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抽屜,取出了于連的日記。
她隨意翻開,書頁里夾著一張葉子書簽。這種葉子很漂亮,透著優(yōu)雅的氣質,因為它特別,所以她認得,是鏡面草。說是草,葉子挺大,圓圓的一面,很平整,碧綠,像一面小巧的,可托于掌心的碧綠小鏡,非常討人歡喜。
她玩賞了一會兒鏡面草,然后開始看日記,有鏡面草的那一頁,恰巧提到了明十。
是于連,躲在暗處窺探于連和牡丹一家。
于連的敘述是淡淡的口吻,沒有過激的言辭,也沒有憎恨厭惡的字眼。但他描述的明十十分美滿幸福,他除了沒有父親在身邊,其他一切完美。牡丹和家人都非常疼愛他。十七八歲的明十,當他為無法復刻出祖先的一款秘制朱古力而苦惱和不開心時,有牡丹哄他笑,安慰他,更有外婆外公翻遍古堡,為他尋來更多的資料。
于連寫道:而那一天,我為了可以上大學,去問我養(yǎng)父借錢。養(yǎng)父操起掘墓泥土用的生銹鐵鏟,往我腦袋上打,我的后腦勺破了,鮮血流了出來。我已經(jīng)長大,也很強壯,但我沒有還手,因為我不眠不休,暑假打工所存下來的錢,還不足以付醫(yī)學院的學費。我需要他的錢。所以,我只能像狗一樣,讓他去打去辱罵,去向他搖尾乞憐。這個時候,尊嚴又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
我抱著頭,去找殯儀館里人員處理傷口時,后腦勺縫了十七針,醫(yī)務人員問我痛不痛。我笑了笑回答,沒有感覺。我看著滿手自己的血,我當時在想,人腦里到底是怎么樣的呢?我倒是很樂意拿刀子挖開養(yǎng)父的腦袋,看看里面是什么樣子的。會不會他的血是黑色的呢?畢竟,他是個惡人。
我又在想:那明十呢?他和我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我是惡種,而他呢?他的血液、血型、DNA和我全一樣,那會不會他的血也是黑色的呢?他的腦呢?而媽媽牡丹,我很喜歡她,她那么愛笑,那么甜美,像她家世代做出來的朱古力一樣甜美,我想,媽媽的血液應該是甜美的,跳動的,充滿著生機勃勃的鮮紅色彩!
肖甜梨將鏡面草放上去,合上了日記。
于連和明十,是一個銀幣的兩面。
只是不知,哪個是正面,哪個是反面。
她將日記放桌面,但沒放好,日記本掉到了地上。
翻開的以那一頁,有一張被剪裁成一只鳥形狀的樹葉。上面涂上了顏色,有活靈活現(xiàn)的眼睛,是一只紅隼。于連曾救過一只紅隼。
那一頁,只有一句話:我是一只孤單的小鳥,沒有一個人想要憐愛我;世人皆忘記了我,拋棄了我。依舊是稚嫩的筆跡,是于連十二三歲時寫下的日記。
肖甜梨的心莫名地撞痛。
她將日記放進抽屜里。
其實,蛋糕她還帶了一件回來,只不過剛才她猶豫了。
肖甜梨走到書房門邊,講:“我給你帶了一件蛋糕。是我的生日蛋糕,也是我自己做的。剛才忘了,就放在車上!
于連看書的手一震,始終沒有抬頭,他執(zhí)著書講,“謝謝你!敝x謝你,沒有忘記我。
肖甜梨抱了洋娃娃往樓上走。
于連聽見她的關門聲,才走了出廳。
他拿起茶幾上的車鑰匙,往樓下走去。
當他回來,已經(jīng)吃完了那塊蛋糕。
她走過來,依舊裹著一件絨絨的大棉袍,只不過頭發(fā)干了,摘下了裹頭巾,此刻任由長發(fā)隨意披散。
他看著她,此刻的她干干凈凈的,像個樸素的女大學生。
她問:“于連,以前的你我是怎樣的?我是不是很討厭你?”
于連想了想,答:“我想你是既憎恨我,又憐惜我。十夜,我是借警察的手自殺的,因為最后一刻,你放棄了殺我。所以,我想你是有那么一點憐惜、同情的!
“憎恨嗎?”她茫然地搖了搖頭,“憎恨一個人是要花很大力氣的。”
“所以,你覺得,我不值得你花那么大力氣是嗎?”他問。
肖甜梨搖了搖頭,“我不知道。畢竟,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忘得真徹底!彼麗炐α艘宦,“忘了或許是好事!
肖甜梨右手掌上托著那只水晶音樂盒,“我的每年生日,你都要送我生日禮物嗎?”
于連想了想,答:“是的。我用我全部的鮮血和朱古力泉作了交易,我出賣靈魂給它,然后我化作朱古力精靈重生。我在出賣靈魂前,已經(jīng)買下了未來八十年的八十件小玩意,它們由專門的人打理,每年的今天寄達。”
肖甜梨想了想,冷笑了一句:“吃人魔,你真的是很怕被世人遺忘呢!”
他看出她眼中的厭惡,一轉身,人已經(jīng)融進了漆黑的大廳。
***
她的生日已過。
明天,她將會出行日本。
她還約了小野麗子聚聚舊。她將兩套都石衣,和蜜蠟手鏈塞進行李袋,打算當做送給小野的禮物。
她拿起手提電腦,有點猶豫地摸了摸。
肖甜梨將手提也塞進了行李袋里。
她已經(jīng)收拾好,于是,她到二樓的小客廳里放電影,是《春琴抄》。
說起來,竟也是奇怪。她自己在不知道何時居然買了一把古琴和白玉笛。
她根本不通音律,但卻時常想去撫琴吹笛。
她抱起置于琴臺上的古琴,手指勾了勾,只能勉強彈出宮商羽調,“嘖,真難聽。慘不成調。想附庸風雅都不能!
于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從書房走了出來。
她眼角一跳,仰起頭看他。
跟在他身后的是呵氣怪小明。
一人一貓,竟是異常和諧。
這一次,他以十三四歲少年的形象出現(xiàn),俊秀雅致,無一處不美好。安靜婉約得沒有絲毫男性的攻擊力。像一道乖巧文靜的淺淡影子。
于連輕聲講:“我彈給你聽!
她將琴遞給他。
他抱著,彈奏的是和《春琴抄》里一樣的曲調。
她抱著膝,看著電影,淡聲講:“和式琴曲很清冷、寡淡、禁欲,帶著一種禪意。”
于連點了點頭。
“真奇怪,你竟然會古琴!彼v。
“我笛要比琴更好!彼鐚嵵v。
肖甜梨忽然講:“如果是盛年的你,站在竹林下吹笛。那情景應該很美,很雋永。你好像天生適合笛。”
講到這里,她怔住了。她還沒有聽過他吹笛,卻忽有此想。
于連看著她,沒回答,彼此靜了許久后。他放下琴,為她吹笛。
是一曲《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彼p聲念,然后又怪笑起來,“哎呀,酸了酸了,突然文藝了一把,挺怪的!
于連講:“你穿和服好看。尤其是紫色的。神秘、嫻雅,鬼艷,像日本傳說里的絕色天女!
肖甜梨來了興趣,“我知道天女。從竹子里出生的孩子。天女的羽衣。天女有了羽衣,就會回到月亮上。和相愛的人只能分離。哎,不太吉利!”
全世界各地都有天女羽衣的傳說,每國的版本都不同,而中國的版本就是牛郎和織女。
反正都沒有好結果。
肖甜梨一嘟嘴,說,“我不喜歡天女羽衣的故事!
于連輕聲笑,“嗯。你不是天女!
他走近她,在她身前跪下,他十分依戀地抱著她雙腳,將頭枕在她膝上,輕言細語:“我只是不明白。如果你只是想要平凡人的幸福,你應該和未婚夫在一起。你何必拋棄了你的未婚夫!
肖甜梨變得惆悵:“你不知道,我在自己父母面前都要演戲。他們一直到現(xiàn)在都以為我是一個正常的女兒,只是這個女兒比較男性化一點,喜歡像男孩子一樣打打殺殺。知道我是怪物,卻不嫌棄的,只有明明一個。他是第一個,恐怕也是最后一個。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將一只雞仔殺死,撕開它時,被我媽媽無意中看見了。那一次,她看我的眼神很……怎么形容呢?很震驚、很恐懼,和厭惡,不相信?可能都有!從此以后,我變得更謹慎。那一年我四歲。然后,我會在她們面前偽裝。其實,嚴格來說,從來沒有放棄我的是明明。我媽媽,那一次的眼神,明明白白告訴我,我是一個惡魔!”
“于連,我對明明的感情很復雜。”
于連講,“我明白。你可以為了他,連命都不要!
頓了頓,他又講:“可是你很矛盾,為了他,你可以去死。卻不肯接受和他結婚共同生活。我想,如果你嫁給他,會是最好的選擇。雖然我妒忌他,討厭他,但我希望你好。”
肖甜梨聽后大笑起來,她講:“你這樣真不像吃人魔。吃人魔的側寫可不是這樣的!”
于連想了想,“或許,那只是你沒有真正了解過我!
“肖甜梨,我說過了,人生在世,沒有一件事是容易的。吃人魔,也不會是一天就變成的。”
肖甜梨凝望他,他更小了,聲音脆脆的,明明說著那么成熟的話語,卻是一個十歲的小孩。
她摸了摸他的小腦瓜,揉了把他濃密烏黑的發(fā),講:“小蓮花,你真的好喜歡裝小孩!”
于連講:“我知道,只有這樣。我才不會惹你討厭!
肖甜梨忽然說,“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和程飛有很大不同。或許說有根本區(qū)別。你無差別殺人,但不會折磨人。你給了他們痛快。而且,你本性不壞。你會變成今天這樣是后天環(huán)境。如果,你生長在善良的家庭,我想,你會和正常人無二致。即使有殺心殺意,也能克制殺戮。拯救我的是明明。我為了明明,一直在克制殺戮。如果你的養(yǎng)母不死,我想,最終你會克制殺戮。”
于連搖了搖頭,“很難。我的養(yǎng)父是個人渣。他會不斷家暴媽媽,一年持續(xù)一年,直到我忍受不了,然后殺了他。我還是會走到這一步!
肖甜梨笑了笑,“那就讓自己去獵殺壞蛋。如果殺戮最終無可避免,那就去殺那些社會渣滓。鮮血能令我們平靜,那就不要忍耐,干下去!”
于連想了想,回答她:“你終究還是受到人類道德的約束!
肖甜梨說,“或許吧。我的家人、明明,一直在約束我。我的兩個姐姐是警方的人,慕姐夫也是。所有的人都在約束我。他們還是我的親人,用倫理道德教育我、壓制我。所以我做不到無差別殺人,也對弱者產生了同理心!
“可見,最大程度的愛,和親人間的血緣紐帶,還是能克制和改變天生變態(tài)者。哪怕你只是一定程度上擁有了同理心!庇谶B若有所思,在研判她的話。
肖甜梨點了點,“所以,如果你童年的環(huán)境有所改變。我想,你也會擁有一定程度的同理心。你會同情那些婦女孩童,最終下不了手。這也是我從來沒有殺過一個好人的原因!
于連想了想,講:“我做心理醫(yī)生時,接觸過一個特殊的案例。我想你會對他有興趣的。對了,你已經(jīng)看過他的視頻錄像了!毕肓讼,講:“還有一些視頻錄像,我放在京都迷宮森林里的硫磺溫泉竹苑里。他的檔案編號是A001!
肖甜梨挑了挑眉。
他講:“他曾經(jīng)也是我的獵物之一。我一直在追獵他。但他很聰明也很狡猾,躲得很深,我后來失去了他的蹤跡。他甚至連電子設備都不用,擺脫了網(wǎng)絡,大數(shù)據(jù)為之失效。一個才十八歲的天才!我追蹤了他四年。他殺人時,才十三四歲。啊,對了,他同樣吃人。會是你喜歡的case!”
他又看了看她,微笑道:“而且我發(fā)覺,你對男色有偏愛。你對程麗,可從沒有手軟。但如果獵物是美麗的男性,你的天平會有所失衡!
肖甜梨挑了挑眉,“也不全是。主要是程麗不好看。如果她是和我在泰國認識的兵姐姐麗莎那么美艷漂亮的,我下手不會那么重的。而且,程麗殺了那么多我看著都覺得賞心悅目的男孩子啊!如果是金瓜主人那樣的肥仔,我才懶得管!
于連先是一怔,然后大笑起來,笑得咳嗽不止,臉都漲紅了。
肖甜梨睨他,“夸張!”
于連微笑,“A001,同樣擁有一張美麗的臉。美得像天使。嗯,他是一個出生在意大利,成長在美國的中意美混血。嚴格意義上來說,還差三個月才夠18歲!
肖甜梨挑了挑眉:“一個變態(tài)又邪惡的美少年?”
“嗯。符合你口味的美少年。”他講。
肖甜梨想了想,歪著頭看他,透過他回想起了遙遠時光里的歲月,她講:“我遇見你的那一年,你也是一個十八歲的美少年。你將我從那個陰溝里撈起來了!
“你我的淵源不淺,我很難想象,是怎樣的任務,讓我將你抓住了!彼v。
于連垂下眸子,濃密的雙層眼睫震顫,聲音極低:“我不愿意被終身監(jiān)禁,所以最后激怒所有人,狙擊手扣下了扳機!
頓了頓,他又講:“你忘記了。不過,我可以慢慢引導你知道這個過程?茨阋庠。”
肖甜梨搖了搖頭,“這不重要。忘記就忘記了。直覺告訴我,忘記很好。記住才會不好。”
“那就行了。你只需要研究我的童年,用于你的犯罪心理數(shù)據(jù)庫就行了。別的不重要!彼v。
肖甜梨說,“我感覺你變得和以前不同!
于連講:“我畢竟是超自然產物,受到這里的限制。就好比外星人,即使他來到地球,也會受到很多限制。我們精靈也是一樣的。我從前殺氣騰騰,但現(xiàn)在變得平和。且再也不能做任何壞事,不然我會直接從這個世界消失。所以,你現(xiàn)在看到的吃人魔,是平和的,無害的。而且,我也不能長時間待在人間,那會消耗精靈的氣息,我會加快消失的進程。所以,很多時候,其實我是棲身在電腦網(wǎng)絡里了。很多時候,你以為我進了書房睡覺,其實,我是躲進了網(wǎng)絡里休眠。否則,我很容易消逝。”
肖甜梨怪笑了一聲,揉了把自己的臉:“現(xiàn)在這樣和你推心置腹,探討變態(tài)的過程及其意義,簡直就……不可想象!”
“是有點!彼c了點頭,明明是個小人,卻一副成熟表情。
肖甜梨內心很平靜,她對著他沒有太多的感受。
她說,“我明天出發(fā)。去到竹苑,我會留意你說的檔案。也會找出你殺掉的那些人。然后,你的案子,全部結束。”
他看著她,沒答話。
“于連,那些人,你將他們埋哪里了?”肖甜梨問:“你不算無情之人。我想,你并不會如別的變態(tài)連環(huán)殺手,將他們隨意丟棄。不會丟棄在森林,任由動物啃咬。也不會丟棄在垃圾堆。你對稱之為‘人’的東西,還保留有最后一點溫情。你應該是埋葬了他們。就像你十歲那年,埋葬的那只小鳥。你將他們埋在了哪里呢?地點在哪里?”她看著面前這個十歲的瘦弱蒼白的男孩子,輕聲問道。
于連從她膝上抬起頭,慢慢站了起來,他走出小客廳,背對著她講:“你是一流的側寫師。十夜,你猜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