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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玄幻魔法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十四章 曹操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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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不我待

  雖然暫時放棄伐蜀充滿爭議,但曹操還是堅持己見宣布撤軍,命夏侯淵行都護將軍,督平寇將軍徐晃、平狄將軍張郃、益州刺史趙昂等部留守漢中;又任命楊阜為武都太守、蘇則為西平太守,安撫降眾保障供給;自己則率領(lǐng)大軍回歸魏國。

  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二月,曹操終于如愿以償回到了闊別一年的鄴城。眾將雖戰(zhàn)意未盡,但回家總是好事,而且平羌氐、定漢中不為無功,又得不少賞賜,凱旋而歸興高采烈;就連王粲似乎也忘了喪友之痛,寫下詩篇謳歌此征: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

  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

  相公征關(guān)右,赫怒震天威。

  一舉滅獯虜,再舉服羌夷。

  西收邊地賊,忽若俯拾遺。

  陳賞越丘山,酒肉踰川坻。

  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

  徒行兼乘還,空出有余資。

  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飛!

  歌舞入鄴城,所愿獲無違。

  (王粲《從軍詩》)

  結(jié)局似乎有些差強人意,但僅在一年時間里就平定雍涼,又拿下漢中打個來回,也確實是“往返速若飛”了,不過曹操剛回到鄴城就趕上一個喜訊一個噩耗。喜訊是他近年寵愛的姬妾陳氏在他出征前已身懷有孕,剛產(chǎn)下一子;曹操進門就有弄璋之慶,為此兒起名曹幹,當(dāng)即封為高平亭侯;這孩子福分實在不小,似曹彰二十六還是白身,他卻生下來就掛印綬。而噩耗也與子嗣有關(guān),生來多病的曹熊終于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卞氏的宮苑永遠是魏宮之中最樸素的地方,古樸的屏風(fēng)、簡潔的擺設(shè)、毫無雕飾的器具、有補丁的帷幔,但與其形成巨大反差的卻是卞氏在后宮中不可動搖的地位。或許世上只有她才最了解曹操的所思所想,她雖無嫡妻之名卻能在這個家族乃至宮廷占據(jù)女主人的地位,絕不僅僅因為她生了幾個兒子。

  曹熊的病榻與卞氏的睡榻緊挨著,雖然他快十歲了,可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脆弱的病體永遠需要母親呵護,永遠泡在藥罐子里。但今天不同,再不用多久他就不需要這一切了,現(xiàn)在他已沉沉睡去,任何呼喚都叫不醒,即便撬開牙關(guān),喂進去的藥也不下咽;蛟S他來到這世上本就是個錯誤,現(xiàn)在終于快解脫了。

  其實卞氏也快解脫了,她再不用為小家伙牽腸掛肚了,也再不會夜半三更被他的咳喘聲驚醒。但她不住哭泣,眼睛都哭紅了。因為她留戀著這種焦慮和羈絆,甚至可以說是依賴,忙碌會使人忘卻煩惱,今后沒有曹熊時時刻刻占據(jù)她的心靈,又該如何面對那兩個爭為王嗣的兒子呢?

  “小臣醫(yī)術(shù)不精,不能救公子性命,萬死莫贖!崩瞰氈蛔∵凳渍堊。

  “不必如此!辈懿倜鏌o表情,“他本來就是這根骨,你師徒讓他多活了這么久,已屬不易!苯(jīng)過切身體會曹操已感受到良醫(yī)的價值,再不會像處死華佗那樣慢待李珰之了。

  “熊兒!”卞氏驚叫一聲,“他動了……大口喘息。他有救了?”

  回光返照!李珰之瞧上一眼就明白怎么回事,但還是從針包里摸出兩根銀針。曹操卻道:“算了吧,已經(jīng)食水不進,還不如痛痛快快讓他去呢,折騰得越久他越難受!闭f罷已撐著幾案站起身來。

  卞氏伏在榻邊咿咿呀呀抽泣個不止,環(huán)氏、王氏、秦氏等人有的安慰她,有的陪著抹眼淚。曹操只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什么都沒說,又掃了眼堂下守候的曹丕、曹彰、曹植、曹彪等諸子,卻誰也沒搭理:“你們?nèi)?zhǔn)備喪禮吧!

  曹丕和曹植似乎都有話要說,卻被父親決絕態(tài)度頂了回去。曹操沖李珰之?dāng)[擺手:“你隨我來!

  沒有一個內(nèi)侍跟隨,兩人出了后宮木蘭坊,穿側(cè)門向西,自文昌殿后殿而過,到了西苑之中。曹操停下腳步,望著幽幽碧池、抽芽的翠樹,還有不遠處巍峨璀璨的銅雀臺,微微發(fā)出一聲嘆息——這又是個生機勃勃萬物復(fù)蘇的春天,但逝去的人和青春卻永遠回不來。平心而論曹熊這樣的小孩在他心目中原本沒多大分量,雖說是父子至親,但多了也不過爾爾,似曹鑠、曹乘、曹勤、曹京、曹棘這些兒子,有的沒活到十歲,有的生下來就夭折了,即便去年西鄉(xiāng)侯曹玹病逝也沒勾起他太多傷心,畢竟不似曹沖那般得寵。

  但曹操自己都沒想到,曹熊的死會讓他那么難過。他表面漠然,心中卻充滿了愁悶,這并非是對夭折孩子的留戀,而是對世事無常的感嘆!曾幾何時他那么自信,對全天下人聲稱不信天命、不畏生死,可如今有些事實在令他想不清楚,似曹熊這短暫的一生難道就是為了承擔(dān)病痛的嗎?或許是曹操本身漸感精力衰頹,他開始考慮許多從前未想過的問題,諸如他自己這輩子又在追求什么?原先他總以為只有天下平定之后才能堂而皇之走上至尊之位,但現(xiàn)在卻動搖了。誰知道明天什么樣?誰知道天下還能不能歸于一統(tǒng)?想做漢室忠臣卻做到今天這一步,難道希冀成為開國帝王也不能如愿嗎?若有生之年不能掃平天下,這輩子豈不是什么都沒撈著?雖說留諸后人,但對自己而言也太可惜、太無奈、太不甘心了吧……

  李珰之躬著腰在后面跟著,見曹操站住也停下,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吭一聲,隔了好一陣才聽曹操道:“那有條小舟,隨我上去!

  “諾!崩瞰氈嗖揭嘹吘o緊跟隨。

  這是條觀覽芙蓉的小舟,能容下三四人,園子里撐船的不在,只孤零零地漂在池畔。登上船剛剛坐定,曹操便伸出左臂:“我最近感覺很不好,軍中醫(yī)吏又不甚精,只說受了風(fēng)寒,你給我仔細診診。”

  “諾!崩瞰氈缈闯鏊麣馍徽、行走緩慢,忙跪在晃悠悠的船板上,摸他腕子。

  曹操卻道:“坐下診,慢慢來,別著急!彼紤]良久,已有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

  “謝主公!崩瞰氈(wěn)住心神,合上雙眼給他把脈;過了良久才睜開眼,小心翼翼問:“主公左股、左臂……”

  “麻木,而且越來越厲害!辈懿僦毖圆恢M。

  “這就對了!崩瞰氈丝诖謿猓废略\脈的手,“主公確實是受了風(fēng)寒,兼風(fēng)疾發(fā)作,不過比以前重些……”

  “不必吞吞吐吐,但講無妨。”

  “這個病嘛……”李珰之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脫口而出,“南陽張仲景謂之‘中風(fēng)’。夫風(fēng)之為病,當(dāng)半身不遂,或單臂不遂者,此為痹。脈微而數(shù),中風(fēng)使然。不過主公還沒那么嚴(yán)重,姑且算‘小中風(fēng)’吧!

  “誰叫你背醫(yī)書?我就問你一句話,這病會不會死?”

  李珰之又跪下了:“實不相瞞,在下治病多年,似主公這般病發(fā)良久尚能出征,況得勝而還者實屬罕見。此疾發(fā)作之期已過,所幸除麻痹之外并無大礙,在下以湯藥濟之,調(diào)理經(jīng)脈祛邪扶正,不久便可好轉(zhuǎn)。不過今后主公必須用心調(diào)養(yǎng),飲食起居內(nèi)外諸務(wù)皆不可過力,否則恐其復(fù)發(fā)。”他話說得樂觀,心里卻打鼓——豈能這么容易就好了?年逾六旬患此頑癥,又兼頭風(fēng)、麻痹不愈,皆大病之先兆也!

  曹操對這話也是將信將疑,但自己不通醫(yī)術(shù),即便刨根問底又能改變什么?只道:“孤的病體就全靠你了,不過病情不可對人言講,即便是諸位夫人公子問起也不許說,否則的話……”

  “在下一定守口如瓶!崩瞰氈s忙磕頭——老師華佗的死還不足以為鑒嗎?

  曹操又道:“你畢竟是岐黃之士,若還識得其他精通醫(yī)道、養(yǎng)生之法的人要記得引薦入府,我會另加賞賜的!

  “諾!崩瞰氈娝鹕,忙攙了一把,“主公凡事要放寬心,切忌恚怒傷神!

  曹操棄舟登岸,又回頭道:“聽說你想修一部醫(yī)書?”

  “是……”李珰之?dāng)D出絲慚愧的微笑,“在下醫(yī)術(shù)不敢比先師,唯在藥性一道小有心得,想勉力著一部藥典。”他為人處世甚是小心,說罷又覺不周全,補充道,“此皆閑暇之務(wù),不會誤了給主公診治!

  “嗯,好好寫!辈懿傺鐾炜,不知是對李珰之還是對自己說,“人活在世有心愿當(dāng)盡早為之,莫待日后倉促啊……”說罷緩緩而去。

  回到木蘭坊,曹熊又已昏昏睡去,卞氏的眼淚早就哭干了,呆呆地守在榻邊。卻見姬妾宋氏所生庶子、十歲的曹袞正手捧一卷書,站在堂下朗朗讀著——曹操平素不喜歡曹袞,只因他性情古怪,從不與兄弟一起玩耍,整日閉門讀書不理旁務(wù),就連家宴都很少參與,父子見面說不上三句話,天生的悶葫蘆,一點兒不討喜。

  “今夫貴人之子,必官居而閨處,內(nèi)有保姆,外有傅父,欲交無所。飲食則溫淳甘脆,脭醲肥厚。衣裳則雜沓曼煖,燂爍熱暑……”

  “你在念什么?祭文?”曹操蹙眉道。

  曹袞頓了頓道:“《七發(fā)》。”

  曹操又好氣又好笑:“這能治熊兒的。俊

  曹袞一本正經(jīng):“太子之病尚可醫(yī)治,何況熊兒一公子?”說罷也不再理睬父親,繼續(xù)往下念,“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中郁結(jié)之輪菌,根扶疏以分離。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

  曹操靜靜注視著這個癡癡的小書呆子,恍惚間浮想聯(lián)翩。他想起故去幾十年的族叔曹胤,又想起死在泰山的弟弟曹德,說來也奇怪,曹家輩輩總有一個這樣的人物,那種醉心詩書不問世事的另一種精神竟也怪異地傳承著……曹操忽然覺得這孩子格外可愛,或許是平常羈掛天下大事沒有留心,現(xiàn)在想來每個孩子都有其長處。整個曹氏家族背負在他身上,他應(yīng)該使他們富貴,應(yīng)該使他們更幸福。有些事不為了自己,也該為他們多考慮考慮了。

  “嗚嗚嗚……熊兒……我的兒啊……”

  卞氏撕心裂肺的哭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曹熊死了。曹操終于不再猶豫了,倏然轉(zhuǎn)身而去,穿廊過門,不多時就來到聽政殿。書案上的公文、戰(zhàn)報早堆得小山一樣,侍衛(wèi)上前稟奏:“五官將和臨淄侯都曾請見,孔大人也來過,請主……”

  “不見,叫他們忙喪儀去!”曹操迫不及待坐下,“今日所有臣僚一概不見……只召諫議大夫董昭上殿,越快越好!”

  晉封魏王

  建安二十一年,就在曹操成了魏公兩年半之后,他篡奪漢室天下的步伐突然加快了。二月辛未日,曹操以太牢之禮祭祀魏國,并下達《春祠令》解釋對宗廟祭祀的禮儀規(guī)格;三月壬寅日,又在鄴城再次舉行籍田禮,并制定了秋季講武之禮。

  稍有些見識的人都能預(yù)感到這一系列禮制活動意味著什么,而與此同時許都方面也在緊張運作著。沒過多久在董昭、華歆、潘勖等人的炮制和天子劉協(xié)的配合下,一份晉封曹操為王爵的詔書頒布天下:

  自古帝王,雖號稱相變,爵等不同,至乎褒崇元勛,建立功德,光啟氏姓,延于子孫,庶姓之與親,豈有殊焉。昔我圣祖受命,創(chuàng)業(yè)肇基,造我區(qū)夏,鑒古今之制,通爵等之差,盡封山川以立籓屏……今進君爵為魏王,使使持節(jié)行御史大夫、宗正劉艾奉策璽玄土之社,苴以白茅,金虎符第一至第五,竹使符第一至十。君其正王位,以丞相領(lǐng)冀州牧如故。其上魏公璽綬符冊。敬服朕命,簡恤爾眾,克綏庶績,以揚我祖宗之休命!

  (《進魏公爵為魏王詔》,全文見附錄)

  這份詔書夸耀曹操“秉義奮身,震迅神武,獲保宗廟,華夏遺民,無不蒙焉”,將他捧為當(dāng)世的伊尹、周公;并公然否認漢高祖“非劉不王”的祖訓(xùn),欲“盡封山川以立藩屏,使異姓諸侯親戚并裂土地”,勸其早正王位?偠灾痪湓挕舨懿俨划(dāng)魏國之王,就對不起我大漢之祖宗!

  也虧這幫逢迎的大臣和馬屁文人,竟能把這么滑稽的邏輯修飾得花團錦簇。

  曹操自然一如既往地謙虛不受,這邊三上辭書,那邊三下其詔。最后弄得皇帝劉協(xié)沒辦法,竟御筆親寫了一道詔書,聲稱“今君重違朕命,固辭懇切,非所以稱朕心而訓(xùn)后世也”。堂堂天子被逼得親手寫信,勸大臣在自己的江山稱王裂土,何等痛心無奈?

  面對如此懇切的請求,曹操最終不得不“屈服”。于是建安二十一年四月甲午(公元216年3月30日),曹操接受朝廷賜予的印璽、虎符,晉位稱王。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御史大夫郗慮終于不堪一次次的驅(qū)馳,臥病不起,改由與曹營關(guān)系親睦的宗正劉艾代行御史大夫事,持節(jié)至鄴城完成了冊命。

  王爵與公爵雖一字之差,卻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既然先前已施行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那么這個異姓王又從何談起呢?很顯然這已經(jīng)不是臣子所能獲得的,天子一切權(quán)力既然都由曹操代為施行,那么他雖不稱天子,卻已經(jīng)是天下之主,天子是虛,王才是實?尚δ切┳栽傉y(tǒng)的士人嚷著尊周復(fù)古,如今真的復(fù)古了,惜乎復(fù)的不是周武王時期的政治,卻是周幽王以后的東周,天子茍且諸侯稱霸。

  而隨著曹操地位的提升,小朝廷從“國中國”變成“國上國”,于是再不用顧忌許都朝廷的臉面,連奉常、宗正這樣象征社稷的官也任命了,曹操諸子的地位也全面提升——那位素來不受待見的二公子曹彰終于因此獲封鄢陵侯,其他諸子曹彪為壽春侯、曹袞為平鄉(xiāng)侯、曹峻為郿侯,又將饒

  陽侯曹林之子曹贊過繼給已故西鄉(xiāng)侯曹玹,襲取爵位;繼而讓曹整、曹均、曹徽奉續(xù)曹操三個早夭兄弟的香煙,曹魏旁系宗室也產(chǎn)生了。唯獨美中不足的是魏國未確立太子,曹操意屬的繼承人至今不明!

  不過許多擁護曹氏的鐵桿大臣似乎對這結(jié)果尚不滿意,他們認為既然要干索性干到底,直接把劉協(xié)從龍位拉下去,自己坐上去不就行了?曹操自有他的難處,他一次次“三讓而后受之”固然表現(xiàn)得格外謙虛,卻也等于一次次宣示效忠漢室,這樣的表演如此之多,言猶在耳,現(xiàn)在卻要他自食其言,老臉往哪兒擱?再者他稱帝就意味著漢室天下終結(jié),別人也自可稱帝。且不論坐斷江東野心勃勃的孫權(quán),那位自詡中山靖王之后卻奪了同宗之地的劉備未嘗不期待這一天,到時候劉備可堂堂正正以延續(xù)漢室之名自立,想到要與他們等同而論,曹操豈能接受?

  所以權(quán)力名分上的篡奪要與軍事征戰(zhàn)雙管齊下,曹操計劃一步步地走,逐漸在有生之年完成最后的步驟。但老天不作美,他晉位王爵稱孤道寡還不到一個月,太史令稟報出現(xiàn)日蝕!

  自孝武帝罷黜百家以來,倡天人相系之道,王莽與光武更是深信不疑。凡人世災(zāi)異蒼天必先示警,日蝕更是種種天譴之中最嚴(yán)重的:光武帝建武三年日蝕,赤眉軍樊崇作亂;建武七年日蝕,隗囂謀反;孝明帝永平八年日蝕,廣陵王劉荊謀反;孝安帝永平元年日蝕,天下暴雨成災(zāi);孝順帝永和五年日蝕,涼州羌亂開始;孝靈帝熹平二年日蝕,十常侍亂政;本朝初平四年日蝕,李傕、郭汜禍亂長安;建安十三年日蝕,王師大敗于赤壁……曹操固然不相信這些災(zāi)亂與上天真有聯(lián)系,但甚囂塵上的非議之聲真的很麻煩——難道這次日蝕寓意曹操禍亂大漢?

  考先朝定例,凡上天示警必要罷免三公代天子受過。但如今不行了,三公早就被曹操罷免干凈,難道要他自革丞相之位?幸虧那位有名無實奄奄一息的御史大夫郗慮還在,曹操忙不迭將他罷免敷衍了事。不過危機遠沒有結(jié)束,從這一年開始到五月河北之地竟一滴雨都沒下過,旱災(zāi)又開始了……

  敵國發(fā)難可以兵戈對之,臣僚發(fā)難可以刑罰誅之,可如今是老天發(fā)難,曹操又能怎么辦?面對民間日益猖獗的流言蜚語,單純靠壓制逮捕也起不到釜底抽薪的作用,反而越壓越壞,曹操總要對這些莫名其妙之事有個交代。無奈之下他以游樂為名在銅雀臺召集飽學(xué)之士和心腹智囊,商量處置之策。

  似宋衷、邴原、董遇等都是坐談經(jīng)籍賦閑之人,這次應(yīng)邀皆感榮幸,張魯作為溝通天人的一教之主自然少不了,連早已不做事的程昱、賈詡、婁圭、陳琳也來了,由鐘繇陪同主持宴會。大家吟詩作賦甚是熱鬧,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曹操哪有心思與他們閑聊,見時機已到忙提及天象異變民間議論,請在座之人想些解決之策。

  這些人素以不問世事自居,極少趟渾水,也是今日酒酣耳熱,大家反應(yīng)卻挺積極。五官將長史邴原率先發(fā)言:“國家將有失道之?dāng),天乃先出?zāi)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此乃天人相系之理,合于《尚書》之義,以臣度之,大王當(dāng)自省。”

  別人說這話曹操早就怒了,但邴原的歲數(shù)名望在那擺著,也不好說什么,自省就自省唄,可眼下總得有些解決辦法,或是祭祀田地、或是略減徭役、或是赦免罪人……這些禮儀之類的東西他們總比曹操懂得多吧?當(dāng)然,在曹操看來,若是這幫人不惜筆墨能幫他做些臉上貼金、粉飾太平的文章更求之不得,惜乎這幫人不太上道!

  “誠如邴老夫子所言!蔽魇滓晃婚L須飄飄的老文生站了起來,乃荊州儒士宋衷。他是章陵人士,原屬劉表麾下,曾在襄陽建立官學(xué)校修訂五經(jīng),堪稱一代大儒。眾人見他開言,都不禁關(guān)注起來,但見他指天畫地侃侃而談:“昔宋景公之時,熒惑守心,忙召大臣子韋問之,子韋曰,‘熒惑,天罰也;心,宋之分野也,禍當(dāng)君?梢朴谠紫唷!肮唬紫嗨怪螄,而移死焉,不祥。’子韋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不忍,寧獨死耳!禹f復(fù)曰:‘可移于歲。’公曰,‘民饑必死,為人君者豈可害民而自活?’子韋退走,北面再拜,賀曰,‘君有三善,天必有三賞,星必三徙。三徙行七星,星當(dāng)一年,三七二十一,君命延二十一歲。’是夕也,火星果徙三舍?梢娞熘疄(zāi)異當(dāng)須君王補過行善矣。”他典故倒背得滾瓜爛熟,但所論未免有些迂腐。

  曹操從不相信天人感應(yīng)這一套,況且請他們來是叫他們想辦法,而非聽他們“教導(dǎo)”自己的,未免有些不快,硬生生打斷:“宋夫子稍歇,經(jīng)義大道固然有理,但寡人治國又豈可全賴天意?”雖然僅過了一個多月,曹操早習(xí)慣稱孤道寡,似乎生來就該如此。

  “大王難道不信天?”宋衷還是個死腦子,抓住不放,硬要辯個明白,“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斊焦娒献,嬖人臧倉毀孟子而止,孟子曰,‘天也!’高祖曾言,‘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韓信與帝論兵事,謂高祖曰,‘陛下所謂天授,非智力所得!瘹v代之圣賢明君無不信天,大王豈能等閑視之?”

  鐘繇一旁插口:“宋仲子所言有理。古人曰,‘天子見怪則修德,諸侯見怪則修政!蹅冞是論論如何修政才是!彼犓沃栽掝}越扯越遠,趕緊圓了回來。

  “甚好!彼沃皂?biāo)浦郏耙栽谙掠抟,天下之政莫過吏治,吏治之政莫過選官。大魏草定基業(yè),欲使四海偃然,當(dāng)改易選官之法,復(fù)經(jīng)義察舉之風(fēng);罷酷吏、黜校事、逐宵小、汰軍功,不可再使苛政之徒、德污之吏立于官寺!”

  此言一出銅雀臺上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這話太不尋常,宋衷這樣講豈不是把曹操厚賞軍功、不重德行、唯才是舉的取士標(biāo)準(zhǔn)一概抹殺了嗎?

  曹操心中自然惱火——當(dāng)年孔融就曾帶頭非議過他的取士之道,結(jié)果一刀殺了,其他人什么意見都不敢有了,沒想到時隔多年這論調(diào)又借尸還魂!

  不過宋衷并非孔融,伺候過劉表、曹操兩任主子,比之孔融性格圓滑許多,料定曹操不高興,早把說辭準(zhǔn)備好,深施一禮,口氣謙卑至極:“學(xué)生并非不敬,也不敢輕視那些軍功之人和公門老吏,實是為我大魏社稷。想軍功之士,雖有功于行伍、忠貞于大王,然為人粗獷、疏少學(xué)識,不窺先王之典,不通律令之要,難保不行荒唐之事。那些公門之吏,雖非生而苛察,但起于幾案之下,長于官曹之間,無經(jīng)籍文雅以自潤,雖欲無察刻,豈能得乎?至于取士但論其才,不察其德,更長詐力之術(shù),無以勸善。夫筋骨之力,不如仁義之力榮也!”宋衷說到一半跪倒在地,“學(xué)生本荊襄降者,蒙大王不棄,咨以國政,希冀大魏成就萬世永固之業(yè),斗膽放言!”原本提心吊膽的人聽這話都松口氣——不愧是歷經(jīng)滄桑之人,一篇激烈文章卻修飾得溜光水滑無棱無角,還高喊大魏基業(yè)萬世永固,把“忠”擺到首要位置,即便有忤也不至于獲罪嘍!

  曹操全沒料到這場征詢會變成這樣,眼下主題已不是應(yīng)對災(zāi)異,而演變?yōu)槲簢摬辉摳淖兾ú攀桥e的選官標(biāo)準(zhǔn)。短短半載之間,這已是第二次有人非議曹操吏治之道了,他不可能不猜疑,不禁瞟了一眼坐在遠處的張魯,卻見張魯端然穩(wěn)坐神情自若;繼而眼光又掃向邴原等人,見眾人無不頷首。這幫人雖不理世事,其實并非不關(guān)心時政,乃是不贊同曹操的為政理念,故而寄情風(fēng)雅明哲保身,今日宋衷敢于把話挑明,他們求之不得自然附和。此時就連鐘繇都垂頭不語——他畢竟出身于潁川望族,靠經(jīng)學(xué)起家,心中所想未嘗不是與宋衷一樣。唯有程昱、賈詡安然自若,一盞接一盞地吃酒,他倆是主動遠離是非,抱著陪吃陪喝的心思來的,才懶得摻和這閑事呢!

  “宋夫子請起……”曹操終究不好慢待宋衷的好意,思慮良久才道,“世間才者殊異,有純良者,亦有功利者,有德高者,亦有傾奇者,孤因其人而置其位,又有何不可?”

  宋衷卻道:“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彼善人知其貴己而不用,則怨之;惡人見其賤己而不好,則仇之。夫與善人為怨,與惡人為仇,天下豈得太平?”

  論口舌之辯十個曹操也難敵一個宋衷,連遭三次反駁他實在火往上撞,也顧不得宋衷是出于好意,猛然把酒盞一摔,剛要破口大罵,忽聽樓臺之下一陣吶喊:“有人造反啦!”

  眾人一怔,起身扶欄而望——銅雀臺高十丈,魏宮一覽無余,只見西夾道里十幾個衛(wèi)兵正揮舞兵刃朝西苑大門殺來,竟是守宮衛(wèi)士作亂!

  西苑本是游玩之地,沒多少守兵,只院門處有一隊侍衛(wèi),這幫人眼見來的分明是自己人,猝不及防竟被他們砍倒了好幾個,院門一陣大亂,眨眼間這群叛亂者竟沖到銅雀臺下,眾人無不變色。

  程昱似乎還沉寂在綿綿酒香中,醺醺然朝下瞅了一眼,便笑道:“這群叛賊是傻子,十幾人就敢攻銅雀臺,豈不是找死?”果然如他所料,臺下段昭、任福正領(lǐng)著幾個親信侍衛(wèi)把守樓門,一見叛賊沖到立刻迎戰(zhàn);貯存寶物的白藏庫和乘黃廄在銅雀臺以南,也有幾個守門兵丁,突遭大變他們也各持佩刀趕了過來。護駕之人雖不多,但反叛之人也只十幾個,雙方搏斗之際宮中大亂——鐘也敲了、鼓也敲了,各處的郎中、虎賁士、虎豹士都似螞蟻一般,百十余人都往西苑涌來。那幫反叛之兵情知大難臨頭,不敢戀戰(zhàn)四散奔逃:有的被段昭等人追上制服,有的一沖入西夾道就被對面趕來的虎賁士亂刀砍倒,有的慌不擇路栽進了芙蓉池,也有機靈的,攀著園角的桐樹翻上墻頭跳了出去。霎時間宮外也亂了,宮門侍衛(wèi)順著墻根來回堵截……

  曹操與程昱一樣,根本沒把這點兒叛兵放在眼里,不過一場兵變就發(fā)生在他眼皮底下,還是震驚不已。不多時,保駕的兵已來了一大堆,都擠在高臺之下,段昭朝上高喊:“左掖門兵長嚴(yán)才作亂,大半已被擒殺。請大王放心!”

  “嚴(yán)才?!”曹操事務(wù)冗繁哪記得起這個小軍候,只冷笑著揮揮手,“傳令關(guān)閉城門,士民各歸己家不準(zhǔn)擅出,叫楊縣令派兵捕盜,諒幾條漏網(wǎng)之魚也逃不出去!”

  “諾!迸_下一哄而散,段昭、任福等押著人犯而去,其他的兵各歸己位。

  災(zāi)異之事還沒理出頭緒,又鬧出場叛亂,一會兒百官聽到鐘聲準(zhǔn)要趕到宮中,宴會進行不下去了。曹操甚是懊惱,但扭頭一看,不禁又笑了——受邀而來的學(xué)士嚇得變顏變色,有的渾身顫抖,有的藏身柱子后面,那位方才還滿口道義的宋先生竟鉆到幾案底下去了!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剛才憋的火霎時間消了,挖苦道,“宵小作亂未至近前你等便如此驚懼,徒然坐而論道,也配指摘那些奮命沙場軍吏出身的人嗎?”說罷拂袖而去。

  鐘繇滿臉尷尬,只是沖眾人點點頭,趕緊跟上。曹操走到樓梯口又下意識往外一望——見搜捕余黨的士兵已出動,大街小巷川流不息,各官署門前都備了車,準(zhǔn)備進宮問安;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中陽大街上有一人徒步奔跑。此人紅深衣、青綬帶,腰掛革囊,頭戴冠冕,手握佩劍,分明是列卿服色,撩袍端帶直奔宮門跑去。

  雖然離得甚遠,曹操依然猜出是剛剛遷任奉常的王修,不禁連挑大指:“此必王叔治。兵荒馬亂禍福未知,竟能不顧安危赴宮保駕,真忠臣也!”

  剛剛贊罷,背后不知誰嘀咕了一句:“王修本袁氏故吏,受孔融提拔,他不也是以經(jīng)義德行起家的嘛……”

  “嗯?”曹操回頭瞪了一眼。

  宋衷等人正交頭接耳,見他回頭,嚇得紛紛后退如鼠避貓,誰也不敢嘀咕了。

  “哼!”曹操一甩衣袖,轉(zhuǎn)身下樓,心下卻甚茫然……

  徐奕罷職

  曹操稱王,魏國本該萬事和諧欣欣向榮,沒想到河洛不出、祥瑞不降,反倒先鬧出場兵禍。此事起于把守門的衛(wèi)士長嚴(yán)才,此人曾為軍候,被曹操貶為軍吏,領(lǐng)著幾十個兵看守左掖門。其實左掖門只是西宮止車門西側(cè)的一個小旁門,連著西夾道。平日曹操處置事務(wù)皆在東宮,西面文昌殿沒有重大禮儀不開放,止車門常年關(guān)閉,再往西又是僅供曹家私用的銅雀園,所以左掖門平常也不開。

  嚴(yán)才當(dāng)年在左校署采石場何等威風(fēng),如今被貶到這么個破地方,天天守著扇不開的門,莫說升遷無望,就連找個達官貴人巴結(jié)巴結(jié)的機會都沒有,整日還要遭衛(wèi)尉署斥責(zé),家產(chǎn)也全叫孔桂敲詐干凈了,早窩一肚子火,和他在一起的哥們也多有怨氣。也是這幫宵小之徒不知天高地厚,竟冒出刺殺魏王泄恨的念頭來,僅憑十幾個人就想沖上銅雀臺殺死曹操,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對付這么荒唐的叛亂,根本無需調(diào)城外大軍,僅僅王宮各處衛(wèi)兵出動就平息了。嚴(yán)才拒捕當(dāng)場被亂刃分尸,其同黨十余人下獄,逃出宮的也被楊沛盡數(shù)抓獲。事情不大卻鬧得宮內(nèi)宮外人心惶惶,謀害魏王無論如何也是大案,曹操震怒不已,必要追出幕后元兇,責(zé)令大理寺處置。鐘繇不敢怠慢親自審問,連過三堂可就是問不出背后陰謀——本來便是嚴(yán)才挾恨起意,根本沒什么幕后元兇嘛!

  但曹操對這結(jié)果不滿意,在他看來若無幕后主使區(qū)區(qū)十幾個小卒怎會辦出如此膽大包天之事?不是交通敵國,就是與許都君臣有關(guān)。鐘繇沒辦法,硬著頭皮繼續(xù)審,諸般苦刑

  用盡,依舊沒有進展。這幫犯人也知難逃一死,無奈怎么招供都過不了關(guān),受盡酷刑還不如死個痛快的,最后竟連“忠于漢室,為國鋤奸”都喊出來了!反倒把曹操嚇個夠嗆,再不敢張揚此事,趕緊把這幫倒霉蛋殺了結(jié)案。

  案子是結(jié)了,曹操余怒未消,責(zé)令將郎中署、衛(wèi)尉署來次大徹查,凡稍有違禁的一律打發(fā)到軍中,各處宮門兵長全部改由沛國籍貫之人擔(dān)任。進而核查朝廷、幕府各官署士人,又對叛亂士兵的同鄉(xiāng)、親族、共事之人嚴(yán)加盤詢,足足折騰了十多天。核查官吏本就是敏感之事,又素來多恩多怨,未免有些不得志之人借此機會發(fā)發(fā)牢騷:

  “什么唯才是舉,我看是任人唯親,呂昭不過是曹氏家奴出身,如今竟官居校尉,這叫什么道理?”

  “我在縣寺當(dāng)個小小功曹,我親侄子卻官居別駕,難道見了面我還得給侄子下跪嗎?”

  “毛玠選官一味尚儉,我上次參選不過就穿得好一點兒,結(jié)果就沒補上掾?qū)俚娜薄?br />
  “還記得李孚嗎?當(dāng)年袁曹大戰(zhàn),千軍萬馬之中出入鄴城,連主公都器重的人,去年竟外放到偏遠小縣。崔琰卻推薦了個楊訓(xùn),算是什么東西,主公稱王他第一個上賀表,滿卷諂媚之詞,就是個馬屁精!”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何況還有睜大眼睛尋是非的。西曹屬丁儀早對長官不滿,又懷恨崔琰、毛玠不肯保曹植,聽到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甚是高興,逐條幾下匯報曹操。曹操于是對這個丁沖之后格外恩寵,所言無不納之,因而對東西兩曹屢加斥責(zé),一場是非從下屬鬧到上級。最后結(jié)果是西曹掾徐奕因失察之過罷官。丁儀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西曹掾,與東曹掾何夔共掌選官之事。

  新任命頒布下來,群臣紛紛揣測——自西征歸來曹操對立嗣之事態(tài)度十分曖昧,稱王之際也未立太子,甚至近來連曹丕、曹植的面都很少見,更不要提交給什么差事,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全然窺不透他心中所想,F(xiàn)在這個任命似乎已解答了大家的疑惑,丁儀毫無疑問是“曹植黨”,而何夔其人素來謹慎,不參與是是非非,對立嗣之事也無明確表態(tài),算是中間派。東西曹兩黨平衡被打破,曹丕失勢,因而大多數(shù)人判斷大王還是意屬曹植。

  不過曹操卻沒空顧忌臣下如何揣摩,他最關(guān)心的是如何穩(wěn)定眼下這副爛攤子。原想在登上王爵后就逐步給自己加賞賜、加帝王衣冠,現(xiàn)在顧不到那些了,日蝕、干旱、叛變這一連串事已使他名聲受損,愚昧百姓頗有非議,而選官關(guān)乎士人,他不能在這個問題上再栽跟頭了,所以任命頒布之后他召見何夔、丁儀反復(fù)叮囑……

  丁儀低垂二目恭恭敬敬侍立在大殿上,雖表面恭謹,心里卻波濤起伏。他剛過而立之年就擔(dān)任了相府西曹掾,在人才濟濟幕僚成群的鄴城絕對稱得起“少年得志”,日后前途無可限量。不過他很清楚,能坐上這個位子除了自己的才智,還多虧父親冥冥中保佑。他父親丁沖與曹操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好友,若論及曹操的原配丁氏,多少還能攀上些親戚關(guān)系。丁沖在奉迎天子?xùn)|歸時幫過大忙,曾官居司隸校尉,卻因酗酒而死,曹操自然把這份厚遇轉(zhuǎn)到下一代。因而不光他擔(dān)任了西曹掾,他弟弟丁廙也在最近被授以黃門侍郎之職,成了魏王近臣。所以他反復(fù)提醒自己,對曹家的恩寵一定要全心報答,要盡心盡力效忠這個國家乃至以后的新王朝;但在此之前還有個使命要完成,就是輔佐臨淄侯上位。在他看來輔佐曹植即是效忠曹魏,這不但與魏國之興衰榮辱息息相關(guān),也與自己禍福密不可分。

  丁儀將徐奕扳倒了,但并不意味著勝利,因為毛玠、崔琰還在。雖然他倆早已轉(zhuǎn)任尚書,但崔琰署理選官事務(wù)近十載,毛玠更是干了二十年,威望和人脈早已奠定,后繼者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避開影響。如果東曹、西曹兩掾好比當(dāng)今天子,那毛玠、崔琰就像魏王,雖不在其位卻凌駕其上。

  想到這些丁儀不禁偷偷瞥了瞥身邊的何夔,這家伙又是怎樣一個人呢?丁儀雖然歲數(shù)不大,但來到鄴城也很多年了,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也沒少聽聞官場之事,但對于何夔的印象卻始終模模糊糊。他只知道何夔何叔龍乃陳郡望族,早年曾被袁術(shù)脅迫,后逃歸曹操;此人名氣雖大得很,但很少對時政發(fā)表見解,對曹丕、曹植之爭也置身事外,自魏國建立便躋身中臺,卻不顯山不露水,有時甚至感覺不到他存在;而與之極不協(xié)調(diào)的是他華貴的衣飾、精美的馬車、奢華的宅邸,據(jù)說何家飲食起居皆有講究,吃頓酒席就要花一萬錢。不過何夔這么奢侈不是靠俸祿,而是憑陳郡何氏龐大的產(chǎn)業(yè)。但在提倡節(jié)儉的曹操麾下竟有這么個大臣,并與袁渙、毛玠那等清貧之官多年相安無事,簡直不可想象。在曹操召見之前丁儀已想盡辦法接近這個人,但何夔總是不即不離難以窺測,至今還像謎一樣……

  其實不單丁儀,就連曹操也并不真的了解何夔,他嘴里一邊說著囑托的話,一邊思量著何夔這個人——在他眼里這位頂著名士光環(huán)的老臣總是不按他的規(guī)矩辦事,卻往往能給他意外驚喜。昔日青州海盜管承勾結(jié)遼東公孫氏叛亂,鬧得青徐沿海不得安寧,曹操任命何夔為長廣太守,協(xié)同樂進、李典進剿,可他到任后卻派了個與管承相熟的縣吏將海盜招安了,雖然沒能如曹操所愿斬盡殺絕,卻因而得到不少船只和水兵,不能不說是筆收獲。此后曹操推行租稅新法,各地?zé)o不遵行,偏偏到長廣郡何夔以戰(zhàn)亂未寧為名拒不執(zhí)行,曹操無奈把他調(diào)回幕府,不久樂安郡出現(xiàn)叛亂,曹操又派他去剿滅,這一次不知他又用了什么辦法,大事化小,漸漸把叛亂平息了。雖然他往往不合心意,卻總能讓曹操無話可說,因而建國時曹操鑒于他的功勞和名望還是將其納入尚書之列。

  曹操一如既往陳詞濫調(diào),闡述選官之事的重要,囑咐他們要盡量顧全大局,當(dāng)然主要還是要向毛玠討教經(jīng)驗,遵循一貫“唯才是舉”的主張;聽得丁儀心里澀澀的。最后曹操喝了口水,禮節(jié)性問道:“你等還有何疑惑?”

  丁儀一篇聆聽教訓(xùn)受益匪淺的腹稿早打了半天,方要脫口而出,卻聽何夔搶先道:“臣有下情啟奏!

  “說!辈懿僖膊⒉皇忠馔狻

  “對毛公、崔公的選才之法,臣有些不同見解……”何夔話說得很平淡,但聽得出這個“不同見解”絕非什么好見解。丁儀聽了不禁精神一振。

  “哦?”曹操微微一笑——毛玠的選官之法即是他一貫主張的,對毛玠他們有意見說穿了就是對曹操有意見,只是這話委婉。

  何夔不緊不慢道:“自軍興以來,戰(zhàn)亂紛紛制度草創(chuàng),用人未詳其本,是以各引其類,時忘道德。以賢制爵,則民慎德;以庸制祿,則民興功。臣以為自今所用,必先核之鄉(xiāng)閭,使長幼順敘無相逾越,才德相符名至實歸,顯忠直之賞,彰教化之功,則賢者不肖者可別。上以觀朝臣之節(jié),下以塞爭競之源,以督群下,以率萬民,如是則天下幸甚!

  “嘿嘿嘿……照你這么說,是否還要試經(jīng)義、論門第、搞個什么月旦評。俊辈懿匐m在笑,但口氣完全不似玩笑,倒像是痛斥。

  “臣不敢!焙钨绲钩恋米猓硎┒Y,“只是臣覺得當(dāng)下用人之法有弊病……”

  “有何弊?”曹操倏然收起笑容,聲音已越發(fā)嚴(yán)厲。

  何夔口氣謙卑,言辭卻不謙卑:“自古用人德為貴,后考其行,既而則才。大王獨以才取士,未免張幸進之風(fēng),有些本末倒置了!倍x在一旁臉上嚴(yán)肅,心下卻甚覺好笑——還沒正式上任,東曹大印都沒捧熱乎,八成又要換人了。

  怎料曹操竟沒發(fā)作,只是左手顫抖,蹙眉凝視著何夔。這些話他已聽得耳朵快起繭子了,高柔來說他可以笑其憨直,張魯說他可視為妖言左道,宋衷說他可以當(dāng)作書呆子迂腐之論,可現(xiàn)在何夔都在說,難道他所謂“唯才是舉”真的不合時宜?但諸人所論以德行取士真的就那么公平?其實質(zhì)又是什么?曹操再不想假惺惺繞彎子,干脆把話挑明:“你等口口聲聲以德取士,其實還不是想恢復(fù)昔日世家門第之選?若長此以往,經(jīng)學(xué)之家挾儒術(shù)以進,寒微之徒積于末流,則州郡望族充斥衙寺,朝堂之上盡為門閥也!”

  曹操的心里話終于被何夔逼了出來,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讓那些世家大族、豪強門閥掌握大權(quán)。

  但這還不算盡言,其實若論門第,曹氏何等出身?贅閹遺丑諂諛幸進,若曹操像袁紹一樣是經(jīng)學(xué)望族之家,恐怕就不會如此反感了吧?這話何夔敢想不敢說,只道:“大王若這般設(shè)想,也無甚不妥。孟軻有言,‘無恒產(chǎn)而有恒心者,唯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韵鹊垡詠須Ы(jīng)蔑道重用宵小,人人希冀功名,家家欲得封侯,故幸進者、攀附者、買官者、左道者、投機媚上者,諸般雜流甚囂塵上,國安能不亂?”

  這論調(diào)曹操其實是默許的,當(dāng)年他何嘗不是站在何進、袁隗一邊與蹇碩、十常侍相抗?何嘗不痛斥許訓(xùn)、樊陵、任芝那等鉆營幸進的大臣?其實深究起來,他父親曹嵩和幾位叔父也未嘗不是這類人物!

  但偏偏曹操走上一條背叛家門之路,堂而皇之成為正統(tǒng)衛(wèi)道士的一員,可如今他出人頭地,卻又不由自主地維系、遮掩著這種出身。他不敢再想下去,把手一揮:“夠了!往事無須多提,今乃紛亂之世,經(jīng)籍之士迂腐不堪百無一用,就憑他們?nèi)鐚O權(quán)、討劉備重整天下嗎?”

  何夔見他恚怒,緩緩跪倒:“治亂以奇,治平以正。戡亂之際獎軍功、重才智毫無非議,然今大魏國基已定,應(yīng)改弦更張,興教化、揚經(jīng)義,匡定九等,使世人各行其道,方能長治久安。設(shè)使不尊正道不施德政,國無常法民無定制,只恐百姓不尊官寺、僚屬不敬尊長,世人不務(wù)正道專攻奇巧,投機幸進禁而不止,德行之人隱居避退。我泱泱大魏將永無寧日矣!”

  “住口!”曹操明知他說得有理,卻忍不住蠻橫道,“危言聳聽!生殺予奪盡在寡人之手,有何可懼?你不也是中原望族之人么,難道你想隱遁山林孤就容得你活著走嗎!”這已是赤裸裸的恐嚇。

  恫嚇一出非但何夔驚懼,連丁儀也嚇得臉色煞白,這節(jié)骨眼不能干看著,連忙也跪下了:“何東曹所言出于忠心,大王何必……”

  “大王恕罪……”何夔突然顫巍巍開了口,又給曹操磕個頭,“臣有一物斗膽請大王觀!

  “何物?”

  何夔哆哆嗦嗦從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青磚之上。

  曹操詫異:“那是什么?”

  “鴆酒……”

  曹操愈加惱火:“你帶鴆酒入宮難道要威脅寡人?想博一個死諫之名嗎?”

  “臣不敢,這鴆酒不是今日備下的,臣袖揣毒藥已近二十載!焙钨鐫M面凄然,“臣深知大王乃救世之才,故追隨以來忠心不貳。然大王素行嚴(yán)政峻法,廣攬負俗之吏,雖掾?qū)儆H隨稍有失職便加杖責(zé),又重用校事之人監(jiān)察刺奸。臣出身清流愛惜名節(jié),?痔幨虏簧鳈M遭凌辱,故常年蓄此毒藥,誓死無辱!倘有一日大王要像對待那些刀筆之吏那樣杖責(zé)我,臣誠寧可自盡也不受辱……”

  何夔凄苦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上,曹操呆呆望著那只小瓷瓶——它就像一面鏡子,照亮了士人,也照亮了曹操自己。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那么孤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似乎所有為他效力之人并非是沖著他的治世之才,不是為功名利祿,就是因為他有戡亂匡世的智謀,并沒有多少人發(fā)自內(nèi)心佩服他、頌揚他;蛟S時至今日他當(dāng)了諸侯王,在世家正統(tǒng)之人眼中仍舊是異類,仍舊是玷污朝堂的宦豎子弟,從來就沒改變過!

  沉默良久曹操終于發(fā)出一聲細若游絲的嘆息:“唉……何公請起,孤明白了……”

  何夔顫巍巍抓起鴆酒又揣回袖中:“臣失禮!

  “明白了……明白了……”曹操喃喃許久才道,“今你為東曹,權(quán)柄尺度自在掌握,任爾為之吧!

  丁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任爾為之!這豈不是暗示要改弦更張?豈不是向高門士紳妥協(xié)?兗州舉事以來實行二十余年的選官法則豈不一舉撼動了?

  霎時間丁儀敬仰地望著何夔,實在想不到這個平日謹小慎微的人竟有如此大能力,竟能使曹操妥協(xié)屈服……不!或許何夔只是推手,這是世道人心的力量吧?想至此丁儀靈光一現(xiàn)——如果“唯才是舉”的選官標(biāo)準(zhǔn)都改變了,那毛玠、崔琰奉行舊制,他們的威望不是也不復(fù)存在了嗎?

  丁儀有些吃不準(zhǔn),小心試探道:“啟稟大王,侍中和洽曾言毛公選官過于尚儉,容易讓取巧之人鉆空子,今后這一條是否要改?”

  “自當(dāng)如此!辈懿冱c了點頭。

  丁儀心頭狂喜,按捺著激動又道:“智者千慮終有一失,崔公久典選舉,雖一向慧眼公正也不免有刁猾之徒魚目混珠。前番所舉鉅鹿郡人楊訓(xùn),才能不足而媚上幸進,實在有些不如人意。”

  “哼!”曹操冷笑一聲,卻未說什么——不需要什么表態(tài),單這聲冷笑就夠了。當(dāng)初崔琰露版上奏立世子之事,這口怨氣曹操還沒忘呢。

  何夔躬身辭駕;丁儀也跟了出來,退出大殿后終于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失聲而笑——太完美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毛玠、崔琰這倆老兒沒有什么時候比現(xiàn)在更薄弱了,扳倒他們?yōu)榕R淄侯清障的時機終于等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