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的明溪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用現(xiàn)金買了機票, 買了杯咖啡,抱著外套坐下來,看著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幕發(fā)呆。
她目送落地窗外停機坪上一架又一架的飛機起飛, 卻沒有登機。
別人都有他們的目的地,而她卻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
最后, 她帶著行李箱在機場枯坐了一整天,撕掉了買好的機票, 漫無目的地拖著行李箱, 打算離開。
離開的時候明溪的護照不經意掉在了地上。
一分鐘后。
護照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修長的手撿起來。
手的主人是一個年輕的男人。
男人拿著一把黑色長柄傘, 他有著一頭耀眼的紅色短發(fā), 站在人群中鶴立雞群。
他轉機的時候淋了點雨,風衣袖口和黑色行李箱看起來都有些潮, 紅發(fā)微濕,眉眼顯得更加深邃。
他轉身, 手里拿著護照, 朝剛剛與自己擦肩而過的背影看了眼。
“先生,有什么事嗎?”
“是她的。”
年輕男人將護照遞給了登機口的工作人員,讓工作人員追上去送給她。
頓了頓,他又感覺哪里不太對勁。
人潮洶涌。
在仿佛被按了快動作的背景當中。
鬼使神差地,他又回了一次頭。
明溪快走出安檢口的時候,被工作人員追上,拿到了自己不慎丟失的護照。
“謝謝!
工作人員遞過來的還有一把傘。
男士的,黑色長柄傘,邊角處用金色的線繡了一個字母。
明溪愣了愣, 下意識回頭看了眼。
但撿到自己護照的人早就已經登機了。
明溪拉著行李箱,離開了機場。
外面果然還在下雨,鋪天蓋地的雨幕當中, 明溪裙角被風吹得裹住了修長白皙的小腿。
她臉色和唇色都有些白,不過不是被凍得,而是到了這個時候,她能感覺到生命在自己體內急速流逝。
她抱住自己的胳膊,撐開了自己手中的傘。
明溪仰起頭,將手中的傘轉了一圈,看著旋轉的雨水,和黑色傘面底下的字母。
她覺得,這是自己這段時間以來,老天唯一對自己好的一次了。
找了明溪三個月。
沒有找到。
趙湛懷去過桐城,但是他去的時候,那邊的人都說趙明溪沒有回來過。隨后趙父查到了趙明溪買過的機票,然而卻又被告知,趙明溪沒有登機。
人海茫茫,趙家人這才發(fā)現(xiàn),想要找到一個不再主動與他們聯(lián)系的人,是有多難。
以前隨時都可以聯(lián)系到趙明溪——趙宇寧和同學鬧事,不敢請家長,打一個電話,趙明溪便焦急地跑過去。趙母提一句回家吃飯,趙明溪便開心地拎一大包禮物回家——是因為趙明溪想待在他們身邊,渴盼和他們團圓。
但是一旦趙明溪不想再這么做了,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從來都是趙明溪來靠近他們,而他們卻極少主動摻入趙明溪的生活。
最終,趙家人沒有見到明溪最后一面。
在最后那段時間里,明溪沒有和任何人聯(lián)系,也沒有打擾任何人。當時賀漾家里出了事,幾近破產,她不好再麻煩她。而董家人似乎也因為認識她,而沾染了霉運,明溪不想在最后的生命里,還繼續(xù)把厄運帶給董家。
她回到桐城,聯(lián)系了當?shù)氐拇逦瘯拓撠熁鸹拿裾,填寫了信息,辦理了登記手續(xù)。因為小時候在這片土地上長大,在小鎮(zhèn)上還有幾個熟識的人,她與李嬸說了情況之后,最后的那段時間李嬸幫了她許多忙。
趙家人匆匆趕來的時候,明溪頭七已過。
那是趙家第一次見到農村的靈堂,一兩個白色的花圈,煙塵從冷空氣中升起,簡陋而蕭條。
雖然明溪叮囑過,她什么后事都不想有,只需要火化一下就好,但是李嬸淚流滿面,依然沒有聽她的叮囑。
街道辦門口掛著白花,在冬日的寒霜里,零零散散有一些過去認識明溪與她的奶奶的人前來祭奠。
門口的人給趙家?guī)讉人遞上黑紗。
……
趙家人愕然地望著眼前這一切,手指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到每一個毛孔都在冒冷汗,無法抬起去接那黑紗。
他們定在那里,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他們眼前發(fā)黑,所有的事物都天旋地轉。
那是一種什么感覺呢。
鮮活的生命在眼前殘忍地凋零,而他們匆匆趕到的時候,甚至連最后一片枯萎的花瓣也撿不到。
所有他們以為還可以在余生中慢慢去改變、去接納、去補償?shù)氖虑,趙明溪再也不給他們機會了。
總以為時間還很多,但沒想到這么短暫。
趙明溪去世了。
生命永遠停止在了二十三歲。
趙母呆呆盯著靈堂中間被風吹得不斷搖曳的燃燒的火盆,呼吸急促,淚眼朦朧,她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趙明溪去世半個月后,趙家所有人的靈魂仍然宛如被抽離。
這一切都突如其來,而趙明溪又走得干干凈凈,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或是只言片語。
他們連緬懷她都無所寄托。
她沒有與他們好好地告別,不知道是不是在懲罰十五歲那年,他們將她帶回家后,沒有與她有一個好的開場白。
他們有的時候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
恍惚之間覺得,其實趙明溪還沒走,還在學校實驗室東奔西跑,只是不怎么打電話回家。
然而等他們清醒過來后,才猛然記起來,趙明溪已經走了。
趙母不止一次地回想起,明溪去世之前,她對明溪說的最后一句話,她對明溪投去的最后一個眼神。
她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責罵,她對她的最后一個眼神也帶著爭吵時的嚴厲。
她甚至在她去世之前,都沒有好好抱過她,更沒有給過她獨一無二的偏愛的瞬間。還在得知她身患絕癥之后,第一反應是質疑!
她為人母親,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趙母痛不欲生。
明溪是帶著這些不好的、被挑刺的、被嫌棄的記憶去世的,所以她去世之前,才沒有聯(lián)系他們家任何人。
她想必已經失望透頂,再也不想見到他們。
趙母每日每夜心中想著這一切,靈魂都在煎熬,她沒有辦法睡著,一閉上眼睛便是自己對趙明溪責罵的那些瞬間,對明溪的心疼于悔恨鋪天蓋地涌過來,將她淹得快要窒息。
人生有沒有第二次機會?
假如時間可以倒流,趙母想要在趙明溪十五歲那年怯生生踏進趙家的門的時候,便撲過去擁住她。
假如時間可以倒流,趙宇寧不會再去偷那張化學競賽報名表,也不會虛張聲勢地和趙明溪對著干,他會成為一個好弟弟,將她拉到身后護著她。
假如時間可以倒流,趙湛懷會在開學第一天,帶趙明溪去學校登記報名的時候,察覺到明溪的膽怯與慌張,耐心而溫柔地安慰她,幫助她快速融入這座城市。
假如時間可以倒流,趙父也想要分出更多時間和這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兒相處。
……
然而,時間不可以倒流。
一切都一去不復返。
就這樣,一天天的。
時間在悲戚、沉痛、悔恨和哀悼中過去。
趙明溪去世一年后。
趙家人勉強能繼續(xù)往前生活,然而被重重撕裂的傷疤卻留下了永痕的烙印,刻在每一個人心口上。
趙明溪在世的時候,家里沒有人好好看過她。
諷刺的是。
趙明溪死后,卻人人都愛她。
趙母不準傭人進她的房間,也不準人動她的東西,經常坐在她床上發(fā)呆,偶爾還會翻一翻她少女時期的那些筆記和試卷。
趙湛懷和趙墨提到自己曾經有個妹妹時,會緘默不語,隨后對別人道自己的那個妹妹很優(yōu)秀。
趙父以趙明溪的名義做了一些慈善。
趙宇寧搬出去后,也將他和趙明溪一起養(yǎng)的那只貓帶回了身邊。
然而趙明溪卻永遠不會再回來。
她永不會再對他們笑。
她永不會再出現(xiàn)在餐桌上。
她永不會再給他們一個補償?shù)臋C會。
這一世,趙媛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俗约核邢胍,命運順風順水。
但是在她看不見的地方,趙家人心里都有“趙明溪”這么一個白月光,觸及即疼。
甚至,因為趙明溪的去世,趙家人沒有辦法再對趙媛有多好。
因為死去的趙明溪,是他們永遠都跨不過去的一道坎。
然而,對于死后的明溪而言,這一切都沒有意義。
再多的緬懷和惦記,她都無法看到。
明溪去世后,記憶是一個渾渾噩噩逐漸變淺的過程,她腦海中所有場景都淡化,最后只停留在那個雨天,旋轉的傘面上。
再一睜開眼,她回到了十七歲。
她的記憶不再那么細節(jié)化。
她記得上輩子一些時間點大致發(fā)生過的事情,但不記得這把傘了。
像是一只蜻蜓在心尖上輕輕停留過,最后了無痕跡。
不過,好運卻是帶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番外苦手星人躺在地上兩行清淚。
下章是婚后日常,已經寫了一大半,今晚寫完就發(fā)出來。
話說我小喪尸的封面出來了,好萌嗷嗷嗷嗷大家快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