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已是六七年過去，林正都清楚記得那個午后。
初夏的午后。
陽光暖和微醺，輕風(fēng)微拂，正是適應(yīng)午睡的好時辰。
他趁父親娘親晝寢未起，鉆了個空子，偷偷地從家溜出來，
一到外面，平日在雙親面前得表現(xiàn)得乖巧懂事，循規(guī)蹈矩的林正不再掩飾自己的孩童心性，歡呼著撒腿就跑。
沒有不愛玩的孩子。就算他再早慧明事，知道“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明白“書中自有黃金屋”，然而對當(dāng)時只有十歲的他而言，讀書是那么乏味無趣。相反，外面越發(fā)熱鬧的蟬鳴，滾動著的蹴鞠，裝上石頭的彈弓等生趣玩意卻吸引著他，誘惑著他放下書卷，誘惑著他奔往家外痛痛快快地玩——
“哥哥，等等我！”
跑了幾步的他驀然停下來，慢慢回頭，看到后面跟了個討厭蟲——弟弟林直。
才五歲的林直有點胖，跑到他跟前已有點氣喘吁吁，憨憨笑道：“哥哥，我們上哪玩去？”
本來滿心充溢著的歡喜，像盛滿水的瓶子突然裂了條縫而一點一點流失。林正看著眼前同父同母的胞弟，情緒就忽地轉(zhuǎn)壞。
——他討厭林直。從林直一兩歲開始，他就已經(jīng)討厭他。
在林直沒出生之前，作為林家的獨子，林正可謂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極受呵護寵愛。每日皆無憂無慮，只知玩耍嬉鬧；但凡他開口要的，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他父母能給的都會給。
如此懵懂嬉耍到了五歲，忽有一日，林正發(fā)現(xiàn)母親的小腹微微隆起。
他以是娘親病了，還曾問：
“娘，您不舒服？您的肚子，為何一日比一日大？”
林母只是笑著搖頭：“傻孩子，娘好得很。是你的弟弟，或者是妹妹正在娘肚子里呢。”
他尚未理解母親的解釋，懵然間已被父親叫到一邊：
“正兒，從明日起你要收心，該開始明白事理以及圣賢之道，要去念書了�！�
何謂圣賢之道？又該念何書？似懂非懂間，他只是點頭應(yīng)了聲“是”。
“還有，此段時日你娘或行動不便，你在她跟前小心留意才是�！�
“哦。。。。。。”
自那一日起，林正再不能痛快自由地玩，不能在母親跟前撒嬌；開始了上私塾求學(xué)，詩書為伴的日子。
也是忽然之間，林正發(fā)現(xiàn)上到祖父祖母父親，中至親戚，下至管家，都紛紛將關(guān)心的目光投向他母親身上，他們一見母親都關(guān)切詢問些他聽不懂的問題。父親更是對母親噓寒問暖，照料周到。
默然旁觀著的林正驀然發(fā)覺，自己已被冷落到灰暗的一角，說不上話，也幫不上忙。
“也許過了這段時日就好了！”林正自我安慰道。
稚童總是以為一切圍繞著自己轉(zhuǎn)的，及至林直出生，林正才真正明白自己錯得厲害。
父親母親無暇理會自己，也不問他今日念書如何，是否有進步。更甚至，根本不問他意愿，就命他自己單獨就寢，不管他孤獨一人在漆黑的房間里輾轉(zhuǎn)反復(fù)，困到極點卻依然驚懼地睜著眼睛，無法入睡——
“因為要照顧你弟弟啊。”
長輩都如此說道。
林正看著躺在母親臂彎里的嬰兒，那嬰兒也看著他，忽地就沖他一笑。
“正兒過來抱抱弟弟？”母親溫柔笑道。
林正聽話地抱過襁褓里的嬰兒，那嬰兒一眼不眨地看著他。只聽到母親又說：“正兒應(yīng)該高興呀，以后就有個人喚你哥哥，跟著你玩了�！�
林正心里清楚，他對此一點都不高興。
本應(yīng)給予自己的寵愛，給予自己的關(guān)心，全部一股腦地轉(zhuǎn)移到林直身上。
就因為弟弟還幼小需要父母的照顧？
林正還在自我開解，襁褓里的嬰兒忽地皺起眉，哇哇哭起來——
真煩。
林正想著，隨后看著母親將嬰兒抱回懷中又哄又親，自己有點局促不安，留下不是，離開不是。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討厭林直了。
林直日漸長大，從牙牙學(xué)語到會行走，會跟著他在家到處行走，林正的對他的厭惡卻一直沒消退過。
憑什么一定要自己讓著弟弟，憑什么一切好的都往弟弟那里塞？
就因他比自己年幼？
林正卻沒想過，自己也是如此被照顧被寵過來的。他雖不滿，表面還是聽話地將手里的好梨子塞給弟弟，會帶著弟弟去玩。
只是父母沒看到的時候，他會狠掐林直臉蛋，會故意招呼弟弟跑過來，然后一伸腿，將其絆倒。
這些小動作，就算被父母看到，他也只是笑嘻嘻解釋道：“我在逗弟弟玩呢�！�
而尚在稚齡的林直懵懂地，被哥哥欺負(fù)也只是傻笑，偶而實在被掐得疼極了才會哭�？捱^后，依然繼續(xù)一顛一顛跑到林正身邊，要林正陪他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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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林正今日本想偷偷溜出去玩，卻發(fā)現(xiàn)依然擺脫不了林直。
真煩。
林正想著，帶著林直去到一條河邊，自顧自在淺水處玩水。
為何是去河邊，他已忘卻。他記得的是，林直也下了水，還哈哈笑著潑水到自己身上。
本是孩童間常有嬉戲，他卻莫名地一下子出離地憤怒，用力將林直一推。林直一個不穩(wěn)跌入水中，想掙扎起來卻被水流沖到河中央。
林正一時也慌了，想喊，喉嚨卻發(fā)不出聲。他看著林直在水中撲騰著，卻一動不動，眼睜睜地看著林直淹沒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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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我竟然生了個念頭，他死了就好了！他死了，就沒人跟我爭了�！绷终駠u懺悔道：“因此我一直都沒有動。待有人救起弟弟時，他已斷氣�！俏覛⒘怂！�
——真的看到林直慘白而僵硬的遺體時，林正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受到驚嚇的他一下子臥病在床多日，即使痊愈，卻種下一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
父母沒有過多責(zé)怪他，越是如此，當(dāng)他看到母親在人前強自平靜，背地里暗中落淚時，就越發(fā)不能原諒自己。
“——每年清明雖去弟弟墳前祭奠，可我無法饒恕自己，也無法跟父母袒露此事�！绷终宰髯允�，心頭苦澀，苦笑道：“在父母眼里，我依然是懂事孝順，勤于讀書的好兒子�？伤麄儾粫�，曾有兩年我不時發(fā)噩夢，深宵驚醒后一聲冷汗。。。。。”
。。。。。。
氣氛一時陷入難堪的靜默。
端木圭欲言又止，清瞳流轉(zhuǎn)間，只是呷了口茶。
陳羲眼神復(fù)雜，他雖不齒林正所為，卻也覺得林正并非十惡不赦之徒，且良知仍在，后悔不已；有其可憐之處，故而也不知是該出言呵斥？還是該出言安慰？
良久，林正再次咬牙，繼續(xù)說道：“近年不再夢魘，我開始慢慢拋開此事。不料八月十五那日，我目睹了！”
“目睹何事？”
“水潭�！绷终贝僬f道：“我和友人同游明山，趁天色未晚下山，行到一半?yún)s因遺漏了物事要折回山腰。當(dāng)時明月已升起，映得水潭光亮如鏡，我探身一看，目睹了我推弟弟入水那一幕！”
端木圭的眼光瞬間幽幽轉(zhuǎn)深。
“——心底隱藏最深的秘事一下子被撕開暴露。更可怖的是，我看到當(dāng)時的自己，目露兇光，下手竟是毫不留情！還無動于衷地看著弟弟淹死！當(dāng)時我才十歲！竟有如此可怕的目光！”林正哽咽道：“原來我竟是如此嫉妒同胞弟弟，不但毫無手足之情，更是禽獸不如！”
眼見林正極力抑制自己，端木圭緩緩說道：“林公子，你言重了。有人罪孽比你更深重，卻依然厚顏活得好好的。雖然你的罪孽無法消除，但心結(jié)仍可開解�！�
林正再次抬頭望向端木圭。
“也許，令尊令堂早就知道真相�！倍四竟缋潇o說道。
林正的臉色一下變得無比蒼白。
“公子今日既然能對我兩個陌生人袒露心跡，證明你終于敢直面此事。相信過些時日，公子亦能坦然面對令尊令堂，求得他們的原諒，也能求得心安�！�
“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
“令尊令堂只剩公子一個兒子罷？需知公子眼下活著，對父母盡孝，不單有自己一份，亦有替令弟盡孝的一份。若不能如此，令弟魂靈有知，又如何能心安？”端木圭開解道。
一直沉默的陳羲也開口道：
“既身為男子，就要有擔(dān)當(dāng)�！彼\懇說道：“不要再讓令尊令堂擔(dān)心了�！�
林正低頭，應(yīng)了聲“是”。
端木圭順手寫了個藥方，道：“恰好我知道個安眠的草藥方子，待茯苓拾好藥，林公子可拿回家煮之服用�！�
林正行禮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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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rèn)為林正會對其父母直言此事么？”
“昭德認(rèn)為？”
“。。。。。。難說�！�
——能對陌生人坦言，不代表能直面親人得知真相后的復(fù)雜目光啊。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正是難說呢。也許，此正是人心遮遮掩掩有趣之處�！�
陳羲搖搖頭，他不能認(rèn)同遮掩“有趣”。頓了頓，又問道：“你如何得知林正在山腰水潭目睹怪事？從一開始王杳和他都沒提及水潭��！”
端木圭笑意加深，道：“因為我看到他身后跟著個水鬼。。。。。。”
“莫再搗鬼。”陳羲也一笑，道：“我就知道，你說看到他身后有什么只是嚇唬他罷？”
“哎呀，果然瞞不過中尉大人�！倍四竟缧θ莶桓模溃骸按_是唬他的。話說回來，我曾見過明山山腰水潭�！�
陳羲不解道：“你既早知那水潭怪異，又為何大費周章詢問林正？”
“錯了，我并不知那水潭有何怪異�！�
端木圭斂笑道：“昭德可曾聽聞八月十七日，在那水潭邊發(fā)現(xiàn)倒斃的逃犯董乍？”
“略有耳聞�！�
“董乍犯下欺詐之罪，被官府通緝，八月十六夜逃串至明山，翌日被一王姓樵夫發(fā)現(xiàn)倒斃在山腰水潭邊。死因是：活活嚇?biāo)��！?br />
“董乍也目睹了水潭之幻相？”
端木圭搖搖頭：“那不是幻相，是真實�！鳖D了頓，她微嘆道：“八月二十日，我去南郊拜訪平陽公主，回來路上碰到一名樵夫，他就是目睹董乍尸體的第一人。他告訴我董乍死相怪異，像是目睹了什么嚇人之事。。。。。我就直接登明山一探究竟。那夜月殘星缺，我一直觀察水潭，等了一晚，卻一無異常。。。。。�！�
“。。。。。。為何？”
“因為不是滿月啊�！倍四竟缱旖巧蠌潱詭еS刺道：“八月十五林正，八月十六董乍，他二人真是碰對時辰了�！�
“。。。。。�！�
“我去看水潭時，四周昏暗，譚面也一直是暗黑的。料想需是月圓之夜，方能清晰映出人影，窺見到那真實�！�
頓了頓，端木圭道：“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水潭映出的是一個人最丑陋，也最可怖的一面�！�
陳羲緩緩道：“。。。。。。董乍身犯惡行，看到真實的丑陋的自己，所以活活嚇?biāo)�？�?br />
“應(yīng)該是了�！�
兩人一時無語，望出堂外。
秋風(fēng)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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