玄攏了披風(fēng),懈怠疲軟了些,斜靠在紅漆剝離見陋的柱子上,“克己復(fù)禮,過午不食,我外出時可常偷吃,已是放肆了!
言洄皺眉,知道奚公對這人的嚴(yán)苛,“溫飽乃人欲,我不覺得克制它有什么必要!
“是啊,人能克制的只有情愛,沒了情愛也不會死,但吃不飽,是真的會死!
一個要成婚的人,說這種話。
言洄卻不覺得歡喜,只是....有點寂寥,他看到的是完美無瑕的公子,被許多人教養(yǎng)出來的圣人。
德才兼?zhèn),不能有失?br />
連情愛都得避諱,連婚姻都充滿他人制定的約束跟規(guī)則。
他的公子,有時候看著像是一個完美的人偶。
但他不能說,因為那是僭越。
他算什么東西呢?
“您是想到了滇邊的瘟疫嗎?易子而食,百里餓殍!
言洄忍不住安慰她,“其實那不是全因為戰(zhàn)亂,聽說易子而食本就是那邊的滇邊巫人乘亂而生的流言,說是吃什么圣子圣女不僅可以解除疫病,還可得長壽跟康健體魄,本來這種無稽之談沒人會信,全是那些被哈日爾等人用利益收買的巫人根據(jù)滇邊深山中的一些傳說而順勢捏造的,所以當(dāng)事人困于瘟疫之苦時沒了人性,開始信奉此說,真的開始找這類符合生辰八字的圣子圣女,并且聚眾焚而食之!
這....這是朝廷機密,為了瞞住百姓,不讓太多人知道這種駭人的傳聞以免有人跟著信奉,所以最早關(guān)于滇邊的此類情報就是被封卷的,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
他一個書童,頂多是一武人家庭,怎知如此?
看來,這小書童另有身份。
奚玄一怔,后垂首,頸項如天鵝泛雪,“所以,當(dāng)?shù)卣嬗兴^的圣子圣女?”
“不知,但最初有一個說法,是山中靈人,天生百毒不侵,游離于山中輕靈無比,可通靈白獸,且力大無窮,莫說瘟疫,就是世間任何傷害對其都是無效的,最初是被當(dāng)?shù)氐乃庒t(yī)尊為“青詭”,藥醫(yī)們信奉此道,認(rèn)為自己所得醫(yī)術(shù)跟藥材皆是“青詭”所贈,是他們得天獨厚的福緣....其中最有名的一個巫醫(yī)很有威望,滇邊南部許多人都信奉他,可惜后來失蹤的,后來查滇邊邪人,朝廷偵騎一直在找此人,可惜無所結(jié)果。”
奚玄面露無語,略嘲諷,“瞧著,怎么像是吹捧自己的醫(yī)術(shù),明著掙錢,暗地里則是一旦醫(yī)死了人就推諉到什么山靈青詭身上,借其斂財!
言洄也不信這個,冷笑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而且最離奇的是他們信奉這個山靈,卻又企圖在滇邊瘟疫時企圖分食山靈以茍活!
“這就是人性吧!
奚玄別開眼,看著遠方,“不是人性,是野性。”
“王城這些年權(quán)貴們流行馴養(yǎng)嬌犬雄鷹,各有馴術(shù),端是上乘,但一旦這些生靈流落到山林一段時間,因饑餓跟廝殺的必要,用不了多久就會回歸本性。”
“人道數(shù)千年萬年,何嘗不是從蠻荒跟遠山出來的呢?”
她轉(zhuǎn)身,進了屋子,留下一句。
“不是造了佛像,鬼就不存在了!
“正是因為有鬼,才需要信佛!
——-————
七日后,祭村案了結(jié),少女被周氏帶走,當(dāng)了周姑娘身邊丫鬟,同時期,宮中寵妃使力,終于將自家寶貝兒子弄出了禁閉,名義為派遣其去邊疆公干。
這個名頭不可謂不用心,朝野上下沒法不支持,畢竟也是有危險的,寵妃也是舍得下手,但所圖必然不是為了讓兒子脫身禁閉而已,而是在刷朝野威望,且籠絡(luò)邊疆大將的忠心。
但帝王同意了。
三皇子出發(fā)后半個月,失聯(lián),帝王破格提拔了一位四品巡察使,遣其前去邊疆找人。
那人姓奚。
目的地是攏城,隨行的除了其書童還有與目的地相關(guān)一人——韓冬冬。
那時,距離攏城第三度被破城、全員死戰(zhàn)還有一個月。
第75章 韜光養(yǎng)晦
————————
四月春色漸濃, 料峭枝頭若含笑,杜鵑啼血過清溪,車隊過了長長的官道, 帝王倚重, 越級派了三百人輕騎加斥候,令奚氏逾距給還未繼國公位的奚玄派了五十人部曲,但馬車外騎馬隨行靠近的,始終只有言洄一人。
不過隊伍中也有他人。
出發(fā)五日后,到了中原中段流河區(qū)域,隊伍中間停靠修整,在一株野生的老橘書下,盤腿坐在墊席上的奚玄對遞來王都有名烙餅猴兒臉的刑部主官之一蔡尋婉拒一二, 最后還是接了。
“鶴徑, 你還是跟小時候以前,這性子真是....老師對你太嚴(yán)苛了!
一般世家大族繼承人從小受教不在外輕易吃食,凡有入口, 必有旁人試菜,這類人要么是親仆, 要么是類似言洄這樣從小陪伴的書童, 但蔡尋算是奚氏的故交, 還是奚為臣的門生, 為人爽烈, 最擅刑案之事。
算是自己人, 不忌這點規(guī)矩。
這次, 明面上是為調(diào)查三皇子蹤跡, 其實也是嚴(yán)密審查過,盡量選了可信重的大臣陪同, 免得人還沒找到,又把奚玄栽進去了。
雖然這樣的安排得到了寵妃那邊的抗拒,他們想要安插自己信得過可以做些事的人,然,桁帝有偏向,他們沒能得手,對方也只能讓步。
所以這次除了奚玄為巡察使之外,蔡尋等刑部稽查人員則是以三皇子為任務(wù)另有職權(quán),他是主事,其次才有寵妃那邊安排的另一主官覃宋。
他此時也在吃著餅,配著鍋里頓住的肉糜湯,瞧了一眼奚玄身前單獨擺放的吃食,眼里暗暗,卻是免得面露微笑,“奚大人貴為奚氏唯一的繼承人,自然身份貴重,如今又跟周氏有了聯(lián)姻,未來坦途一眼可見,如今在吃食上介意,愛惜羽毛,也是難免的事,蔡大人就不要生氣了!
“畢竟奚大人可沒讓人試菜,這已是恩典!
這人仗著三皇子跟寵妃這些年籠絡(luò)到的官場勢力,加上帝王子嗣不豐,三皇子已是這些年上位最有可能的皇子,他們早就習(xí)慣了狗仗人勢的好處,若非三皇子之前驟然被帝王懲戒,這人可就不是明里暗里譏諷埋汰奚玄了,而是正面諷刺。
蔡尋皺眉,正要應(yīng)付過去,從前些日子離開破廟后就寡言淡漠心情不逾的奚玄抬頭看了覃宋一眼。
“難道不是萬一本官出事,尤其是在吃食上出了問題,容易連累諸位大人嗎?”
“非本官怕死,或者我奚氏為顯門庭而窮奢他人性命,恰恰是愛惜諸位性命才是!
“覃大人若是不知感恩,既是品德不堪之輩,如何擔(dān)得起尋找三皇子之要事?萬一出了紕漏,耽誤大事,莫說閣部的大臣們一定會上書議罪,就是麗妃娘娘也會滅你三族吧!
覃宋明里暗里指摘奚氏為保繼承人性命而僭越祖制,奚玄輕描淡寫提及“滅人三族”這事。
其實前者是憑空捏造,惡意揣測,后者卻是有實際的“典故”。
當(dāng)年,因為十三四歲的三皇子貪玩好斗,那會他還是獨一份的皇子,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他板上釘釘要繼承皇位,教習(xí)他的上書堂大儒深感責(zé)任所在,見他屢教不改,于是嚴(yán)苛上諫桁帝。
桁帝忙于朝內(nèi)之事,為帝國要務(wù)殫盡竭慮,對后宮之事并不熱衷,嬪妃不多,多接觸的也只是麗妃,加上唯一的皇子也出自后者,世人基本認(rèn)定帝王獨寵,乃是專愛。
但他并非糊涂之人,得知此事后,秘而不宣,直接回頭找了個理由重懲了三皇子,也關(guān)了麗妃禁閉,半年未曾見她。
那時,朝野風(fēng)向大變,倆母子頓時驚懼如鵪鶉,時隔一年后才緩了一些,后來那麗妃還是從太監(jiān)那得到了一點蛛絲馬跡,加上那大儒也是硬脾氣,在被麗妃質(zhì)問后一口應(yīng)下,當(dāng)時麗妃表面沒說什么,后頭則放出了風(fēng)聲,自有人辦差。
于是不出一月,大儒家中既有官員被查出影響運河漕運的瀆職重罪,該當(dāng)夷三族。
大廈將傾。
那會三皇子還親自騎馬游街過冷了門庭的清流讀書人家,看著大儒被下了獄。
隔街相望,他看到了自己年輕的學(xué)生,他寄予厚望的未來天子用那卑劣又惡毒的笑意打量著他。
街上的百姓都說曾看這位大儒紅了眼,頭也不回上了鐐銬,被押解走。
一夜之間老了好幾歲。
如斯寵愛,如斯獨子,未來帝王,不過如此。
這就是“夷人三族”的典故所在,只在王都百官門庭內(nèi)淺淺流傳,沒人擺在明面上說,怕打麗妃母子的臉。
之所以是打臉,而非切實的畏懼,主要是因為....
這個典故是失敗的。
覃宋臉頰果然僵住,唇瓣微微顫抖,尷尬一笑,不敢言語。
為何?
言洄冷笑。
因為所謂能夷人三族的罪名并未在大儒家族中施行,案子被破了,查案的是刑部主官蔡尋,但參與其中未曾在案卷中留下任何性命的人姓奚。
這也是蔡尋這個按理說跟奚玄父親同輩的人會跟后者平輩論交的原因。
因為一起患難查案過,為一個剛正不阿的大儒力挽狂瀾過。
那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事,也是忠于良心的事。
但覃宋這種人大概也只記得麗妃母子被查出的真相牽連,不得不推出麗妃弟弟被斬首熄案的屈辱,也記得沒多久就有新的妃嬪晉位,且還懷了且生下其他小皇子。
至此,帝王權(quán)的未來不再是那么一眼望到將來。
它像是一片迷霧,看不到準(zhǔn)確的未來。
但三皇子母子一脈跟奚家以及蔡尋這些人結(jié)仇是顯而易見的。
——————
覃宋退走,蔡尋才嗤笑一聲,“蠅營狗茍是走狗!
奚玄:“祖父若在這里,會訓(xùn)教蔡大人您其心不夠穩(wěn),流于表面!
蔡尋:“我才不,什么委屈都忍著,愛恨都不說,那得是多痛苦的事,老師什么都好,就這點辛苦,你也是,年紀(jì)輕輕別學(xué)老師....還有,不說說了平輩論交,老師又不在,你怕什么?”
他不滿,又塞了一個猴兒臉過去,“可別信了那什么清流名門的餐食習(xí)慣,人要活著,就得好好吃,吃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