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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賈母一席話, 說的邢夫人和王夫人都是默默無言, 席間登時有幾分沉寂。

  探春張了張嘴,正要開口,卻聽薛姨媽忙笑道:“老太太見過大世面, 比我們都強百倍呢,有老太太教導(dǎo)晚輩規(guī)矩體統(tǒng), 自然是極好,怕下面歡喜都來不及, 只有聽的, 沒有違的!

  琳瑯聽到這話,怔了怔。

  賈母笑道:“正是呢,你這姐姐從來都極聽我的話。再說, 我們家再不濟, 也都是讀書明理的人,倘若有誰敢為非作歹, 瞧我皮不揭了他們!”

  鳳姐聞言, 臉色為之一白,隨即若無其事,又和姐妹們說說笑笑。

  琳瑯卻是淡淡一笑,說得再好有什么用?付諸行動才行。

  琳瑯也明白,賈母雖然上了年紀, 但不糊涂,其實對許多事情都心里明白,只是她縱然明白, 卻并不大去管,只知和孫子孫女玩樂,這才導(dǎo)致榮國府子孫無能,后繼無力。

  寶玉拉著湘云走過來道:“姐姐,這本焦骨紅極好,我愛那份傲骨,姐姐送我可使得?”

  琳瑯猶未開口,王夫人已開口斥道:“你這孩子什么話?哪有來做客反要東西的理兒?”

  寶玉被嚇了一跳,賈母忙道:“你說他做什么?小孩子家,誰沒個喜歡的花兒草兒?”

  琳瑯忙笑道:“這幾本牡丹也都是別人送的,我瞧著好,在院子里種下,今年便開了,寶二爺若喜歡,一會子我叫人移栽兩盆帶走,橫豎也不值什么,太太不必如此。”

  寶釵笑道:“虧的是你,倘或是別人,誰舍得?”

  史湘云不解,問道:“有什么舍不得,不過就是一株牡丹罷了!

  寶釵方笑對她道:“你哪里知道,蔣安人家里種的牡丹,雖只三四十株,卻皆是名種,無一凡品,等閑難得一見。你瞧我后邊的這一株御衣黃,乃黃牡丹中的極品,千金難求。還有探丫頭身后的那一株青龍臥墨池,紅極而紫,紫極而黑,紅中泛紫,紫中泛黑,宛若墨染似的,花心似青龍而臥,故有此名,給一千兩銀子也沒處買一株去!”

  史湘云聽了咋舌不已。

  鳳姐忙道:“哎喲喲,一株牡丹就上千的銀子去,給寶兄弟兩盆,豈不是損失大了?”

  琳瑯莞爾道:“你當它是花,它就是專給人看的,好不好,再沒有以價錢來論的道理。我也是家常閑了無事,在家里侍花弄草,別人送了許多花兒草兒來,前前后后院子里都收拾出來了。你若喜歡,我送你一盆鳳丹白,那才是國色原來不染塵呢!”

  鳳姐笑道:“我不要白牡丹,我喜歡紅牡丹,大紅的!

  琳瑯道:“怎么和寶玉一個脾性?偏愛那紅的。既這么著,我只兩株潛溪緋,又名火煉金丹,是最紅的牡丹了,送你一株,好歹給我留一株!

  又向?qū)氣O湘云并三春道:“姑娘們也選一株,我叫人一同送去,倒便宜!

  鳳姐大笑道:“這可好,倘若有一日我沒錢了,就賣了它,還能白得一千兩銀子!”

  賈母在上頭聽得啐了她一口,道:“貪心不足的東西,忒俗氣了些,一點子花兒草兒也論錢,咱們家難道還差了這些?”語罷,又問三春選中了什么。

  探春聽了,左右與迎春、惜春二人商議一番,抬頭對賈母笑道:“我們不要。它們好好兒地在這里,開得國色天香,令人嘆為觀止,何苦又費事地□□移到盆里,倒拘束了,也孤零零的沒個好處。等我們閑了,再來看,豈不是比移走更好?”

  賈母笑道:“那你們可得問問你們琳瑯姐姐!

  琳瑯道:“姑娘們什么時候來都使得!庇謫栂嬖茖氣O。

  湘云自寶釵嘴里知道牡丹的價值后,早已望而卻步,笑道:“我便是要了,又能種到哪里去?還是叫它好好呆在這里罷。寶姐姐你呢?”

  寶釵笑道:“你們都不要,我要有什么趣兒?我也不要。”

  湘云卻笑道:“姐姐和牡丹最相配,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不要可惜了!

  寶釵聽了這話,臉上漸漸現(xiàn)出一層層的紅暈,恰似潛溪緋。

  寶玉聞言,抬頭看了寶釵一眼,然后又比了比身畔的牡丹花,良久方道:“云妹妹說的是,也只有牡丹才配得過寶姐姐,若教解語應(yīng)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

  湘云笑道:“愛哥哥什么時候也看了書本子?你怎么不說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又怎么不說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華過此身?”

  寶玉朝她一笑,道:“你都說了,我怎么說?況且后兩句也不好!

  湘云聽了哈哈大笑。

  惜春走過來向琳瑯道:“姐姐可有筆墨?三姐姐要我畫一幅牡丹圖呢!”

  琳瑯笑道:“有,隨我來。”

  說著向賈母告罪,引著惜春穿過牡丹叢,去了掩映在石榴樹后的小書房,因前院大書房里常有人走動,為防閨閣筆墨叫人知,故琳瑯又在自己院子里辟了一處小書房,里面除了一些名家真跡外,余者都是自己的書畫。

  惜春一進來,便先吃了一驚,道:“從前我只道林姐姐書是最多的,姐姐這里卻也多!

  再看壁上掛的一幅黃公望的山居圖,案上整齊地擺著許多畫軸,還有十來個卷軸疏落有致地插在案邊青花缸里,惜春再也忍不住了,跑到山居圖跟前仰頭看著,良久,方扭頭對琳瑯笑道:“姐姐這里倒清凈,我竟不想走了呢!”

  琳瑯叫翠兒沏了茶過來,笑道:“那些書,許多都是林姑娘送的,筆墨紙硯從前娘娘未進宮之先給了些,后來林林總總林姑娘又送了許多,竟不曾買過,便是買,也買不到這樣好的。姑娘若是喜歡那山居圖,拿去觀摩幾日又如何?”

  惜春卻搖頭道:“我拿去做什么?沒兩日,指不定又叫誰拿去了。林姐姐可還好?”

  琳瑯奇道:“姑娘不曾和林姑娘書信來往?”倘或她記得不錯,黛玉在和自己書信來往的時候,也未曾和榮國府斷過。

  惜春淡淡地道:“我從來不和她寫信,哪里知道她好不好。不過想一想,回了家必是好的。”

  琳瑯笑道:“何出此言?”

  惜春瞅著她取出紙筆顏料,道:“難道還用我說?你是不明白的?我瞧著,滿府里,也沒誰比你更明白。說了,倒沒意思。”

  琳瑯聞言莞爾。

  惜春又道:“我只畫幾筆工筆或是幾筆山水罷了,用不到顏料,姐姐不必拿。倘或姐姐有畫好的牡丹圖,就給我一幅,我倒省了一番功夫!

  琳瑯住了手,道:“姑娘怎么不畫了?”

  惜春道:“她們叫我畫,我便畫不成?我又不是那畫匠!不過瞧著老太太高興,我不好推辭罷了。難道將來叫我畫園子,那么些亭臺樓閣,我也一年到頭地去畫不成?哪里能呢!”

  琳瑯一笑,想起劉姥姥游過大觀園后的事兒,道:“說不得將來還真有一日叫你畫園子!

  惜春昂頭道:“便是叫我畫,我也有法兒偷懶。姐姐快說,有沒有畫好的牡丹?”

  琳瑯道:“有卻有,只是不好!

  惜春笑道:“從前,我在林姐姐那里可見過姐姐的畫兒,那幅焦葉圖,還有詩詞,比我強得多了,怎么就不好了?只是你素日不大露于人前罷了,也只林姐姐滿心愿意你讀書識字作畫,還說你是大家。快拿給我看罷,我拿兩幅交差了事!

  琳瑯又是一笑,想了想,回身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重錦繡牡丹的長條匣子來,打開給惜春看時,竟有二十來個卷軸,道:“這里都是我素日畫的牡丹圖,都裱糊好的,有單的,有雙的,也有滿堂富貴的,偶爾用作繡花樣子!

  惜春一幅一幅展開看,堆滿了大案,極口夸贊,道:“樣樣都好,我竟挑不出來了!

  琳瑯笑道:“叫翠兒陪著你挑,我到席間去,離不得!

  惜春擺擺手道:“入畫也在,你去罷!

  琳瑯方去了。

  來到席間,又陪著賈母邢王夫人等說笑了一番,撤了席,便去花廳里吃茶。

  邢夫人因笑道:“你常在外頭走動,見的人也多,人又精,如今又進過宮,再沒這更體面的了,什么時候給我們二丫頭瞅個好人家,你覺得配得過的,說給我聽聽,如今,二丫頭已經(jīng)十五了,性子面團兒似的,不比別人模樣好性情好有錢有根基耽擱得起。”

  琳瑯心里暗暗納罕,忙笑道:“太太抬舉我了,我是哪個名牌上的人,哪能越俎代庖呢?”

  她卻不知邢夫人瞧著琳瑯以丫頭之身,竟做了六品敕命,出入官宦之家應(yīng)酬交際,名聲極好,但凡見過便是君宜人不喜琳瑯出身也挑不出不好來,逢人也只有說好的。如今楊海又出征了,一年半載回來后,少不得又要升官,琳瑯更得了皇太后的青睞,縱然只進宮一趟,可是,能在皇太后跟前掛名兒,那也是了不得的事情。

  邢夫人素不喜賈璉鳳姐赫赫揚揚一對子,只跟著賈政王夫人料理些庶務(wù),不曾對迎春多照應(yīng)過一點子。眼瞅著迎春越來越大,沒個人登門提親,邢夫人也急了。迎春不是寶釵才貌俱全家財百萬又有金玉良緣,不如趁著元春省親正是好榮光時說門好親,也能多些聘禮聘金,否則,若再耽擱一二年,誰知道能不能說上好人家。

  再者,邢夫人頗有自知之明,自己出身不好,見識又薄,名聲也差,不曾讀書識字,每每出去常叫人看不起,也不大愛出門,所以才有此語。

  想到這里,邢夫人瞅著外面和寶玉寶釵湘云探春在花間玩耍,獨迎春倚欄而坐,正要開口,賈母已經(jīng)笑道:“大太太說得極是,我們不常出門,也不知道哪家好,你看著哪家公子好,先來跟我說,我再叫人打聽,便是家里窮,也沒什么,只要人好便成!

  琳瑯固也愿意,畢竟迎春是極清白干凈的女孩兒家,也不忍她落入中山狼之手,一年便死去的結(jié)局,便笑道:“若老太太太太不棄,我就看一看再說?”

  賈母一面笑著點頭,一面暗嘆家中該使力的時候偏沒一個人用得上,若叫相熟的世交給迎春看人家,或者透露消息給迎春擇婿,又未免失了身份,顯得自家姑娘愁嫁似的。

  邢夫人見賈母同意,更感喜悅。

  鳳姐撐不住笑道:“什么時候,姐姐竟成保媒拉線的了?”

  琳瑯看她道:“我偏就愛保媒拉線,如何?”

  鳳姐笑道:“自然不能拿你如何。倘若你給我們二姑娘找個好的,將來必謝你這大媒。畢竟二姑娘也大了,林姑娘比她還小三歲呢!”

  正說著,寶釵已走過來問道:“什么大媒,誰做媒呢?”

  眾人都笑了,相繼指著琳瑯,寶釵又看向琳瑯。

  琳瑯笑道:“璉二奶奶說笑呢!寶姑娘怎么不和姑娘們頑了?還是嫌無趣了?”

  寶釵親自端起茶碗遞到賈母跟前,道:“牡丹哪有不好的?只是我怕熱,頑了一會子,倒出了些汗,便回來陪老太太太太姨媽說說笑,豈不是比玩樂更好?”

  賈母笑道:“才吃了茶,且先不吃,你坐下歇歇!

  寶釵正要放下茶碗,王夫人笑道:“寶丫頭你端來我嘗嘗,我正感口渴呢!”

  寶釵聽了,忙敬到王夫人跟前。

  琳瑯聽在耳中,看在眼里,抿嘴一笑,正要開口岔開,忽見惜春進來,入畫在后面抱著七八個卷軸,笑道:“好姐姐,我看著這一幅也好,那一幅也好,到如今竟挑了七八幅,一幅都舍不得丟下,你可舍得不舍得?”

  琳瑯笑道:“家常放著也是放著,如今既逢伯樂,何必小氣?”

  惜春大喜,跑到賈母跟前道:“老太太,這幅富貴滿堂是我特特給老太太挑的,你看好不好?原是裱糊好了,掛在老太太房里,可不是富貴滿堂?”

  賈母笑得合不攏嘴,道:“你什么時候這樣會說話了?我瞧瞧。喲,畫得可真好,雖然是富貴滿堂,但艷而不俗!

  惜春又轉(zhuǎn)身笑道:“我給大太太挑了一幅玉堂富貴,給二太太挑了一幅花開富貴。寶玉哥哥的是前程似錦,寶姐姐的是金玉交輝,湘云姐姐是香醉,二姐姐是清香,三姐姐是清艷!

  不及聽完,琳瑯心中已經(jīng)暗暗好笑,后者還罷了,前幾幅皆非她牡丹畫中的精品。

  鳳姐道:“哎喲喲,都是富貴花,怎么沒我的?”

  惜春挑出一卷塞給她,道:“怎么就沒有你的?我知道你愛富貴,這是富貴有余!

  賈母笑道:“選得好,我就愛這些畫兒!

  惜春道:“姐姐書房里還有好些呢,我都看不過來了,等明兒閑了,我必定要來一趟。”

  琳瑯笑道:“歡迎之至!

  因賈母要辭,琳瑯忙叫人告訴外頭車轎備好,又跟秋菊使了個眼色,早有幾個丫頭捧著幾盆牡丹來,盆是尋常的青花瓷花盆,一株是寶玉要的焦骨紅牡丹,一株是琳瑯送她的醉西施,一株是送給鳳姐的火煉金丹,一株是鳳丹白,皆是新移進盆的。

  寶玉喜得無可無不可,賈母搖頭笑道:“家里又不是沒有!

  寶玉笑道:“咱們家雖有幾本,卻都不及這里的好!

  賈母道:“什么脾氣,偏就是別人家的好?你也該知道什么是君子不奪人所好?”

  琳瑯一旁笑道:“這花兒自然送給惜花之人,老太太何必如此,若老太太覺得寶二爺要了不好意思,明兒賞我一杯酒吃便是了!

  賈母聽了,指著鳳姐道:“明兒叫她做東還席,吃她的酒!

  鳳姐忙笑道:“是,是,是,明兒我預(yù)備五十兩銀子做東,再預(yù)備幾壇好惠泉酒!

  琳瑯送他們到二門上了車轎,徑自有婆子抬著去了門口,方有人套馬抬轎,一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