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途中, 琳瑯從突然的悲痛中冷靜下來, 自覺此行太過唐突,金釧兒之死必是王夫人急于掩蓋之事,自己如何能上趕著道安慰?想罷, 便叫劉二回去。
翠兒不解地問道:“奶奶不去了?”
琳瑯道:“是我感于素日姐妹情分,太疏忽了些!
翠兒目光一凝, 輕聲道:“那榮國府的婆子還在后頭呢。”
琳瑯道:“你把我預(yù)備好的一匹紅絹,一匹紅棉布和幾件簪環(huán)包好, 叫她捎回去給玉釧兒, 什么都不必說,玉釧兒心里自然明白。再賞婆子一吊錢!
翠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忙拿著包袱下了車, 徑自到了婆子車前, 送上東西和荷包,道:“我們奶奶身上突然不好了, 竟像是中了暑氣似的, 沒奈何,只好過兩日再去給太太道安慰,這些東西暫且勞煩媽媽送到玉釧兒姑娘處,一吊錢給媽媽買瓜果吃!
喜得那婆子連連念佛,道:“姑娘放心, 奶奶且顧著身體為上!
翠兒含笑看著馬車過去,方回到琳瑯車上,掉轉(zhuǎn)回頭。
卻說那婆子回到榮國府, 先去回了史湘云的話,又去王夫人房中,見玉釧兒正坐在廊下垂淚,滿院寂靜無聲,便悄悄過去將琳瑯給的東西交付于她。
玉釧兒含淚打開包袱,見到是紅絹和紅布,和幾件金珠簪環(huán),還有兩錠銀子,便知是琳瑯?biāo)蛠碜鼋疴A兒裝裹衣裳的料子和首飾,不覺道:“姐姐有心了。”說罷回到自己屋中,取了幾百錢給那婆子,吩咐道:“這件事不許聲張,你只管吃酒罷。”
那婆子再沒想到今日竟得了這么多錢,連連答應(yīng),歡天喜地地去了。
玉釧兒才收好東西,便見寶釵過來道安慰,徑自進(jìn)里間去了。玉釧兒低頭思量一回,并沒有過去倒茶,只在外間坐著,聽得里頭娘兒倆說話,起先并沒有在意,待聽得寶釵安慰王夫人的話,又勸王夫人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幾兩銀子發(fā)送她,也就盡主仆之情了。”玉釧兒聽罷,不覺驚心動魄,忙起身出去,避到窗外廊下。
一時(shí)聽到王夫人在屋里叫人,玉釧兒拭盡淚痕,假作無事進(jìn)去,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拭去臉上淚痕,對玉釧兒和彩霞道:“寶姑娘心善,前兒做了兩套新衣服,你跟去拿來送家去,給你姐姐做裝裹。”
玉釧兒推辭道:“這如何使得?姐姐的死何等晦氣,寶姑娘難道不避諱?”
寶釵笑道:“你姐姐活著的時(shí)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我那兩套新衣裳拿去給她,豈不是省事?沒的再叫裁縫趕制兩套的道理!
王夫人也笑著點(diǎn)頭,玉釧兒只得磕頭道謝,跟著寶釵去拿了衣裳。
取了衣服回來,卻見寶玉坐在王夫人旁邊垂淚,也不知王夫人在說他什么,因見寶釵和玉釧兒等來了,忽然掩口不說。寶釵何等聰穎,早已覺察了七八分,于是將衣服交割明白。
王夫人叫來金釧兒玉釧兒之母白老媳婦,又賞幾件簪環(huán),道:“請幾眾僧人來念經(jīng)超度!
白老媳婦磕頭謝了。
玉釧兒忙道:“求太□□典,叫我和母親說幾句話兒!
王夫人聽了,想了想,道:“你家去陪你母親罷,明兒再回來,可憐見的!
玉釧兒方磕頭謝過,回屋收拾東西,陪著白老媳婦回家。
一回到家,玉釧兒再也忍不住放聲痛哭,道:“姐姐你怎么如此糊涂?你走了,一了百了,也洗不清你的清白名兒,獨(dú)留下爹娘姐妹傷心,難道便是你的孝心?”
白老媳婦含淚道:“我已經(jīng)沒了一個(gè)女兒,哪里還經(jīng)得起你這樣?”
玉釧兒哭了一場,逐漸收住眼淚,道:“姐姐已經(jīng)沒了,我自然該好好活著,孝敬您二位老人家。我只想著,姐姐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當(dāng)初是怎么勸香菱的?輪到她自己,不過別人奚落幾句,偏自己想不開跳了井,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白老媳婦道:“她自小在太太房里何等尊貴,哪里經(jīng)得起別人笑話她?偏又頂著勾引主子的名兒叫太太攆出來,上上下下幾百口子,閑言碎語的,誰不說她輕浮無狀?妝狐媚子?”
玉釧兒道:“我只恨姐姐自己不爭氣!但凡沉重些,不說那樣輕浮的話,不去挑唆寶玉拿環(huán)哥兒和彩云,何至于此?誰不知道彩云和環(huán)哥兒好?連太太心里都明白,只是不說。偏她那樣挑唆寶玉去捉拿,鬧了出來,豈不是讓手足反目?太太臉上也不好看。若是別的也罷了,她偏要挑唆寶玉,太太如何能忍?攆出來已算好了,若是別人早打死勿論了!”
金釧兒之死,玉釧兒一恨金釧兒輕浮,二恨寶玉生事,若不是寶玉調(diào)戲她,何來后來的話?偏偏寶玉自己又逃了,只留下金釧兒面對王夫人的雷霆之怒。
白老媳婦忍不住滴淚道:“縱然明白,也遲了。”
玉釧兒擦了擦眼淚,打開琳瑯?biāo)偷陌ぃ溃骸傲宅樈憬憬腥私o我送了一匹絹,一匹布,幾件金珠簪環(huán),五十兩銀子。一會子我給姐姐做身衣裳,叫她穿了路上好走,也記掛著我們眷戀著她,去了,來生投個(gè)好胎,也就完了!
白老媳婦忙道:“楊大奶奶怎么知道了?”
玉釧兒道:“必是送東西的婆子多嘴,琳瑯姐姐知道了,才叫她悄悄送東西來!
又看到寶釵送的衣裳,冷笑一聲,道:“寶姑娘送的,都燒了罷!”
白老媳婦奇道:“這是何故?太太賞的體面,若燒了,豈不是辜負(fù)了太太?”
玉釧兒道:“難道媽要用它做裝裹?還是想叫姐姐來生投胎,斷子絕孫?衣裳好不好,體面不體面,得看什么時(shí)候給!不過幾兩銀子就能盡了主仆之情的,何苦穿了叫姐姐走在路上不踏實(shí)?從前沒穿過她的新衣服,死了也不必穿!”
白老媳婦素來聽這個(gè)女兒的話,雖然不舍,仍是應(yīng)了,出去請僧眾超度金釧兒。
玉釧兒一面將紅絹和紅布裁剪開來,一面流淚,絮絮叨叨地道:“姐姐你好好兒地上路罷,誰是誰非我都記著呢!誰叫我們都是丫頭,生死不由自己,再怎么傷心也不能表白出來。趕明兒,你投個(gè)好胎,哪怕是家徒四壁,也別做這任打任罵不得自由的丫頭!”
又哭了一會子,忽見小丫頭在門外招手,玉釧兒便走過去問道:“你過來做什么?還是有什么事兒?”
小丫頭跑得一臉是汗,道:“寶玉被老爺打了一頓,太太屋里已經(jīng)亂成一團(tuán)了,彩云和彩霞叫姐姐回去主掌事務(wù)。”
玉釧兒聞得寶玉挨打,登覺心胸大快,自思量一回,冷笑道:“太太許了我的假,我姐姐還尸骨未寒呢,一身的晦氣,回去做什么?豈不是沖撞著了?她們難道不能管?”
小丫頭急哭了,道:“好姐姐,你快些回去罷,晚了,我又要挨罵。”
玉釧兒卻知道彩云彩霞皆和趙姨娘好,王夫人并不放心,是以要緊金銀東西都是金釧兒管著,金釧兒出去后又讓自己管著,雖然不愿,也只得過去。好在此時(shí)已經(jīng)有些遠(yuǎn)近親友過來了,玉釧兒跟母親說了幾句,方換了衣裳到上房來。
彼時(shí)王夫人不在房內(nèi),卻在賈母房中,正給寶玉治傷。
及至玉釧兒到了賈母房中一問,寶玉又被送回了,賈母王夫人并薛姨媽寶釵湘云等人都去了,只得又過去,到時(shí)又已經(jīng)散了,襲人正在給寶玉收拾。
襲人早叫了小廝來問明白,方知今日賈政打?qū)氂,一則金官之故,二則金釧兒之死,正傷心,此時(shí)見到玉釧兒,自然沒好聲氣,便道:“你來做什么?”
玉釧兒冷笑了一聲,說道:“我來找太太,你道我來找寶玉不成?”
襲人聽了,不覺漲紅了臉。
寶玉面白氣弱,見到玉釧兒,思及金釧兒之死,早已五內(nèi)摧傷,益發(fā)悔恨不已,忙道:“玉釧兒姐姐坐!逼@是襲人正在給她褪中衣,略略一動,寶玉便覺得疼痛難忍,哎喲一聲,襲人忙住手,隨后不理玉釧兒,三四次才給寶玉脫下中衣。
玉釧兒臉上猶帶怒色,也不理寶玉,抬腳就走,偏這時(shí),聞得說寶姑娘來了。
玉釧兒只得住腳,垂手而立。
襲人也知道來不及穿中衣了,忙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遮蓋住下面。
只見寶釵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jìn)來,也不看別人,只對襲人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闭f畢,遞給襲人,又問寶玉可好些。
寶玉一面道謝,一面讓座,一時(shí)也無暇顧及玉釧兒了。
聽得寶釵關(guān)切心疼之語,十分親切稠密,偏此時(shí)又不往下說,嬌羞怯怯,難以形容得盡,寶玉正自神魂飄蕩,玉釧兒心中冷笑一聲,想到寶釵安慰王夫人所說的話,忽而含笑開口道:“寶姑娘真真記掛著寶玉,若不記掛著,何苦親自托著這一丸藥過來,怕是人人都見到了罷?怎么不拿個(gè)匣子裝著,也不怕這日陽兒曬化了它?”
說畢,笑著出去了,仍在王夫人房里當(dāng)差,絲毫不在意這話會帶來何等結(jié)果。
寶玉挨打這樣的大事,哪里瞞得過外面,不過一二日,但凡知道也都知道了,且連那挨打的緣故也都知道,不過是流蕩優(yōu)伶,淫辱母婢等語,有笑的,也有樂的,也有可惜的,遠(yuǎn)近親友齊齊打發(fā)人來探望、送藥等等,絕口不問挨打之由。
琳瑯隨著眾人一般,也預(yù)備了些上等棒瘡藥,和幾樣鮮果送來。
別人猶可,唯有玉釧兒私下再三道謝。
琳瑯去王夫人房中時(shí),玉釧兒來迎,琳瑯見到她,不免想到金釧兒,暗感凄然,遂攜著她的手,低聲道:“你千萬節(jié)哀!
玉釧兒不覺紅了眼眶兒,卻不敢哭,輕聲道:“我記得呢!多虧姐姐給的料子首飾,我姐姐走時(shí)還算體面!
琳瑯攥了攥她的手又松開,也不敢表露太多。
到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扇子,屋里雖然放著冰塊,也甚是涼爽,奈何她面帶疲憊之色,琳瑯?biāo)查g便覺得她蒼老了好些。
見到琳瑯,王夫人笑道:“你來了!
琳瑯忙道:“聽說寶二爺惹怒老爺挨打了,可巧我們家有上等的藥,拿些來!
王夫人嘆道:“難為你有心了!彼烀疋A兒收了。
琳瑯笑道:“過兩日我們要回山里避暑呢,怕要有一陣子不得來給太太請安了!
王夫人聽了,道:“是了,山里比城里涼快,你家里有老有小,自然該留意些。倒是我記得你說過,老圣人叫你編的花兒可都得了?不若進(jìn)上后再回去!
琳瑯忙道:“正有此意,已經(jīng)差不多了,還剩一盆石榴花樹,過幾日也就得了!
王夫人點(diǎn)頭不語。
一時(shí)也無話可說,琳瑯陪著她說了些家常話,又往賈母房中去,略坐坐也便回去了。
其間琳瑯并沒有問及金釧兒。
她知道,這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揚(yáng),縱然她曾是王夫人的心腹,也不能自討沒趣。
她越發(fā)看得明白,王夫人身邊,四個(gè)大丫頭,金釧兒去了,彩云偏著趙姨娘和賈環(huán),常偷拿王夫人的東西給他們,趙姨娘也愛重彩霞,如今只剩一個(gè)玉釧兒,縱然因?yàn)槭桥挪桓艺f什么,可是,怕也跟王夫人離了心了。
琳瑯不禁深為憂心。
作為主母,身邊丫頭不和自己同心,也著實(shí)太可悲了些。
琳瑯心里為王夫人想了幾個(gè)法子,為今之計(jì),最好的法子便是重新挑選□□丫頭做執(zhí)事丫頭,打發(fā)三人出去,她雖和玉釧兒情分好,再好,也好不過王夫人。
只是如今金釧兒才去,王夫人日后勢必要將金釧兒的月例給玉釧兒,目前并不好提。
略等等再說罷。
琳瑯先忙著編好石榴花樹,紅花綠葉,鮮亮非常。她共計(jì)編了兩盆牡丹、兩盆石榴,兩盆歲寒三友,兩盆松鶴延年,數(shù)日后又重新打理了一番,叫人送至六尚局,并稟明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