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之失之
曹操初戰(zhàn)不利,將大軍屯于長江北岸的烏林,周瑜則屯駐于南岸的赤壁,自此隔江對峙。一連半個多月,曹操沒有主動出擊,周瑜也毫無反應(yīng)。匯集近二十萬大軍的長江,竟然波瀾不驚毫無殺意,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就連兩軍的巡江船迎頭撞見,也僅是遠(yuǎn)遠(yuǎn)放些空箭,然后互不相擾各行其是。
戰(zhàn)事之所以僵持是因?yàn)殡p方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曹軍雖眾卻不及周瑜所部精銳,先前的一仗已讓曹操看得很清楚,一味死纏硬打死傷太大,也未必能取得最終勝利。反觀周瑜一方,雖善長水戰(zhàn),但兵力懸殊,若拼全力孤注一擲,只要稍有閃失,江東六郡便會毀于一旦。最后雙方心有靈犀般選擇了相同的策略——按兵不動等待時機(jī)。
但這種對峙是不公平的,因?yàn)檫@不僅是毅力的對決,更是兩個陣營整體實(shí)力的比拼。打仗打的是糧草資財,曹操背后有廣袤的中原、河北之地,以半個天下之力供養(yǎng)一支十幾萬的軍隊(duì),綽綽有余。周瑜憑借的只有江東六郡,而且時局不寧,山越造反,投降派甚囂塵上,周瑜在前方御敵,孫權(quán)也在后方頂壓力,內(nèi)外交困能支撐多久?況且曹操手中還有一支游弋于僵持之外的部隊(duì),屯駐在襄陽附近的于禁、張遼等七軍總兵力將近四萬,他們還沒投入戰(zhàn)斗呢。
勝利的天平始終傾向于曹軍,曹操個人感覺也非一般的好,而是大好特好。他每日除了巡視水旱營寨,還要閱覽后方的奏報,即便如此,總能抽出工夫與兒子們暢談國事。曹營宿將掌管陸營,荊州諸將保守水寨,也替他分擔(dān)了不少工作?傊谒磥恚@場仗已無需過多費(fèi)心,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
這日軍中又有喜事,曹操命蔡瑁在襄陽招攬名士,畢竟蔡氏名門望族有面子,不到兩個月時間,竟請出了十幾位羈旅之士,都是當(dāng)初不肯屈仕劉表之人。曹操命荀攸、蒯越率領(lǐng)眾掾?qū)俪鰻I迎接,在中軍帳會見眾人。他見了這些人自然高興,但最高興的還是蔡瑁能為他所用,拉著老朋友的手半天不撒開。抬眼遍視眾人,年長者端正素雅,年少者英姿颯爽,個個都似胸懷錦繡?煽粗粗渲杏幸蝗藚s格外吸引了曹操的眼球。
此人丑得出奇,生了張又長又圓的冬瓜臉,紫微微的臉膛;寬腦門,塌鼻梁,左眉高右眉低,一雙三角眼,眼窩底下還有顆淚痣,地包天的下巴,胡子倒是不少,可偏偏橫著長;個頭本來不矮,前雞胸后羅鍋,還是水蛇腰,稍微有點(diǎn)兒羅圈腿,卻長了雙內(nèi)八字腳,真不曉得他怎么走路的。
“德珪,這位是……”曹操沒好意思說出口——我叫你幫我招賢納士,你怎么給我找個丑鬼來?
蔡瑁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jīng)道:“此公姓和名洽,表字陽士!
“他就是汝南和陽士?”曹營掾?qū)俳活^接耳,都不敢相信。
曹操當(dāng)然聽說過這個人,曾被許劭“膽評”夸贊,當(dāng)年何進(jìn)幾度征辟都不出仕,袁紹也曾拉攏,人家就在荊州閑居。人道聞名不如見面,這位卻見面不如聞名,原來這幅尊容,曹操愣了半晌才客氣道:“久仰久仰!
和洽似乎被別人議論慣了,回了一揖,環(huán)顧曹營掾?qū)伲瑵M不在乎道:“諸位可是嘲笑在下相貌丑陋?”
“不敢不敢!睏钚扌呛酋饬顺鰜恚跋嗝勃(dú)特之人大都有奇異之才。昔黃帝龍顏,帝嚳駢齒,堯眉八彩,舜目重瞳,文王四乳,周公背僂,重耳仳脅,這些容貌古怪者除了明君就是名相,又有什么不好?”
曹操聞聽這話頗感愜意,楊修此舉雖為寒暄,卻透著廣聞多知的才識,既給曹營長了臉,也叫這些自命清高之人不敢小覷。哪知和洽那張丑臉擠弄了幾下,坦言道:“先生所言皆民間所傳,他們?nèi)粽骈L成那樣就不是人了!《論衡》有云‘火不苦熱,水不痛寒,其性自然也!疫@相貌也是其性自然,沒辦法的事。已經(jīng)長成這模樣,還在乎別人笑話?《易》曰‘否極泰來’,恐怕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吧!闭f罷臉龐又?jǐn)D弄幾下——原來這是笑,可比哭都難看。
“人不可貌相,不識無鹽之美為無心也。”曹操察覺到了,此人出口成章,盛名之下無有虛士,正想親自討教他幾句,和洽卻搶先開了口:“丞相,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您請教!
“不敢當(dāng)!辈懿偾浦@幅認(rèn)真的丑樣子,反倒不敢輕視。
和洽緩緩道:“丞相奉天子而討不臣,攜王師南征,想那劉景升父子皆才疏少謀之人,不諳軍務(wù)不識天道,歸命已屬幸然!闭f至此,話風(fēng)一轉(zhuǎn),“但荊襄之民未聞王師尚耕稼自安,聞王師既至,反爭相逃竄,幾成亂世流民。劉備鄙陋之士,客居荊州,南遁之際從者十萬,牽家?guī)Э诜隼蠑y幼。至長坂之?dāng),劉備雖破,然傷及無辜近萬,父子相擁坐泣于地,夫妻掩埋哀號動天。古人云‘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喽鞯录瓤蓾杉拔业任⒛┲,何不能得荊州之人心,使其奔走蒙難?”
此問一出,帳內(nèi)靜得落針可聞——這不是當(dāng)面揭短嗎?
曹操被問得無言以對,不過可能是因?yàn)楹颓㈤L得丑,他竟破天荒沒有發(fā)怒,僅是心下暗想:這些隱居荊州之人看來也不怎么好打交道,需給他們些顏色瞧瞧,不能叫他們小覷了。
正思量應(yīng)對之詞,一旁楊修卻替曹操答道:“劉表為政之日每每詆毀朝廷,一者荊州百姓苦屯田,二者懼屠城之難,皆道聽途說口耳相傳,加之劉備狼子野心,扇風(fēng)蠱惑,其實(shí)朝廷王師豈會真的行此不義之事?不過是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和洽又猙獰地“笑”了兩聲,沒在是否屬實(shí)的問題上鉆牛角尖,反而道:“是非真假在下不知。然而無風(fēng)不起浪,既有此風(fēng)言,恐怕非朝廷之福!
“古時有傳言‘楚王好細(xì)腰,宮中多餓死’,此事諸子書中多有提及。荀子云‘楚王好細(xì)腰,故朝有餓人!搅隧n非那里又說‘楚靈王好細(xì)腰,而國中多餓人!铀愿(xì)致‘楚靈王好士細(xì)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jié),脅息然后帶,扶墻然后起。’說得有模有樣的!睏钚拶┵┒,竟將諸子百家的章句一字不錯背出來,“諸位請想,楚靈王喜歡的不過是細(xì)腰宮女,與朝臣、國人何干?就連先賢諸子都道聽途說,何況那些目不識丁的百姓呢?”
楊修這番話竟把和洽頂了回去,曹操心里甚是滋潤——先前聽他解曹娥碑文只當(dāng)他有些小才,現(xiàn)今看來與其父大有不同,不僅學(xué)問好,還頗識時務(wù),這小子可以予以重用。
和洽雖不再言,心下卻道:屠城之無論事大小必有之,屯田五五分稅也是實(shí)情,天下亂而用重典,將來這些法令遲早要廢除。固然劉玄德是個包藏禍心之徒,然曹孟德亦為苛政嚴(yán)厲之主,此二人勢不同耳,卻無優(yōu)劣可辨。真正受苦的只是無知、無辜的百姓。今后我效力曹營定要為諍諫之臣,以匡此人之過……
蔡瑁似乎是想緩解這僵持的氣氛,又引薦另一位,乃長沙郡人,桓階桓伯緒,曹操未聞此人有什么名氣。一旁蒯越卻道:“桓先生便是當(dāng)年游說長沙太守張羨起兵之人!
曹操聽罷連忙整理衣冠深深作揖:“原來是助我官渡得勝之人!惫俣芍畱(zhàn)劉表本與袁紹串通,計劃在兩軍僵持之際興兵襲曹操于后?申P(guān)鍵時刻桓階鼓動當(dāng)時的長沙太守張羨造反,劉表急于平叛耽誤了與袁紹的約定,才使曹操專心北顧最終得勝。因而桓階雖不在曹營,卻為曹操立過大功。
桓階不敢自居:“昔齊桓攘夷戎以尊周,晉文逐叔帶以納王。袁氏與朝廷為敵,而劉表應(yīng)之,此乃取禍之道。在下所為其實(shí)是為荊州百姓,非獨(dú)為丞相也!
曹操連連點(diǎn)頭——這人坦白直言,也可堪一用。
蔡瑁又逐個引薦其他人,有經(jīng)學(xué)之士隗禧隗子牙,先朝河?xùn)|太守韓術(shù)之子韓暨韓公至,曾在西京任尚書的趙戩趙叔茂,先朝大將軍竇武的孫子竇輔,以及與諸葛亮交好的石韜石廣元、孟建孟公威兩個年輕后生;還有一位復(fù)姓司馬名芝,字子華,河內(nèi)溫縣司馬氏一族,算起來還是司馬朗、司馬懿的族兄呢。
曹操擁彗折節(jié)一并禮遇,長者辟為掾?qū),少者充任令史;正寒暄間又發(fā)現(xiàn)一位皂衣之士始終隱在人群最后,別人有說有笑他卻一個勁后躲,曹操左看他便右閃,右看他又左閃,半天連正臉都沒露,活像捉迷藏。不過即便如此,曹操還是猜到了此人:“梁尚書!選部尚書梁孟皇,是您老人家嗎?”
這回躲不成了,梁鵠老老實(shí)實(shí)鉆出來:“參見丞相大人,小可乃一避難之人,早已不是尚書。當(dāng)年之事還請您老見諒……”說罷連連屈身,不知作了多少個揖。
眾人聽他以近七十高齡自稱“小可”都不禁發(fā)笑。其實(shí)梁鵠真不是什么德行人物,他任選部尚書不能公正選才,當(dāng)涼州刺史也搞得一團(tuán)糟,只因書法杰出才得先朝靈帝寵信,與鴻都門出身的賈護(hù)、江覽、任芝等佞臣屬同類人物。
曹操未見梁鵠之先還有幾分恨意,此刻見他容貌滄桑,哆哆嗦嗦,全無昔日皇帝寵臣的傲氣,既可憐又解氣,故意拿他開心:“梁尚書,咱們是老相識了,若非你當(dāng)年拒我于門外,焉有今日朝廷宰輔之位?多謝多謝!”
梁鵠哪敢領(lǐng)受?越發(fā)點(diǎn)頭哈腰:“小可有眼不識泰山,當(dāng)初得罪丞相,若您老不咎,小可愿以筆墨贖罪效力!
楊修覺他一把年紀(jì)寡廉少恥,故意取笑:“您老人家當(dāng)年給天子寫字,后來給劉表寫字,如今又要給丞相寫字,您就真以為您的字無人可及嗎?”
梁鵠見出來個年輕人,不知什么底細(xì),也不敢得罪,卻笑道:“這位先生見教的是,小可這兩筆也是平平。不過當(dāng)今自詡善篆之人多不明其道。這篆字之始因于鳥雀之跡,由倉頡化作文字,故頓筆之處當(dāng)如雀伏,舒展之處猶如振翅。延頸協(xié)翼,勢似凌云,不方不圓,若行若飛……”帳內(nèi)不乏靠筆桿吃飯的人,聽他這番解析知是高手經(jīng)驗(yàn)之談,無不欣然頷首。這老兒人品再差,他的書法造詣卻不能不服。
這也觸了曹操癢處,此人固然可恨,但畢竟事過幾十年了,蔡瑁都不難為他,曹操又豈能肚量狹?況且他的篆字實(shí)是世間無雙,莫說先朝靈帝,曹操也欣賞,想至此連連點(diǎn)頭:“你既自愿以筆墨效力,就留在我營中充任假司馬吧!
荀攸、楊修等皆感驚訝,中軍假司馬乃是要職,比尋常掾?qū)俚匚贿高,圖的不過是好字,何必委以這么高的職位?他們不知曹操另有所思,既饒了梁鴻,就要讓天下都知道自己有多寬宏,他早做了改朝換代的計劃,還要在鄴城修建宮殿,將來那些匾額也指望梁鵠揮毫潑墨呢。
一同來的人沒料到這老貨竟得了頭彩,紛紛道賀,言語中多有嘲弄之意;梁鵠也不惱,逆來順受只當(dāng)好話聽,還連連道謝,點(diǎn)頭哈腰更似個彎鉤大蝦,倒叫眾人無可奈何,暗暗佩服這“臉皮功夫”。
曹操環(huán)視這般人,甚是不悅,他招攬荊州隱居之士,既是要彰顯自己得荊州人心,更希望他們?yōu)榧核谩?蛇@些人竟對他的處置頗多微詞,至今還擺不清曹操與朝廷孰輕孰重,若不給他們點(diǎn)兒下馬威,日后難免再出孔融那樣的人:“老夫正要巡視營寨,諸位既然來到軍中,不妨陪我同往!
這就叫以軍勢相嚇。
和洽、桓階等都明白他用意,卻也不好推辭,只得談笑相隨。平日巡寨不過在江邊轉(zhuǎn)轉(zhuǎn),今天特意領(lǐng)他們繞了一大圈,先是叫他們看了曹軍的營寨、輜重,又登上臨江戰(zhàn)船,眺望水軍陣容。
波浪滔滔的大江上,數(shù)百戰(zhàn)船星羅密布,桅帆若層云疊嶂一般,這陣勢確實(shí)駭人;不過細(xì)看之下就發(fā)現(xiàn)問題了——戰(zhàn)船倒是一流的,所部陣勢也是細(xì)心籌劃的,可船上的士卒卻不怎么精神。自從南下入江以來,北軍暈船和水土不服的問題始終難以解決,經(jīng)過部署派到船上的士兵就不能隨便移動了,需視戰(zhàn)船如營寨,無論行動坐臥都在船上。這半個月熬下來,可把這幫北方佬害苦了,一個個臉色煞白五官不正,有的駐著兵刃歪歪扭扭立在舷邊,有的癱坐船板微闔二目忍著眩暈。大船的人還算不錯,那些小船更沒法看了,波浪襲來船還沒怎么晃士兵就先東倒西歪,都跟喝醉了一樣。還有人一個勁往江里嘔,吐的都是綠陰陰的湯子——吃什么吐什么,肚里早倒空了,就剩下胃汁了,只要一陣涼風(fēng)吹過,所有人都哆嗦得抽筋一般。按理說見到主帥應(yīng)該大聲呼喊以示軍威,可這會兒他們看到曹操與其說是呼喊,還不如說是病怏怏的呻吟。這樣的軍隊(duì)有何威力可言?
曹操前幾日也曾到江上巡查,士兵是有些水土不服,卻沒有今天這般厲害。想不到僅數(shù)日之隔,竟發(fā)展到這般嚴(yán)重,平常將領(lǐng)匯報,他只當(dāng)是耳旁風(fēng),以為叫大伙忍忍就過去了,現(xiàn)在看來這仗簡直沒法打了。那些來歸附之人也有些尷尬,但總不能叫丞相下不來臺,和洽一改強(qiáng)硬的態(tài)度,避重就輕道:“王師果然戰(zhàn)船眾多,必能克定……”
“哇……”和洽話未說完,曹操身邊一個親兵暈得當(dāng)即作嘔,污穢之物吐得滿地都是。
“你!你……”曹操的臉都丟盡了,指著那個親兵,氣得渾身冰涼。荀攸、蒯越趕緊出列:“列位先生遠(yuǎn)道而來鞍馬勞頓,不如先為大家安排營寨,改日再談軍務(wù)!
“也好!辈懿倏偹阌辛藗臺階下,強(qiáng)作笑顏送走了諸人。待和洽等人登岸走遠(yuǎn),轉(zhuǎn)過身回手給了那個嘔吐的親兵一記耳光。不打還好,這一打那親兵暈得更厲害,伏在舷邊越發(fā)狂噴。曹操不解氣,照定那兵屁股就是一腳,硬是把他踹到了江中。那兵也不會水,在水里上下?lián)潋v連呼救命——大伙眼睜睜看著,哪個敢去撈?
蔡瑁、楊修沒有走,就默默站在他身邊。蔡瑁勸諫道:“北人水土不服,暈船乃是常理,你又何必因此動怒?請饒恕此人!
“哼!不給我爭氣,撈上來吧!辈惕Uf情,曹操還算給面子,“我非是為顏面有失,今我軍雖眾,倘戰(zhàn)力有虧不能御敵,恐被周瑜趁虛而入。你久在江漢典軍,可有應(yīng)對風(fēng)浪之策?”
“有倒是有,不過……”蔡瑁欲言又止。
“但言無妨!”
“沒有戰(zhàn)事之時,每逢冬季常以鐵索連船以保穩(wěn)固。大艦五艘一排,小船十艘一列,用鎖鏈鉚釘固定,如此渾然一體,非但不受風(fēng)浪顛簸,馬匹也可行于其上……”
“好!辈懿俨坏人f完就要傳令,“這就命全軍打造鐵索!
“且慢!辈惕S值,“凡事有利有弊,此法雖避風(fēng)浪,卻有一短處。戰(zhàn)船連結(jié)之后就難以急速縱橫,若敵人以火攻之法來襲,恐所有船只將無遺類。荊州水軍也曾多次連接,但都是未有戰(zhàn)事之時,單純?yōu)榱诉^冬,從未在兩軍陣前連過戰(zhàn)船!
“火攻?”曹操呆呆想了想,卻又笑了,“我軍在北敵軍在南,嚴(yán)冬都是西北風(fēng)。周瑜若用火攻,是燒我還是燒他自己?”
蔡瑁卻不敢掉以輕心:“話雖如此,然天有不測風(fēng)云!”
曹操已拿定主意:“先連結(jié)戰(zhàn)船緩解軍士之苦,待開春之際再撤去鎖鏈以御敵軍,那時我軍也休養(yǎng)得差不多了。咱們?nèi)硕鄤荼姡m疲乏而制彼有余,傾中原之力于此相持,興許熬不到開春,周瑜就會軍心動搖不戰(zhàn)而潰,納土歸降亦未可知。你既然來到軍中,又久典水軍,這件事就由您來辦吧!
蔡瑁總覺得這想法過于樂觀了,莫說孫權(quán)、周瑜誓死相爭,就算真的大勢已去,也必有困獸之搏,真的會屈膝投降嗎?
曹操見蔡瑁滿臉凝重,卻未往戰(zhàn)事上想,以為他心懷顧慮,便道:“論陸戰(zhàn)你不如我,論治理水軍我不如你。你不必多慮,我這就明發(fā)軍令,命你兼任水軍都督。咱們是老朋友,我不靠你還能靠誰?”
蔡瑁被他這話說得心頭熱乎乎的,卻嘆息道:“我可不敢覬覦都督之位,不過會盡力而為的……”說罷他回首望著江畔,被一種難言的感覺所糾纏——自己與曹操之間究竟有沒有昔日的友情,或者單純是主臣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真真假假,這樣的話又有幾分能當(dāng)真呢?
他還在暗暗思忖,曹操已悄然改變話題:“賢弟曾言司馬徽、龐德公二位先生,為何不見他們前來?”
“司馬公、龐德公名望甚高,我也曾親往拜謁,不過二人已攜家眷遷離,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曹操明白,這是不愿做官故意躲了,“那崔州平呢?他是元平之弟,總不會也躲著我吧?”
還真讓曹操言中了,蔡瑁掏出個錦囊:“險些忘卻!州平賢弟也已離開荊州,我差人尋訪,鄉(xiāng)里也說不清他去哪兒了。不過他在空室之中留下個錦囊,是給你的!
“給我的?”曹操莫名其妙接過一看,囊上果然寫著“漢丞相曹公孟德親啟”幾個字,囊口是封死的,蔡瑁未敢輕啟。他連忙拆開,原來里面塞著團(tuán)麻布,工工整整寫了行字,是一首鄉(xiāng)間民謠: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
“咒我兵。靠蓯!”曹操隨手將其擲于江中,“若不看在他兄長的面上,定要將他捉拿問罪。這幫清高之士忒刻薄,難道天下之大就缺了他們不成?前年征戰(zhàn)烏丸有一田疇,我三番兩次奏表加封他都不理,如今這幾個也是一路貨色。我算看透了,這些人都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堯舜之世尚有巢父、許由在野,從今以后不必理會這些人,叫他們獨(dú)自清高去吧!”
蔡瑁見剛才還軟語溫存的曹操一霎時目露兇光,心下不禁一顫,把頭壓得低低的。這時半天未言的楊修忍不住插了話:“我倒還想向主公推薦一人,就是此番益州劉璋遣來的使者張松。那日我在后營遇到他,閑談了幾句,此人見識不俗。想來他滯留軍中已半月有余,丞相何不抽空見見他?”
曹操冷笑:“半月之中豈能無暇?實(shí)是老夫根本就不想見。劉璋十余年不與朝廷通信,如今一派使者便接二連三沒完沒了,我若待之太厚勢必得寸進(jìn)尺!昔日陰夔朝覲之時就曾有約,益州供奉賦稅遣兵服役。這兩年他不過是拿些蜀錦敷衍,說好了派兵,卻弄來幾百叟蠻充數(shù)。我若再加禮遇,他還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嗎?這世上有的人就是不識好歹,你越理睬他越壞!”
楊修自不敢反駁這番“大道理”,卻道:“張松不過是個辦事的,何必為難他呢?況且此人有才,又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倘若留于帳下也是一樁好事!
曹操雖未正式接見張松,卻在幾次巡營時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此人生得五短身材相貌猥瑣,差不多能與和洽一分高下,可是卻沒有和洽那么高的名望。如此尋常小吏車載斗量,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因而道:“天下之士多矣,今日我又得十余位,若留劉璋帳下之徒豈不為天下人恥笑?我也不為難他,早早打發(fā)他走。回頭你轉(zhuǎn)告主簿一聲,叫他查查郡縣官冊,好歹給他個郡縣之職就罷了!比绱肃嵵氐耐扑]竟被他三言兩語就打發(fā)了,搞得楊修哭笑不得……
曹操未對張松加以禮遇,把封官之事推給主薄溫恢,溫恢事務(wù)甚多也沒詳查益州官員的名冊,只是與其他掾?qū)偕塘苛艘幌。因(yàn)榍胺嬷輳氖聫埫C入京覲見被晉升為廣漢太守,張松是張肅的弟弟,考慮到弟弟的官職不宜高過兄長,最終寫下冊文,任命張松為益州永昌郡轄下比蘇縣的縣令,就此草草了事。比蘇縣乃是蜀中產(chǎn)鹽之地,還算是富庶,在曹操看來,對于張松這等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而言,就算是美差啦。
哪知當(dāng)這位張松先生拿到任命書后,不禁目瞪口呆——莫看他是張肅之弟,卻頗得劉璋重用,官拜益州別駕,相當(dāng)于副刺史,這職位雖不是朝廷任命,在蜀
中也算有頭臉的人物。可現(xiàn)在曹操卻無緣無故把這位益州的第二長官貶為小小縣令。
張松苦等半月竟換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也搞不清哪里得罪曹操了,又不敢多問,只得帶著任命離開曹營;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窩火,最后一氣之下把冊文扯得稀爛扔到長江之中。
曹操根本沒意識到,這件小事的影響絲毫不遜于戰(zhàn)場成敗,正是這個不經(jīng)意的小失誤最終致使自己抱憾終身!
惡疾流散
為了緩解北方士卒不適暈船,曹軍打造鐵索將大部分戰(zhàn)船鎖連,避免風(fēng)浪顛簸?墒乔闆r并沒有像曹操預(yù)想的那樣轉(zhuǎn)好,反而愈加嚴(yán)重,進(jìn)入冬月以后,士兵大面積病倒。荊州之兵尚好,北方兵不適者十有三四,而且人數(shù)每天都在增加,甚至連一些旱寨的士兵也感染了,所有人感覺趨于一致,發(fā)熱、乏力、食欲不振,曹操隱約感到這似乎不是單純的水土不服,而汝南太守滿寵、揚(yáng)州別駕蔣濟(jì)的到來更確定了這一想法……
“什么?傷寒!”曹操額角處滲出一陣?yán)浜埂?br />
蔣濟(jì)滿臉嚴(yán)肅:“今冬時令不佳,江漢之地惡疾縱橫,非但荊州之地,淮南、廬江等地也在鬧傷寒。半月前劉使君出外視察河工,回來后也發(fā)熱不止!彼浴皠⑹咕笔菗P(yáng)州刺史劉馥,擴(kuò)建合肥城,興修芍陂等水利工程,深得曹操器重,想不到連這個州長官都感染了重病。
滿寵也嗟嘆不已:“汝南也有百姓感染此病。有些屯民苦于疾病,無力耕稼逃離屯田。汝南出了個土匪名叫張赤,專門招攬流民作亂,已在桃山聚眾五千余戶,如今李通將軍正忙于戡亂!
曹操越發(fā)不敢怠慢,親自領(lǐng)他們到江邊,查看了幾個染病之人,所有癥狀都與淮南、汝南爆發(fā)的傷寒一樣,看來確實(shí)是地域甚廣的大瘟疫。天下戰(zhàn)亂瘟疫并不罕見,可多在春夏,唯傷寒易發(fā)于立冬之后,因天氣驟變食水不佳所致,感染者大半體虛羸弱。行伍之士身體強(qiáng)壯本不易罹患此疾,可北兵南來水土不服暈船不適,將士體質(zhì)普遍衰弱,感染傷寒就不稀奇了。軍隊(duì)被瘟疫糾纏是非常可怕的,何況現(xiàn)在十幾萬人擠在江邊,萬一這場病蔓延開來,不但影響戰(zhàn)斗力,軍心都會動搖。
滿寵蹙眉半晌忽然想起一人:“丞相,何不令華佗先生診治一些病人,開出藥方廣為施用?”
曹操自嘲般一陣苦笑:“華佗……已被我處死了!
滿寵還不知這件事,驚得目瞪口呆。蔣濟(jì)又道:“華佗雖死,還有張機(jī),此人著《傷寒雜病論》,最是精通此道,何不從長沙把他調(diào)來?”
曹操愈加搖頭:“張仲景已被我逐離郡守之位,流于民間!
兩位名冠當(dāng)世的岐黃妙手竟都遭此不公對待,蔣濟(jì)與滿寵面面相覷,實(shí)不知曹操怎么搞成這樣的,只得安慰道:“逐離郡府倒也無妨,可派人尋訪。而且荊州還有他的醫(yī)書流傳,不妨叫其他醫(yī)官多加研讀揣摩,為士卒施救!
也只能如此了,曹操發(fā)下命令,把所有染病之人盡數(shù)調(diào)回旱寨,另換步軍士卒填補(bǔ)空缺,各部負(fù)責(zé)的將領(lǐng)更換成荊州之人——固然荊州將領(lǐng)善水戰(zhàn),畢竟新近歸附人心未定,用他們統(tǒng)兵并非上策,所以除了蔡瑁、文聘、張允等輩,其他人基本擔(dān)任副職。
忙碌的調(diào)動開始了,病情較輕的人晃晃悠悠拄著兵刃,病重的都是連滾帶爬下船,還有幾十人連著數(shù)日湯米不進(jìn),根本救不活了,干脆直接抬到后營等死。曹操眼看這般光景,心下不免彷徨,但仗還要繼續(xù)打下去。在他看來己方雖然疲弱,但畢竟人多勢眾,制敵綽綽有余,周瑜的實(shí)力不足以長久相持,熬過這陣子必會有轉(zhuǎn)機(jī)。
往來嘈雜間,曹丕、曹植擠了過來:“父親,沖兒病了!
“什么!”數(shù)千軍士染病都不及這句話對曹操的觸動大。
曹植惶恐道:“弟弟昨晚出去耍鬧受了點(diǎn)涼,今早頭上就有些發(fā)熱,飯都沒吃!
曹操聽說心頭肉染病,這邊的將士都不顧了,連忙跑去看兒子。曹沖與幾個兄弟合住在一頂牛皮帳,這會兒里面黑壓壓站滿了人,除了醫(yī)官、仆僮,連中軍幾位將佐都來了。曹操一見更緊張了,推開人群擠到兒子榻邊——卻見曹沖沒有病臥,只是盤腿坐著,粉嘟嘟的小臉是比平日稍微蒼白了些。
“父親……”曹沖想要行禮,卻被曹操按住,伸手在他額頭上摸了摸,果然有些發(fā)燙,看精神也不及平日那般活潑。曹沖頗為曉事:“父親無需擔(dān)心,孩兒沒什么大病,是大家太過擔(dān)心了!北娙寺犓@么說,都不禁往后閃了閃身——這孩子的病確實(shí)看起來不重,但誰不知他是曹操命根子,倘有一差二錯,中軍之人誰負(fù)得起責(zé)任?有事沒事也得來看看。
曹操也松了口氣,見榻邊放著一碗米羹,動都沒動過,拿起來要喂給兒子吃。曹沖強(qiáng)打精神伸手搶過:“罪過罪過,孩兒豈敢勞父親動手!闭f罷端起碗來大口往嘴里送,三兩下就吃個精光,還舔了舔嘴唇。其實(shí)此刻即便山珍海味到口中也味同嚼蠟,這孩子平素仁孝,故意做出吃得香甜的樣子,讓父親安心。
可曹操豈能安心?兒子們住的這頂軍帳暖烘烘,庖人所供飲食也比別處精細(xì),即便如此都會生病,那外面的將士呢?想至此他發(fā)了話:“疫情嚴(yán)重,無干軍務(wù)之人不宜久留。沖兒、林兒年紀(jì)都小,得趕緊啟程離開。我看江陵、襄陽也未必保險,不如回譙縣暫時安頓!
聽說回譙縣,一旁侍立的老將曹瑜主動請纓:“是我護(hù)送公子們來的,還由我送他們回去!
這曹瑜論起來是曹操遠(yuǎn)房族叔,為人倒挺厚道,卻沒什么本事,麾下之兵基本是譙縣鄉(xiāng)勇,官不小卻沒怎么打過仗,如今不太平,萬一敵人有兵馬游弋江畔,遇上不是鬧著玩的,憑這位叔叔的本事,可不怎么可靠。曹操委婉道:“那就辛苦您老了。不過此去路遠(yuǎn),我怕您照應(yīng)不過來,叫仲康、伯仁他們領(lǐng)些兵一同去吧。”論忠勇有許褚,論親近有女婿夏侯尚,有這兩人陪同曹操才放心。
曹植在后面訕訕道:“軍中還有不少尊貴之人,似宋仲子、邯鄲淳幾位老先生。是不是也一并把他們送走!
“嗯!我兒想得周全!
“那孩兒也愿請令,照顧幾位老先生回轉(zhuǎn)譙縣!辈苤舱f是要去保護(hù),其實(shí)他附庸風(fēng)雅,更多是想找機(jī)會多與他們盤桓盤桓。
曹操自然瞧得出他這點(diǎn)心思,卻沒有戳破,只道:“也好,這一路也要多多照顧你弟弟!
曹沖本人卻不太樂意,小手攥著父親的大手:“父親不是說好了帶孩兒一起馳騁破敵嗎?”
曹操捋著兒子的發(fā)髻緩緩道:“傻小子,難道還真指望你上陣,你既然跟為父出來,平平安安回去才是最重要的……”說到此處曹操似乎感到一陣不祥,不知為何他想起了戰(zhàn)死宛城的曹昂,當(dāng)年他何等器重曹昂,若有嫡長子在,恐怕也不會輪到曹沖了;可是一次出征就斷送了佳兒的性命,或許是因?yàn)橛袘K痛記憶,曹操竟莫名其妙地預(yù)感自己會失去曹沖,甚至恍惚看到這弱小軀體躺在棺槨中……想至此他用力搖了搖頭,再不容兒子多說:“我意已決,你現(xiàn)在就啟程,回到家鄉(xiāng)安心養(yǎng)病。”
曹沖撇了撇小嘴:“可是……”
曹操一臉堅決,甚至有些嚴(yán)厲:“你若孝順為父,就該聽從為父之言。該是你的永遠(yuǎn)是你的,你只管去吧!”
曹丕、曹植都低下了頭——“該是你的永遠(yuǎn)是你的”,這話到底說給誰聽?
可能剛才那可怖的幻象還縈繞在曹操心頭,他說完這番話便起身離開了。曹沖再聰明也是個孩子,竟然還念叨著隨父破敵。可是如今連曹操自己都有些不安了,傷寒可能會繼續(xù)蔓延,照這勢頭發(fā)展下去原本勝券在握的戰(zhàn)斗可能變得格外艱難,沒想到誅殺華佗、驅(qū)逐張機(jī)也成了失算。當(dāng)著眾人他不肯承認(rèn),但心里已開始自疑——兵進(jìn)長江震懾江東,這一步難道走錯了?他悄悄佇立在轅門,心頭漸漸被不安侵?jǐn)_。
但就在這時,中領(lǐng)軍史渙與中軍校尉鄧展興沖沖出現(xiàn)在他面前:“啟稟主公,我等有要事稟奏。”
曹操還糾結(jié)在不安中,只隨口道了聲:“說!”
史渙神神秘秘湊到他耳畔:“有個漁夫打扮的人投至軍中,自稱是江東老將黃蓋的使者!
“密使?”曹操黯淡的眼神又閃亮起來。
“我二人沒敢聲張,悄悄把他領(lǐng)到大帳里。他說江東軍心有變,黃蓋欲暗中投降我軍,還聲稱有一封書信,要親手交給您。未知是否有詐,如何處置請您示下!
“哼,”曹操又露出了笑意,“我要親自見見這個人,去把軍師也叫來。”
或許史渙說到一半時曹操已經(jīng)相信了,他的潛意識告訴自己:“我不會錯!隔江對峙是對的,江東果然支持不住了!弊怨俣芍畱(zhàn)以來,他沒在戰(zhàn)場上犯過錯誤,也絕不會認(rèn)為自己有錯。柳城之戰(zhàn)幾乎所有人都反對,他一意孤行不還是做對了嗎?他是受天命庇護(hù)的人,每當(dāng)危難之際總會有轉(zhuǎn)機(jī),官渡時是這樣,鄴城之戰(zhàn)是這樣,柳城之戰(zhàn)還是這樣,如今一樣會有機(jī)會出現(xiàn)。
曹操已把方才的那點(diǎn)兒自疑看作是杞人憂天,他反復(fù)告訴自己:曹某是不會錯的!
密使獻(xiàn)書
曹操、荀攸親眼看到這位使者時都有點(diǎn)兒泄氣——此人哪像將軍的心腹親兵,就是個普通的老漁翁?茨昙o(jì)恐怕快七十歲了,一張狹長的瘦臉,臉上皺紋跟核桃皮似的,留著耷拉到前胸的山羊胡;頭戴破斗笠,身披破蓑衣,腰系一條草繩,腳下跛著草鞋。當(dāng)朝丞相和大軍師走進(jìn)軍帳時,這位老人家一沒作揖二沒磕頭,坐在杌凳上瞇著眼睛迷迷糊糊睡著了。也真難為他一把年紀(jì),竟能獨(dú)自劃船過江,想必累得不輕。
“醒醒!不瞅瞅這是什么地方?”史渙想笑不敢笑,抬起腳輕輕把他踢醒——?dú)q數(shù)太大,踢都不忍使勁踢。
“嗯……”老頭緩緩睜開眼,張著嘴愣了半天,這才扔下斗笠跪倒施禮,“小的拜見幾位大人。”
這么個老頭,真會是黃蓋的使者?曹操不禁皺眉:“起來說!
“諾!崩项^答應(yīng)得響亮,一跪一起挺利索,倒像個當(dāng)兵的。
曹操落座,仔仔細(xì)細(xì)打量半天才問:“你果真是黃蓋派來的使者?”
老頭耷拉著的眉毛微微一抬:“我一把年紀(jì)還能信口胡言?”
荀攸耳聰目明:“聽你口音不似吳地之人。”
“回大人的話,小的是荊州零陵人,不到二十投到黃家,給我家將軍當(dāng)了四十年親兵。不瞞您說,人前我叫他一聲將軍,人后他還得叫我一聲老哥哥呢!”他一邊說一邊手捋銀髯,頗有得意之色。
這倒很有可能,為將之家都有幾個老軍,作為私人部曲跟著主子出生入死半輩子,卻沒有出眾本事提拔不上去,便放在身邊養(yǎng)到老,實(shí)際上跟家奴差不多。黃蓋是零陵人,他的老軍自然也屬本鄉(xiāng)本土,曹操幕府也有這樣的老軍,全是譙縣老鄉(xiāng)。史渙一旁耳語道:“剛才我問他江東的一些事情,他倒是都說得上來,不像是假的!
曹操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兩方交兵多有曖昧,你家將軍差你前來所為何事?”
老軍又跪下了:“將軍特命小的來請降!
荀攸機(jī)警地笑道:“江東無人了么?為何差你這遲暮之人前來?”
“實(shí)不相瞞,此番請降特為我家將軍,非干周瑜之事。赤壁軍寨來往巡哨甚多,江上也有赤馬,若非老朽這等人扮作漁翁,士兵不甚在意,豈能渡到江北?”
這道理也通,曹操又問:“空口無憑,可有你家將軍書信?”
“有!不過……”老軍眼中閃過一絲狐疑,“不過此事干系重大,我得見了曹丞相才能拿出來!
“老夫就是曹操!
“啊?真的?”老軍還不相信。
史渙喝道:“什么真的假的,這就是當(dāng)朝曹丞相!”
老軍趕忙二次跪倒,這回趴在地上直哆嗦:“哎喲喲,冒犯了。周瑜常說丞相是兇悍之人,今日一見原來也這么慈眉善目的,真似個坐殿治民的好官!
史渙、鄧展皆掩口而笑——沒錯了,肯定是個老兵油子。這馬屁拍得爐火純青,不留痕跡。
曹操也笑了:“休要多言,把書信拿來。”
“諾。”老軍答應(yīng)一聲,既不掏袖口,也不摸胸襟,先把整件蓑衣卸了,接著又脫袍子,再脫里面麻衣,眼瞅著都露出瘦骨嶙峋的肋條了,還往下解腰帶。鄧展手按佩劍在一旁瞪著,生怕這位是什么隱居的老劍俠,暗藏利刃來充刺客。哪知他身上別說兵刃,鐵器都沒有一件,褪下中衣,就在老皮皺皺的大腿上纏著一段綁腿。老軍顫顫巍巍把綁腿解開,繞了半天才從里面抽出一份薄薄的帛書——綁在身上一來士兵不易搜到,二來擺渡之時也不至于掉到江里。
鄧展接過帛書不敢擅閱,雙手遞給曹操。曹操側(cè)著身子與荀攸一同觀看。這信字跡還算清楚,就是有些潮,還有股汗味呢。上寫著:
蓋受孫氏厚恩,常為將帥,見遇不薄。然顧天下事有大勢,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以當(dāng)中國百萬之眾,眾寡不敵,海內(nèi)所共見也。東方將吏,無有愚智,皆知其不可,惟周瑜、魯肅偏懷淺戇,意未解耳。今日歸命,是其實(shí)計。瑜所督領(lǐng),自易摧破。交鋒之日,蓋為前部,當(dāng)因事變化,效命在近。
曹操捧在掌中,翻來覆去默念了好幾遍,回手遞與史渙,低聲囑咐:“尋尋軍中有沒有識得黃蓋筆跡的人,好好辨認(rèn)一下。”說罷猛然扭頭一拍帥案,佯怒道:“大膽!此分明是黃蓋老叟詐降之計,想要從中取事,憑你這老兒也敢蒙騙我?”
老軍顧不上穿衣服,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冤枉啊!小的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騙您,我家將軍確實(shí)誠心歸附,我親眼看著他寫的……不過,他、他寫的什么。俊边@老軍根本不識字。
“寫的什么你不必知道!避髫湫Φ,“我倒要問問,你家將軍侍奉孫氏幾位主公?”
“先從孫破虜,后隨孫討逆,如今孫仲謀已是孫氏第二代,第三位主子!
“是啊,黃蓋為孫氏兩代驅(qū)馳,效命三任主公,如此親信豈能懷有疑心?不是詐降又是什么?”荀攸問到癥結(jié)上。
老軍嘆了口氣:“干脆對您實(shí)話實(shí)說吧。我家將軍也算孫氏老臣,斷不會輕易背主,可這實(shí)在是逼出來的,沒辦法呀……”
“其中有何隱情?”曹操、荀攸都不錯眼珠盯著他,詳細(xì)辨識他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
老軍跪起來,唉聲嘆氣道:“我家將軍從年輕之時就跟隨先主,立下汗馬功勞,如今雖然官職不高,才是個都尉,可畢竟跟主公父子有感情,官大官小也就罷了。其實(shí)凡是老人都有點(diǎn)兒念舊的心,您就拿我來說吧,我是一十九歲跟隨……”
“提你自己作甚?說正經(jīng)事!”曹操蹙眉道。
“諾。本來老將軍不是江東之士,但待在江東也不錯,至少兩代主公很尊敬他老人家?墒亲詮闹荑ぁⅣ斆C一干小輩主事以來,待人頗為簡慢。此番出征本來是程老將軍與周瑜分任左右都督,可周瑜仗著與主公關(guān)系近,凡事自作主張,根本不拿老都督當(dāng)回事,就更別說我們將軍了。自樊口出兵之日,我家將軍統(tǒng)后軍,只因遲緩了兩日,就被周瑜當(dāng)眾責(zé)罵一番,魯肅那等惡人也不省事,私下里跟身邊的人念叨,什么老不死、老東西、老而無用。我們將軍都六十多了,還得聽這等閑話!您說氣人不氣人?”
荀攸未瞧出什么破綻,半信半疑道:“難道就為此等小事?”
“小事?哼!”這老君眉毛都立起來了,似乎激憤異常,“開始不過是幾句閑話,后來越來越不把幾位老將當(dāng)回事。周瑜手下那幫心腹,什么董襲、陳武、潘璋、宋謙之流,都是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他們天天喝酒吃肉,卻克扣我們幾個營的糧食。前天我去催糧,竟叫魯肅麾下親兵揪著胡子戲耍一番,這群小兔崽子!”他總忘不了自己的事,“這仗未打之先大伙心就不齊。張子布、秦文表都說不能打,吵得可兇呢,卻拗不過主公。打就打唄,還弄成這樣,軍隊(duì)往赤壁一屯,有道是……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哦!兵貴神速。如今一個月沒動靜,就算天兵天將心也散了!
這些事曹操也有風(fēng)聞,自然多信了幾分:“如今對岸形勢如何?”
“不妙啊……”老軍連連搖頭,“眼下就四萬多人,還有一萬是劉備的。這幾天不知為何,常有鬧病的,大伙議論紛紛,周瑜也沒個主意,就知道拿我們?nèi)龌!其?shí)胸中不滿的人可多呢。程老都督是北平人,韓老將軍是遼西人,張子布、秦文表出自徐州,大伙不過是買先主的面子,其實(shí)誰不想回家鄉(xiāng)?前些年朝廷征走那么多名士,弄得好多人都不想干了。孫仲謀今年二十七,周瑜三十四,魯肅三十一,剩下那幫小將更不消說,就憑他們能成什么氣候?我們營里的不少兵私下議論,說等開春天暖和了就跑,回家好好過日子,誰愿意給周瑜賣命?”
這番大兵欲摧、人心離散的話與曹操預(yù)想的完全一致,又見史渙快步進(jìn)帳,伏到耳邊道:“劉巴就是零陵人,也見過黃蓋筆跡,他說這是真的。”
“嗯!辈懿俸軡M意,“囑咐他,此事莫要聲張!
“是,末將已經(jīng)跟他說了!笔窚o在中軍辦事多年,曉得保密。
曹操先前聽老軍的話便有幾分相信,又知書信是真,十成已信了七成,轉(zhuǎn)而問道:“你家將軍說‘當(dāng)因事變化’,究竟哪一天舉事降我?”
“不好說。”老軍撇撇嘴,“這背主做竊的事兒豈能定期?倘約定好時日,事到臨頭下不得手,反倒泄露了。前天將軍寫的信,今天我才設(shè)法混過江來,盤查太嚴(yán)!
“倒也有理!辈懿俚土祟^暗暗思量。
“不過我估計也就是這十來天!崩暇值,“照目前這情勢,周瑜也過不了幾天穩(wěn)當(dāng)日子。軍心都散了,興許過幾天給塊金子就能混過關(guān)卡。我家將軍想好了,到時候那邊舉事,放火為號,您就派兵呼應(yīng)。若事有不成,干脆就來投降您。我家將軍畢竟也算有頭臉的人,他一降那邊人心更亂了。”
曹操已覺無話可說,又把降書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最后道:“也好,但愿舉事成功。既然沿路盤查多不便,你又是黃將軍信賴之人,我就不寫回書了。你轉(zhuǎn)告你家將軍,若舉事不成,渡江來降之際要在船頭插青色牙旗以為表記,以免兩軍交仗……”
“且慢!”荀攸聽他有放走之意連忙打斷,“黃蓋空口白牙不宜深信,何不留此人為質(zhì)?”
曹操卻道:“一個老兵,留他作甚?叫他回去給黃蓋捎個口訊,也好安其心!
那老兵還算伶俐:“謝丞相,我這把老骨頭還得趁天黑之前趕回去,以免將軍記掛!
“那你多辛苦吧,”曹操招呼史渙,“取些金帛給他!
老軍搖頭道:“財物就不要了。我這偌大年紀(jì),當(dāng)了一輩子兵,沒兒沒女的,離開軍營都不會過日子,有錢又往何處花?別再叫那幫小兔崽子搶了!只盼這仗早日結(jié)束,我們將軍得幾天太平日子,我也就跟著享幾天清福!
“唉……”曹操竟為這老人家感到可憐起來。
“不過……”那老軍又羞赧道,“丞相能否賞我頓飽飯吃?”
“嗯?”曹操一愣。
“這一路趕來實(shí)在是餓了,再說我們那邊不管飽,缺糧缺得厲害。您仗著地盤大糧食多,我們那屁大點(diǎn)兒地方有多少糧?還得分給劉備呢!新墾出來地
原本都是山越的,把人家趕跑了才開荒,而且干活的都是從廬江、江夏擄來的百姓,能好好給我們種地嗎?說心里話小的真不愿意回去,但為了老將軍就忍忍吧!
曹操聞聽此言更是暗喜:“史渙,帶他吃些東西,再給他件暖和衣服,去吧!”
荀攸卻道:“直奔廚下,莫要亂走!彼是心存懷疑,唯恐此人窺探軍情,更怕此人瞧見后營那一大群身染重病的士卒。
待老軍走后,曹操把降書往袖中一揣:“我早知敵人難以持久,果然不出所料。江東多濕地少糧谷,周瑜傲慢少禮不得人心,孫權(quán)帳下又多羈旅思?xì)w之士。有此三患焉能不。俊
荀攸仍不乏懷疑:“我看還是謹(jǐn)慎為妙!
“放心吧!辈懿傩赜谐芍竦溃包S蓋舉事在彼岸,與我無傷。即便是假,咱們派兵之際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倘若黃蓋假裝勢窮來投奇襲我軍,又當(dāng)如何?”
曹操反倒笑了:“此等小伎倆焉能破我大軍?即便周瑜盡發(fā)南岸兵馬,又能奈我何?”
話音未落鄧展樂呵呵進(jìn)來,荀攸又問他:“你覺黃蓋此舉是真是詐?”
鄧展笑道:“我倒不懷疑其中有詐,卻懷疑這老兵是餓死鬼托生。這么一大把年紀(jì),竟要了四五塊餅,趁庖人不留神,抓起塊肉干就往懷里掖。就跟一輩子沒吃過飽飯似的!”
“哈哈!這正說明周瑜缺糧,他方才所言不虛。”曹操這會兒已是十成相信,“世上之人大半口是心非,越是能言善辯越是有詐,似這老軍如此憨直快語,豈會是假?”
荀攸心中還是頗為不安,卻也說不出個理由,只是感覺事情不會這么簡單,敵人興許正醞釀一個陰謀,但具體是什么卻摸不清頭緒。這種憂慮似乎有些杞人憂天,荀攸也不知該怎樣跟曹操解釋,只能叫將士們多加戒備了……
橫槊賦詩
黃蓋獻(xiàn)書投降是十分機(jī)密之事,曹操僅向身邊幾人透露了這一內(nèi)幕,至于普通將校根本就不知情?墒谴蠹叶疾煊X到丞相大人最近心情格外好,動不動就吟唱詩篇,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站在江邊手舞足蹈。那些疾病纏身的士兵見此情景有了盼頭,這場戰(zhàn)爭應(yīng)該快要結(jié)束了吧。
轉(zhuǎn)眼將近冬至,一年中最冷的一段日子就要開始了,或許還真是老天庇護(hù),先前鬧得厲害的傷寒竟然漸漸控制住了,雖然還有數(shù)千人病臥營中,也死了不少,但疫情終究沒有進(jìn)一步擴(kuò)大,也算不幸中的萬幸吧。不過隨著天氣漸冷,長江也已步入枯水期,自烏林屯軍以來江水后縮了好幾丈,所有船只都要挪移,防止擱淺江灘,旱寨也得隨著前推,重新部署崗哨。將士拔營起寨忙得不亦樂乎,曹操卻興致不減,竟然考慮起冬至慶典的問題來了。
依照禮制規(guī)定,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養(yǎng)體,朝廷百官輟朝不聽政,演八佾之舞,奏黃鐘之樂,祭祀祖先陵寢。不過身在軍中,這一切都要從簡。但曹操心情甚好,堅持要舉行一場宴會。這可把荀攸、蒯越嚇壞了——將帥聚飲,萬一敵人突襲怎么辦?苦苦力諫,還是拗不過曹操,最后經(jīng)過商討,把宴會地點(diǎn)從中軍帳移到主帥樓船,又加派十幾艘戰(zhàn)船巡江戒備,這才算定下來。
當(dāng)日天氣晴朗風(fēng)平浪靜,曹操特意換了身簇新的鎧甲,于傍晚時分登上了主帥樓船,所有參謀掾?qū)俦M來赴會,陸寨將領(lǐng)也來了不少。這座樓船長有十六丈,閣內(nèi)寬敞,船頭更是開闊,曹操命夏侯尚、卞秉在船頭安設(shè)席位,要與文臣群僚邊飲酒邊觀賞風(fēng)景。左右仆役近百人,皆錦衣繡襖,奉酒端膳,來往如穿梭。中軍衛(wèi)士頂盔冠甲,荷槊執(zhí)戟列于兩側(cè),每十步舉一枝松油火把,照得這大船燈火通明猶如白晝。
曹操端然穩(wěn)坐正席,左邊是荀攸、許攸、劉勛等一干親信宿將,右邊是蒯越、蔡瑁、傅巽等荊州降臣,倒也相談甚歡。雖沒什么風(fēng),畢竟在冬月里,船上又不便取暖,就在岸邊設(shè)了十幾口大灶,生上火煮著陶鍋,改用銅樽盛酒,都在熱水里燙著,仆役一輪一輪往上端,喝到嘴里還是熱的,倒也渾身暖和。
軍中的菜肴雖不豐盛,也有魚有肉,尤其一樣點(diǎn)心引起了曹操興趣。此物以白面裹著肉糜制成,下到滾水里煮熟,盛到食器中晶瑩剔透白里透紅,形狀頗似耳朵;咬在嘴里滿口冒油卻不覺膩,曹操一連吃了好幾個,連連稱妙,不禁發(fā)問:“這是什么,老夫怎么從來未嘗過?”
蒯越鄭重其事站了起來:“回稟丞相,此物名為‘嬌耳’,是南陽張仲景所創(chuàng),原本是以麥粉包裹藥物煮給病患吃的,后來荊州百姓以肉蔬為餡廣泛取材,就成了點(diǎn)心。尤其寒冬時節(jié)用羊肉為餡,加以驅(qū)寒之藥,最是滋補(bǔ),我們這里立冬都吃這東西。在下想叫丞相嘗嘗我們本地的風(fēng)味,特意命庖人準(zhǔn)備了這東西!
“嘿嘿嘿……”曹操瞥了他一眼,“異度是個有心人,不過你特意為我準(zhǔn)備嬌耳,似乎并非單單為飽我口舌之欲吧?”
蒯越見用意已被他看破,便不再隱晦了:“張仲景造福于民乃是有用之人,在下以為不當(dāng)廢棄于野。還請丞相三思。”
曹操這些日子也在想,對于華佗、張機(jī)確實(shí)不該過于苛刻。尤其軍中蔓延傷寒,醫(yī)官們用的都是張仲景創(chuàng)制的藥方,大灶里整日熬著麻黃、柴胡的湯子,全軍上下有病沒病都得灌一氣,瘟疫得以收斂實(shí)是托了張仲景醫(yī)書的福。再比如前番曹沖生病,其實(shí)并不嚴(yán)重,若是華佗還在,兩針下去便可治愈,何至于擔(dān)心害怕?當(dāng)今天下論起智士、猛將舉不勝舉,可稱得起神醫(yī)的卻只有這兩個人。已經(jīng)殺了一個華佗,難道還要讓張仲景荒廢鄉(xiāng)野嗎?也是酒席宴上曹操心情好,順?biāo)浦劬桶堰@人情準(zhǔn)了:“異度所言有理,過幾日老夫派人去長沙訪查,若能找到他,還請他回來為官?な刂淮罂刹槐卦佼(dāng),入朝充任醫(yī)官還是綽綽有余的,此人應(yīng)該比華佗識趣!
“謝丞相寬宏!必嵩接眯牧伎啵G州本土之士,能保全的他盡量保全。旁人見曹操準(zhǔn)了這人情,都覺他心緒不錯,慢慢也放開酒食之量,慢慢隨便起來。
初時還見青山碧水,漸漸地,天暗下來,江上起了一層朦朦朧朧的薄霧,眾人皆有未盡興之感。曹操早有安排,扭頭吩咐了幾句,不多時就來了幾十個樂工,絲竹管弦金石編鐘都抬了上來。為首一人五十出頭,骨骼清瘦面龐白皙,頭戴建華冠,穿著大袖寬衣,足蹬云履,一上船便向眾人作揖問安。
此公名喚杜夔(kui),字公良,河南人士,自幼聰思過人通曉八音,曾在朝廷擔(dān)任雅樂郎,擅長宮廷雅樂,北土戰(zhàn)亂避難荊州。劉表乃風(fēng)雅之人,將其收在麾下司樂,如今轉(zhuǎn)為曹操帳下,任軍謀祭酒,參太樂事。
曹操笑道:“公良,今日不演樂府舊章,你把你這些年新近編制的曲目奏來讓我們聽聽!
“諾!倍刨巛p輕應(yīng)了一聲,回身揚(yáng)起雙臂,那數(shù)十個樂工立刻演奏起來。弄簫吹笙,鼓瑟撥弦,杜夔也拿起只小槌親司編鐘,那樂曲時而激揚(yáng)滂湃似江水滔滔,時而婉轉(zhuǎn)悠揚(yáng)如泉水幽咽——到底是宮廷之樂,比之尋常俳優(yōu)的俚曲要風(fēng)雅得多。玄妙的樂曲伴著飄渺的薄霧,竟把這樓船妝點(diǎn)得仙境一般。
眾人聽得如醉如癡,連飲數(shù)樽。記室陳琳、阮瑀、劉楨等素愛風(fēng)雅,紛紛贊不絕口:“此曲抑而不悲,揚(yáng)而不狷,既合古風(fēng)又獨(dú)出心裁,《禮記》有云‘夫敬以和,何事不行。’杜公良真是此道高手!
蒯越道:“公良治樂嚴(yán)謹(jǐn)世間罕有。昔日劉景升命他做這組編鐘,工匠鑄好后他必要親手敲擊聆聽,我們都聽不出什么名堂,他卻道不好,舉起大錘就給砸了。如此鑄了砸,砸了鑄,精益求精,一組鐘竟做了三年才合他心意!”
劉楨有意奉承,笑道:“我家丞相作詩也是精益求精,前年所作《觀滄!贰洱旊m壽》等章皆合樂府之調(diào),何不叫他演來試試?”
曹操卻道:“算了吧,命此太樂之才演老夫的篇章,真是大材小用嘍!”話雖這么說,心里卻被拍得美滋滋的。
“父親,”曹丕也出來湊趣,“此番孩兒隨軍頗有感觸,昨夜推枕無眠,寫了篇詩賦,想請父親和列位大人指教!闭f罷自懷中掏出一卷文章。
“哦?”曹操正在酒酣耳熱之際,漫指船上眾人,“在座多有高士,你一個晚生后輩也敢在此炫耀?”
曹丕雙手捧著文章,低頭道:“孩兒并非炫耀,觍顏獻(xiàn)丑只是為父親和諸位大人佐酒。此賦名喚《述征賦》,述我王師之神威,愿父親掃滅狼煙早定天下!”
“好!”這話正說到曹操心坎里,“那你就當(dāng)眾念來,給列位大人聽。”
“諾!辈茇迩搴韲担归_文卷大聲誦讀,那辭句甚是鏗鏘有力:“建安十三年,荊楚傲而弗臣,命元司以簡旅,予愿奮武乎南鄴。伐靈鼓之硼隱兮,建長旗之飄搖。躍甲卒之皓旰兮,馳萬騎之瀏瀏。揚(yáng)凱梯之豐惠兮,仰乾威之靈武。伊皇衢之遐通兮,維天網(wǎng)之畢舉……”
這篇《述征賦》把曹軍吹得神威赫赫天下無敵,又是曹丕的手筆,在座之人哪有不說好的?霎時間一片稱頌之聲,眾人舉酒頻頻相敬。曹操卻只捋髯而笑:“小子此賦雖妙,然皆辭藻堆砌之物,未必心有所悟,盡美而未盡善!”
許攸借著酒勁戲謔道:“阿瞞兄,你說賢侄才力不逮,你這為人父的可有盡善盡美之作?”
“你敢小覷我?這就即興作來叫爾等聽聽!”曹操把樽中酒一飲而盡,猛然起身呼喊道,“諸位……”
眾文武立刻安靜下來,司樂的杜夔也趕緊招呼樂工把絲竹管弦都停下,樓船之上一時寂靜,只有曹操那激揚(yáng)的聲音:“老夫自起義兵以來,與國家除害去兇,誓要掃清四海削平天下,現(xiàn)已功成大半,唯遺江東一隅。今擁雄兵十余萬、戰(zhàn)船數(shù)百艘,橫行江表旌幡蔽日,順天應(yīng)時神明庇佑,更有諸位馳騁用命,何患不勝?周瑜小兒不識時務(wù),以螻蟻之力欲撼泰山,卻不知其帳下大將已暗中歸降于我,焉能不敗乎?”
荀攸聞聽此言不禁一顫,險些把酒灑在身上:“丞相!軍中機(jī)密不可輕言,恐有泄露!”
曹操此時不知是醉了還是太過自負(fù),竟全不在意:“在座皆是老夫心腹股肱,言之何礙?哈哈哈……”
荀攸無可奈何連連搖頭。
“方才子遠(yuǎn)激我作詩!辈懿賾蛑冈S攸,“那老夫就作一首,以吐胸中之快,亦助列位之酒興!
“不敢,我等洗耳恭聽。”群僚一并屈身拱手,唯許攸滿面戲謔翹足而聽。
曹操緊了緊裘氅,自親兵手中拿過一條丈八大槊:“老夫舉兵馳騁一十九載,克定黃巾還在其前,雖不是百戰(zhàn)百勝,但自視武略天下無人可及!今日就憑此槊邊舞邊吟……”說罷仰望夜空醞釀辭句——說來也奇,方才還是漫江大霧,這會兒卻漸漸散去,云淡風(fēng)清,一輪皓月當(dāng)空。忽然,一聲鳴叫劃破夜空,原來有只寒鴉自江畔一掠而過,這鳥兒見云散月明竟以為天曉。曹操頓時來了靈感,既而橫起大槊邊舞邊歌: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漫漫江岸燈火通明,樓船之上竟無一人做聲,大家似乎都已心馳神往,唯有曹操那雄壯的舞姿目眩神迷,那渾厚的歌聲順著滔滔江水綿延漂去,傳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歌者豪邁聞?wù)呷绨V,江上隱隱尚有回聲。莫說眾人被這慷慨的詩歌所震撼,就連曹操自己都覺這首《短歌行》乃平生詩作之翹楚。
不過除了得意,他心頭還有一絲不解——明明是大好日子,怎么不知不覺竟吟出了悲意?連人生如朝露的話都出來了,或許是光陰易逝往事縈繞之故吧!不過正因有此悲意,此詩方能前悲而后喜,先抑而后揚(yáng),沒想到這即興之辭竟成了一首杰作……
隔了半晌贊嘆之聲才起,楊修起身贊道:“昔日周公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丞相所云‘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足見重才愛士之心可比古之圣賢!”
“過譽(yù)了……”曹操含笑擺手,心下卻越發(fā)滿意此人。
王粲也搖頭晃腦道:“這‘呦呦鹿鳴’兩句本出自《詩經(jīng)?小雅》,隨手拈來全無矯揉造作之感,反倒似丞相自創(chuàng)的一般!真真巧妙!”
王粲昔日得蔡邕之點(diǎn)撥,連他都給這么高的評價,別人越發(fā)贊揚(yáng)。曹操手捻須髯正在沾沾自喜之際,忽聽許攸尖聲尖氣道:“不好!晦氣啊晦氣……”
眾人見他公然潑冷水都不禁側(cè)目,曹操知他性情,也不大當(dāng)回事,撲哧一笑:“你這敗興之物,偏與旁人所論不同。評說詞句也罷了,何來晦氣?”
許攸自顧自灌了樽酒,擦擦嘴道:“今聚飲江畔乃是幸事,你卻一開言就連發(fā)六句悲苦之嘆,還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言,豈不是晦氣?”
曹操不屑一顧:“你何曾明了我詩中之意?豈不聞詩賦皆有比興之道?胡批亂講真是掃興!”
“我說的正是比興之道。前面悲嘆之語也就罷了,你既有求賢之意,為何還道‘繞樹三匝,何枝可依’?難道說你曹阿瞞這棵大樹也不可依?甚是不吉啊!”
曹操的臉色立時沉了下來——招攬?zhí)煜虏攀,謀取九五至尊恰是他此時最在意的事,這番敗興之言正觸霉頭。
許攸兀自不悟,依舊嬉皮笑臉往下批:“還有,今我軍在北周瑜在南,你卻道‘烏鵲南飛’。這豈不是說你這棵樹不可依,反倒逼得那些有才之士南奔孫氏?大軍相持之際,將士用命之時,這詩是不是晦氣?”
蔡瑁早發(fā)覺曹操變顏?zhàn)兩,趕緊出來打圓場,嚷道:“許子遠(yuǎn),你這饒舌鬼!喝酒還堵不住嘴?”眾人皆有尷尬之態(tài),一見此景都把酒舉了起來:“請請請……”甭管左右是誰,都一通亂敬。猛然間又聽樂聲驟起,杜夔帶著一干樂工又奏又唱,竟然就是曹操剛作之辭:“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嘿!好厲害,這么會兒工夫就奏出來啦!”
“是丞相編得好,敬丞相……敬丞相……”眾人連聲敬酒,總算把這話頭岔開了。
曹操手握大槊呆立半晌,最后冷笑一聲回歸坐席。蔡瑁已一頭冷汗,他呆了片刻,猛然想起件事——冬天本是西北風(fēng),可每逢冬至前后,必有幾日轉(zhuǎn)刮東南風(fēng),如今為避風(fēng)浪戰(zhàn)船多已連鎖,當(dāng)防敵人火攻,該提醒曹操一聲。想至此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主席上已空空如也。
“異度兄,丞相何處去了?”
蒯越道:“方才起風(fēng),丞相好像起身更衣去了。等他回來你勸勸他,時候不早了,差不多就散席吧,不少人都悄悄撤了。如今時氣不好,別再有病倒的!
“好。”蔡瑁連忙起身,“我正好有事與他談,順便問問!闭f罷起身奔了閣樓。
這艘樓船的閣樓共有三層,一層相當(dāng)于議事軍帳,二層以上既供將領(lǐng)居住又可安排弓弩。這會兒眾人都在船頭飲酒,衛(wèi)士仆役也在外伺候,曹操平日又不在這兒住,里面連個兵都沒有,唯恐失火僅點(diǎn)了一盞燈,昏昏暗暗的。蔡瑁轉(zhuǎn)了兩圈沒看到曹操,正想登梯上樓,卻聽東邊窗口傳來說話聲,過去一看,不禁失笑——船舷夾道處十幾個親兵分作兩列,那位大丞相正褪著中衣往江里撒尿。
蔡瑁想打個招呼,又恐“驚駕”,這等事還是不看為妙,便側(cè)身隱在窗內(nèi),卻聽曹操正說道:“我以為你這老小子指天畫地有多大的本事,原來也是飲酒撒尿的尋常之輩!
說誰呢?蔡瑁正詫異,又聽到一個尖尖的聲音:“阿瞞兄不也一樣?”
蔡瑁禁不住好奇,偷偷探頭一看——果然是許攸,也提著中衣在那兒站著呢。
其實(shí)也是一把年紀(jì)的人了,可許攸天生愛說話,小解還要聊天:“唉……咱都老了,身體不行了,我一夜得起個兩三次!
曹操卻道:“我身子硬朗著呢,沒你那般廢物。瞧你那物件,就是個軟枝子,撒個尿都這么半天,恐怕什么烏鵲也依不得了吧?還有臉說我?”
蔡瑁捂著嘴才沒笑出聲來,瞧著他倆斗嘴,心里卻覺踏實(shí)不少——畢竟是朋友,剛才還在生氣,這會兒又有說有笑了。
許攸也笑道:“你太小心眼,什么事都記著。撒尿還要作踐我。”
“我作踐你?你幾時給我面子?”
“官渡之時若不是我……”
曹操趕緊攔。骸靶欣残欣玻e沒完沒了的,多少年就是這么句話,做夢囈語都忘不了!”
“我立的功勞,憑什么忘?”
“我也沒虧待過你呀,賜你錢財,與你富貴。你的家奴在外勒索民財強(qiáng)占田地,我何時問過?”
許攸咯咯一笑:“墨子有云‘據(jù)財不能以分人者,不足與友!’自古錢財乃智勇所謀,你酬勞我還不是應(yīng)該的?”
“應(yīng)該的?好好好!算你對,你對……”曹操笑呵呵系好中衣,忽然手指前方,“子遠(yuǎn)快看,有一條閃白光的魚!”
“在哪兒?”許攸不明就里,褲子還沒系好就抻著脖子彎著腰一通找,目光所及之處只有漆黑的江水,哪有什么白魚?正在五里霧中,忽覺腰上一痛,一個趔趄栽落江中。
嚴(yán)冬的江水冰涼刺骨,許攸手刨腳蹬拼命喊著:“快拉我上去,我不會水!”
“哈哈哈……”曹操笑得前仰后合,“天底下也有你許子遠(yuǎn)不會的?我可不信!”
“我真不會水……”許攸話未說完已灌了口水,一伏一冒嚷著,“咳咳!救命啊……”
“救命?”曹操的笑容倏然不見,霎時間目光猙獰可怖,“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既然我不可依,又豈會救你?實(shí)話告訴你,我忍你不是一天兩天啦!”
“曹阿瞞……”許攸明白了,就是他把自己踹下來的!越發(fā)死命掙扎,“曹阿瞞……曹丞相!求你看在……”話說一半又沒入水中。
“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饒了你?”曹操冷冷一笑,“你可真是癡人,到死都不明白。正因?yàn)槟闶俏遗笥,我就更不能容你居功自傲,指手畫腳!別以為立了點(diǎn)兒功勞就可以為所欲為,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我能富貴你,也能殺你!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錯了……求求你……”許攸的掙扎越來越無力。
“晚矣!辈懿贀u了搖頭,“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能饒你,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送你一程,叫你少受點(diǎn)兒罪!闭f罷自親兵掌中搶過那條大槊,掉轉(zhuǎn)刃鋒,猛地擲了下去。
這一槊正刺入許攸肩頭,他忍著劇痛還在撲騰,嘴里胡亂嚷著。是哀求?是咒罵?是號哭?卻已沒人辨得清,只是那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曹操卻似泥胎偶像般無動于衷,默然注視著江面,直到一切歸于寂靜,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至于那些親兵,都緘口不言,就像什么也沒看見一樣。
蔡瑁躲在窗后,把這經(jīng)過看得清清楚楚,已嚇得癱軟如泥,早把要說的事情忘了。他蜷身倚在窗下,緊捂住鼻口,生怕發(fā)出動靜引火燒身,心中一團(tuán)亂麻——天吶!這就是與曹操做朋友的下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