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輕舟,還挺有詩意的,輕靈飄逸,可惜是個心思深沉的人。
沉月溪牽著馬走在城里的康莊大道上,無聲罵了一句。少年跟在她身邊,距離三四尺,目不斜視。
說他奸詐,確實用近似威脅的手段逼迫沉月溪對他不離不棄,但在某些方面,他卻有點不太機靈的感覺,心無旁騖地往前走,連沉月溪已經(jīng)停了也沒注意到。
沉月溪望著越去越遠的少年,翻了個白眼,無奈喊道:“這里!”
前方的葉輕舟聞聲回頭,只見沉月溪站在一家醫(yī)館門口。
她還有哪里不舒服嗎,應該都好了才對,除了胳膊上的皮肉傷,還需幾天自行愈合。
葉輕舟沒有多問,依言折回去,跟著沉月溪進到店里。
醫(yī)館掌柜是個瘦個男人,正在柜臺抓藥。沉月溪闊步上前,掏出半兩碎銀,指著身后的葉輕舟,說:“大夫,給他看看吧!
一旁的葉輕舟愣了稍許,直言道:“不用了!
“你說不用就不用?你死了我找誰去?大夫,別理他,給他看!闭f著,沉月溪直接按著葉輕舟的肩膀去了內(nèi)間看診,完全不顧他的推阻。
實話講,沉月溪暗爽了一下,也有她讓他吃癟的時候。
這種愉悅的心情,在葉輕舟脫下上衣后,徹底煙消云散。
他真的很瘦,沒有一點肉,以至于每一根骨骼都清晰可見。這樣干瘦的軀干上,遍布猙獰潦草的傷痕,新舊不一,有割的,有磨的,尤其是胸膛處,好幾道寸長的刀口。
凌虐,沉月溪只能想到這個詞,有點心噎的感覺,退了出去。
這樣嚴重的傷勢,饒是行醫(yī)多年的掌柜看了也瞠目結舌,一邊心中默嘆奇跡,一邊小心翼翼替少年清理傷口。
上藥諸事,掌柜交由小藥童,自己凈了手,出到外間,只見陪同的女子插手站在門口望天。
掌柜大夫走近,緩道:“小公子脈息很亂,傷得很重!
“嗯,”沉月溪點頭,可能是醫(yī)館肅穆的氛圍讓她不自覺把聲音也放低了,“多久能好?”
能好的吧。
“少說也要一年半載吧。雖然小公子是個福大命大的人,但這傷不是鬧著玩的。一定要好好吃藥,好好修養(yǎng)!
“嗯!
大夫交代完病情,不失時機地說:“我這里有些天山的蟲草,對體虛之人大有裨益,姑娘要帶點給小公子嗎?”
“嗯!
里間的葉輕舟整理好出來的時候,沉月溪正好在付錢,至少二兩銀。
她一手拿劍,一手拿藥,對他說:“走吧!
經(jīng)過成衣店時,沉月溪又幫葉輕舟買了兩件衣服。沉月溪雖然許久沒下山,但還是知道,山下的世道,總是免不了先敬羅衣后敬人,而且沉月溪看到破破爛爛的葉輕舟也覺得礙眼。
幸好二師兄給了沉月溪不少盤纏,不過錢總是不經(jīng)花的,況且她現(xiàn)在不僅要養(yǎng)自己,還有一個藥罐子,以及一匹馬。
秉持著能省則省的原則,沉月溪只定了一間下等客房。
再下等,那也是頭頂青瓦、腳踏灰磚,比風餐露宿不知強多少。沉月溪愜意地躺在床上,左右翻滾了幾圈,又伸了個懶腰。
正自享受,木門煞風景地推開。
沉月溪懶懶地坐起,手撐在身后,注視著進來的少年。
人靠衣裝馬靠鞍,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稍微沐浴拾掇一下,束起發(fā),換好衣,他整個人都清爽了,像一棵年幼的銀杏樹,秋葉金黃,枝干纖細。
連身軀上的斑駁,也如出一轍。
“衣服,”沉月溪吊兒郎當?shù)靥袅颂粝掳停懊摿!?br />
聞聲的瞬間,葉輕舟僵在原地,一些痛苦的記憶涌現(xiàn),緊張而干澀地問:“什么?”
“脫衣服,上藥,”沉月溪從一堆藥里翻出藥膏,見葉輕舟還傻不愣登地站著,催促道,“快點!
葉輕舟緩緩松了一口氣,“不用了!
沉月溪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諱疾忌醫(yī)。俊
“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背上的你怎么來?”沉月溪作勢擼起袖子,“別逼我動手!
“……”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熟練用蠻力逼迫他就范。
葉輕舟無奈,只能照沉月溪說的做,坐到床邊,褪下才換上的衣服。
藥膏噬滲,痛得少年背部肌肉緊縮,仍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只有腦門的冷汗控制不住溢出。
沉月溪感覺自己手心也在冒汗,她真的已經(jīng)下手夠輕了。
上完藥,沉月溪收拾好瓶瓶罐罐,從床上搬下一張被子,攤到地上。
還有些發(fā)虛的葉輕舟困惑,“你睡地上嗎?”
“不然呢,讓你睡地上?”
老弱病殘,葉輕舟占三樣。但凡葉輕舟沒把她治這么好,沉月溪都會把他一腳從床上踹下來。
簡單整理好,沉月溪便要去吹燈。
沉月溪深吸了一口氣,正要吹出去,身后悠悠傳來一個有點怯弱的、試探的聲音,“可以……不熄燈嗎?”
沉月溪啊著嘴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回話,然后毫不猶豫吹熄了燈盞,“呼——”
葉輕舟低下頭,隨著燭火一盞一盞熄滅,暗色漸漸侵蝕他的側臉。
黑暗卻沒有完全籠下,還有越來越亮的光源靠近。
一身素白的沉月溪一手捧著一盞小燈臺,一手攏著火,慢慢走到他面前,隨手放到他旁邊的幾子上,說:“太亮我睡不著。”
言畢,她瀟灑躺到方才攤好的被子里,閉上了眼,道了一句:“早點睡吧!
就著如豆的燭光,葉輕舟觀察到女子清秀的側臉,遠山一樣起伏。
她仿若山,又若水一樣無常。
葉輕舟忍不住問:“那時……你為什么要救我?不是說不管嗎?”
為什么呢?也許是想起多年前流浪的自己,也許是跟隨師傅的步伐,誰叫她被逐下山第一個遇到他呢。
無處可去的浪人和孤苦無依的乞兒,也算絕配。
救人,又何須那么多理由。
“你給我磕了三個響頭,就算是我的人了。師父,當然是要保護徒弟的,”沉月溪沒有睜眼,自嘲一笑,“現(xiàn)在想來,還不如不管呢,讓你死在他們手上,總好過禍害我!
葉輕舟輕笑,“不會死的!
只會生不如死。
“你也不用多擔心我暴斃!备挥觅I那些有的沒的藥,沒有那些他也不會死。
“那樣最好!彼Ь氲卣f,胸口起伏平穩(wěn),好像已經(jīng)陷入睡夢中。
葉輕舟卻一點睡意沒有,始終側身躺著。
他看著幾上的燈。
唯一一盞燈,沉月溪留給他的燈。
***
【作話】
沉月溪就是那種逛藥店結果被安利了一堆保健品的大怨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