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貴妃赫然回身,瞧見玄燁進來,身后跟著一臉莫名的烏雅氏,只是一進一出的工夫,他們不可能看不到跑出去的那拉貴人,她正要張口解釋,嵐琪已跑來搖籃邊,看到邊上的絲巾,看到兒子憋得滿臉發(fā)青,驚愕地瞪著貴妃:“娘娘,您做什么?”
貴妃心里亂跳,發(fā)簪上寶石珠子叮叮作響,搖頭擺手地說:“不是,不是我!”
“怎么了?”
玄燁正要上來,未近搖籃,突然地動山搖,三人皆驚慌失措,眼瞧著搖籃后的花架子倒下來,嵐琪不及撲過來,竟見佟貴妃橫著擋在了搖籃上,花架子在搖籃旁墜地,一盆碩大的吊蘭砸在她背上,纖弱的身子經(jīng)不住往下一陷跌在地上。
而房屋還在震動,外頭太監(jiān)侍衛(wèi)已經(jīng)沖進來,玄燁箭步上來從搖籃里抱起胤禛,侍衛(wèi)幾人沖過來架起貴妃和德貴人,一行人迅速躲避到了外頭空曠地,震動稍減后,玄燁把孩子塞給嵐琪,立刻就帶人往前頭園子去。
園子這邊空曠,太皇太后被簇?fù)碇⒃诳盏刂醒,妃嬪女眷阿哥公主們都各自抱團四散在一邊,檐下落了幾塊瓦片,噼啪作響驚得人心顫動。
好一陣緩過勁兒了,就見玄燁帶著侍衛(wèi)從后頭來,徑直來問皇祖母如何,太皇太后卻說:“咱們這里這樣晃,不知外頭哪里遭了災(zāi),你要趕緊回宮,我們這里慢幾天再回去不遲!
“皇祖母……”
“趕緊走,受災(zāi)的老百姓還指望著你指望著朝廷。”太皇太后鎮(zhèn)定自若,轉(zhuǎn)身喊福全,“送皇上回宮,只怕這幾天還會搖,路上還有之后到了宮里,你務(wù)必保護皇帝周全!
福全領(lǐng)命,來與玄燁商議幾句,皇帝不敢再遲疑,見這邊有可靠的人在,便留下李公公支應(yīng),與兄長匆匆而去,回鑾歸京。
皇帝一走,眾妃嬪女眷也要散開,先簇?fù)硖侍笕グ踩牡胤,老人家突然警醒,問左右:“四阿哥呢??br />
蘇麻喇嬤嬤實則等到皇帝來,就留下主子領(lǐng)著幾個太監(jiān)去后頭找,太皇太后這一問,她已經(jīng)抱著嬰兒過來,太祖母親手抱過去,又喚惠嬪幾人:“你們都領(lǐng)著孩子隨我在一起,這幾日不要再散開了。”又將太子喊到身邊貼身帶著才安心。
如此,惠嬪、榮嬪幾人都領(lǐng)著阿哥公主隨太皇太后在一起,溫妃被宮女扶著朝前走,往人群里看了又看,不見貴妃和烏雅氏。
后頭這里比不得前頭院子里,倒了一間房舍,之前四阿哥所在的屋子也歪了一根梁,蘇麻喇嬤嬤來后嵐琪就把胤禛交給了她,讓環(huán)春跟著去,自己則隨侍衛(wèi)宮女抬著貴妃走。她親眼看見貴妃為了保護胤禛被花盆砸在背心,內(nèi)心的震動,早已抵消了進房時看到她在搖籃邊的恐懼。
她和玄燁也看到一個女人慌慌張張跑出去,從另一頭過來時瞧見青蓮幾個在外邊,再闖進來就看到那一幕,彼時的驚愕的確難以言喻,但現(xiàn)在再想她極力否認(rèn)說的話,她信了。
危險的那一刻,自己這個親娘都還沒來得及擋在孩子身前。
在空曠處的花廳里,貴妃被安置在榻上,隨扈的太醫(yī)匆匆趕來,驗傷診治后,說貴妃這一下傷得雖不輕,但沒有斷了肋骨脊椎,將養(yǎng)數(shù)日就會好,只是傷筋動骨必然疼痛難行,近些日子怕是不方便挪動身子了。
“德貴人,皇上已和裕親王即刻回宮了,太皇太后和各位娘娘主子怕這幾天也要走!睆那邦^來了太皇太后身邊的宮女,要看了這邊的情形回去回話,聽太醫(yī)說這句,便問道,“貴妃娘娘不能動了嗎?”
貴妃伏在床榻上,意識尚清醒,只是背心疼得她直冒冷汗,聽見宮女太醫(yī)說這些,心里很不舒服,哼笑一聲說:“你們伺候太皇太后先走就是了,玉泉山也不會塌,本宮在這里多養(yǎng)幾日再走。”
嵐琪不管她,只吩咐宮女:“你先去回話,說貴妃娘娘的傷要養(yǎng),太皇太后再有什么旨意,我過會兒也到跟前去了,我自然有話回。”
宮女領(lǐng)命,匆匆離去,才走不久又是一陣晃動,嵐琪諸人尚無礙,受傷的貴妃吃不住這樣震動,疼得她倒抽著氣,一臉蒼白。
“娘娘……您要不要喝點迷藥睡一覺?”嵐琪心慌意亂的,說這句話,“大概睡著了,就不會那么疼!睗u漸眼眸晶瑩,略哽咽說,“嬪妾替四阿哥叩謝娘娘救命之恩。”
貴妃撇過頭,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冷然笑道:“謝本宮?你和皇上不是以為本宮要悶死四阿哥嗎?”
嵐琪搖頭,可嘴里幾聲“不是”卻毫無底氣,當(dāng)時當(dāng)刻,她的確是這么想的。
“四阿哥好嗎?”貴妃卻又問,“他有沒有受傷?緩過氣了嗎?”
做娘的人經(jīng)不起這樣的話,嵐琪忍不住流淚,搖頭說:“四阿哥很好,緩過氣了,已經(jīng)被太皇太后抱走。”
貴妃高傲的眼眉里,柔柔露出幾分欣然色,軟綿綿地伏下去,大概是疼得意識也模糊了,只輕聲呢喃著一句:“沒事就好!
嵐琪守在她邊上,之后還時不時會有震動,人心惶惶不安,天色漸晚時,前頭太皇太后又派人來,讓德貴人過去。
嵐琪正要走,后院東邊那處突然吵吵嚷嚷,她皺眉等了會兒,果然有侍衛(wèi)過來稟告,屈膝在地說:“德貴人,那里倒了一堵墻,在墻下挖出來一個被壓死的人,有小太監(jiān)認(rèn)得說是宮里的那拉貴人!
“那拉貴人?”嵐琪驚得一身冷汗,扶著身邊綠珠、紫玉的手過來,倒塌處滿地狼藉、塵土飛揚,燈籠湊近了往地上的尸體一照,紫玉尖叫,嚇得躲在嵐琪身后哆嗦:“主子,是那拉貴人……”
嵐琪沒敢看,朝后退了幾步,心里怦怦直跳,但晃過眼有些熟悉,再壯膽看了眼尸體,那拉氏身上的衣服,不就是自己和玄燁瞧見的那個女人?
剛才,是她在胤禛屋子里?
四阿哥身邊,平日里奶娘嬤嬤都是寸步不離的,今天是她好心讓她們?nèi)デ邦^看戲,說自己來照顧孩子,聽說玄燁要過來,自己就迎出去,里頭的宮女興許也一時貪玩跑走了,或是被那拉氏趕走都已死無對證,只是轉(zhuǎn)身的工夫,她險些給自己釀出大禍。
想到這些,想到剛才乍見兒子臉色發(fā)青的模樣,嵐琪雙腿一軟墜下去,紫玉和綠珠死死攙扶著,等她緩過神,才往太皇太后這里來。
而說起胤禛差點被悶死,說起那拉貴人被壓死,又遭地震大災(zāi),一樁一樁驚心動魄的事接二連三,嚇壞了的嵐琪終于忍不住在蘇麻喇嬤嬤懷里哭起來。
太皇太后卻冷著臉罵她:“昏了頭了,把兒子一個人留下,怪我來了這里什么都疏忽,你到底還是年紀(jì)輕不經(jīng)事。你啊你啊,回去到大佛堂里給我好好跪幾個時辰,想想你都做了什么。”
嵐琪似乎挨了幾句罵心里反而好受些,外頭惠嬪、榮嬪幾個都領(lǐng)著阿哥公主在,太皇太后也不便太過訓(xùn)斥她,嵐琪冷靜后便問:“聽宮女說您這就要回宮,侍衛(wèi)講之后還有余震,只怕路上也不安全!
太皇太后沉甸甸道:“路上是不安全,可我在這里,你們和孩子都在這里,玄燁肯定不踏實。他那里還要頂著各處賑災(zāi)的事,身邊再沒了你我,如何是好。早些回去,他心里踏實,我們不過路上難走些,辛苦些!
“貴妃娘娘傷得不輕,恐怕不能挪動!睄圭髑尤徽f,“貴妃娘娘說要在這里養(yǎng)幾天再走!
“這一次虧了她!碧侍髧@息,與蘇麻喇嬤嬤商議后,決定先將惠嬪、榮嬪等膝下有阿哥公主的幾人和自己一起先回皇城,其余常在、答應(yīng)等留在這里等候并伺候貴妃養(yǎng)傷,要緊的是把太子和阿哥公主們送回去,少帶一半人,路上也好走。
嵐琪當(dāng)然也要隨行,她固然感激貴妃,尚不至于拋下孩子和太皇太后不管,決定明日一早就動身。夜里嵐琪安置下太皇太后休息,又往后頭來看貴妃,彼時她已經(jīng)醒轉(zhuǎn),正由青蓮喂著喝粥。
嵐琪立在一旁將太后的決定說罷,貴妃只是不屑地笑:“本宮身邊有青蓮在,要她們伺候什么,自個兒躲著去吧,用不著。”又想起什么,問道,“青蓮講,那拉氏被壓死了?”
“東邊一堵墻倒了,大概那拉貴人是躲在那里,就被……”嵐琪垂著眼簾,頓了頓后屈膝道,“嬪妾和皇上瞧見一個人從四阿哥屋子里跑出去,嬪妾認(rèn)得身上的衣裳,該是那拉貴人不差,想必堵住四阿哥口鼻的,該是她。娘娘,嬪妾那會兒,是嚇壞了,并沒有……”
“行了!辟F妃不耐煩地打斷她,瞥了眼說,“你回頭去和皇上解釋清楚就好,別一盆臟水潑在本宮身上!
嵐琪不敢多說什么,起身后就聽貴妃很輕地嘀咕著:“活該!”她想,該是在咒罵那拉氏,而孩子悶不悶死,興許就是前后腳的事,胤禛福大命大,緩過了這口氣。
這一次的事從頭到尾,都是貴妃的功勞,自己這個親額娘,就只沒腦子地把孩子推在了危險邊緣,太皇太后罵她糊涂,一句都不錯。
等她離了貴妃這里,再回太皇太后跟前時,半路上遇見不睡覺在外游蕩的溫妃,心里很毛躁不想搭訕,溫妃卻迎上來說:“那拉貴人的尸體處理掉了?”
“還等兩宮示下!睄圭鲬(yīng)著,沒有提什么跑去要悶死胤禛的事,可溫妃卻幽幽道:“大家都在前頭看戲,這個女人跑去后面干什么,聽說挖她出來的地方,就在四阿哥屋子附近?”
嵐琪一怔,敷衍著說大概是,溫妃繼續(xù)道:“她之前刺傷你,瘋瘋癲癲的,怎么會被帶出來?也不說好這次出來的人多就疏忽了,誰來誰不來一早就定好的,除了宜嬪是突然不來的!
“娘娘的話,嬪妾不懂!睄圭黪久,嘴上是這句,心里卻一點點冷下來,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溫妃若有所思地說:“宜嬪近來很活泛,你心里留點兒神!彼忠恍,“別怪我多事,我雖然不愛理阿靈阿了,可他沒少在宮里給我布眼線,你也知道從我姐姐那會兒起,這宮里可就有了!
嵐琪心頭一震,溫妃果然還是不陰不陽,這樣的話讓她不自覺地背上發(fā)涼。溫妃卻沒事兒人似的,拍拍她說:“聽說四阿哥屋子里的房梁也歪了,真是有驚無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你且放寬心!
說完這些溫妃就走開了,顯然是故意在半道上等自己的,剛才離遠(yuǎn)的綠珠、紫玉跟過來,都問什么事,嵐琪只是嘆:“沒什么,溫妃娘娘也害怕,夜里睡不著!
這一晚,嵐琪和蘇麻喇嬤嬤守著太皇太后、太子和四阿哥,外頭惠嬪、榮嬪也徹夜不眠地守著太后和幾個阿哥公主,夜里晃了幾次動靜不太大,可后半夜就開始下暴雨,翌日清晨也不見停歇。
眾人都勸太皇太后不要起程,但老人家執(zhí)意回宮,一行人頂著暴雨出發(fā),幸有上蒼庇佑,雖路上艱難,總算平平安安回到了紫禁城。
只是這樣折騰一回,太皇太后的身體必然吃不住,但此次地震受災(zāi)極重,礙著玄燁忙賑災(zāi)之事,太皇太后染病的事未傳出后宮。但老人家這一病不輕,玄燁不得已,在嵐琪的請求下,把胤禛送去了阿哥所。
十幾天后,震情終有所緩解,京畿近郊各處受災(zāi)地陸續(xù)得到救濟,留在玉泉山的妃嬪也悉數(shù)回宮,八月十五中秋前,佟貴妃亦傷愈回宮。
為社稷,今秋宮內(nèi)不設(shè)中秋宴,玄燁決定率王公大臣于天壇祭奠,詔發(fā)賑恤,下令災(zāi)地被震家舍,皆由官修。
一場京畿天子輦下的大災(zāi)難幾經(jīng)折騰,待逐漸平息,已入深秋。太皇太后鳳體也終痊愈,玄燁大舒一口氣,這日入宮來請安,見嵐琪跪在皇祖母跟前垂淚,他不曾聽李公公稟告什么事,不免擔(dān)心,卻聽祖母說:“你這德貴人,要把親生兒子送去承乾宮養(yǎng)呢!
“送去承乾宮?”玄燁驚異。他曾許諾嵐琪,不愿她承受和孩子分離之苦,才請皇祖母撫養(yǎng)四阿哥,如今送去了阿哥所也是萬不得已,本已打算過些日子再接出來,此刻突然聽到這些話,皇帝心里弄不明白了。
嵐琪伸手擦掉了面上的眼淚,方才說到動情處,一時難舍稚兒,才掉下淚,好在臉上脂粉薄,也未弄花了臉,依舊清清透透的肌膚,在淚痕下微微泛著光芒。她昂首看著玄燁,直起身子說:“臣妾愿意請貴妃娘娘撫養(yǎng)四阿哥,求皇上和太皇太后成全!
“玄燁啊,你是不是該給她晉一晉位分,到了嬪位就能讓她自己養(yǎng),不用煩著我,也不用她費這些心思!碧侍竽樕畛,俯視著地上的嵐琪,“你是不是覺得屈居在貴人一位,心里不自在了?”
嵐琪惶恐地?fù)u頭,口中說著不是,太皇太后卻冷聲道:“好端端的日子過著,怎么就突發(fā)奇想鬧這一出?皇帝為了你,才把孩子送來慈寧宮,你看看這宮里頭的女人,就算上我年輕時,也不曾有這樣的福氣,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語說得嵐琪渾身顫抖,她不知太皇太后是真的無法理解自己,還是故意說這些刺激人的話,邊上玄燁的臉色已經(jīng)很不好看。她明白,為了自己皇帝想了多少周全的事,只怕入主永和宮也就在眼前,可哪怕自己進了永和宮,她還是希望把胤禛送去承乾宮,而真正在心底的原因,她說不出口。
“為什么?”玄燁終于開口,眸中有傷感,或許是覺得嵐琪辜負(fù)了自己的用心,又或許是明白了她的心意而為自己無奈。
嵐琪深深朝上座俯首叩頭,一字一字道:“玉泉山行宮里的事,臣妾至今難以釋懷,午夜夢回看見四阿哥發(fā)青的臉,就害怕得再也睡不著。太皇太后、皇上,有些話臣妾說不出口,也不能說,臣妾不在乎什么位分,能伺候主子已經(jīng)是天大的福氣,可臣妾還想求一份福氣,求四阿哥健健康康,求他能平安長大!
太皇太后微微瞇起眼睛,眼角泛起歲月沉淀的皺紋,一道一道都是嘔心瀝血走來的人生,很快,皺紋漸漸松下來,老人家的眼神變得溫和,輕聲說:“玄燁,你做主吧!
“皇祖母?”可玄燁知道,祖母這一句的意思,就是“我答應(yīng)了”。
嵐琪望著玄燁,皇帝竟被她渴求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視,別過臉深深蹙眉后,才終于說:“就應(yīng)了你的話,明日讓貴妃來,把四阿哥領(lǐng)去!
眼淚撲簌簌落下,迷蒙了雙眸再看不清玄燁的臉,嵐琪伏地謝恩哭得抽噎,她也舍不得,骨肉分離的痛,痛得她幾乎要昏厥,可這一刀是她自己切下去的,現(xiàn)在流的淚流的血,可以讓兒子平平安安成長,承受不住眼下的痛,將來的血就要從胤禛身上流走,做娘的女人,怎么能讓孩子流血受傷。
“可是……為什么?”玄燁又問一句,似乎還是不能理解嵐琪這奇怪的念頭,哪怕想明白了,還是會痛心她質(zhì)疑自己保護妻兒的能力,心內(nèi)五味雜陳,不及向祖母行禮告辭,便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可玄燁的龍靴還未踏出殿閣門檻,就聽身后驚呼,他聞聲看過來,見方才俯首叩頭的嵐琪已經(jīng)癱倒在地上,心里一緊,排開眾人親自抱起來,又聽邊上宮女驚叫了聲“血”。
玄燁還在發(fā)蒙,太皇太后已喝令皇帝不要再碰,幾個老嬤嬤上來把德貴人從皇帝手里搶走,七手八腳地抬出去,玄燁被推到后頭,瞧見地上巴掌大的嫣紅。
“皇祖母?”玄燁意識到了什么,轉(zhuǎn)身亦見太皇太后眉頭緊蹙:“這些日子她沒日沒夜地在這里伺候我,誰都疏忽了!
時下已在九月末,巡幸玉泉山前的幾天,德貴人天天在乾清宮侍駕,但之后到了行宮,終日照顧太皇太后和四阿哥,六月里只和玄燁在一起過兩天。七月之后,地震、賑災(zāi),還有太皇太后染病,她竭力照顧著老人家的身體,兩三個月的光景里,所有人的心思都不會在她個人身上,連環(huán)春、玉葵都疏忽了。
太醫(yī)趕來診治后,竟說德貴人已有四個月身孕,上上下下都震驚地說不出話,這四個月里她什么辛苦的事都經(jīng)歷了,直到今天來求送養(yǎng)四阿哥,也沒意識到自己有了身孕。
舊年產(chǎn)下四阿哥后,德貴人的月信一直沒能調(diào)整好,因太醫(yī)說這也是常有的狀況,一年半載后會恢復(fù)過來,于是她自己也不在意,環(huán)春幾人沒留心,那幾日在乾清宮回來后,緊跟著就出門,馬不停蹄忙碌至今,竟是不知不覺已孕育了四個月的生命。
太醫(yī)說雖然見了紅,產(chǎn)婦也過度疲勞,但胎兒脈象尚平穩(wěn),將養(yǎng)得好,孩子能保住,只求德貴人再不能勞動辛苦,這一兩個月必須臥床靜養(yǎng)。
玄燁松口氣,近到床邊看嵐琪,她正清醒著,兩人一見面,皇帝本來很心疼,可看到她眼底還透著幾分方才的倔強,沒來由地就燃了心火,沖口而出責(zé)備:“你成天在想些什么,瞎操心這些可有可無的事,自己的身體也不知道當(dāng)心,你要朕和皇祖母為你操碎了心才好嗎?”
被劈頭蓋臉罵這一句,嵐琪抿著嘴不敢開口,太皇太后嗔責(zé)孫兒不體貼,轟他回去忙他的事,玄燁竟真的頭也不回地就走了?匆娝瓪鉀_沖的背影,嵐琪竟也倔強地抹掉了才要滑出的眼淚。
“你啊,真是要折磨死我了!碧侍髳蹜z不已,輕輕掐了嵐琪的臉頰,眼中晶瑩著,“若是為了照顧我這把老骨頭,失了我的小孫兒,你叫我怎么能安心!
嵐琪稍稍坐起來,被太皇太后抱在懷里,儼然祖母與孫女一般,軟軟地說:“臣妾想了好久好久,胤禛留在臣妾身邊不好,太皇太后……您能明白嗎?”
老人家怎會不明白,那拉貴人會跟去玉泉山的事,讓蘇麻喇嬤嬤稍稍查一查就知道了。如今日子越來越好過,宮里妃嬪越來越多,公主阿哥也多,從前清清靜靜的日子是再不能有了。中宮虛懸,這些女人們?yōu)榱俗约簽榱撕⒆拥那俺,能不開始作亂?她這把老骨頭還能管多久,曾經(jīng)問嵐琪自己不在了她怎么辦的話,還記在心里呢。
“我答應(yīng)了不是?”太皇太后哄著她,歡喜地說,“四阿哥送去給貴妃,肚子里這個,往后就自己好好養(yǎng)著。過幾日我讓皇帝下旨,就說為了安胎,封了你嬪位。好好再給皇上生個小阿哥,知道嗎?”
嵐琪點著頭,但想起方才玄燁憤怒的身影,想著自己要被他厭惡,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不敢在老人家面前流露,等被送回鐘粹宮,避開了端嬪、布貴人幾個,才在環(huán)春懷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場,而哭過這一次,就干凈地收起眼淚,為了胤禛,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要做個堅強的額娘。
天災(zāi)之后,宮里終于傳了件喜事,鐘粹宮的德貴人有身孕,因德貴人照顧太皇太后鳳體痊愈,侍疾有功,皇帝奉太皇太后旨意,晉封德貴人為德嬪,入主永和宮。然而這樣的事,雖然比著宜嬪懷孕后就被扔在家里安胎,一家老小去玉泉山避暑,上頭仿佛完全沒當(dāng)回事來看,德嬪的隆寵的確不得不讓人心生嫉妒,可伴隨一道恩旨更讓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說四阿哥胤禛即日起由佟貴妃撫養(yǎng)。
兩個消息同時游走在六宮,誰也不能理解,到底為什么升了嬪位還要把孩子送去承乾宮,有人說是貴妃太霸道強行奪走的,
也有人說是德嬪為了永和宮的地位,不顧骨肉親情,將兒子作禮物送走。眾說紛紜流言蜚語間,倒是沖淡了宮里頭災(zāi)難后人心惶惶的抑郁氣氛。
十月十三是吉日,冊封選了這日舉行,在那之前嵐琪一直還住在鐘粹宮,為的是太醫(yī)說盡量不要挪動,到冊封這一天她的身子好些了,可太皇太后還是說免了繁文縟節(jié),讓她直接搬進永和宮就好。而此時,四阿哥已經(jīng)抱去承乾宮半個月。
鐘粹宮里的東西該拿的幾乎都已經(jīng)搬去永和宮,這些天都是榮嬪、端嬪在為她打點,嵐琪只管躺著安胎,偶爾應(yīng)付幾句話,什么都不必她操心。
今天就是去永和宮的日子,外頭忙忙碌碌,她一個人坐在里面,細(xì)細(xì)將屋子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又一遍,撫摸著肚子溫和地笑道:“好孩子,哥哥他就在這里出生,雖然哥哥現(xiàn)在去了貴妃娘娘那里,長大了你們還能在一起玩兒,你若是個弟弟,要和哥哥一起讀書習(xí)武將來好好給皇阿瑪辦差事,若是個小妹妹,哥哥他一定最最疼你。”
外頭有腳步聲,走進來,是布貴人和戴答應(yīng)。戴佳氏跟著鐘粹宮這些日子,身體好了人也漂亮了,都說她眼睛長得像自己,現(xiàn)在胖了一些,自有她自己的眼眉模樣,選進宮的女孩子,果然都模樣出挑。
兩人行了禮,如今嵐琪已是德嬪,曾經(jīng)布貴人的宮女,現(xiàn)在已高高在上,幸好彼此姐妹真心相待,誰也沒不自在,可布貴人近些天總是愁眉不展,這會兒說了幾句話,戴答應(yīng)見外頭忙,就出去搭把手。布貴人扶著嵐琪坐下說:“往后不在同一屋檐下,娘娘在永和宮里自己要當(dāng)心些!
“姐姐和我就不必用什么尊稱了,我們還是一樣的!睄圭鲖傻蔚卫假F人的手說。
布貴人卻頷首:“我知道,可我心里……”似乎猶豫糾結(jié)了一番,才定了心問,“為什么要送走四阿哥?我還是想不明白,我們曾經(jīng)說,若有一日你做了主位,就把端靜抱去,我能時常看看,現(xiàn)在有端嬪娘娘在固然也一樣,可你連端靜都替我舍不得,為什么舍得四阿哥?嵐琪,皇上封你做嬪是風(fēng)光,可我問你,打從你被抬回來到現(xiàn)在,你見過皇上嗎?”
嵐琪心頭發(fā)緊,半個月了,她和玄燁再沒見過彼此,哪怕賑災(zāi)最忙的日子里,他也會去慈寧宮和自己說幾句話,她知道玄燁在生氣,甚至生氣得連承乾宮都沒去過,半個月沒再聽見貴妃彈過琴,仿佛這附近地方,他都再不想來了。
“我和皇上沒什么感情,皇上疼愛端靜又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對我和和氣氣,我心里已經(jīng)很知足,也因為沒有感情,或冷或熱都無所謂!
布貴人伸手將嵐琪發(fā)髻上的釵子扶周正,又撫平她胸前繡工精致的領(lǐng)巾,笑容里摻了些許無奈,勝在平靜又溫和,語重心長地勸著嵐琪:“我冷眼瞧著,你和皇上的感情早勝過榮嬪、端嬪他們,皇上是天子,更是個男人。小時候在家總聽我額娘和妯娌們湊在一起抱怨,說男人再長年歲也還跟個孩子似的,咱們女人家要人哄,自家主子自家男人更要哄!
嵐琪笑著說:“姐姐是想說,讓我去萬歲爺面前賣乖邀寵?”
布貴人一笑:“誰叫你說出來的?我是那個意思,可也不全是一回事!彼忸^看看,轉(zhuǎn)身來輕聲道,“送去承乾宮是你的主意,沒和皇上商量半句,他心里能好受嗎?萬歲那么疼你,事事周到,到頭來你一句話求上去,白費皇上那么些苦心,換作誰都不高興。你也別太倔了,難道還有主子來哄你的道理?過幾日身體好了,就去見見皇上吧,我是弄不懂你的心思,皇上那么聰明,不會不明白的!
嵐琪靠在她肩頭,軟乎乎地說:“還是姐姐最疼我,你的話我記著了,我會好好想一想!
“往后可不能這樣撒嬌,你都是德嬪娘娘了!辈假F人笑著,卻還是抱住她說,“看著你越來越好,我心里才舒服,當(dāng)年你對我好時,我就想你若是一直跟著我,我又不得意,該多委屈你。果然你的命數(shù)擺在這里,天生富貴!
說話時盼夏進來,瞧見她們這樣,也跟著開玩笑,布貴人嗔她沒規(guī)矩,嵐琪則囑咐她往后自己不住這里了,要她好好照顧布貴人,再說一會兒話,外頭就來迎接了。眾人簇?fù)碇鴯圭鞒鲩T,雖然只是幾步路的距離,還是升轎抬過去,繞了一圈到永和宮門前。
永和宮一樣是二進院的格局,前院正殿面闊五間,有東西配殿,后院有暖閣,和鐘粹宮并無太大差異,只是鐘粹宮里正殿東西兩處并后院之前都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從端嬪到戴答應(yīng),手下宮女太監(jiān)就二三十號人,如今突然獨自一人居永和宮,自然就覺得寬闊冷清。
而嵐琪為人行事素來低調(diào)謙和,一并內(nèi)飾家具也簡簡單單,不比承乾宮、咸福宮里富麗堂皇,她這個德嬪娘娘住在這里,的確少了些主子娘娘的霸氣。
眾人簇?fù)硭雽m,扶在軟墊上跪著聽恩旨,但太皇太后免了她三跪九叩的大禮,一切都是走過場,讓她盡早上床休息才是正經(jīng)。至于六宮之中,更是免了她向佟貴妃、溫妃行禮,榮嬪、惠嬪幾人也不輕易尊大,早早就親自來恭喜過她,說往后都是一樣的,要更加和睦。
數(shù)一數(shù)如今宮里頭,佟貴妃的地位不可撼動,溫妃不和六宮親近,榮嬪、端嬪、惠嬪三人早些時候起就淡了,宜嬪如今安胎,雖然也是進宮就尊貴,沒出幾年就封的嬪,但相比德嬪從一個宮女到如今的榮光,差別就不是一點半點。再回首看榮嬪和端嬪,同樣的路,她們比德嬪整整多走了十年。
寢殿里,突然換到陌生地方,嵐琪尚不能適應(yīng),好在環(huán)春最有心,她愛用的東西照著原樣都搬過來,床上褥子被子也是原來的,本該都換新的更好的,但想著指望虛無縹緲的圖吉利,還不如踏踏實實讓她住得開心,所以求端嬪去請了旨,把原來的東西都搬過來了,也省了宮里一大筆開銷。
“這里明窗下采光比從前更好,炕頭也更大,往后小阿哥在上頭打滾都成!庇窨谝贿吺帐皷|西笑嘻嘻說著,可卻被綠珠在身后掐了一把屁股,拉出去后眼睛瞪得大大地罵她:“別提小阿哥什么的,不怕主子想起四阿哥傷心?”
嵐琪見她們這樣出去,又好笑又心疼,已經(jīng)半個月沒見過兒子,從一開始的不舍難過,到如今的淡定從容,她明白既然要把胤禛送給貴妃,就不能總?cè)ケ戆鬃约荷傅纳矸。太皇太后說本來也瞞不住什么生母養(yǎng)母,雖然四阿哥往后要喊貴妃額娘,但各宮都不必規(guī)避這些事,她知道老人家是疼她,是顧忌她的心情,可她不能拿來當(dāng)福氣,為了兒子好,就必須讓他好好和貴妃親近,她這個親額娘,看著兒子好就是了。
“太醫(yī)院下午才來請脈,主子先歇一覺吧,各宮娘娘們礙著太皇太后讓您安胎,都只差遣下人來送禮,承乾宮和咸福宮奴婢過會兒就去磕頭,您不必?fù)?dān)心。”環(huán)春來加一床被子,輕聲問,“您有沒有什么囑咐?”
“囑咐?”嵐琪不懂。
環(huán)春道:“奴婢一會兒就要去承乾宮呀!
嵐琪這才明白,連忙搖頭:“你就平平常常地去,如果貴妃娘娘讓你做什么,你自己再看著辦,其他的該怎么樣就怎么樣。環(huán)春你記著,也替我對宮里其他人說明白,現(xiàn)在小宮女、小太監(jiān)也多了,我認(rèn)不過來,但是你告訴他們,四阿哥是貴妃娘娘的兒子了,在外頭一定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胡說八道,不然闖禍惹了麻煩,我不保他們!
這些話卻說得環(huán)春眼睛都紅了,她竟哽咽了一下說:“主子心真狠,奴婢……”
“環(huán)春,連你也不理解我?”
環(huán)春使勁地?fù)u頭說:“奴婢是照顧四阿哥有了感情,四阿哥在您肚子里時,奴婢就時常說將來要給他做好些好吃的,但是往后他只能吃承乾宮里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失言了!
嵐琪哄她:“我肚子里還有一個呢,你就不疼了?”忍不住又嘀咕,“你別這樣子,合著就我鐵石心腸呀,還是太皇太后最好,她就明白我,還有皇上也是……天底下最小氣的。”
“皇上小氣還給您這么多恩賞?”環(huán)春一一數(shù)著,說從前東配殿的書架太小了,搬來這里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李公公親自來過問,趕著日子照著永和宮正殿的規(guī)格弄來大書架,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鴷襁^后一本本搬過來,而且還另添了許多,說都是時興的白話新書,給德嬪孕中解悶,自然這些都是皇帝的主意,李公公不過是辦差事的。
“我可是德嬪娘娘了,你別老數(shù)落我。”嵐琪瞪著環(huán)春,可一點架勢都沒有,環(huán)春也被逗笑了,蹲下扶著她的膝頭說:“好娘娘,您就別和皇上鬧脾氣了,您就不能服一次軟?等身體好些了,奴婢陪您去一趟乾清宮吧,那里總有李公公支應(yīng)著!
“好啊……”嵐琪總算點點頭,又看似故意氣呼呼地躺下不理環(huán)春,實則是一想到玄燁心里就怦怦直跳,她想念玄燁想得夜里偷偷掉眼淚沒人知道,可就是覺得人家該理解自己,何況也沒撕破臉皮地吵架,竟是不知哪兒長的脾氣,抹不開臉面去見玄燁,每天想著明天明天,一拖就到現(xiàn)在了。好在太醫(yī)囑咐,讓德嬪娘娘靜臥安胎,她還有個不出門的借口。
想著這些時,環(huán)春已經(jīng)讓綠珠、紫玉來看著,她去承乾宮和咸福宮替主子謝恩了。如今兩宮相鄰,比從前更加低頭不見抬頭見,環(huán)春早早叮囑手下的宮女太監(jiān)要低調(diào)謙和,自己來到承乾宮門前,更是理了理衣容,才請人通報。
等她跨進宮門,走不過幾步就聽見熟悉的嬰兒啼哭,里頭似乎慌亂成一團,再走近正殿,就聽貴妃罵罵咧咧:“你們會不會哄孩子,是不是餓了?還是尿濕了?你們倒是講話啊……”
四阿哥從前的乳母因為那次生病被換走了,新來的乳母才適應(yīng)沒多久,之后跟著去玉泉山,回來又進阿哥所,到如今跟來承乾宮,也的確不容易。環(huán)春站在外頭想,貴妃脾氣那么不好,伺候小的又要伺候大的,也難怪乳母忙不過來。
有宮女來領(lǐng)她進去,進門就見貴妃抱著孩子在晃悠,環(huán)春不敢多看,伏地叩頭替德嬪謝過貴妃的賞賜,貴妃似乎有些忌憚,什么話也沒說,就讓青蓮打發(fā)了。
青蓮送環(huán)春出來,見她愁眉不展,拉著輕聲說:“你去回德嬪娘娘,貴妃娘娘很疼四阿哥的,剛才那幾聲你聽見了嗎?可別想錯了,娘娘她不是發(fā)脾氣,是著急,F(xiàn)在她每天除了自己睡覺那會兒,寸步不離守著搖籃,好幾次李公公說皇上要來,你猜怎么著,她讓李公公去回話,說沒空,請萬歲爺別處坐去!
見環(huán)春睜大眼睛不相信,青蓮說:“我騙你做什么,你們之前也就在后頭的,這些日子萬歲爺來過沒有?”
“我信你!杯h(huán)春應(yīng)著,心里想,原來皇帝最近不來承乾宮,不是因為一并連四阿哥都不想看到,而是佟貴妃擋駕?可佟貴妃也實在張揚,別的妃嬪巴不得皇帝見天去,她竟然為了一個奶娃娃連圣寵都不要了。但想到這些,心里就踏實了,一直害怕貴妃不喜歡四阿哥,沒想到截然相反,若貴妃真能好好對四阿哥,也真是四阿哥的福氣。
寢殿里,佟貴妃哄得胤禛不哭了,放他在搖籃里,學(xué)著孩子似的和他咿咿呀呀說幾句,奶娃娃抓著布老虎自己玩起來,總算安靜了。
“娘娘……”
“小點兒聲!辟≠F妃聽見青蓮喊她,立刻嗔責(zé),自己也頗有些腰酸背痛,扶著腰往外頭來,等在炕上歪了,就讓小宮女來揉一揉,皺著眉頭歇了會兒,才想起來問,“永和宮里,已經(jīng)搬過去了?”
“德嬪娘娘搬好了!鼻嗌徦蛠硪煌氩,貴妃不接,直接就著手喝了兩口,似乎是很疲倦,懶懶的,不想動,接著又聽青蓮說,“禮物是之前照您吩咐準(zhǔn)備的,德嬪娘娘也送來了回禮,奴婢收著了!
“是什么?”貴妃這才略略有些興趣,抬頭莫名露出不屑,“小孩子的東西?”
青蓮忙說:“不是不是,是手繡的袖籠,說是若娘娘不嫌棄的話,冬天里用!
佟貴妃讓她拿來瞧瞧,精致的袖籠柔軟又厚實,面子上團花繡鳳很富貴隆重,的確匹配貴妃的排場,可貴妃卻鼓著腮幫子嘀咕:“她是想我把手捂暖了,好結(jié)結(jié)實實抱著她兒子吧。”
青蓮笑道:“四阿哥來到現(xiàn)在,德嬪娘娘可是半句話都沒說過呢,不管她心里樂意不樂意,四阿哥往后可只喊您額娘了。”
提起胤禛,貴妃臉上露出笑容,心情也見好了似的說:“四阿哥這幾天能吐字了呢,月末就一周歲了,我盼著他喊我聲額娘,眼下他沖我笑一笑我就找不見魂了,再聽他喊聲額娘,我骨頭都怕要酥了。這孩子是我從鬼門關(guān)救下來的,雖然沒十月懷胎生他,可我養(yǎng)得起他,這聲額娘我更受得起!
見貴妃笑,青蓮心里松快,雖然最近為了照顧四阿哥總弄得承乾宮里雞飛狗跳,但是貴妃天天心情都很好。那回四阿哥尿濕了她的衣服,不僅不氣不惱,還樂呵了好半天,她一高興底下奴才也跟著高興,青蓮覺得從她來承乾宮到現(xiàn)在,如今的日子算是過得最舒坦的。
“反正她明年又要生了,自己再生一個吧,四阿哥在我這里,就是我的命了,她樂意不樂意,我都管不著!辟F妃說著又略嚴(yán)肅起來,還似不甘心地說,“大阿哥那會兒的事若再有,她但凡敢像惠嬪她們那樣對我,舊賬新賬我就通通都要算干凈了,再去和皇上理論!
青蓮趕緊扯開話題,好端端的怕貴妃又發(fā)脾氣,幸好之后沒多久四阿哥又鬧了,她現(xiàn)在一聽四阿哥的聲音就渾身是勁兒,圍著孩子轉(zhuǎn)也沒心思想這些有的沒的。青蓮幾人都滿心盼著四阿哥健健康康長大,知道這承乾宮里只要有四阿哥在,她們就都有好日子過。
環(huán)春這邊,去過咸福宮后就趕緊回來,把在承乾宮里的事告訴嵐琪,嵐琪聽得出神,眼睛里濕漉漉的,半晌才緩過來,笑著說:“四阿哥是有福氣的孩子,貴妃和他也有緣分的我那會兒好久沒動靜,那么巧貴妃送的送子觀音來時羊水破了,之后生得辛苦,也是抓著她給的布老虎,現(xiàn)在想想,天注定似的。”
環(huán)春嘀咕:“什么天注定的,還不是您讓送去的。”
嵐琪瞪她一眼,撅著嘴說:“你還怪我呢?我都說八百遍了,不送四阿哥去,玉泉山的事還會再有。”
“主子是覺得,宮里有人要害您和四阿哥?”環(huán)春緊張兮兮地湊過來,卻被嵐琪推開,“你別打聽,我心里有數(shù),要緊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們!庇植钋箔h(huán)春去請端嬪幾位來坐坐,太皇太后一道旨意讓她安胎,結(jié)果誰都不敢來了,可她習(xí)慣了在鐘粹宮里熱鬧,還有純禧、端靜的撒嬌,在這里悶了半天就受不了,借口說“搬了新家,總要鬧一鬧才好”。
環(huán)春只能去請,端嬪幾位本也惦記,自然就來了。
而慈寧宮里,德嬪安頓好的消息送來后沒多久,皇帝就領(lǐng)著太子來請安了。太皇太后哄著太子說會兒話,讓蘇麻喇領(lǐng)去吃點心,見玄燁閑閑地在一旁,老人家嗔笑:“你在我這里插蠟燭做什么?永和宮那么寬敞,怎么不去坐坐?人家挪了新地兒,也不去賀一賀?”
玄燁滿臉的不樂意,敷衍道:“孫兒來瞧瞧皇祖母,前頭還有事忙,一會兒就要走!
“你真當(dāng)皇祖母老糊涂了?”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說,半點兒沒有不高興,近來聽太醫(yī)說德嬪和胎兒都好,她一直擔(dān)心這孩子因為照顧生病的自己而耽誤了胎兒,如今松口氣,又聽說貴妃當(dāng)四阿哥命根子似的,心情好瞧見什么都順眼,哪怕玄燁從進門起就板著臉,還嚇得太子唯唯諾諾的,她也沒生氣,這會兒見孫子敷衍自己,也好脾氣地說,“可不是早些年了,別還都把自己當(dāng)小孩子,你對著文武百官的氣魄,皇祖母瞧著都震撼,偏是和嵐琪一糾纏,都變小孩子了。”
玄燁終究是不知在別扭什么,但拗不過祖母相勸,便留下太子,自行領(lǐng)著李公公幾人步行往永和宮走。不知是不是昔日習(xí)慣,或者玄燁正想別的事,直接拐進鐘粹宮門前,李公公心想從后頭繞過去也一樣,還以為是要避開承乾宮,誰曉得皇帝徑直就進鐘粹宮了,嚇得他們趕緊上來問怎么了。
而玄燁一頭闖進鐘粹宮,才醒過味兒來嵐琪已經(jīng)搬走了,但不等身后的人跟上來,就見東配殿出來幾個人,兩個宮女打著簾子,跟了一個宮嬪服色的女人出來,乍一眼瞧見有似曾相識感,讓玄燁留住了目光,而那邊的人抬頭見圣駕,慌得什么似的,當(dāng)即就跪下了。
玄燁道:“你們怎么在這里,這里換人進來住了?起來說話,你也是鐘粹宮里的人?”
正是戴答應(yīng)在跟前,她前頭隨端嬪、布貴人一起去永和宮,說話間德嬪說她藏在東配殿床底下的盒子沒帶來,戴答應(yīng)就領(lǐng)著宮女來拿,可是找了半天也沒看見,正退出來準(zhǔn)備去回話,誰曉得皇帝會過來。
戴答應(yīng)自從入宮后,就沒和皇帝說過一句話,這么近的距離也是頭一回。而玄燁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鐘粹宮,之前每次見嵐琪也都在乾清宮或別處,她們這里幾時多了個答應(yīng),他也沒在意。
“臣妾戴佳氏……臣妾是……”突遇圣駕,戴答應(yīng)嚇得話都說不出,反而是李公公知道這里的光景,將戴答應(yīng)的來龍去脈說了,玄燁也不過聽了只字片語,倒是問她:“你怎么在這里?其他人呢?”
戴答應(yīng)等李公公說話的工夫,總算緩過神,雖然支支吾吾,倒也把話說清楚了,說她們聚在永和宮陪德嬪說話,說她是回來拿東西,等等。
“她精神不錯,還能讓你們?nèi)ゾ劬?”玄燁不知哪兒不對勁,就覺得嵐琪不體貼,那樣狠心地糟蹋了他的心意,不認(rèn)錯不服軟,現(xiàn)在還樂呵呵地關(guān)門過自己的小日子,敢情他這個皇帝怎么樣,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戴答應(yīng)跪在地上一直沒起來,等身后的宮女喊她時,才發(fā)現(xiàn)皇帝早不知走哪兒去了,她癱坐在地上還在發(fā)抖,語無倫次地說:“皇上怎么來了?我……我剛才說些什么了?”
身邊小宮女卻嘀咕:“主子您膽子也忒小,別處的常在、答應(yīng)們,還上趕著等在皇上路過的地方露臉呢,您難得見這一次,就一直在發(fā)抖,您好好說幾句話該多好啊!
戴答應(yīng)卻捂著心口說:“沒惹怒圣駕就好,我還敢求什么呀?”
可戴佳氏不僅沒有惹怒圣駕,更是她命運轉(zhuǎn)折的一刻,布貴人曾說皇恩浩蕩讓她活出個樣子來給安貴人看看,可她在鐘粹宮里見不到圣駕,再者被安貴人折磨得夠了,有如今太平日子過就很滿足。
從來沒想過這些心思,誰曉得命運造人,她好心來給德嬪取件東西,就在她原先的住處撞見了皇帝,而直到這一晚被裹著被子送上乾清宮龍榻時,戴答應(yīng)也不曉得,是自己眼眉的神似,是從簾子出來時那一抹笑容,把她送來了這里。
鐘粹宮里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答應(yīng)突然得寵,甚至連著三天在乾清宮,雖然只有一夜記檔,但各種傳言趕不及就在宮里流轉(zhuǎn),說鐘粹宮才是福地,德嬪才剛剛搬走,龍榻上就換新人了。
鐘粹宮里,戴答應(yīng)對著端嬪和布貴人仍舊怯弱謙卑,連她們讓她搬去東配殿住都拒絕,說自己只是一時運氣好,不想太張揚,更說她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德嬪娘娘,心里愧疚又不敢去道歉。
端嬪尚可,布貴人心里很不舒服,但未在臉上表露,只是說:“你若去道歉,反而讓娘娘難堪,德嬪娘娘并不是那樣的人,何況大家都是皇上的妃嬪,誰伺候有什么要緊?”
實則那天的事,戴答應(yīng)再回永和宮后就告訴了幾位,當(dāng)時大家也沒多想什么,直到夜里乾清宮來人接,才有些覺得尷尬。布貴人隔天去看過嵐琪,人家好好地安著胎,提起來也說是戴答應(yīng)的福分,可布貴人最知道她,心里哪怕難受也不會表露,心疼她背過人去難受,對戴佳氏難免不待見起來。
至于皇帝那里,戴佳氏之后再沒見其他妃嬪,對戴答應(yīng)似乎也不過是一夜雨露的恩情,并沒有讓她變成第二個當(dāng)初的烏常在;实壅张f忙朝務(wù)忙國事,宮里頭一時興起的謠言漸漸就淡了,本滿心等著看戴佳氏也得寵,讓德嬪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可她們就是想不明白,這宮里頭烏雅嵐琪,只有一個。
轉(zhuǎn)眼在月末,四阿哥的周歲生辰,兩宮賞賜自然必不可少,但如今四阿哥的額娘是佟貴妃,怎么給小阿哥過生日,貴妃娘娘說了算。佟貴妃說地震之災(zāi)才過,不易鋪張浪費,所以小阿哥周歲不慶祝,她自己在承乾宮給過了就成,各宮各院都不相干。
誰都曉得貴妃得了四阿哥跟得了稀世珍寶一樣,輕易不讓別人碰一下,四阿哥去了承乾宮后,外頭的人就沒再見過幾次,連慈寧宮那里也要太皇太后說想見了,貴妃才會萬不得已地抱來,但念她是心疼呵護孩子,上頭也沒多計較。
至于擋駕不讓皇帝來留宿,玄燁似乎都不在乎了,倒是這天四阿哥生辰,貴妃親自來乾清宮請他去喝杯酒,他才無奈地說:“朕以為往后你這承乾宮的門是進不了了。”
但帝妃二人往承乾宮來,才拐過門前,就看到嵐琪扶著環(huán)春領(lǐng)著幾個宮女太監(jiān)站在門前,玄燁蹙眉,肩輿停下,他起身時貴妃已經(jīng)走過來,笑著說:“四阿哥周歲,總要請德嬪也來慶祝,不過也就這一回,再往后四阿哥有什么喜事,都和德嬪沒關(guān)系了。臣妾知道皇上最疼德嬪,可是四阿哥已經(jīng)是臣妾的孩子,什么事自然是額娘說了算!
嵐琪立在邊上,被環(huán)春攙扶著朝二人行禮,見玄燁繃著臉,貴妃臉上笑得也不怎么自在,她自己更是萬般莫名,貴妃一清早就派人去請她,說四阿哥生辰讓她務(wù)必去承乾宮一起慶祝,嵐琪猶豫的工夫,青蓮再來一次相邀。她知道是躲不過,穿戴齊整地過來,卻看到皇帝和貴妃一起從前面回來。
算算日子,她已經(jīng)一整個月沒見過玄燁。
“既然來了,就進去吧!毙䶮罱K于開口,而后也不理會兩人,徑自往門里去,貴妃緊隨而上,青蓮客氣地過來和環(huán)春一起攙扶嵐琪。
進門就聽見奶聲奶氣的咿呀聲,嵐琪抬頭看,正殿門前乳母正攙扶著小阿哥,逾月不見,孩子長大了許多,更已經(jīng)能被攙著搖搖晃晃走幾步了。
“胤禛,快瞧瞧,皇阿瑪來了。”貴妃聲音柔亮溫和,撲過去扶著胤禛指給他看父親的方向,一邊樂呵呵地沖玄燁喊,“皇上快來抱抱兒子。”
環(huán)春扶著嵐琪,感覺到主子身上輕微的顫動,那一刻青蓮正好松了手跟貴妃過去,不然她一定還會牢牢穩(wěn)住,但青蓮松了手,她也繃不住了,環(huán)春在她耳邊很輕地問:“主子?”
嵐琪聽見,無聲地點了點頭,朝前走幾步,看著玄燁把胤禛抱起來。小家伙比之前更胖了一些,嵐琪最后一次見他,就是去慈寧宮求恩旨那天,彼時已經(jīng)咿咿呀呀,能“嬤嬤媽媽”地發(fā)聲,此刻她一步一步走近,心想著孩子還能不能認(rèn)出她。
“皇上,咱們胤禛是不是很能干?嬤嬤們說周歲能這樣走已經(jīng)很好了,那天抱去慈寧宮,蘇麻喇嬤嬤說皇上您小時候一歲半才會走路,兒子可比阿瑪強多了呢!辟F妃嬌語盈盈,眼波流轉(zhuǎn),圍著玄燁和孩子嘰嘰喳喳,可嵐琪才要走近些,貴妃突然擋在跟前,似乎故意將她和玄燁、孩子隔開。
邊上青蓮機靈,忙笑著說:“皇上快進屋吧,德嬪娘娘懷著身孕,站在外頭久了辛苦!
玄燁懷抱孩子,越過貴妃的肩頭看她一眼,見她臉上繃得緊,不禁蹙眉,更在眼中閃過不悅的神情,抱著胤禛便跨門進去。貴妃立刻隨行,但到門前又突然停下,轉(zhuǎn)身對環(huán)春說:“好生攙扶你家主子,她肚子里的孩子金貴,今天是我們四阿哥的好日子,別鬧出什么不高興的來。”
嵐琪垂首不語,環(huán)春連聲答應(yīng),只等貴妃進門,才攙扶主子前行。跨過高高的門檻時,嵐琪腿下一軟,險些墜下去,幸有環(huán)春牢牢攙扶住,著急地在耳畔提醒她:“主子可要好好的!
“我知道!睄圭鼽c頭,穩(wěn)穩(wěn)站立后,才重新往殿內(nèi)走來。
殿內(nèi)已經(jīng)有擺好的席面,玄燁抱著兒子在上座,胤禛不知看見什么要拿,玄燁不得法,小家伙扯開嗓子就哭,貴妃趕緊接過去抱,指著桌上的東西問他要什么,胤禛也不會說,只可勁兒伸著手,貴妃耐心地一件一件拿給他,拿到蒸的壽桃包子,他才心滿意足,捏在手里又揉又掐地當(dāng)玩具玩兒。
嵐琪坐在對面,貴妃每拿一件東西,她心里就震一下,巴不得伸手過去遞,可她不能這樣做,貴妃今天讓她來,就是要她看看清楚,如今誰才是四阿哥的額娘。
佟貴妃抱著四阿哥搖啊搖的,一邊讓青蓮給皇帝敬酒,自己毫不客氣地笑說騰不開手,請玄燁不要見怪,又自顧自地說:“皇上明年再開博學(xué)鴻儒,可要好好物色幾個人才,咱們四阿哥轉(zhuǎn)眼就要長大的,等著跟好師傅念書呢!
玄燁睨她一眼:“你也太著急了!
“哪里是臣妾著急,三年五載不過眨眼工夫,臣妾進宮時大阿哥還是個小不點,那日惠嬪領(lǐng)他來請安,瞧著可已經(jīng)是大孩子了!辟≠F妃一邊說著,一邊終于把孩子抱給乳母。嵐琪的目光忍不住跟著孩子轉(zhuǎn)開,就聽見貴妃咳嗽了一聲,她慌忙回過來,果然瞧見佟貴妃瞪過自己,才繼續(xù)說,“雖不敢比太子,可我們胤禛一定是其他兄弟里最聰明的,皇上往后可要好好栽培!
“你還沒吃酒,話就這么多!毙䶮顟袘袘(yīng)道,“朕的兒子當(dāng)然都聰明,跟師傅念書的事也不必你來操心,榮嬪、惠嬪都不見這樣,你這個額娘還真新鮮。”
嵐琪心頭抽搐,聽見“額娘”兩個字,她真是快撐不住了。
貴妃親自斟酒敬皇帝,見玄燁喝了,才笑著說:“做額娘的不盡心,還指望別人嗎?皇上日理萬機,過些日子宜嬪、德嬪都再生,阿哥兄弟們一多,您顧得過來嗎?自然是做額娘的費心一些,把兒子教導(dǎo)好也是做娘的責(zé)任,臣妾說話雖然不好聽,可實實在在,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嵐琪一字字聽著,不由自主去握了面前的酒,正抬起手要喝,就聽貴妃喊。骸暗聥迥愕木瓶刹荒芎龋瑧阎⒆釉趺茨芎染?放在那里是應(yīng)個景的,誰叫你喝了?”說著喚青蓮,“趕緊給德嬪娘娘上蜜茶!
嵐琪不得已將酒杯放下,青蓮換了一杯蜜茶來,又殷勤地給德嬪布菜,桌上氣氛尷尬又壓抑。胤禛清亮的咿呀聲突然打破了沉悶,眾人循聲看,他搖搖晃晃由乳母攙扶,一步步從邊上走來,乳母笑悠悠哄著:“四阿哥要去哪兒呀?”
胤禛卻停下來,不知是走吃力了,還是在看桌邊的人,突然歡喜地笑起來,笑得眼睛擠成縫,高興得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然后又邁開步子往前走,乳母只是攙扶,往哪兒走完全由著他,這一步步地,竟是朝德嬪坐的方向去,胤禛圓溜溜的眼睛更是閃爍著光芒,嘴里又“嬤嬤媽媽”地哼哼著,不知是胡亂叫的,還是想要喊人。
嵐琪幾乎要騰起身子撲過去,貴妃突然起身離座,趕過去一把將胤禛抱起來,小家伙先是愣住,而后就撅起嘴,又見被抱遠(yuǎn)了,不由分說咧嘴大哭。這一下下哭聲委屈得什么似的,貴妃趕緊把他抱去別的屋子。
桌上只留玄燁和嵐琪,兩人都看著這一幕發(fā)呆,還是皇帝先緩過來,但一抬手碰倒了邊上的酒杯,嫣紅的酒汁灑了一桌,有宮女趕緊來擦拭,幸好沒弄臟皇帝的龍袍,等貴妃回來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
嵐琪一瞬不瞬地看著宮女忙碌,沒有去看玄燁的臉,不是她不愿意,而是不敢。天知道那雙漂亮的眼睛里要射出多少利箭直刺她的心房,就光這樣坐著,已經(jīng)感覺到那邊蒸騰的怒氣,說到底,他還是在怨自己。
一晃一年,當(dāng)初分娩的痛嵐琪已經(jīng)記不清,可骨肉是自己的,眼瞧著在跟前不能碰一下,分娩的痛比起此刻,根本不算什么,但再痛她也要承受,痛在她的心里,怎么都好過讓兒子受到傷害和威脅。
“孩子……”玄燁才開口,門前靚麗的身影又飄進來,貴妃笑意濃濃地進來說:“四阿哥平日里挺乖的,今天一定是看見皇阿瑪就興奮了!
皇帝似乎本要對嵐琪說什么,貴妃這樣打斷后,他便接著話說:“孩子你養(yǎng)得很好,朕本以為你年輕,不如榮嬪、端嬪她們穩(wěn)重踏實,瞧著你得心應(yīng)手,朕也就放心了!
貴妃坐下來自斟一杯酒喝,紅暈飛上臉頰,越發(fā)襯得姣好面容嫵媚多姿,纖纖玉指握著酒杯,在自己杯中斟酒又遞給玄燁,自信而得意的一句話從紅唇里飄出:“自己的孩子當(dāng)然要盡心養(yǎng),臣妾得心應(yīng)手也是應(yīng)該的,皇上可別不放……”
她話未說完,“咣當(dāng)”一聲重響,門外頭不知摔了什么,眾人都驚了一下,忙有宮女來稟告,說正要進火鍋,但宮女失手摔了,不等皇帝開口寬恕,貴妃已道:“歲歲平安是好兆頭,哪個宮女摔的,賞她銀子看看燙傷了沒有,不要責(zé)怪!
殿內(nèi)眾人都松口氣,若是平日貴妃一定發(fā)難,好在今天是四阿哥生辰,皇帝又在跟前,她怎么也要做出寬仁大度的模樣,果然也得到皇帝一句夸贊,說她性子好多了。
至于酒席,不過三人對坐,吃了半天也沒意思,嵐琪害喜胃口不好幾乎不動,面前青蓮布的菜都快堆起來了,她也沒動幾下。大白天貴妃也不敢勸皇帝多喝酒,之后只聽貴妃不停地說四阿哥如何如何。
嵐琪已經(jīng)兩耳嗡嗡作響,也不知玄燁聽進去幾句,只等有太監(jiān)來稟告,說是吉時到了請皇帝貴妃移駕去看小阿哥抓周,玄燁問做什么,貴妃欣然笑道:“聽說漢人生孩子講究這個,臣妾也想玩一把圖個熱鬧,皇上若是不樂意也罷了,臣妾只是覺得有趣,想測測這孩子的前程!
“隨你吧!毙䶮顩]有異議。
三人分別漱口洗手后便被簇?fù)碇陌⒏绲奈葑觼,進門就見厚厚的獸皮地毯上已經(jīng)擺了許多物件,經(jīng)書筆墨,算盤元寶,再有玩具食物,沉香珠串和短刀匕首等,總之不管拿了什么,都會有吉祥如意的說辭,不過是圖個熱鬧的事情。玄燁也略略有了興致,要解下隨身小印,讓李公公擺過去。
“萬歲爺。”李公公很精明,深知御印不合適,皇帝恐怕一時沒多想,他便有責(zé)任提醒,笑著說,“舊年萬壽時太皇太后賞您一塊紅田壽山石,還未開印,您說要隨身帶著把玩,沁些人氣,得了好的詞眼再開,奴才一直都伺候著呢。”
他說著,就喚隨行小太監(jiān)跟上來,果然有人托著錦盒出現(xiàn),打開錦盒,里頭臥著一塊雞蛋大的天然紅田石,的確是太皇太后賞賜之物,玄燁平日想起來時就會拿過來把玩,因是難得的好石頭,一直沒想好刻什么印。
“就用這一塊,若是胤禛拿了,就賞賜給他,等他長大了再瞧瞧刻什么章好!毙䶮钚廊,拿過壽山石把玩幾下,便放到一堆物件里,不顯眼地埋在幾個荷包里頭,然后退到一旁。抬眼再看嵐琪,可她好像對地上的東西視若無睹,只直愣愣地瞧著那邊乳母懷里的孩子,玄燁心里一沉,又不高興起來。
貴妃一心只在孩子身上,沒在意這些小事,過去親自抱了四阿哥來,放在地上,柔聲柔氣地哄著:“胤禛乖,喜歡什么自己去拿。”又喚乳母,“過去引著些,把四阿哥哄過去!
殿內(nèi)一時熱鬧,乳母嬤嬤們搖著四阿哥喜歡的布老虎、撥浪鼓等,發(fā)出咚咚鏘鏘的聲響吸引著孩子。小家伙手腳并用朝乳母爬去,嘴里咿呀著,可看到那么多東西在眼前,不僅不興奮,反而一屁股坐下不動了,乳母幾個趕緊又哄他,他才慢條斯理地爬起來,撅著嘴將面前的東西看了又看,推推這個撥動那個,幾個荷包散開,露出那塊壽山石,雞蛋大小在孩子的手里還是很大的東西,他一只手伸過來摸了摸,緊跟著用兩只手把這塊石頭捧起來,其實也沒見要拿給誰,乳母卻趕緊搶過去,邊上宮女拿紅綢子捧了,送到了帝妃面前。
貴妃高興壞了,得意地聽著邊上人奉承夸贊,玄燁倒沒見太驚喜,只笑著說:“等他長大出宮,開牙建府時,就拿這塊壽山石做印章,你替兒子先收好了!
貴妃連忙應(yīng)承,屈膝行了大禮,替四阿哥謝父皇隆恩,邊上嵐琪也由環(huán)春攙扶一起行禮,玄燁瞧在眼里,卻又是沒來由地一股子郁悶。
乳母也抱著四阿哥來謝恩,胤禛伏在她的肩頭,嵐琪起身時正好和兒子四目相對,小家伙笑瞇瞇地對著親娘,不曉得在高興什么?傻炔患皪圭髟俣嗫匆谎郏F妃的背影又擋在跟前,入目只有發(fā)髻后頭晶瑩耀眼的珠釵和背上華貴精致的衣袍,嵐琪才亮一些的目光,再次黯然。
“朕下午還忙,不能久留!毙䶮钇鹕硪,更叮囑說,“等他起了午覺,你領(lǐng)去慈寧宮行禮,朕知道你疼孩子,可不要不懂宮里的規(guī)矩,太皇太后和太后也愛看看孫兒們,你總藏在屋子里做什么?”
貴妃嘻嘻笑著答應(yīng),即便心里不樂意也不表露,一邊要送皇帝出去,一邊說嵐琪:“德嬪也回去歇著吧,本宮這里沒空招呼你了。”
嵐琪福身稱是,跟在后頭出來,到了門前玄燁升輿的工夫,貴妃似乎刻意要讓玄燁聽見,又大聲叮囑她:“皇上既然讓本宮來撫養(yǎng)四阿哥,德嬪往后就不要再惦記,本宮念你舊年分娩不容易,今日才想你也來湊個熱鬧,但往后再沒有你的事。外頭嘴碎的人多,芝麻點大的事也能鬧得滿城風(fēng)雨,為了四阿哥好,也為了德嬪你自己好,將來人前人后說話做事都要有分寸,本宮是四阿哥的額娘,容不得任何人往四阿哥眼里揉沙子!
佟貴妃如今六宮獨大,教導(dǎo)妃嬪也是她的責(zé)任之一,哪怕此刻這些話在嵐琪在玄燁聽著都不舒服,皇帝也不能責(zé)怪她多事,不過面無表情地聽了,動了動手指頭示意起駕。
李公公趕緊讓人抬起肩輿離開,走時回身瞧了眼貴妃和德嬪,心里無奈地嘆一聲,立刻就跟上了隊伍。
貴妃說完這些話,見皇帝不吱聲,越發(fā)自信得意,目送玄燁走開后,立時就吩咐宮人回去,承乾宮的大門轟隆隆關(guān)上。嵐琪站在風(fēng)里,聽著轟隆聲,眼看著皇帝的背影從眼前消失,腦袋空白一片,早已不知身在何處。
“主子,咱們回吧!杯h(huán)春很心疼,攙扶她要挪動,嵐琪身子晃了晃似要跌到,但很快就自己站穩(wěn)了,深深一呼吸,穩(wěn)穩(wěn)邁開步子往永和宮走。
回到永和宮,拾級而上,跨過門檻,再要下臺階往正殿走,在門外還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娜送蝗簧碜油聣,不管環(huán)春怎么拉她,還是邊上玉葵、綠珠來攙扶,她就是往下墜,只等坐在了臺階上,她們再要攙扶時才擺手說:“我就……坐一會兒!
眾人勸說:“主子,石階太涼……”
“就一會兒。”嵐琪憋著一口氣似的,再說這四個字,眼淚倏然決堤,可又自己折騰自己不讓哭,一口氣一口氣喘得急促沉重,玉葵幾人早忍不住跟著落淚,環(huán)春更無奈至極,生怕她坐著著涼動了胎氣。
“娘娘咱們回屋子里去吧。”綠珠幾人又勸說,可嵐琪就是不肯動,好像脫力似的沒勁道再站起來。環(huán)春正打算讓大家合力把她抱回去,一轉(zhuǎn)身瞧見后頭走進來的人,嚇得伸手捂住嘴,但進來的人卻擺手,讓她們噤聲。
環(huán)春趕緊推推綠珠幾人,示意她們往后看,然后不聲不響地拉著同樣吃驚的大家,從邊上繞著走開。門前寬闊的石階上,就只留下哭不出聲的烏雅嵐琪,而她這一通發(fā)泄后,似乎也漸漸平靜,卻渾然不覺背后,玄燁站在了那里。
且說御駕離開承乾宮不久,拐過門前才走不遠(yuǎn),承乾宮大門關(guān)上的聲音仿佛還繚繞耳畔,李公公突然就聽見皇帝喊“停下”,眾人不敢耽誤,放下肩輿,就見皇帝徑自往回走。李公公示意眾人留守原地,他遠(yuǎn)遠(yuǎn)跟在了后面,只等見皇帝往永和宮去,才松了口氣,又讓后頭的人隨時準(zhǔn)備著,他再悄悄帶了兩個人等在外面。
此刻玄燁站在門檻里,石階下嬌弱的背影顫動著,聽不見她的哭聲,可眼淚卻好像流進自己心里似的,咸咸澀澀浸得人生疼。他一步一步走過去,蹲下身子扶住了她,眼前的人猛地顫動,從他的手心傳過來,震得玄燁心都碎了。
“為什么,你不信朕?”
嵐琪正傷心時,身子被熟悉的力道扶住,耳邊又聽見她最喜歡的聲音,茫然回過那張哭得花了妝容的臉,瞧見玄燁滿面的心疼,心底的一切都瞬然瓦解,朝他肩頭一靠,身子一下一下抽搐得更猛烈。
“你曾說朕扛得起江山,不怕背一次黑鍋,為什么如今卻不信了?難道朕守得住泱泱國土,還守不住自己的妻兒?”玄燁一聲聲問著,可在他心里,答案早就有了。
“這一次是你傷了朕,為什么還是朕來哄你?”
“你若開口,朕立刻把胤禛抱回來,誰也搶不走你的孩子,誰也不能再傷害我們的孩子!
玄燁一句一句,一口氣全部說完,輕輕推開懷里的人,凝肅地問她:“朕現(xiàn)在就去承乾宮,把他抱回來,你是不是不信朕?”
她搖頭,發(fā)髻上的簪子都被晃松了,可好容易說句話,卻道:“臣妾不要四阿哥,不要四阿哥……”
玄燁臉上一片暗沉,霍然松開了她的肩膀,轉(zhuǎn)身就朝后走,臺階上的嵐琪頓時蒙了,可不等回過神,身子已經(jīng)本能地站起來,方才還羸弱無力的人,竟迅速沖過來攔住了皇帝,玄燁倒是被她這樣子怔住。嵐琪直挺挺地站在他跟前,一伸手扯住了袖口。
兩人無語對視,嵐琪抿著嘴也不哭了,好半天玄燁伸手要推開她,她卻更用力地雙手緊緊握住,臉上憋得通紅,玄燁皺眉瞪著她,終于說:“想要朕留下?”
他知道,嵐琪不會要孩子回來,他也明白,為什么舍得送走親骨肉。自己的確擔(dān)得起江山天下,可他沒有三頭六臂,管不住犄角旮旯的人心險惡,眼前的人是一邊傷了他的心,一邊又比任何人都體貼著自己,那些話他說不出口,嵐琪也說不出。
從門前到寢殿的路,嵐琪被抱著進了門,才被放下就又拉著玄燁的袖子,玄燁無奈地笑道:“朕不走了,你別總這樣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