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后,他正想開口,妻子卻先出聲:“渴了罷?我拿水給你!
余赒點點頭。
他看著妻子走在幾案前,站定,愣愣地看著盛水的竹筒,久久沒有動作。
“容兒。。。。。。”
他低聲喚道。
妻子聞聲,略一低頭,終于伸手拿下竹筒,走回他跟前,將竹筒遞給他。
他擰開筒口,喝了一口水就順手放下了。
他無心啜飲,因為他知道妻子有話要說,他自己更有話要說。
竹筒尚未放穩(wěn),他就聽到她說:
“余郎將我休了罷。”
她語氣平淡沒有起伏,就像說別人的事,與己無關似的。
心里無奈,更多是急躁,余赒皺起眉,直道:“別在乎別人閑話——我完不在意你相貌變得如何,只想——!
“我在乎,”妻子頭一次打斷他的話,神色凄然:“你也在乎,否則我倆不會避入山林,離群而居!
“我是不想被流言中傷,沒人想活在詆毀中傷中!”
“所以你在乎!我也受夠了!”
不覺間她提高了嗓音,聲音之大,讓兩人都一愣。
妻子先回過神來,小聲地說了句“抱歉”,繼續(xù)道:“你不懂,我很害怕。”
“你害怕。。。。。。?”
“余郎,你一直都不老!逼拮诱f道:“原先娘在倒不覺,她走了,我忽然很害怕。。。。。。今日之事,早晚會發(fā)生——我早有想過,真的!
瓦終于“啪嗒”一聲,碎成一片片。余赒幾乎能聽到那清脆的破裂聲。
良久他才擠出一句:“娘去了,那時你就想著離開我!
妻子垂下頭,沉默,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我以為你不會在乎我容貌不變,我也沒在意過你容貌變老——離開杏林村后,在此處,我倆過得很好!彼f道,聲音暗啞。
妻子搖搖頭,咬牙道:“并非如此。一想到自己時日流逝,年華老去,身邊的郎君卻一直是二十歲模樣——就覺很可怕!
體內(nèi)的血似乎在一點一點凝結成冰,他覺得心涼:“原來你一直都沒放下!
“今日余郎被說是我兒子。日后我年華老去、頭發(fā)花白,那時該怎樣面對你?即使余郎不嫌棄,我都覺得自己變成你的祖母!逼拮涌酀卣f道:“與其拖到那日,不如今日來個了斷!
“昔日我喪母,受流言中傷,你也沒有離開我。眼下卻。。。。。。
余赒說不下去。
他想說,不變老又不是他刻意追求,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說,她在他心里一直都沒有變過。
他想說。。。。。。
但喉嚨堵塞著,他說不出一個字。
兩人無言對望著,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對方面容。
溫存和眷戀,就像暗黑中僅存的一簇火光,微弱而強撐著,卻只會一點點暗淡下去,繼而絕望地熄滅。
妻子眼睛紅了,忽地掉淚,嗚咽道:“對不起。。。。。。余郎。。。。。。”
——我不能與你相伴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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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赒在那一瞬,眼前忽然閃過父親的臉容。
當時,父親深深地看著他和母親,張口,卻終究沒有說出一個字,任由母子倆人離去。
父親那神色,他看不懂,也不明白。
直到眼下,他才恍然醒悟,看懂了父親出于男人自尊而極力抑制隱藏,卻仍從眼眸中溢出的那抹悲傷不舍。
父親。。。。。。是否也是無奈痛苦地,作出那個決定?
他終于聽到自己說了一句:“你走罷!
聲音是如此地平靜淡然,全不像由他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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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赒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草廬里只剩他一人。
他胡亂地抓過竹筒,喝了一口水。水是冰涼的。
他隨便梳了梳頭發(fā),坐到幾案前,見茶壺里還有一點茶,斟來喝了。
茶也是冰涼的,沒有一點熱氣。
他記得,以往在家,無論何時喝茶喝酒,都是溫熱的,喝下去暖暖的,帶著種說不出的愜意——容兒在他要飲之前,就將茶和酒加熱妥當。
他又看到,幾案上擺著一個碟子,上有三只早已攤涼的青團。
他默默看了一會,才說道:“容兒,我并不喜歡吃種軟糯的甜食,但你很喜歡,也經(jīng)常做著吃,還勸我一起吃;慢慢地我也習慣吃這青團了。但說實話,我更喜歡看著你吃青團!
草廬空寂依舊,無人應答。
他拈起青團,一口一只,很快把三只都干掉了。
消滅掉青團,他忽地覺得更餓了。
走去廚房覓食,卻發(fā)現(xiàn)食物所剩無幾。
先煮飯罷,他如此想著,看著爐灶,卻犯難了:是先點灶,還是先淘米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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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后,他端出一鍋黑乎乎的物事上桌了。
放下鍋后,他又咳嗽了好幾聲——點燃灶里的柴木不久后,他被那瞬間彌漫在整個廚房的濃濃青煙嗆著了。
如果有鏡,他還可以看到眼下自己是一臉灰黑——被灶里吹出來的灰炭熏到的。
眼下他無暇顧及儀容,拿起勺子,刮去鍋里上層結成一片片的黑焦。
黑焦刮去后,終于現(xiàn)出下面青白色的米飯。
他勺起一勺,吃進口里。
嘎嘣。
牙齒咬到的是硬物。
飯是生的。
他愣了一愣。
然后想到,那個將自己起居飲食照料得無微不至的女人,到底不在了。
那個曾與自己約定廝守一生,偕老相伴,卻拋下自己,獨自離開的女人。
那個他唯一愛著的女人。
他木然地咀嚼著,滿口苦澀。
眼前的鍋,忽然模糊了,好一會才恢復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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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一直孤身一人,繼續(xù)獨居山中。
他采藥看診,偶而也下山去市集里逛逛。與人交談,或感受到身邊人來人往,聽到喧囂熱鬧之時,他才覺得自己畢竟還活在人間的。
多年后,他探望蘇木,才從蘇木口中得知,自己的父親已在十年前去世。
父親去世前纏綿病榻足有一年,蘇木是余父的主治醫(yī)師。臨終前,蘇木見余父目光一直游移不定,似在尋找著甚么。
“赒兒”,余父吃力地,低聲喚道:“赒兒。。。。。。他人呢?”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老人失望地,慢慢地合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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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念著你過世的!碧K木道。
余赒默然。
聽到父親臨終前喚“赒兒”那一刻,他才忽然那么真真確確地覺得,那個男人是自己的生父,自己身上流著的是他的血。
然而,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看著面前已經(jīng)是滿頭白發(fā)的蘇木,不由想道:原來,所謂的長生不老,就是眼睜睜地看著親人、愛人、摯友一一離自己而去,孤獨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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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十幾二十年,我都會遷到別處,不讓曾經(jīng)見過我的人察覺出異樣。兜兜轉轉,去年還是回到柴桑,遇見你倆!庇嘹Q淡淡說道。
陳羲拍了拍他的肩。
端木圭給他斟了茶,緩緩道:“如此孤寂。。。。。。已有多少年了?”
余赒沒有回答。
他望向樓外。
而不知何時變回“大狗”的昧昧,趴在一旁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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昧昧醒來后,嚷著要去找不老藥,一個翻身直接飛出靈星樓去,消失不見。
余赒在靈星樓住了五日。期間陳端二人盡地主之誼,帶著他逛東西兩市和風景怡人之處。到第六日清晨,端木圭找回了他的馬,余赒也起身向陳端二人告辭。
陳羲和端木圭送余赒出城門,目送他騎馬絕塵而去。
“也許他不會再來長安了。”當余赒完全在他倆視線消失時,端木圭淡淡說道。
陳羲投以詢問的眼神。
“他會淡忘我倆,而我倆也會慢慢把他遺忘!倍四竟绲溃骸皩λ,時日漫長,若碰到的人他都牽掛,未免太難熬!
陳羲默然,良久方應道:“是啊!
“所以他不會惦記任何人,也沒人惦記他!
“嗯!
“也許他再次來長安之時,我倆亦不在了!
陳端二人不再言語,看著四周枯謝蕭條的草木。
蒼穹灰蒙。點點雪花緩緩飄落。(未完待續(xù)。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com)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未完待續(xù)。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com)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