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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春被南安太妃認(rèn)作義女, 闔府皆喜, 不免洋洋喜氣盈腮,丫頭們都說家里從前出個貴妃,現(xiàn)今又出個郡主, 將來又是藩王的王妃,可不是應(yīng)了那句花簽里必得貴婿的讖?

  南安太妃本想帶探春立即回府, 探春卻道:“但求母妃恩典,讓女兒與素日姐妹們一別。”

  聽了這話, 南安太妃不覺動了惻隱之心, 嘆道:“既這么著,過些日子再來接你罷,橫豎還有許多東西得預(yù)備呢, 好好給你過個生日。”

  說罷, 便對賈母和邢王夫人道:“就有勞府上照料探春幾日了。”

  賈母心若黃連,苦澀不已, 忙笑道:“不敢當(dāng)太妃這話, 我們照料探春郡主是應(yīng)該的!

  南安太妃又囑咐探春一些話,方含笑離去。

  待她一走,探春便跌坐在座,半日起不來身,眼淚便似斷了線的珍珠, 顆顆滾下。

  賈母送南安太妃回來,見狀不由得摟著她痛哭,道:“都是我想得不周, 帶累了我的三丫頭!這可怎么好?這可怎么好?”

  邢王夫人忙勸慰道:“老太太快別哭了,南安太妃認(rèn)她做女兒,也是一件喜事。”

  賈母立刻啐了一口,道:“你們只道是喜事,卻哪里知道南安太妃這是想叫三丫頭替他們家的郡主和親,好換南安郡王回來呢!郡主是嬌生慣養(yǎng)金尊玉貴的主兒,難道我們家的姑娘便是路邊的草兒由著風(fēng)吹雨打?這千里迢迢的,叫我如何舍得?”

  邢王夫人登時不敢言語。

  探春含淚道:“都是孫女兒命苦,老太太白疼我了!”

  想到探春即將迎來的命運,祖孫兩個不由得抱頭痛哭,滿屋眾人都陪著落淚。

  寶玉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一疊聲地問道:“南安太妃來做什么?老祖宗和三妹妹哭什么?我聽說南安太妃要認(rèn)個義女和親,是不是認(rèn)了三妹妹?”

  眾人緩緩點了點頭,寶玉不由得放聲大哭。

  王夫人斥道:“寶玉,老太太哭得這樣,哪里還禁得起你在這里掉淚?”

  寶玉忙忙地止住了眼淚,賈母也停住了,看著王夫人道:“寶玉也是一份赤子之心,他是在擔(dān)憂他親妹妹的命運呢,怎么就不能傷心了?”又拉著寶玉在懷里,問道:“你搬出大觀園后,住得可好?吃得可香?若不好,我就命你老爺讓你搬回去!

  寶玉苦笑道:“園子里哪里還有人?二姐姐早早嫁出去了,少了多少清白人。寶姐姐也搬走了,我也挪了出來,原說還剩三妹妹和四妹妹,還有櫳翠庵里的妙玉,也能為園子添些光彩,誰承想,連這最后的人都保不!”

  隨即又咬牙切齒地道:“都是男兒無用,才叫清凈潔白的女兒去和親,真真是天下之恥!”

  賈母忙按住他的嘴,哭道:“我的心肝兒肉,可不許說這話!在家里也罷了,倘或傳出去,可怎么得了?都是三丫頭的命,若早早聽了琳瑯的意思給她尋親,何至于此?”

  探春泣道:“既是孫女的命,老太太也別為孫女傷悲了。孫女在園子里再過十天半個月,也就沒福分住了。好歹這幾日,過個清凈罷!我也想見見姐妹們,也想見見琳瑯姐姐,大家說說話,只怕一生,也沒機會再見面了!

  賈母聽完,不由得淚如雨下。

  王夫人雖待探春淡淡的,此時也不禁紅了眼眶兒。

  李紈和鳳姐得了消息過來,都聽住了,暗暗為探春憂心,雖然南安太妃并沒有明說,可意思卻很明白,探春是和親定了的。

  邢夫人道:“也該叫他們姐妹見見了,將來,將來怕見不得了!

  賈母只得打發(fā)人分別去定南侯府請迎春,去史家請湘云,去薛家請寶釵,去楊家請琳瑯,本想叫鴛鴦的,可想到鴛鴦才生了個女兒,正坐月子,便沒叫人告訴她。

  琳瑯此時也聽說了敗仗的消息,幸而她知道得比外人更詳細(xì)些,才略略放心。

  只要楊海平安無事,她一時也管不得許多了。

  原來楊海等人跋山涉水幾個月抵達(dá)了西海沿子時,南安郡王已經(jīng)兵敗被俘,楊海等將士不敢貪功冒進(jìn),也并沒有出戰(zhàn),只先休整,養(yǎng)精蓄銳,然后再派人打探清楚敵軍底細(xì),雙方戰(zhàn)況,如此個把月,一鼓作氣,勢如猛虎,竟大敗敵軍!

  本來大敗敵軍也是捷報,只是雖然敗了敵方,也收回了從南安郡王手里丟的失地,但南安郡王卻還在敵軍手里,并沒有救出來。

  敵方被楊海他們大軍打怕了,便以南安郡王性命要挾議和,請公主下嫁。

  當(dāng)今登基至今,較之上皇,當(dāng)今性子頗為嚴(yán)苛,名聲素來不好,近半年來罷免了不少官員,抄沒了不少人家,倘若不應(yīng)議和,收回南安郡王手里兵權(quán)時,少不得要背負(fù)罵名,因此便應(yīng)了番王和親的要求,但番王每年還得進(jìn)貢無數(shù)。

  幾位公主年紀(jì)尚小,況且圣人也不愿自己的女兒去和親,便圈定了南安郡王的妹妹。

  在這時琳瑯便有所預(yù)料,南安太妃自然不舍親女,所以認(rèn)一個義女來和親勢在必得,因此見到賈母打發(fā)來的人時,已經(jīng)不覺得詫異了。

  迎春逃過了嫁給中山狼的命運,這位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敏探春終究沒有逃過和親!

  因此眾人見到探春,都不由得暗暗落淚。

  探春也跟著哭了一場,隨即勉強笑道:“我常說,若我是個男兒,早該出去建功立業(yè)了,何必圈在家里無所作為,誰知竟應(yīng)到這里了!姐妹們也不必為我擔(dān)心,我這樣的性子,到哪里都能過得好,也不會委曲求全。”

  寶釵嘆道:“你這一去,必有一番作為,也不枉了你素日心氣!

  探春聞言苦笑。

  琳瑯道:“哪有那么好?三姑娘也想得太好了些!先別說風(fēng)俗不同,語言各異,再說千里迢迢,水土不服也有呢!幸而咱們非戰(zhàn)敗之國,他們只是俘虜了南安郡王去,卻被咱們打敗,不然你去那里,也只有受人欺壓的份兒!”

  探春聽完,雙目頗有神采,問道:“敗的是他們?”

  琳瑯點點頭,將得的戰(zhàn)報告訴他,囑咐道:“你去之前,記得先叫人教你那里的風(fēng)俗和語言,免得到那里別人說什么做什么你都不知道。”

  探春一一謹(jǐn)記在心,道:“姐姐的話,我記著了!

  環(huán)視眾人一番,不禁道:“我本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咱們家從外頭一時是殺不死的,只能從內(nèi)里殺起來,才會敗落。你們都說甄家抄了,我卻說也該咱們家抄了,也應(yīng)了,可不是抄了園子,也沒查出多少賊贓來!我這一走,倒也落了個干凈,只是剩下的人呢?也不知道這赫赫揚揚的榮國府,又能支撐到幾何!”

  寶釵笑道:“你擔(dān)心太過了些,哪里就如此了?”

  探春冷笑一聲,道:“我如今,也不過是白擔(dān)心!橫豎我走了,眼不見心不煩!只是這里終究是我的家,這里有我的父母兄弟親人,我如何能放得下心?”

  琳瑯嘆息一聲,道:“三姑娘說得不錯,上下爺們竟不如一個姑娘有見識!

  迎春是不在意這些的,惜春年紀(jì)又小,都無言語。

  湘云卻滴淚道:“這才幾年,姐妹們一個個都散了,三姐姐一走,什么時候能見?”

  探春道:“我怕,我一輩子都不得回來了!

  說得眾人都越發(fā)傷感。

  正在這時,趙姨娘大哭大叫地進(jìn)來,一行哭,一行道:“你是我腸子里爬出來的,你這一走,既得了郡主的封號,又做了王妃,倒是體面,可丟下我們母子怎么辦?”

  琳瑯等人都站了起來,寶釵給侍書使了個眼色,叫她讓人預(yù)備熱水。

  探春氣得漲紅了臉,道:“事已至此,姨娘又來表白什么?”

  趙姨娘扯著嗓子嚎道:“我不許你丟下我和你兄弟!”

  眾人連忙相勸,只勸不住。

  探春冷笑道:“我只認(rèn)老爺太太,況這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太妃已經(jīng)認(rèn)下我了,姨娘這么說,不叫我去,竟是不如叫我一頭撞死,只是便是死了,也連累一家子老小,覆巢之下無完卵,到時候家里不好,姨娘和環(huán)兒就能得好?”

  這話不啻晴天霹靂,趙姨娘一怔,隨即又大哭起來。

  眾人聽得好笑,又傷心,琳瑯柔聲道:“趙姨奶奶如此哭鬧,叫三姑娘怎么做人?豈不是讓南安太妃以為三姑娘不愿意了?若是這么著,南安太妃便不喜三姑娘了,即便不喜,仍舊要和親,到那時,見罪于義母,三姑娘如何自處?”

  探春聞得她說,又是淚落如雨。

  趙姨娘扯著琳瑯的衣袖道:“好姑娘,好楊大奶奶,你是最有出息的,你也能見到太后主子娘娘,你給求個情兒,別叫三姑娘和親去!”

  琳瑯苦笑,道:“倘若我有這么大的本事,便不會坐在這里跟三姑娘話別了。”

  探春道:“姐姐別聽姨娘胡說!來人,送姨娘先回去!

  看著趙姨娘憤恨不平的神色,探春又低低地道:“我在家住不了幾日了,姨娘這樣鬧,能有什么好處?也別太難為琳瑯姐姐,她也不容易!

  趙姨娘只得氣呼呼地走了。

  她一走,探春澀然一笑,道:“這可怎么好?”

  眾人相顧嘆息,都不好說趙姨娘的不是,卻也沒有什么好話安慰她。

  過了良久,探春才道:“我有些話兒問問琳瑯姐姐!

  眾人不免有些詫異,倒也各自走開。

  琳瑯看著探春,眼里閃過一絲好奇,問道:“三姑娘有什么話問我?倘或問我戰(zhàn)報,或者番王的消息,我所知道的已經(jīng)告訴你了,別的也不知!

  探春緩緩地?fù)u了搖頭,道:“并非此事!

  琳瑯挑眉道:“不是?”

  探春起身,叫侍書拿來收拾好的一個包袱,打開給琳瑯看,有兩個匣子,每個匣子打開后,都是滿滿一匣子的金珠簪環(huán),看來探春的首飾大多都在這里了。

  琳瑯望著眼前的東西,奇道:“三姑娘這是做什么?”

  探春微微一嘆,道:“好姐姐,我是看明白了,上上下下醉生夢死,哪有幾個知道即將大難臨頭?甄家抄了,咱們家又怎么躲得過?不但我們家,怕史家王家薛家也未必能脫得干系!正如先前說的,我走了倒清凈,下剩的人怎么辦?我素日也沒錢,幾個月才攢十幾吊錢叫寶玉給我買玩意兒,倒是歷年來積攢了不少首飾,特特收拾出來托給姐姐,望姐姐在老爺太太姨娘環(huán)兒有難的時候援手一二,把這些東西給他們作日后衣食之計!

  琳瑯心中贊嘆不已,口內(nèi)卻道:“我哪有這些能為?就怕姑娘所托非人!

  探春掩上匣子,重新包好,道:“若是姐姐都無能為,別人就更不用說了。除了本家的人,我也只認(rèn)得姐姐一人,姐姐好歹幫他們一把!

  琳瑯見她情真意切,只得答應(yīng)著收下。

  探春見她答應(yīng),神色間十分喜悅,卻叫侍書先把包袱拿下去,事后將東西分送各人時,才和兩件瓷器并名家法帖一起,將裝著首飾的包袱送給琳瑯,別人都沒在意。

  琳瑯一路嘆息,若賈家有主事的人有探春一二見識,哪里還會有抄家之噩?

  過了幾日,便聽聞南安太妃正式認(rèn)探春作義女,并請封為文和公主,即日和親。

  消息傳到賈家,賈母和寶玉大放悲聲,下剩姐妹們也都涕淚不已,啟程的日子定了,賈母只得按著品級大妝,忍痛帶著邢王夫人李紈鳳姐等人到了船渡口送探春登船。

  這日是三月初三,也是探春的生日,細(xì)雨紛紛,仿佛夾雜著她無限的悲傷。

  探春一身公主大妝,更顯得面龐豐潤,晶瑩華彩,宛若神妃仙子。

  跪下磕頭,拜別的父母再也不是賈政王夫人,而是南安太妃,她這位南安郡王的妹子,終于要踩著紅氈,踏上千里迢迢的不歸路。

  賈母等人受她叩拜,再也忍不住眼淚了,簌簌而落。

  探春雖不敢痛哭,也自傷悲,磕畢頭,低低地道:“自古離合皆有定數(shù),從此以后,分居兩處,各自保重,莫要牽掛!闭f完,狠了狠心,轉(zhuǎn)身而去。

  長長的紅氈似乎望不到頭,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越走越遠(yuǎn),登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