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開始每天收到花束。
它們都足夠精美,但她總是喜歡地鐵站出口賣的那種廉價而可愛的小花朵。
商憶拿起卡片。
“小一一,對不起”。
她也在心里小聲對他說對不起。
她不免感到抱歉,他遇到的并非明亮、坦然而開闊的女孩。她失望過太多次,已經(jīng)沒有勇氣問他,為什么要扔掉尚未寫完的愛你。
商憶將排骨和小青菜放回去。起身重新握住推車,另一頭在另一只手里,怔了一怔。
在這一刻,她想起那時,把一起逛超市誤讀為愛意的瞬間。
連忙收回目光,將推車拉到身側(cè):“不要跟著我!
季允之沒有看她,望著車內(nèi),聲音很低:“一一愛吃什么!
她不回答,立刻就往另一邊走。
他沒有再出聲,但跟在三步后。商憶深呼吸,轉(zhuǎn)身走到他面前,把車一推:“認。小油菜生菜菠菜油麥菜芹菜芥菜,你分得出來嗎?”
當然不能。
“不要跟著我。”她重復一次,“我不是npc,不是你的深情副本,我身上沒有你要走的劇情了。可以嗎?”
她永遠都能瞬間理解他。
她也真的很會往他心口戳。
非常會。就是太會了,以至于在收銀處拿起一盒避孕套。他不明白地看著她,直到樓下,被她往身上一砸:“你是不是想要這個?”
“滿足你,可以別來找我了嗎。”
她望著他:“你知道我第一次因為喜歡你而感到失望是為什么嗎?”
“一開始你出差回來,我想了很久穿什么裙子、戴什么發(fā)飾,但是那天生理期了。”商憶聲音放輕,“我就知道你可能不會見我了……但也是賤,非要問,因為那時候我就控制不住想見你。當然,你說不用。那幾天我再給你發(fā)消息,你一條都沒有回我。我發(fā)了那么多……一條都沒有回!
“因為怕被室友發(fā)現(xiàn),我只能躲在浴室哭。”她每一個字都很平靜,“后來你對我那么好,我就以為自己已經(jīng)全都忘了,但其實還是沒有!
他無聲望著她。
“你要嗎?”
一一別過臉:“要就上樓。做完,還趕得上你回家吃飯!
季允之心里一靜。
她控訴他,是真的不用重復。
是有一次。他把人叫過去,但做完自己就走了,那天在家里住。
離開臥室時,甚至都沒有看她一眼。
他并不知道她那天是怎么結(jié)束的。
“……我們根本就不合適。”她語氣緩和,“你能接受我一輩子抱著這些不放嗎?只要對你不滿意,我隨時都有無數(shù)件事拿出來說……”
“能!
他終于開口:“我之前給你道歉,你從來都沒回過原諒。我知道。”
商憶一怔。
原來他發(fā)現(xiàn)了。
她不想再說,不想表現(xiàn)得像個怨婦,如果說這些連驅(qū)逐他的目的都達不到,她早就學會沉默。
她進了樓棟門。身后門又被開啟。
他示意手里的卡片,他很抵觸被隨意索取面容、指紋或證件一類的私人信息。
“你——”
她想罵人,但無力感涌上來。
他已經(jīng)說過了,“你找上我,不就是因為我可以這樣嗎”。
她甚至不再阻攔,任由他跟在身后,摁指紋時卻發(fā)抖。
季允之伸手替她摁住。識別成功后,慢慢按下門把手。
商憶閉上眼。
毫無意外,脊背一疼,伴隨被撞在門上的聲音。手里的塑料袋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響。
唇舌被急切攫取,前所未有的激烈和深重。他怕她反抗,更怕自己看見她反抗,所以不給一絲半點機會,伸手將她的雙手牢牢按在門上,雙膝抵住她的腿,低頭迫切索取。
他并不知道眼前的女孩已經(jīng)傷心到何種地步。
她說要就上樓,他連忍都不忍。
果然還是為了這個,果然還是這個。
所有類似思念的舉措,都可以理解為想要她。
一點都沒有變。
她真的太傻了。她到底為什么還在期待。
本來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再哭。在這個撕扯般的吻里她卻再度體會到傷心欲絕的痛苦,眼淚止都止不住,甚至洶涌落在交纏的唇齒間。
他沒有勇氣看她。只是將人抱進去,抵在被子里,繼續(xù)親吻。吻到頸項,她終于哽咽著開口:“你真的不能去找別人嗎?”
吻停下了。
“我真的很無聊……是真的很無聊!币灰豢拗嬖V他,“你去找別人好嗎?”
“她們一定會聽話的……”
他重新吻她。但貼住唇瓣就沒有再動,只是憑借這種手段,堵住她要說下去的話。
蒼天啊。
到底怎么回事。
他稍稍松開手,她就迅速往里躲,用薄被將自己卷起來,受驚看著他。
“……不是為了性!彼椭^,看不清眉眼,聲音很啞,“不是!
他是趁人之危上樓了,想抱一抱也想親一親,但不會沒有分寸。
“一一!奔驹手鹉槪澳阍谙胧裁?”
為什么會突然倒退到這個程度。
還是以前留下的傷痕本來就沒有好?她明明那么愛他。
如果沒有好,她愿意那樣愛他嗎?
她從來沒用原諒回復過他。
他整個人忽然一僵。
她垂著腦袋,默默擦掉眼淚。
他終于伸出手,將人重新摁進懷里,緊緊按著:“不哭了。一一,不哭了!
她一動不動。
他默然望著她。
她是不是確實需要新的環(huán)境?
心理負擔太重了。
在他身邊這兩年,竟然這么辛苦嗎?
“……不需要!鄙虘洆u頭,沒有看他,“你能不能……別來找我?”
“能告訴我原因嗎!彼p柔擦掉她的眼淚,隨后更柔和地撫摸臉頰,“還有什么顧慮?”
季允之想起來,把手機給她:“我不知道你看了我爸說的。他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她抬起頭,“有什么對你是重要的?”
寫不下去的“你”,被扔掉的愛,重新喚醒她內(nèi)心最深處對被遺棄的恐懼。
“你連你自己的父母都不在乎,又能在乎我多久?”
不是這樣類比的。他垂下臉,輕聲解釋:“那不一樣。”
“你不是想睡夠就甩掉我的嗎?”
“不是你說的養(yǎng)著我有意思嗎?”
“不是你說一開始不能要求你喜歡我嗎?”
“不是你說永遠不要試圖改變你嗎?”
“不是你說你對我好只是要我一直死心塌地跟著你,我看不出來是我蠢嗎?”
他最終不再說話了,沉默抱著她,任由她用力咬在手臂上。
她哭累也罵累了,脫力倒在他懷里,低聲喃喃:“好累!
他摸摸她的腦袋。
商憶怔怔望著天花板。
但是她承認,這樣狠狠發(fā)泄過一次,心臟得到片刻真正的松緩。
她本來就應該罵他。
她睡著了。
她這輩子只這樣控訴過他一個陌生男人,但也只在他身邊放心入睡。
他靠在床頭看她,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很希望她繼續(xù)罵上三天三夜。他知道哪天如果她罵都懶得再罵,他才是真的完蛋了。
我一直握著你的手,等你醒來,就只能松開。
他側(cè)身看著她,抬手撥一撥劉海。
很心疼。很難受。很喜歡。
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就這樣默默看著。她睡沉后無意識向他這邊動一動,他連忙換了姿勢,讓她安穩(wěn)靠在腰側(cè)。
他甚至不愿意眨眼。
傍晚一個人睡醒時,人會驟然陷入一種磅礴的空蕩。但商憶才睜開眼睛,就被輕輕摁進懷里:“餓不餓?”
她眨了眨眼睛。
“我?guī)闳コ燥垺!彼⌒拿幻哪X后,“想吃什么?”
她還沒有完全清醒。
他又將她的腦袋抱了抱,極其輕柔的力道,捋開碎發(fā):“一一!
“你知道不重要了是什么意思嗎!彼怪,聲音很低,“不是你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我發(fā)現(xiàn)你本來就沒那么好的意思!
季允之望向窗外。
她仰起頭:“世界上有很多比你更正直、更溫柔、更愿意了解我尊重我的人!
連他的輪廓都能夠讓她感到,他正在傷心。
她說:“或許我能找到不嫌棄我的那個!
門被關上。
最后一縷回音消隱,商憶跳下地,把超市袋子抱到冰箱前,開始一樣一樣放進去。
酸奶掉在地上,標識模糊不清。
她真的感到抱歉。
她根本不是真的這么認為,也沒有輕視自己,對和別人建立戀愛關系更是毫無興趣。但是對他,一旦狠心得不徹底,她知道自己就會前功盡棄。
他根本不會知道,她在說這些的時候,有多么想回到他的懷抱里。
真的很想。
以至于不得不杜絕所有余地。
他被氣到,應該就不會再來了。
季允之靠在墻上,低下頭。
他一直都覺得很奇怪。他可以理解她長期以來壓抑著的對不平等的不安,誤以為被視為寵物的心臟空落,但他不明白,為什么連那些后續(xù)補救都似乎失效了。
她好像甚至不記得他們有過的美好。
那明明也是很厚重的。
這一刻忽然在想,也許那些不是補救本身,是為了讓他今天,今后,還有資格補救。
商憶起身,在冰箱前緩一緩。忽然又響起敲門聲,一愣,毫不猶豫奔到門口。
他還愿意回來嗎?
拉開門的瞬間,被死死按進懷里。
“……冷靜了。還好,五分鐘不到!彼洲糁,“我不管。”
“不管你陷在怎樣的情緒里,不想出來也沒關系!彼^續(xù)說,“我永遠不會情緒化,不會放棄你!
“我不夠正直,不溫柔,以前也不了解你。但我選你了,這是一輩子的事!
他剛才明明已經(jīng)被“不嫌棄我的那個”刺激到掉頭就走,但聲音竟然真的就這么恢復冷靜。
全程不到五分鐘。
他是真的在用他所有人生貫徹理性判斷和抉擇。
包括對她絕不放手的決策。
她從前最恨他這一點,恨他無堅不摧的性格。但這一刻眼淚涌出,打濕衣領。
他說出這句話,她整個人都有瞬間的松懈,臉龐倒在他肩上。
他看見這扇小窗外的今夜月亮。
她重新?lián)Q了全新的床品,他擦頭發(fā)出來時,她彎著腰在拍那些褶皺。
頭發(fā)長了很多,一直沒有去修,所以別著發(fā)卡。
是那枚糖果發(fā)卡,露出一邊小耳朵。
他離奇地感到眼前一熱,倏地別開視線。
商憶沒有察覺,將吹風機遞給他。
她望著他清俊的眉眼,心底那份卷土重來的眷戀瀕臨失控。
不過沒關系,再過十來天,她就要搬去另一座城市。
開學后她的生活會步入正軌,他也沒精力每天往返。
她靠在床頭看書,他折回來,有些拘束地坐在一旁。
這房子太小了,尤其對他的身高而言。
季允之沒話找話:“怎么不租好的!
“這里都要兩千五!
她感覺出境境雖然幫忙,但很不想被那個男生算人情債,最后還是自己租的房子。
友誼也需要有心維持,但比和他談戀愛簡單太多。
反正留不留合同,他都能馬上找過來。
他不能再問為什么不回家,他理解一個中國女孩二十歲才敢有的叛逆。停一停,輕聲說:“把卡綁回去!
雖然她身上有錢。他鎖了她的儲蓄卡。
一一轉(zhuǎn)過臉:“你在命令我?”
他被嗆到,默然不語。
“我爸的事,”他低了下眼睛,“為什么不問我!
“問了就能改變嗎!鄙虘浶乃奸_始打飄,“其實你媽媽那次見我,也只說了一句話!
“什么!
“好好讀書。”她翻過一頁,“她也覺得男人不可靠!
全是拖后腿的。季允之不吭聲了。
“你真的好偏執(zhí)。”
她輕聲問:“打死不分手,是嗎?”
“嗯。”
反正她馬上就要走了。
“你一直都這種性格嗎?”商憶將書放到一邊,平心靜氣。
“嗯!
他想一想不對,否認:“只對你這樣過!
換她不置可否。
他小心攬過她,見她沒有抵觸,才放心抱在懷里:“一一!
她低低嗯一聲。
“……我想你!彼穆曇舾,“我一直在想你。睡不著覺。”
好想。想起有一段時間,她粘他粘到一進夜晚就根本分不開,雙腿分在他腰側(cè)坐著,整個人扒在他肩頸里,軟軟撒嬌。他不得不抬手,越過她的脊背看手機。
想回到這樣的夜晚。
她呆呆聽著。
他忽然動了,一只手將她的膝彎抱起來,橫過腰腹,另一只手將她的肩背整個挽在懷里,低頭看她:“不分手!
好像過于強硬。于是補充:“好嗎?”
她垂著眼睛。
“一一,”他吻一吻她的額頭,“離開我,你也會沒辦法生活的!
商憶扯唇笑了一笑。
看吧。
“以后我會改!彼^察她的臉色,“你想做什么,告訴我。”
她還是神游模樣,心思一點都不在他身上。他皺一皺眉,又吻到眉心:“一一!
“想要什么?”
“……想要自由。”她慢慢開口,“想先分開一段時間,讓我好好想想。”
季允之抿唇。他就不該問的。
“……我之前真的沒覺得你有這么喜歡我。你總是不理我!彼皖^揪手指,“你是不是受不了秩序被我破壞?”
他在心里嘆口氣,轉(zhuǎn)頭再次望向窗外。
她太缺安全感了。
真的太缺了。
其實理性上連他自己都已經(jīng)認為,還是分開一段時間更好。她不開心。
但他舍不得。他沒有把她揪回家妥善安放,已經(jīng)是克制結(jié)果了。
他忽然問:“如果不是你家人需要我……”
她也不得不用他的錢。這些都是客觀事實。她暫時賺不出來,怎么努力都來不及。
所以又不敢鬧到徹底分崩離析那一步。
他想到這些,都替貓貓感到疲倦。
卻被她打斷:“我是真心愛你的!
他愣一愣,不敢相信還能聽見這樣的表白。
她笑一笑。
他的警惕瞬間放松了。也是,也是,她當然是很愛他的。
鬧脾氣沒關系?傊环攀志蛯α。
他抱著她躺下,力度重到她幾近喘不過氣。
勢必按穿她的擁抱,但沒有萌生任何性欲望。
接下來的新年假期,他仿佛試探成功。開始回到兩只碗兩雙筷子,偶爾她會抬起頭,向他淺淺笑一笑。
夜間他不能輕舉妄動,但總是抱到她不得不去推,小聲說:喘不過氣。
他的警惕徹底松懈。
但忽然又人去樓空。
他給她打電話,到第七個才被接起來,伴隨行李箱的滾動聲音。
她曾經(jīng)貼近給他聽,羞澀轉(zhuǎn)達他她正在出發(fā)尋找他的路上;他能想象她趴下去時,傻里傻氣的模樣。
現(xiàn)在她用回自己那個破爛行李箱,不需要這樣做,就讓他獲悉告別。
“你當成最尋常的……那種分開!彼膼鄣囊灰缓退钠綒夂偷卣f,“各方面不合適那種。如果發(fā)到網(wǎng)上,網(wǎng)友都會建議分開的。這很常見。真的!
她低聲說:“找一個真正適合你的女孩吧。”
之后再次把他拉黑。
季允之定位她以前家的地址,路上想起某些“社交禮儀”,走進藥房詢問醫(yī)囑,挑選補品。
他以前反問過她為什么要遵守,但現(xiàn)在也意識到,遵守有時是一種心甘情愿。
面無表情等紅綠燈時只是在想,他想鎖死她,其實還有很多手段。
這一次,體諒她好像沒有什么用處,柔情也沒有什么效果。
她就是鐵了心想分開。沒有什么其他目的。
他快要忍不下去了,身體深處被成功社會化表象所掩藏的最后一點陰暗又在緩慢涌動。
他第一次見到她,就想收藏她。
理論上人應該相信第一直覺,但她總是默默落淚,他心軟了,于是耐心配合她想要的愛情故事,也不介意精心設計女孩所偏愛的情節(jié)。
如果她喜歡,他是真的還可以復刻無數(shù)次,并且保證每一次都讓她感動又驚喜。他對南極都很熟悉,他發(fā)誓以她的性格,整個地球最喜歡那里。
她的心臟會被原始的震撼情感充斥。之后在狂風驟雨的海峽和鬼斧神工的冰川里,越來越發(fā)覺,她就只能抱緊他,睜大眼睛。
如果她需要,他是真的可以讓她一輩子都活在盛大的童話之中,她會享受最頂級的自由和特權(quán)。她隱晦地指責他傲慢,上帝作證,他可以聽懂深層意味。
但人類真正需要的東西,真正能夠改良人生的東西,原本就是一旦生下來沒有就永遠沒有。這也是他的錯嗎?她居然還是不服氣。
她到底要什么公正。事實就是道德完人或許會忽然死于非命,而好運和捷徑通常才能收獲美滿富裕的人生。命運隨機又殘忍,苦于尋求意義的人但凡認識到“意義”本身是一種騙局,大概都能多活兩年,少生點氣。
世界上唯一的平等就是交換。他們的開端有什么不對?明明很符合永恒狀態(tài)的。他承認他是經(jīng)營得不好,但他知道那不是主因。
比如她生下來,就注定會得到他。那她的人生就理應被他改變和完全擁有,這真的很難接受嗎?她真的不能接受嗎?
他不明白。
他心愛她,無比心愛。毋庸置疑。
但他沒有義務繼續(xù)配合她任何基于社會規(guī)則而產(chǎn)生的軟弱和舍棄了。沒有。
季允之抬手敲門。
他就不信她能連她母親的話都不聽。她最心軟了。
個人道德、孝道束縛、社會評判,鎖死一只貓能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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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貓貓正是思想變化想要收獲真正的自我自由的時候,你又來這一死出,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