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六月來了以后,飛星再沒去過謝家借書。
算起來,也有一個多月了——直到這天。
在這個大地春回、春雨泛濫的日子里,她頭次接到謝君遠的電話:
“趙小姐,好久不見。近日,一切可還安好?”
謝君遠的聲音本來是溫疏的,雜了電流聲后顯得更加醇厚,讓飛星想起她最愛的紅茶。夾在此時窗外潺潺的雨聲里,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咦,謝先生!彪m然互相留了聯(lián)系方式,不過她真沒想到謝君遠有朝一日會真的給她打電話,畢竟他也算是個大忙人,“你旅行回來了嗎?”
“噢……勞你掛記!敝x君遠的笑聲在她耳邊低低回響著,像琴弦顫動,“是的,剛從東州回來不久!
謝君遠——這便是當初為她開了第一扇門的那個人。更準確地說,他是那個為她開了第一扇門的“鬼”謝老先生的孫子……
趙飛星至今還記得那天的場景。
……那是七月十六的清晨六點。
直到站在眼前整潔又干凈的木制庭院前,彼時的趙飛星才因為緊張稍微咽了下口水。
懷里堅硬的執(zhí)照還是顯得冰冷,她低頭又看了一眼存在破舊手機備忘錄里的信息,嗯,沒錯,就是這里……
她踮起腳尖,剛要小心翼翼地去按那肅穆莊嚴的紅色門鈴,便聽見身后有人叫住她,溫和地:“不用按了,門鈴壞了!
飛星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身后的人似乎剛從車上下來,手里還提著黑色的公文包,有些風塵仆仆的樣子。她說:“您好,我受學會之托,來向……謝君遠先生,借書……”
“啊,你好。我就是謝君遠!蹦腥诵α耍蛩爝^手來。飛星這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男人,她還真沒想到謝老先生的孫子都已經(jīng)……年紀這么大了。
當然,這句話,半真半假吧。謝君遠看起來,確實不年輕了。約莫叁十來歲的樣子吧,眼角漾著輕微的笑紋,舉手投足都成熟有禮,令人如沐春風。不過他生得好看,標準的古典式長相。反令人覺得,年歲在他身上,只是徒然地為他增添魅力。
飛星伸過手去,他的手心微涼,但仍然比在外待了一夜的她好上太多。謝君遠握了握她的手,說:“我領你進去。從前沒在學會見過你,不知小姐要怎么稱呼?”
“我姓趙。”飛星勉強笑了笑,她還真沒想到一個取書的人也會被這么“熱情”對待,她還以為只要報上名號取了書就能走呢……謝老先生可沒和她說這些。
“趙小姐,小心!彼麤]松手,牽著她邁過高高的門檻再把手放開,“這門檻有些高,別摔倒了!
講道理,飛星一輩子混跡最多的地方算是貧民窟,還從沒和這樣的人打過交道,因此感到舒適的同時,又有些錯愕。從他握著她的手上,還傳來一陣淡淡的香氣,是她從沒聞過的、昂貴的香氣……
她把手抽回來,有些失神。但隨即聽見他說:“趙小姐是第一次過來吧,要找什么類型的書?”
謝老先生倒是告訴過她這個,飛星忙說:“要找和青崖會相關的……麻煩您了!
謝君遠仍然微笑著,一路將她領到地下室深處。謝宅的地下室,竟被改造得如同一座大型圖書館一般,書籍鱗次櫛比地排列在高大的檀木書架上。她隨著謝君遠一直走到最里面,謝君遠指著面前的書架說:“就是這一列。”
“謝謝您……”
“趙小姐。”他卻沒走,將手插在口袋里,站在一邊,臉上仍掛著波瀾不驚的笑,“是誰讓你過來……取這書的?”
趙飛星看向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深邃的眼睛,雖然總是溫和若碧波,此刻看著她卻帶著些審視的意味:“據(jù)我所知,現(xiàn)今的九陵學會,并不知我家有青崖會相關的藏書……那都是上一輩的事情了!
“趙小姐,請告訴我真相!敝x君遠說,“此處只有我一人,你可以直言。”
飛星看著他,忽然笑了。
“謝先生,若是您認定我真有歹心,為何還把我?guī)нM來?”
謝君遠笑了:“這地下室,防衛(wèi)也很是嚴密。如有萬一,你也走不出去!
“好吧……”飛星倒也沒覺得有什么,便直說了,“謝先生,您父親經(jīng)營古董,多與青崖會往來。那么……您呢?”
“你指什么?”
“我說……”飛星仰起臉,笑了笑,將懷里那執(zhí)照遞了過去,“您信不信,這世間,存在鬼神呢?”
那應當,算是她鬼媒人路上的第一扇門。她就是從這個人手里,借來了《叁命五婚錄》。因此,才生出后面種種事端……
“趙小姐,最初借你的那本書……”謝君遠說,“如有閑暇,麻煩你親自帶來。”
“好。”她擔心書籍破損,早就謄抄了一份,心里也早已熟記。這下,便打算把原本和謄抄本都送回去,“您什么時候有空?”
“我短期內(nèi)沒有外出的計劃,你可以隨時過來。”謝君遠說。
“那我去之前給您電話!憋w星說。
“嗯!敝x君遠輕輕應了一聲,卻沒有立刻掛掉電話,“飛星!彼蝗粏玖艘宦曀拿郑钏行┎贿m應。飛星于是問:“謝先生,您怎么了……”
“以后,不用一口一個‘您’。我記得,從前和你說過!敝x君遠又笑了幾聲,“我不老,也被你喊老了……”
噢……好像是有這么回事來著。還不是太久沒見到謝君遠,一接電話,下意識又回到了初見時被那種貴族氣質(zhì)所懾的狀態(tài)了,“好,那我們……到時候再見?”
“好。”他又笑,“我等著你!
掛掉電話,門鈴又脆生生響起來。飛星看了一眼掛鐘,啊,差點就被這一通電話耽擱了——“來了來了!”她跑過去打開門,門外正站著渾身濕漉漉的六月,“哎,你出門沒看天氣預報嗎……進來,我找清寒的衣服給你換上……”
六月卻站在那兒不動,飛星剛拎著一身衣服出來,看見他還定定地站在門口,忍不住吼他:“還不進來?想生?”
“……你說過的,不許我再進你的家門!绷虑逦卣f,“所以我一直站在樓下等!
飛星迎上那雙固執(zhí)的眼睛,語氣軟了下來,但還是沒好氣地說:“如果我連家門都不讓你進,我為什么要同意和你去看電影……”這下終于沖過去,一把把他拽了進來。衣服往他手里一塞,又從浴室拿來毛巾給他,“麻利點,再晚些,電影要開場了!
電影院離飛星家很近,這也是定在飛星家樓下見面的緣故。奈何這場雨來得不巧,飛星又在這時接了個電話。直到兩人坐進黑漆漆的影院里,剛好趕上電影開始放映,這期間六月都沒說什么話,飛星也被這雨弄得有些煩躁,于是專心地吃起了爆米花。
自Z市回來以后,這是他們在工作以外的第一次單獨見面。雖說是六月主動提的,但也是飛星心軟,覺著這孩子長到這么大估計都沒看過電影,于是同意了下來——因為她也沒看過幾回,有限的那幾回,都是青梅帶她過來……
想起青梅,飛星心情又黯然了下去。她偷偷看了一眼六月,六月看著屏幕,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什么啊……他選的,分明還是部家庭情感片呢。
要說飛星一點也不緊張,也是不可能的。自從那件事以后……
比起情感記憶,有時身體的記憶,才更加堅不可摧。例如此刻,他們并肩坐著,她又能聞到那淡淡的煙草氣息了。比起如長姐般責問他的沖動,先涌入腦海的反而是那一日酒店里的迷亂,他眼角泛紅,一邊進入一邊喊“姐姐”的樣子……
她猛地咳嗽起來,只是這樣一走神,就被可樂嗆了個半死,誰也說不上這是不是一種懲罰。六月這下終于看過來,輕輕拍著她的背,問她:“……你還好嗎?”
其實,一切都如你所愿了。飛星想,你又在不知足什么?從前那些所謂的“親情”,都不過是一種溫暖的假象。至于親密?更是你永遠永遠不能再犯的大錯了……
“沒事。”她半天才緩過勁來,繼續(xù)看著屏幕。這是一部時下最熱門的家庭倫理電影,講述男女主角因互相借書而結緣,多年后男主角被家中安排與其他人結婚生子,這時又在圖書館碰到了已婚的女主角……
飛星看到一半,就皺起眉來——這不還是愛情電影么……真不明白為什么這么火爆。老套的劇情,老套的人設……不過。
她又仔細地看著這個鏡頭。這個男主角,即使放在這樣的大熒幕上,也好看得無可挑剔。疏朗,瀟灑,大氣……
飛星偷偷按亮手機,低著頭搜索這部影片。男主角叫韋湜,很冷僻的名字。因為最近剛拿了最佳男主角的獎項,因此搜索指數(shù)很高。
手指又滑了一下,最新的消息立刻被頂上來——
“新晉影帝韋湜拍攝中意外去世!
她把手機遞給六月看,屏幕微弱的亮光映著六月的臉,她看見他終于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飛星低聲說。
“來活了,為什么不笑?”六月說。
飛星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來了:“你今天,為什么不和我說話?”
六月看了她一眼:“沒有!
“你……”看見前面觀眾回過頭瞪著她的樣子,飛星趕緊壓低了聲音,湊近了些說,“哪里沒有……唔……”
嘴唇被毫無征兆地咬了一下。六月低下臉看著她,說:“你誘惑我的,你自己負責!闭f完,又冷靜地繼續(xù)看電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