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掃過了一片毫不起眼的落葉般，雪隱次郎的目光幾乎都沒在殷勤攙扶自己站到椅子上的白癩子身上停留，卻是死死地盯在了被眾人拱衛(wèi)著的江老太公身上：“就在不久之前，皇軍中的一些士兵，因?yàn)檎骷Z事宜，與到場的諸位產(chǎn)生了一些誤會！但請諸位放心，這樣的誤會，再也不會發(fā)生了！對于這一點(diǎn)，在下可以向諸位，鄭重保證！”

  又是深深一鞠躬，雪隱次郎輕輕咳嗽了兩聲，方才放緩了聲調(diào)說：“在說明皇軍向諸位發(fā)放糧食的細(xì)則規(guī)定之前，請允許我向諸位提一個問題——在以往的那些年，即使是在豐收的年景，諸位能夠做到每天都吃飽飯嗎？”

  面面相覷地對望著，扎堆聚在了一起的各村主事人之中，有幾個膽大些的小心翼翼地接應(yīng)上了雪隱次郎的問話：“莊戶人家望天收，十年難得兩年豐。就算是豐收年景……也都是一天兩頓野菜粥，吃不上幾天干糧啊……”

  “這年頭捐、稅名目多，一顆汗水掉在地上摔了八瓣兒換來的糧食，交清了捐、稅，也就剩不下啥了。吃飽飯……難吶……”

  “連著三年年景不好，村里出去要飯的一年比一年多，別說吃飽，不餓死就算是造化大！”

  雪隱次郎臉上閃過了一絲得意的神色，等到那幾個明顯帶著膽怯的聲音平息之后，方才揚(yáng)聲說道：“辛勞的農(nóng)夫吃不飽飯，勤快的手藝人糊不了口，生意也越來越難做……諸位，有沒有認(rèn)真地想過，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呢？”

  不等任何人開口答話，雪隱次郎已經(jīng)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般地高聲叫道：“這一切都是那個無能的、只能靠勾結(jié)白種人來茍延殘喘的國民政府造成的！是那些腐敗的官吏造成的！他們用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從你們手里搶走了原本該屬于你們的糧食和財富，他們毫不客氣地盤剝著你們，讓你們不得不出門要飯以求得活命！”

  “這個國家的政府和官員，對你們無休止地索求。但在你們需要幫助的時候，卻從來都不理睬你們！一個連自己的子民都不愛的政府，根本就不應(yīng)該存在！”

  “為了幫助你們這些遭受白種人和腐敗政府欺壓的老百姓，大日本帝國派出了最好的武士，來幫助你們推翻這個腐敗的政府！同時，為了幫助你們過上更好的日子，大日本帝國更是不遺余力、花費(fèi)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來建設(shè)大東亞共榮圈！在大東亞共榮圈里，在天皇陛下的恩德光照之下，你們曾經(jīng)向往的美好日子，很快就要到來！”

  似乎是感覺到了靜默的鄉(xiāng)民們對自己的話語提不起絲毫的興趣，雪隱次郎輕輕咳嗽了幾聲，這才回手指向了身后貨場上堆積如山的糧食：“為了幫助天皇陛下的順民們度過歉收的年景，大日本皇軍調(diào)集了大批的軍糧，馬上就要分發(fā)給大家！為了準(zhǔn)確發(fā)放糧食，每一個村子，都要把各自村子里的準(zhǔn)確人口數(shù)目和戶籍報告給大日本皇軍！對于最先申報完成的五個村子，大日本皇軍還會給予相應(yīng)的獎勵……”

  “為了維護(hù)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建立王道樂土新秩序的穩(wěn)定，各村要立刻組建維持會，配合皇軍維持地方秩序，剿滅擾亂秩

  序的匪徒……”

  耳聽著雪隱次郎喋喋不休地說著申領(lǐng)糧食的細(xì)則規(guī)定，圍攏在江老太公身邊的各村主事人物當(dāng)中，盤馬寨的主事人物壓著嗓門低聲說道：“太公，聽鬼子話里這意思……是要摸咱們各村人丁的底細(xì)吧？”

  半閉著眼睛的江老太公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聲應(yīng)道：“不但是要摸清各村的人丁、戶籍底細(xì)，怕是還要弄明白各村主事人物是誰！蛇打七寸狼打腰，鬼子這算盤倒是打得不錯！”

  “那咱們咋辦？不出頭報戶籍、人丁，糧食也不領(lǐng)了？”

  還沒等江老太公開口說話，不知道啥時候鉆到江老太公身邊的莫天留接上了盤馬寨主事人物的話茬兒：“為啥不報戶籍、人丁��？肯定得報，咱們還得使勁報！”

  江老太公扭臉看了看耷拉著腦袋站在自己身邊的莫天留，低聲問道：“天留，你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莫天留微微抬頭看了看兀自喋喋不休的雪隱次郎，朝著江老太公齜牙一笑：“這鬼子頭兒嘮叨了老半天，說穿了也就為了兩件事。一來是想要借著發(fā)糧食，摸清楚咱們清樂縣各村人丁到底有多少，到時候抓丁、拉夫、應(yīng)差事，他們心里就能有本賬，伸手就能抓撓個差不離。二來……這鬼子不是說了嗎——要各村建立維持會，這路數(shù)倒是跟咱們八路軍武工隊(duì)弄的百村聯(lián)防差不離。只不過咱們是百村聯(lián)防打鬼子，鬼子是想靠著他們弄出來的維持會打咱們八路軍武工隊(duì)！”

  青巖寨主事人物瞪大了眼睛，悶聲低叫道：“給鬼子當(dāng)差干活兒？還要幫著鬼子禍害八路軍？這喪天良的事兒，咱們可說啥都不能干！八路軍對咱們是掏心窩子的好，咱們不能忘恩負(fù)義！”

  莫天留有些憊懶地?fù)u了搖頭，低聲笑道：“為啥不干��？鬼子給錢給糧食，咱們一點(diǎn)兒都甭客氣，接過來就是了！反正這鬼子手里的錢、糧，原本就是打咱們手里搶過去的，咱們拿回來也是天經(jīng)地義！再說了……這三國里頭不還有句話嗎——身在曹營心在漢�！�

  江老太公沉吟片刻，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天留這話也有幾分道理！八路軍武工隊(duì)跟鬼子硬頂，咱們就跟鬼子軟泡！只是這報戶籍、人丁，倒是還要仔細(xì)斟酌一二……”

  莫天留嘿嘿低笑幾聲，促狹地朝著江老太公擠了擠眼睛：“這還要斟酌個啥呀？每個村子敞開了口，翻一倍人丁、戶籍給鬼子報上去就是了。鬼子是按照人丁、戶籍的數(shù)目發(fā)糧食，報得越多，咱們得著的糧食也就越多呀！”

  青巖寨主事人物猶豫著搖了搖頭，低聲反駁道：“鬼子可也不傻。到時候報了這么多人丁、戶籍，鬼子抓丁、派差，咱們不還得吃大虧？”

  “我有法子對付……”

  莫天留話沒說完，站在凳子上的雪隱次郎已經(jīng)打住了話頭，從凳子上跳了下來。始終站在凳子旁的巖里正男，也在此時揚(yáng)聲叫道：“各位都應(yīng)該聽明白雪隱次郎閣下的話了？那么現(xiàn)在就開始申報各村的戶籍和人丁數(shù)目吧！在申報完成之后，就可以按照申報的人數(shù)，開始領(lǐng)取皇軍分發(fā)的糧食了！”

  白癩子諂媚地朝雪隱次郎與巖里

  正男一哈腰，扭頭朝幾個清樂縣縣城中開買賣的掌柜叫道：“沒聽著皇軍的吩咐是不是？趕緊把你們備好的家伙什搬過來，這就開始給這些土包子登記！我可明白跟你們說了——皇軍交代下來的活兒，可是千萬不能辦岔了！要不然……”

  白癩子示威一般地朝那幾個愁眉苦臉的商鋪掌柜晃了晃手中的南部式手槍，橫著身板站到了一張剛剛搬過來的八仙桌旁，橫眉立目地指著被自己打破了腦袋的油坊村主事人物叫道：“就你——頭一個！趕緊給老子滾過來！”

  油坊村主事人物捂著頭上還在滲血的傷口，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江老太公，這才顫巍巍地站起了身子，進(jìn)一步、退半步地朝八仙桌旁走去，迎著苦著一張臉坐在八仙桌后的一名商鋪掌柜說：“我是油坊村的，咱村一共……一共一……二百二十戶，大小人丁七百三十二……”

  話還沒說完，站在八仙桌旁的白癩子已經(jīng)瞪起了眼睛，吊著嗓門朝油坊村主事人物吆喝起來：“放你媽的狗屁！你們油坊村屁大個村子，滿打滿算也就百十戶人家，小四百號人丁！你敢在皇軍面前虛報戶籍、人丁？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油坊村主事狠狠咬了咬牙，捂著頭上隱隱作痛的傷口，大著膽子低聲叫道：“原本是沒那么多戶籍、人丁，可自打上回村子里見過仗之后，不少原本的住家都跑散了。為了能保住油坊村里的手藝活兒不斷，這才收留了不少外路逃難的人丁，在村子里安頓下來了。眼下油坊村里……就是二百二十戶人家，大小人丁七百三十二口！”

  眼看著白癩子還要質(zhì)疑，一旁站著的另外幾個村子主事人物頓時幫腔叫嚷起來：“這兵荒馬亂的年景，哪個村子也不敢說死了能穩(wěn)住多少戶籍、壯丁啊……”

  “這些年河南那邊鬧了大饑荒，滿世界都是出門逃荒要飯的，給口吃的啥活兒都干吶！村子里容留下些人丁，好歹也能撿起來那些撂荒的地，打下些糧食就能活人吶！”

  “趕緊給記下來，叫咱們領(lǐng)糧食吧！今年地里打下來的糧食都交了捐、稅，有些村子還遭了盜匪，就等著領(lǐng)了這點(diǎn)兒糧食回去下鍋吶……”

  瞪了好幾回眼睛，攥著南部式手槍的巴掌都隱隱沁出了些汗水，可看著那些幫腔的各村主事人物膽氣越來越壯的模樣，再聽著那調(diào)門越來越高的嗓音，白癩子只能狠狠地咬了咬牙，用力擰過了脖子：“且叫你們今天得意一回……等過些天照著戶籍、人丁派差抓丁的時候，老子可沒好果子給你們這群土包子吃！”

  與狠狠吃了一癟、吞了滿肚子惡氣的白癩子截然相反，遠(yuǎn)遠(yuǎn)退開的雪隱次郎與巖里正男，卻是面帶著一絲冷笑，很有些悠然地看著聚攏在幾張桌子前申報戶籍、人丁的各村主事人物，幾乎是異口同聲地用日語說出了一句話：“吃吧……等養(yǎng)肥了些，也就能殺掉吃肉了……”

  同樣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人群外，莫天留與沙邦粹瞇著眼睛打量著那些申報過戶籍、人丁之后，便帶領(lǐng)著各村壯丁前往貨場領(lǐng)取糧食的鄉(xiāng)親，也是異口同聲地低聲自語道：“吃飽喝足了再打鬼子，可是又能再添了幾分氣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