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屏山方圓小二百里,奇峰迭起、峻嶺叢生,自古就有強梁占山為王。人少時龜縮山寨,劫掠行路客商度日,聚眾后穿州過縣,宛如蝗蟲過境肆虐!歷朝歷代官府全都在鐵屏山盜匪身上花了大力氣或清剿、或招安,可全都收效甚微。
而在這些占山為王的盜匪看來,鐵屏山中險要去處,茶碗寨該是數(shù)得著的好地方。
四面環(huán)山,中有盆地,活脫脫就是個茶碗的模樣。背靠一座名為茶壺嶺的高峰,山頂流泉飛瀑蜿蜒而下,剛巧在這形如茶碗的盆地中蓄起一潭清水。潭水下有深坑與地底陰河相通,水滿不溢,冬暖夏涼。水中有魚,長不過半尺,通體無鱗,滋味絕美。
也許是應了老輩子人說的天闕地損的命理定數(shù),圍繞著茶碗寨的群山之間,微微開了個曲曲折折的峽谷豁口,長短二里有余。從茶碗寨外想要爬上夾住峽谷的兩側山峰是千難萬難,可從茶碗寨內(nèi)卻可以順著蜿蜒的山路爬到峽谷兩側的山頂上,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絕佳防御之地。
按照鐵屏山中老輩子人傳下來的說法,在大宋朝的時候,茶碗寨內(nèi)倒也是一處桃源勝地,避世之民耕種自足,倒也算過得逍遙自在。
可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了一伙強人,趁著月黑風高洗劫了在茶碗寨中生息的良善百姓,捎帶手地看上了茶碗寨易守難攻的地形,順勢便把茶碗寨當成了一處藏污納垢的強梁巢穴。
天長日久,朝歲更迭,這茶碗寨中強梁亦有興衰。人少的時候也就二三十號土匪作惡,人多時足有七八百號強盜橫行。尤其是在日本人打進了山海關之后,茶碗寨外更是聚攏了一群潰兵。仗著手中槍多彈足,也著實懂些戰(zhàn)陣門道,三兩天工夫愣是拿十幾條人命撞開了茶碗寨中原來那股土匪把守的峽谷通道,砍瓜切菜般把茶碗寨中原有的土匪殺了個干干凈凈,換上自家忠義救國軍的旗號坐地當了山大王!
好容易等到了又一次休息的時候,早已經(jīng)憋了一肚子話的沙邦粹總算是逮著了機會,湊到了莫天留的身邊:“天留,你干嗎要引著那栗大當家的朝茶碗寨走?茶碗寨里可是有……”
伸手狠狠在沙邦粹胳膊上掐了一把,莫天留斜著眼睛朝沙邦粹看去:“就你明白不是?咱們大武村里出來的壯丁,誰不知道茶碗寨是個啥去處?誰不知道茶碗寨里少說得有四五十人、四五十條槍?到咱村訛錢、搶糧食的時候,他們大當家的抬手一槍能打落天上飛的野雞?”
被莫天留掐得朝后一縮,沙邦粹卻又不甘心地重新湊了過去:“那你還跟栗大當家的說茶碗寨里就十來號人馬、三五條槍?還攛掇著人家去奪茶碗寨的地盤?”
小心地朝著在不遠處休息的栗子群瞟了一眼,莫天留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門:“江老太公答應咱們的——只要這八路軍的綹子一垮,咱們就能回村得著他許下的水澆地和房子!就眼下他們這十幾號人、七八條槍去搶茶碗寨,那還不是雞蛋碰石頭?到時候咱們趁亂一跑……來回不過一天一夜的工夫,走上幾十里山路就換一大塊上好的水澆地和帶大院子的三間新草房,這買賣,值!”
猶猶豫豫地看了看坐在不遠處休息
的栗子群,沙邦粹吭哧著說道:“道理是這么個道理,可是……咱們這坑人去送死……不好吧?我瞅著這栗大當家挺和氣的模樣,還叫他手底下人替咱們扛行李……”
無奈地嘆了口氣,莫天留哀聲嘆道:“棒槌……你日后要是死了,那一定就得是笨死的!這些人說是幫著咱們扛行李包袱,還是一個幫一個,那不就是把咱們一個個都看起來,想跑都沒門?耗子藥外邊包上糖餅,你就當人家是拿好飯待你?這天底下哪來的這么多善人……”
“可我總覺著……”
“想要水澆地不?!”
“想……”
“那就聽我的!咱們手里沒家什,到時候肯定還得縮在后頭瞧著他們上去跟茶碗寨的人廝拼!等他們拼差不多了,你跟著我開溜就成!”
“……行!那我跟他們幾個說說,到時候一塊兒跑!”
一把拉住了想要去尋其他幾個大武村壯丁說話的沙邦粹,莫天留急聲低叫道:“你給我回來!這天底下最聰明的人就得數(shù)你!這還用你去說?人家不會有樣學樣?給我老實歇著,晚上跑的時候可千萬跟緊了我,茶碗寨周遭山林里叫那些土匪挖了不少陷坑,萬一掉進去,不死你也得脫層皮!”
懵懂地連連點頭,沙邦粹納罕地盯著莫天留說道:“天留,你是咋知道茶碗寨那些土匪在山林里挖了陷坑的?”
打從鼻孔里輕哼一聲,莫天留很有些得意地閉上了眼睛,懶洋洋地靠在了身后的石塊上:“你忘了上回茶碗寨的土匪上村里訛糧食,村里可是叫我領著人給挑去茶碗寨的?別看著那些個土匪故意帶著我們在山里面左繞右繞,可來去路徑我都記在心里了!那些個土匪避開的地方,草、樹、石頭都有些跟旁的地方不一樣,不是陷坑還能是啥?”
“就走了一回,天留,你管保能全記住呀?”
“你當人人都是你個傻棒槌,光長個子不長腦瓜子?記準了,跟住了我跑,千萬不敢跑錯了!”
坐在離莫天留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下,栗子群半閉著眼睛靠在樹干上,看著就像是在打盹的模樣。而在栗子群的身邊,扛著弩弓的老武工隊員鐘有田卻是睜著一雙很有些狹長的眼睛,細著嗓門朝栗子群說道:“隊長,我看那莫天留不地道呀?給咱們帶路的時候就覺著他話多,是個光占便宜不吃虧的村油子模樣。今天早上你的動員剛落音,他倒是第一個蹦出來要參加咱們武工隊。還有他方才一說那茶碗寨,我就看著大武村里新來的這幾個全都不吭氣了……隊長,咱們是不是得防一手?”
耷拉著眼皮子,栗子群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就連嘴唇也只是輕輕嚅動著輕笑道:“有田,你哪年參加的革命?”
帶著幾分詫異的模樣,鐘有田低聲應道:“我是三五年在四川被隊長你從大涼山土司的水牢里救出來的,看著你砍了那土司就加入了革命隊伍,跟著你走完了長征!隊長,這你怎么都忘了?”
依舊是面無表情地呵呵輕笑著,栗子群低聲笑道:“三五年參加革命,大小仗打了無數(shù),怎么算也該是老同志了吧?怎么連這點事情都看不明白?”
“隊長,你
也覺出來這莫天留不對勁了?”
“冀南地區(qū)叫鬼子禍害了這么久,又到處是土匪、惡霸、會道門的反動武裝,尋常老百姓對咱們初來乍見,哪里就能那么信任?也就因為冀南地區(qū)抗日群眾的基礎底子薄弱,冀南軍分區(qū)才一下子派出來這么多武工隊發(fā)動群眾!”
“那咱們就這么著朝著茶碗寨撞過去?”
“方才莫天留不是說了嗎?咱們歇腳的這地方,離茶碗寨不過二十里山路,腿腳快些的天擦黑就能趕到。咱們在這兒多歇一會兒,等天快黑了再上路,到時候可就看你和孟滿倉的本事了!我說有田,這冀南地區(qū)的山林可是跟你們川西的山林不太一樣,有把握嗎?”
“不管是哪兒的山林,只要有草有樹有活物,那就難不住我鐘有田!再加上孟滿倉……滿倉,滿倉!你過來一下!”
伴隨著鐘有田輕聲的吆喝,一個干瘦得皮包骨頭模樣的黧黑漢子飛快地跑到了鐘有田與栗子群身邊蹲了下來:“隊長,啥任務?”
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栗子群上下打量著蹲在自己身邊的黧黑漢子,伸手在那黧黑漢子腰間一拍:“你孟滿倉的三把刀,今晚上怕是要開葷了!怎么樣,刀備好了嗎?”
朝著栗子群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生得枯瘦黧黑的孟滿倉就像是一條即將外出狩獵的黑狼般,無聲地笑了起來:“老孟家祖上六代都是刀客,如今參加了革命,這刀上的功夫自然是不敢撂荒,免得上陣丟了人,回家叫家里人抬不起頭!”
伸手拍了拍孟滿倉瘦骨嶙峋的肩頭,鐘有田嘿嘿低笑著調(diào)侃道:“你老孟家在秦鳳路是出了名的滿門刀客,這刀上的手藝可是祖?zhèn)飨聛淼目醇冶臼,我鐘有田當年在川西彝家寨子里,那也是有名有姓的好獵手!今晚上咱們倆比試比試,看看是你的刀快,還是我的弩準!”
很有些不屑地嗤了半聲,孟滿倉自信滿滿地拍了拍別在腰間的兩把短刀,再伸手摸了摸背在背后、刀尖朝上、刀柄卻從腰后露出的長刀:“一遠攻,一近戰(zhàn),這比起來就壓根沒法公道數(shù)算!倒是王安使喚的也是弩弓,你咋不跟他……”
像是猛一下在心尖子上堵住了一口氣,孟滿倉乍然間止住了話頭,沉默著低下頭來:“說起來,王安也是川西彝家寨子出來的同志,打從川西一路打到冀南,大小仗都打得數(shù)不清了,身上幾十處傷都沒撂倒他,沒想到在冀南地界……折了……”
眼看著孟滿倉與鐘有田倆人都耷拉下了腦袋,栗子群卻是猛地坐直了身子,沉聲朝著一臉黯然模樣的孟滿倉與鐘有田低喝道:“革命就會有犧牲!打從長征開始到現(xiàn)在,我們身邊有多少同志倒下來?那可都是我們親生弟兄一樣的好同志啊……他們倒下了,可我們還活著,那我們就得繼續(xù)朝前走,繼續(xù)走完他們想走下去、但卻沒機會再走下去的革命道路!今晚上這一仗,不僅僅關系到我們清樂縣武工隊能不能找到一處好營地,更是要打出個樣子來,這才能叫新加入武工隊的同志們看到我們的能力!有田、滿倉,你們有沒有信心?!”
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腰桿,孟滿倉與鐘有田齊聲應道:“保證完成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