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甜梨對于連的電腦里的檔案庫著迷。
檔案庫里有于連對無數(shù)心理疾病病人和精神病患者案例的記錄。
她在其中一個檔案里發(fā)現(xiàn)了一種罕見的精神病例,替身綜合征。一名十九歲的青年,他得了這個病,他仇恨他的父母,認為他們被人換了。而誘發(fā)他的病因和他服兵役出任務時有關,他在海外執(zhí)行任務,被逼殺死了幾個當?shù)貎和。他是軍人,必須服從命令。但這令他患上了PTSD。剛開始是可控的,直到叁年后的一天早上醒來,他不認得他的父母了。美國這個國度,人人可持槍,他殺死了他的爸爸。
“奇怪了,替身綜合征患者一般是沒有暴力傾向的!毙ぬ鹄婷蛑剿伎。
一杯果汁遞到她手邊,看她拿起小口喝著,于連才講:“所以他是特殊案例!
肖甜梨和他一起分析:“我反復看了你的記錄。他除了叁年后的一個下午出了車禍,撞傷了頭,睡了一晚醒來后就性情大變了。所以,這和車禍有關是嗎?”
“嗯。他撞傷了前額葉!庇谶B講。
“難怪!毙ぬ鹄嬲f,“前額葉是約束行為、產(chǎn)生情感、引起共鳴的區(qū)域。很多變態(tài)連環(huán)殺手就是因為腦部前額葉有損傷或是發(fā)育不健全才會成為殺手的。”
“的確有一生都是好人,卻因為突然車禍撞傷前額葉而轉(zhuǎn)變成了變態(tài)連還手的例子。但Max并沒有喪失同理心而隨便殺人。他殺的都是幻想中,被別的人替代了的親人和朋友。這是一種妄想,大腦和視覺神經(jīng)無法串聯(lián),所以哪怕父母樣子沒有任何改變,但在他眼里看來就是和自己的父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個加上軍隊里遺留下的精神障礙,使他還具有替身綜合征+被害妄想癥。”于連說,“通過藥物和心理疏導,可以緩解和改善!
肖甜梨聽到這里,哼了一聲,“但你卻誘導他成為了連環(huán)殺手。你給他身邊出現(xiàn)過的無關緊要,不是親朋的人作了嫁接移情,你讓Max殺死一切出現(xiàn)在他環(huán)境里的人。只要對他表現(xiàn)出親近、好奇或只是無意的靠近,全部被他殺死了!
于連笑了一下,“我只是好奇,他會怎樣發(fā)展。做了一個實驗而已。”
肖甜梨點了點頭,她對非自己親友的人的確沒有同理心,正常人會對于連的行為感到厭惡,但她的確不會。
換了是她,對于非親朋,或許她也會是同一個選擇,選擇做一個實驗。
于連像是想到了什么,講:“我認識兩個人。他們其實也是得了類似的這個替身綜合征。他們忘記了最愛的人,哪怕將來有一天,有一個人親口對他們說,她就是你的妻子/他就是你的丈夫,甚至給他們看合照,他們的眼睛會欺騙自己,會對自己說,她/他不是。他們即使就在對面,也認不出對方!
他一邊講,一邊望著她,一字一句,說得十分緩慢,帶著審視、憐憫和傲慢。冷心和冷情的效果,就是有這種類似的替身綜合征的特質(zhì)。
肖甜梨和他對上視線,她挑了挑眉,講:“你的檔案庫里沒有記錄。”
于連說,“不需要記錄進去,記在我腦子里。”
“這個替身綜合征沒有改變的辦法嗎?”她蹙眉。
“沒有解藥,也沒有最終療法?梢哉f,它是一個情感上的絕癥。相愛的人永遠分離。一般情況下,沒有暴力傾向的患者,行為上是彼此冷漠和疏遠。但Max這樣的,會親手殺死最愛的人!庇谶B講。
肖甜梨又哼了一聲,“只要你想,即使是沒有暴力傾向,你也可以令到你的患者拿起屠刀。”
她冷譏:“你在培養(yǎng)連環(huán)殺手呢!”
于連笑了,搖了搖食指:“不盡然,我也盡力救人。很多有心理疾病的人,最終在我手里獲救了。”
“我既殺人,也救人。全憑我心意!彼谅馈
完全的上帝視覺!肖甜梨冷睨他道:“你當自己是上帝,是一切的主宰。吃人魔,別自大了!”
于連撇開了臉。
他玩弄著手中的櫻葉,碧綠的一片葉子,清晰的脈絡延伸,一眼的碧色,如春水。是一張很嫩的新葉子。
肖甜梨知道,他有用樹葉做書簽的嗜好。果然,他將那張碧綠可愛的櫻葉夾進了日記里。那本日記是屬于他的,肖甜梨也放進了行囊,從夏海帶了過來京都。
見她看他,于連翻了翻,從日記本里拿了一張照片出來,遞給她:“我六歲的時候,那會兒養(yǎng)父母家境還很好,媽媽很疼愛我。那一年的暑假,她問我想去哪里玩。我說京都。她帶我來這里小住。你看,我穿黛綠色和服。”
她接過,細看。那個漂亮的男孩子,如粉雕玉琢,美麗得不像話。一笑時,他那深邃的大眼睛成了一汪汪浸在水里的彎月亮。那時的小于連,很愛笑。
她說,“和你養(yǎng)母在一起的時光,是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其實以我對你目前的分析,你對生母會有占有欲,你會想得到她,吃掉她,讓她永遠和你在一起。尤其是你還吃過最愛的養(yǎng)母,吃掉生母,才最符合你的側(cè)寫,”她講,“我很好奇,為什么你最終沒有這樣做?”
“人是很奇怪的東西。有時候,我也好奇,自己為什么沒有吃掉她!庇谶B做了總結(jié)。
肖甜梨去硫磺溫泉里泡著。
此處無人,她干脆就是裸著下了水。
硫磺味在翻滾蒸騰的水里揮發(fā)、飄散。她雙手攀在池邊,頭也擱臂上,閉起眼小憩。
于連站在廊道上看著她,她的一扇背脊白得發(fā)亮,那么精美的一個女人。
他執(zhí)起笛子,吹奏了一曲《櫻花》。
這個女人,是用粉色的櫻花做成的,即使內(nèi)里流淌著罌粟的毒汁。
身上疲憊散盡,肖甜梨從溫泉里站了起來。
她從他身側(cè)走過,無視他這個人。
于連將一件白粉色的日式浴衣披到她身上。
他和明十是同卵雙胞胎,他們的感覺是互通的。從前,每一次明十擁抱她,親吻愛撫她,他都一一感受,甚至是兩人之間最親密的情事。那種感受令他崩潰,他想殺了明十取而代之。最終,他的確占有了她,但留在他記憶里的,只有她的眼淚,傷心絕望,以及后來的對他的絕殺。
他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
但今天,明十對她的欲望,他再度感受。
于連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破壞欲與殺戮欲。
肖甜梨換上了橘黃色的和服。這套和服帶著小少女的天真。她捧著臉,對著鏡嘆氣:“哎,這么覺得這套衣服我穿著成了一只大橘貓?!”
于連剛走進來,聽見她話,一張充滿殺機的緊繃的臉一瞬之間化開,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輕笑。
肖甜梨望向鏡子里自己身后的他,嗔:“雖然是我現(xiàn)在的尺寸。但這個樣式絕對是童裝!”
于連跪下來,給她上玫瑰膏發(fā)油,梳順那一匹瀑布似的青絲。她也是跪著,此刻滿頭青絲鋪到了地面上。他替她一一挽起,梳起少女的發(fā)髻,他輕言細語:“在我心里頭,一直很喜歡小時候的你。壞得那么倔強,又那么可愛!
他選了同色系的一只橘黃色綴水晶玲瓏球發(fā)簪,橫插進了她的鬢發(fā)里。然后又選了幾支粉玉鑲嵌的晶瑩花朵發(fā)簪插進她發(fā)里。
鏡子里望著,的確就是嬌嬌憨憨的一只大橘貓。
他又輕笑了聲。
肖甜梨有點無奈,轉(zhuǎn)過身來,背倚著銅鏡案臺,一手托腮,嘆道:“哎,于連,你這個樣子和明十太像了。你變小一點再來!
于連手頓了頓,然后將花梨木梳子插進了她發(fā)髻前面那一束小山包上,“你可以將我當成他。既然你對他起了色心,那你將我當成他也是一樣的。”
肖甜梨無趣地挖了挖耳朵。
于連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源氏物語》,講:“你想聽哪里?我念給你聽!
“你隨意。”她揮了揮手。
“您這種人,情欲興起之時,便會強硬又任性。一旦欲望消弭,又變得柔情似水了!庇谶B用多情的日語曼聲道來。
肖甜梨嘿地笑了一聲,“紫姬啊……”
她掏了掏耳又講:“我不喜歡她!
于連講:“沒有自我是吧。為光源氏而生,為他而死。不得妒忌,不得自由。”
頓了頓,他又講:“可是為了所愛的人,畫地為牢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為了那個人,可以愛到不要自我!
肖甜梨本是跪坐著的,腰一頓,坐得更直了些。
于連望向她,“我也是一樣的。我能理解紫姬!
肖甜梨有些惱了,再度拂了拂袖,“我沒有讓你守著。你愛干嘛干嘛去!不在我眼前出現(xiàn),大家都神清氣爽!”
于連也跪坐得筆直,一時之間,滿室安靜,誰都沒有說話。
她將鏡臺上叁弦琴的琴拔擲向他,“看見你現(xiàn)在這張臉就讓人心煩!滾!”
鋒利的琴拔將他手背劃出一道很深的血痕,血一時之間止不住。
于連安安靜靜地起身,從一旁的針線籮子里拿了一根針和一捆白色線卷走了出去。
窗戶開著,她看見他站在遠處光亮的梨花樹下,他在給自己縫針。
梨花樹排著一株櫻花樹,風卷起粉的、白的花瓣,落了他一身。
他的背影顯得落寞。
肖甜梨想,她的老師慕教授說得很對,吃人魔的確很擅長心理控制。
尤其,他還長了一張那么妖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