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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春出嫁后, 琳瑯第一個真心歡喜, 美麗的紅樓女子中,這個在薄命司判詞中下場凄慘的女子,總算有了圓滿的結(jié)局, 即使婚后或者夫妻拌嘴,也或者妻妾相爭, 但以定南侯府家風(fēng),以及齊晨品行而言, 迎春卻不必受中山狼那般辱罵作踐。

  琳瑯坐在轎內(nèi), 又笑又嘆。

  所笑者自是為迎春,所嘆者不知鳳姐何時方能幡然醒悟,只是即使她悔過自新, 不被賈璉所休棄, 亦掩不住曾經(jīng)的所作所為,諸如包攬訴訟、重利盤剝等等, 在榮國府抄家的時候這些仍將會成為她入獄的罪名。可惜了這樣果斷能干的女子, 若不是太過陰毒,何至于此。

  她勸到如今,不下五次,對于鳳姐她已經(jīng)盡心盡力,倘若鳳姐仍然一意孤行, 縱然她和鳳姐好了一場,也無可奈何,畢竟鳳姐落得那般下場, 乃是自作自受,不能怨天尤人。

  祖母常說,做人行事無愧于心即可。

  她能做的也僅止于此了。

  回到家中,看到虎哥兒紅撲撲的小臉,活蹦亂跳的神氣,琳瑯覺得,這才是最值得自己珍惜的生活,無論在外面如何應(yīng)酬交際熱鬧非凡,在家中,她更向往平淡恬然。

  虎哥兒見到母親回家,眉眼彎彎地就要撲上來,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煞住腳,理了理因鉆花叢掐花弄臟了的衣襟,然后昂首挺胸走到琳瑯跟前,右腿半跪,左腿前邁,他原生得有些圓潤,打起千兒來分外憨然,大聲道:“給母親大人請安!”

  琳瑯?biāo)厝赵缃踢^虎哥兒各樣禮節(jié),但在自家人跟前,并不講究這些,因此乍然見到虎哥兒如此,不禁十分新奇,笑道:“怎么想起來給我請安了?”

  春蘭在一旁抿嘴笑道:“跟老太太去戲園子里看戲,可巧臺上有人請安,哥兒便學(xué)了!

  琳瑯夸道:“我家虎哥兒果然聰明!

  虎哥兒聽了,露齒一笑,很得意,道:“媽,我已經(jīng)會背五十句三字經(jīng)了!”

  琳瑯笑道:“好,一會再教你背下面的!

  虎哥兒用力點頭,道:“我要喝甜甜的燕窩粥!

  琳瑯一笑,轉(zhuǎn)頭問春蘭道:“可還有昨兒泡發(fā)的燕窩?”

  春蘭忙笑道:“昨兒泡了四五枚燕盞,今兒早上熬了三枚,還有兩枚用泉水泡著呢!

  琳瑯點點頭,牽著虎哥兒進(jìn)屋,一面走,一面道:“告訴苗青家的,將剩下的燕窩熬出兩碗冰糖燕窩粥,并晚飯擺在老太太房里!

  春蘭忙答應(yīng)了,自去廚房吩咐,并定下晚上吃的飯菜。

  琳瑯先去給楊奶奶請了安,陪著她用過晚飯,方帶著虎哥兒回房,洗過澡,換了衣裳,拿著書教他認(rèn)字念書,并講述三字經(jīng)的典故,這些典故講多了,虎哥兒記得快些。

  寶玉三四歲時,已有元春手引口傳,數(shù)千字在腹內(nèi)了,虎哥兒固然比不得他聰慧靈秀,但從一二歲開始陶冶教育至今,已經(jīng)認(rèn)得了百來個字,雖然偶爾還會把諸認(rèn)作言,只認(rèn)得半邊,但對琳瑯而言,這就很好了,五十句三字經(jīng)雖然泰半的字都不認(rèn)得,背誦下來卻還流利。

  三字經(jīng)典故聽到一半,虎哥兒便打了個呵欠,小手揉著眼睛。

  琳瑯掩口,輕聲道:“困了便睡罷!钡然⒏鐑核,送他到西廂房里吊著雄鷹展翅天青帳子的床上,又蓋了錦被。自虎哥兒過了三歲生日,琳瑯便叫他獨(dú)自睡了,翠兒和秋菊在里外間上夜,自己房里從不叫人服侍。

  過了幾日,西北大軍回京,其場面自不必細(xì)說,一回京,兵士便先回西山大營,只有五品以上武官武將入京覲見,楊海亦在其內(nèi)。

  琳瑯略換兩件新鮮衣裳,打扮得宛如嬌花照水,一大早等在家里,和楊奶奶翹首遙望。

  等了半日,仍不見楊海的人影,楊奶奶拉著琳瑯道:“大海怎么還沒回來?”

  琳瑯忙安慰道:“這一回大哥他們不但平了西北叛亂,還將版圖納入天朝,戰(zhàn)功赫赫,想必是進(jìn)宮面圣了,咱們且等等罷。一年都等下來了,奶奶還在意這半日工夫?”

  楊奶奶道:“從前大海打了兩年仗,也沒進(jìn)過宮,這回竟有這樣大的體面?”

  琳瑯想了想,解釋道:“從前大哥官低位卑,帶的兵也不多,進(jìn)宮覲見這等事自然沒有他的份兒。如今不同了,大哥實職是五品守備,又封了爵,雖然也是五品云騎尉,到底在圣人跟前掛了名兒,少不得也要被召見的。”

  提到楊海的職缺爵位,楊奶奶不禁來了精神,笑道:“你說,大?蛇能升?”

  琳瑯笑道:“這我可不知道!

  見楊奶奶面帶三分失望,琳瑯又笑道:“奶奶也太急了些,升不升可不得看上頭?況且歷來軍功之賞,十分豐厚,大哥還不到三十歲,正是龍精虎猛的年紀(jì),自然會被重用!

  楊奶奶嘆道:“這都是拿命掙來的,只要能平安回來,比什么升官發(fā)財都強(qiáng)!

  琳瑯道:“大哥這不是平安回來了么?奶奶總算可以放心了!

  楊奶奶悠悠一嘆,低頭看到虎哥兒瞪大眼望著自己,便笑道:“虎哥兒想不想你爹?”

  虎哥兒正要開口,忽聽一陣腳步聲響起,隨即有人通報說楊;貋砹。

  楊奶奶和琳瑯母子剛剛站起,便見楊海轉(zhuǎn)過影壁,大步往這里走過來,戰(zhàn)甲猶亮,披著一領(lǐng)玄色薄氈大氅,龍行虎步,端的威嚴(yán)已極。

  一別年余,再相見,琳瑯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楊海先給楊奶奶請了安,然后起身抬頭看著琳瑯,目光如海,深邃依舊。他靜靜地凝視著琳瑯,眼中有思念,有愛戀,還有無限的溫柔。

  見他們互看不語,默然而立,楊奶奶忙過來,推了楊海一把,笑道:“你傻了?見到你媳婦不會說話了?虧得你媳婦每常在家里擔(dān)憂你吃的不好,穿的不暖,又恐你受傷,你在前頭打仗,她在家里擔(dān)驚受怕!

  楊海一肚子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日方吐出一句話道:“辛苦你了!”

  琳瑯淡淡一笑,道:“我們在家里吃好穿暖,哪里說得上辛苦?倒是你,快進(jìn)屋,雖然開春了,天還冷著。”

  楊海嗯了一聲,只覺得心中溫暖如陽。

  旁邊的虎哥兒睜大眼睛望著楊海,驀地指著他道:“媽媽,爹爹從畫里走下來了!”

  楊海見到祖母妻兒,心中也是激動不已,大步上前,一把抱起虎哥兒,問道:“什么畫?”

  虎哥兒被舉得高高的,登時十分歡喜,落到他懷里,好奇地伸手戳戳楊海的臉,又捏捏,笑嘻嘻地扭頭對琳瑯道:“媽,比畫兒里的爹爹黑!

  琳瑯道:“是呢,黑瘦了好些!

  楊奶奶滿臉憐惜,道:“得好好給大海補(bǔ)一補(bǔ)!

  楊海抱著虎哥兒往屋里走,一面走,一面道:“我是曬黑了所以顯得瘦,實際上一點都沒瘦。那些補(bǔ)身子的東西,省下來給牛沖家送過去,還有好些兄弟現(xiàn)今都要退下來了,也送些罷!闭f畢,神色間十分悵然。

  琳瑯問道:“怎么?”

  楊海搖了搖頭,面色慘然,直至進(jìn)屋落座,也沒言語。

  琳瑯見狀,心中一沉,輕聲道:“是受了重傷所以要退下來?”

  楊海嘆道:“有些重傷退下來,有些沒了命,牛沖,牛沖也沒了!

  琳瑯聽完這話,想起那個憨厚爽直的兵士,他每回見了自己總是叫大嫂,叫的聲音最響,因從西南回來時臉上多了一道疤,出征西北前仍沒娶上媳婦,不覺為之落淚,道:“牛沖家只有一個寡母,牛大娘知道了不曾?”

  楊海道:“剛進(jìn)京,還沒敢告訴牛大娘。”

  一旁楊奶奶聽了,不禁垂淚道:“我原說,征戰(zhàn)沙場生死難料,不知擔(dān)了多少心,你平安回來我自然歡喜,只是牛沖也跟了你多年,他才三十歲,怎么就沒了?朝廷怎么說?”

  楊海道:“追封七品把總,撫恤加倍!

  琳瑯黯然道:“牛大娘縱然是鳳冠霞帔又如何?牛沖沒了,一輩子的指望也沒了!

  楊海道:“一將功成萬骨枯,打一回仗,也不知道多少兵士馬革裹尸,然而升官發(fā)財?shù)膮s只寥寥無幾。我升官封爵,當(dāng)真受之有愧!

  琳瑯問道:“可憐白骨攢孤冢,盡為將軍覓戰(zhàn)功。你說你受之有愧,是又升了?”

  楊海點頭淡淡地道:“論功行賞,升四品京營都司,五品云騎尉升為四品騎都尉。”

  他這是足足升了兩級一品,想來也是,軍功最容易升官,尤其是他這個年紀(jì),若是風(fēng)燭殘年,哪個帝王肯用之打仗,琳瑯見他神情,卻并不覺得歡喜,原先期盼團(tuán)圓的喜悅也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沖淡了。

  偏在這時,圣旨便到了。隨著楊海加官晉爵的旨意一同到的是楊奶奶和琳瑯的誥命之封,由禮部官員頒旨。楊海果然升了四品騎都尉兼京營都司,楊奶奶為四品太恭人,琳瑯為四品恭人,還有無數(shù)金銀彩緞,軍功之賞,可見其厚。

  送走來頒旨的官員,下人們自然是笑容滿面,上來賀喜。

  琳瑯見楊海神色淡淡的,她心里也不好受,便叫他們都下去了。

  楊?粗碌墓俜,道:“牛沖沒了,我卻升官,越發(fā)沒有面目去告訴牛大娘了。“

  琳瑯道:“牛大娘早晚都是要知道的,出征前都知道去了都生死無常,誰也不愿意牛沖戰(zhàn)死沙場不是?況且,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你若受之有愧,就想法兒安置那些退下來的兵士,和那些犧牲了的兵士家眷,做了總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說完,又看向楊奶奶,道:“奶奶說呢?”

  楊奶奶點頭道:“能幫襯的就幫一把,若只冷眼旁觀,也忒無情無義了些。依我看,大海既過意不去,就將朝廷賞下來的金銀財物拿出來幫他們罷,那些金銀我們都沒動過。”

  接連幾次賞賜,連同今日所得,數(shù)目也頗為可觀。

  楊奶奶固然不舍這許多財物,可是聽了楊海的話,覺得用來幫別人,心里也好過些。

  楊海霍得起身,卻對楊奶奶和琳瑯作揖道:“多謝祖母體諒。”

  楊奶奶坦然受之,琳瑯卻是閃身避開,道:“你做什么?”

  楊海站直身子,道:“你該受我這一禮。我不在家時,你替我孝順祖母,教養(yǎng)兒子,現(xiàn)今為了那些兄弟又要散去戰(zhàn)后所得和朝廷所賜,日后你跟著我怕要過得艱難些了。”

  琳瑯道:“咱們家有房有地,年年有進(jìn)益,并不是靠你打仗所得和朝廷所賜過活,那些東西得了,于我們自然是錦上添花,沒了,也無妨礙,對他們而言卻是雪中送炭。只是也要好好謀劃一番,不然這樣送去,他們花完了日后又何以為繼?”

  楊奶奶一旁問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楊海不大懂這些門道,也看向琳瑯,眼含期盼。

  琳瑯道:“那些兵士受傷后退下來,西山大營的住所他們也住不得了,大多回家種地,偏又殘了,也未必種得好地。不如這樣,我們拿出金銀,買上一處莊子,和千兒八百畝地,放在大哥名下,雇了長工和短工,買上幾十頭牛,每年的收成一半供應(yīng)他們過日子,一半再添良田,若他們愿意,大可以住到莊子里,彼此照應(yīng)些。還有別的法兒,等我想想再說!

  楊海道:“你想得總比我周全,就這么辦罷,我先送兄弟的靈位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