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紅著眼睛,回到了栗子群身邊的老武工隊員猴子啞著嗓門,幾乎是從喉嚨眼里擠壓出了一番話:“宮南縣武工隊叫打散花了!嚴隊長身上挨了三槍,又叫鬼子的擲彈筒給狠狠震了一下。在何家大集里尋了個大夫包扎了一下,已經(jīng)朝著涂家村送過去了,就看韓老先生能不能保住嚴隊長一條命!”
“咱們清樂縣武工隊過去支援的同志也犧牲了好幾個,兩個搶回來的老武工隊員都被炸成重傷,炕上躺半年,能不能下地還兩說。韋正光……沒搶救過來,進了何家大集沒多久就斷了氣。何家大集里的大夫給他灌了幾口參湯吊住命,讓他能留下幾句話,可老韋說……”
同樣赤紅著眼睛,栗子群低聲應(yīng)道:“老韋留下啥話?”
“沒說旁的!就說茶碗寨里給他單獨安頓的小庫房里,還存了他自己琢磨出來的一些炸藥和打仗用得上的玩意兒。從大武村里加入咱們武工隊的新同志里,有個姓韓的后生,家里原本就是造爆竹的,算是得了他幾分真?zhèn),讓咱們以后多照?yīng)著點……”
“就沒有……沒有說說他自個兒還有啥事?”
“我也問了,老韋……就說家里人都死了,沒啥要惦記的了,就琢磨著咱們武工隊往后打仗那點事……”
狠狠地咬了咬牙,栗子群伸手拍了拍猴子那消瘦的肩膀:“尋個地方去閉會兒眼睛。鬼子叫咱們迎頭抽打了一下,這就縮起來不動彈了,估摸著是想等大隊人馬到齊了,狠狠一家伙拿下了咱們。往后的幾天,怕是咱們壓根都得不著休息的時候了!”
左右看了看戰(zhàn)壕中的情形,猴子也不再多說什么,只是裹緊了身上那件臟兮兮的棉襖,一頭鉆進了緊鄰著戰(zhàn)壕的地堡中。不過是眨眼的工夫,沉重的鼾聲就從那被白雪掩蓋起來的地堡中傳來……
扭臉看了看滿臉憔悴的栗子群,李家順伸手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塊麥麩餅子,撕了一半朝栗子群遞了過去:“也甭光顧著說別人。這幾天工夫,你也都沒咋正經(jīng)吃東西,更沒睡過個囫圇覺!眼瞅著就要打大仗了,你這時候可得給我扛住了,甭想著半道兒上撤下去吃病號飯!”
接過李家順遞過來的那塊麥麩餅子,栗子群順手在塹壕前抓了把積雪,一口積雪、一口餅子地將那不大的半塊麥麩餅子硬吞了下去,這才艱難地澀聲應(yīng)道:“都打了這好些年的仗了,你啥時候見過我在節(jié)骨眼上拉過?我就是有點擔心……”
同樣就著積雪吞咽著粗糙的麥麩餅子,李家順活像是一只想要打鳴的公雞一般,使勁伸著脖子:“你……擔心個啥?”
扭頭看了看何家大集方向,栗子群澀聲應(yīng)道:“涂家村里的涂扣兒從清樂縣城冒死闖出來,把山里駱駝行秘道的歌訣告訴了咱們?稍蹅兣沙鋈フ罩歉柙E探路的小分隊,到現(xiàn)在也都沒傳回消息來。這駱駝行秘道的歌訣到底對不對……我這心里是當真沒底!”
用力吞咽著粗糙的麥麩餅子,李家順思忖片刻,方才應(yīng)聲答道:“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真要是探路的小分隊走不通山里的駱駝行
秘道,恐怕是老早就回來傳信了。到現(xiàn)在還沒傳信回來,那肯定是還沒把秘道走到頭兒!”
“還有天留和棒槌,也叫鬼子封城給堵在清樂縣城里出不來。這要是有個萬一……”
“這你就更不用擔心了!就莫天留那機靈鬼投胎似的人物,你就是把他扔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他也能給你尋個空兒鉆出來。再加上他身邊還帶著個立地金剛似的沙邦粹,真要是有個危急的時候,硬闖也該能闖出來一條路!再者說了,城里不還有百味鮮飯館那位余鎖柱嗎?上回你們大鬧清樂縣城,不也是虧得余鎖柱幫著你們藏了好幾天?”
“話說到這兒……我倒是還琢磨出個事兒來,你說這清樂縣城里的鬼子到底打的是個什么主意?眼下咱們得到的情報,都只說臨近幾個縣的鬼子,把各縣的鄉(xiāng)親朝清樂縣里逼,反倒是清樂縣的鬼子沒有啥動靜。要說最后鬼子打的主意就是一勺燴了咱們……那清樂縣的鬼子也早該有動靜了吧?”
“你說的是啥動靜?”
“最少也得封鎖清樂縣里的大小路徑,把咱們八路軍和逃難鄉(xiāng)親能活動的空間壓到最小!
話音剛落,從蜿蜒的戰(zhàn)壕一端,抱著一支三八大蓋的楊超卻是猛地鉆了過來,迎著李家順低聲道:“李司令,何家大集寨墻上的防御工事,已經(jīng)全部完成了,火力配置也都是按照計劃安頓的?煞讲旁谡瘔ι限D(zhuǎn)悠了半天……我倒是還有些其他的想法,這就跑過來,想跟你商量商量!
朝著一副白面書生模樣的楊超點了點頭,李家順低聲朝趴在了自己身邊的楊超說道:“方才我和栗隊長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楊超利落地點了點頭,低聲應(yīng)道:“都聽見了!我倒是覺著,這才是鬼子狠毒的地方!這古兵法上有圍三闕一的說法,說白了就是要讓被圍住的對手覺著自己還有機可乘、有路可走,抵抗的時候也就不會拼死扛到底!眼下鬼子還不知道咱們有進山撤離的路徑,這就是指望著被圍困的鄉(xiāng)親人心惶惶,順著他們留出來的路徑四處亂逃呢!等鄉(xiāng)親們都扎堆順著路徑跑出去一段路程,清樂縣的鬼子再兜頭一堵,又能利用鄉(xiāng)親們沖垮咱們設(shè)置的防線!”
贊許地點了點頭,李家順不無炫耀地看向了趴在自己另外一邊的栗子群:“瞧見沒有?這喝過墨水的后生就是不一樣!咱們打了多少年的仗才攢下的一點經(jīng)驗,人家早從書本里邊學著了!”
都還沒等栗子群開口說話,趴在戰(zhàn)壕上的楊超已經(jīng)朝著栗子群點頭笑道:“栗隊長,我可早聽李司令提過您——這在前沿陣地上,我就不給您敬禮了,也免得叫小鬼子瞧明白了誰是咱們的指揮官,偷偷朝著咱們指揮官打黑槍!”
朝下縮了縮身子,栗子群饒有興趣地看向了抱著三八大蓋的楊超:“瞧著你耍弄機槍的架勢,也該是拿子彈喂出來的本事?你一個學生娃出身的人物,哪兒學來的這身本事?”
同樣朝下一縮身子,楊超抱著懷中那支三八大蓋蹲坐到了戰(zhàn)壕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從小就練過家里長輩
傳下來的強身健體的功夫,身子骨倒是比尋常人稍微強點。等到了延安之后,手朝著槍上面一摸,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眼里就能有準兒。”
“那你拼刺的功夫呢?也是因為你家傳的本事?”
“聽家里長輩說過,家傳的功夫帶著幾分岳家大槍的意思。拼刺的時候,自然而然也就用上了……”
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栗子群伸手一拍同樣蹲在戰(zhàn)壕里的李家順:“等這一仗打完了,把這后生派去我清樂縣武工隊吧?”
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李家順應(yīng)聲答道:“做什么好夢呢?能動腦子打仗、還識文斷字的主兒,我留在身邊當參謀不成?”
“不白要你手里的好角兒——拿機槍跟你換!”
“機槍老子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人才可是緊缺著哪……”
“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老部隊里那點機槍、迫擊炮和彈藥,還不是我清樂縣武工隊一點點攢下來接濟去的?你咋吃飽了就打罵廚子、洞房了就不理媒人呢?你這可也太……”
話還沒說完,天空中已經(jīng)驟然響起了炮彈撕裂空氣時的尖嘯聲。兩人幾乎同時變了臉色,李家順與栗子群異口同聲地大吼起來:“鬼子打炮了!防炮啊……留下兩個觀察哨,其他人防炮啊……”
敏捷地一個翻滾,李家順等人喊聲未落,已經(jīng)飛快地躥到了塹壕胸墻上挖掘出來的單兵防炮洞中。伸著雙手捂住了耳朵,蹲在了防炮洞中的栗子群兀自不死心地朝蹲在自己斜側(cè)方防炮洞中的李家順大叫道:“那就這么說定了!等這一仗打完了,這人我清樂縣武工隊要了!”
盡管壓根都聽不清栗子群在說些什么,但看著栗子群臉上的神色,李家順卻是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扯開了嗓門大吼道:“門兒都沒有!你清樂縣武工隊的架子已經(jīng)搭起來了,這些政工干部,可都得緊著那些斗爭情況復(fù)雜的地方派……”
同樣捂著耳朵、大張著嘴巴蹲在胸墻上挖出來的防炮洞中,楊超卻是微閉著眼睛,像是自言自語般地嚷嚷起來:“九四式九十毫米迫擊炮……九六式一百五十毫米中迫擊炮……明治四十一年式七十五毫米山炮……九一式一百零五毫米野炮……小鬼子這是要瘋了啊……家底子全都搬出來了!”
如同狂風暴雨般的炮擊之中,幾乎所有身處戰(zhàn)壕中的八路軍戰(zhàn)士,都覺得像是身處驚濤駭浪之中的小船上一般,根本就沒法穩(wěn)住身形。有不少躲進了防炮洞中的八路軍戰(zhàn)士迫不得已之下,只能手腳并用地趴在了地上,靠著雙膝與雙手撐住了身子不去接觸地面。更有不少八路軍戰(zhàn)士,生生叫炮彈爆炸的威力震得從防炮洞中跳了出來……
不知這瘋狂的炮擊進行了多久,當所有被震得兩耳嗡嗡作響的八路軍戰(zhàn)士好不容易覺得地面不再顫抖時,陣地上的觀察哨哨兵已經(jīng)吹響了刺耳的銅號!
跌撞著從防炮洞中鉆了出來,被震得頭暈眼花的李家順一邊猛地撲到了塹壕胸墻上,一邊扯開了嗓門大吼起來:“做好戰(zhàn)斗準備,鬼子要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