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邑會晤
隨著臧霸等人的歸降,徐州全境徹底平定。曹操散發(fā)部分軍糧給百姓,留下袁敏修繕河渠,命陳登、臧霸、孫觀等各自歸郡緊守,將一切安排妥當,就此開拔離開下邳。
但他還不能安心東歸,只派卞秉護送陳紀父子以及杜氏回許都,自己親率大隊軍馬經兗州向西北行進,趕往河內督戰(zhàn)。哪知行至半路又有快馬來報,張楊軍中發(fā)生兵變,其部將楊丑將其誅殺,意欲帶領兵馬至許都歸附。這本是好事,不料行進不過兩日,又有麾下黃巾降將眭(sui)固把楊丑也給殺了,率部轉而向西北,想投奔袁紹搬請并州救兵。經過兩番折騰,本來就不強的河內軍勢力更弱了。曹操無需大隊人馬壓境,只傳命曹仁、史渙加速突進,務必要在眭固到達并州之前將其殲滅;而自己則率部至兗州治所昌邑,召集兗州刺史萬潛及各郡太守,部署針對河北的防御措施。
可就在兗州的諸多郡守中,還有三個特別的人物需要區(qū)別對待,濟陰太守袁敘、嬴郡太守糜竺、彭城相糜芳。袁敘乃汝南袁氏成員,論起來還是袁紹、袁術族弟,當初曹操遷都許縣,為了緩和與袁紹的關系任命其為濟陰太守。糜竺、糜芳兄弟原是劉備的舊屬,為其貢獻億萬家財,更將妹妹嫁與劉備為妻。劉備歸附后,曹操為了分化劉備勢力,從泰山郡劃出嬴城等五縣任命糜竺為嬴郡太守,又把轄有三縣的任城國交給糜芳。
此三人雖然身處郡守之位,但一舉一動都在曹操親信的秘密監(jiān)視之下。這次安排會晤,曹操特意命他們錯后兩日到昌邑,要單獨接見,還差出泰山太守薛悌(ti)、泰山都尉呂虔與劉備出城迎候。
袁敘素以汝南名士自居,卻沒什么實際才干。當初曹操給他一郡之尊,真可謂喜從天降,上任以來大擺闊氣,把政務往小吏身上一推,整日里撫琴飲酒附庸風雅。直到袁曹因遷都鄄城之事翻臉,他才意識到自身位置的可怕。原先有袁紹這門親戚是優(yōu)勢,現(xiàn)在卻成了劣勢,曹操肯定會對他產生猜忌,弄不好還有殺身之禍。思來想去急得一籌莫展,聞知召會以為大限已到,待薛悌將其領到曹操眼前時,他站在那里就剩下哆嗦了。
曹操望著他慘白的臉龐,知道他心里打鼓,故意怪聲怪氣地問:“袁郡將,昔日在許都見你談吐自如灑脫直率,今日為何這般緊張?”
袁敘兩腿一軟跪倒在地:“在下對您可是一片忠心。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曹操一陣冷笑:“袁郡將,您這又算怎么回事?無緣無故的,向老夫表忠心干什么?”
袁敘眨么眨么眼,不知曹操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支支吾吾道:“我怕……怕……”
“怕什么?”
“怕明公對我不放心!痹瑪⒏纱嘀闭f了。
“哼!我豈會平白無故不放心你?”曹操的目光變得陰森冷峻起來,“未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莫非你背著老夫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沒有!絕對沒有!”袁敘嚇得連連磕頭,“若有這等事叫我天雷擊頂不得好死。”
“哈哈哈……”曹操見他這副狼狽相,不由得哈哈大笑,“老夫不過是與你玩笑,你怎么就當真了,起來吧!”
袁敘已被嚇蒙了,哆哆嗦嗦爬不起來。曹操朝薛悌使了個眼色,薛悌會意,伸臂將他攙起,皮笑肉不笑道:“袁郡將不必自疑,據(jù)我所知您莫說與袁紹有什么來往,就是書信也未寫過。近兩個月從您這兒只送出過三封書信,一份是給汝南家中的,叮囑妻兒催收佃戶田租;一份是給許都友人的,請他們幫忙買些綢緞;還有一封是您寫的小詩,送到孔融手里請他指教,可是人家根本沒搭理您。至于您閑暇時候的消遣嘛……當然了,據(jù)我所知您天天閑暇!彈彈琴、飲飲酒、賦賦詩,從未跟什么陌生人來往過。最近還新納了兩房小妾,一個是從窮人家花錢買來的,一個是手下小吏送您的,您老人家天天柔情蜜意,哪有工夫考慮別的啊?”
袁敘聽得瞠目結舌,這才知道自己一切舉動都在薛悌監(jiān)視之內。莫說給誰寫信、寫些什么,恐怕和小妾的私房話都叫人聽去了。更奇的是薛悌近來明明隨在曹操軍中,竟對濟陰的事情洞若觀火,足見這個鷹犬酷吏布置嚴密手段高超。袁敘越想越后怕,流了一身冷汗。
曹操只知袁敘等人在薛悌的掌握中,只要他們不造反別的細節(jié)也懶得問。這會兒聽薛悌把袁敘的“政績”娓娓道來,已氣憤至極——詩酒流連玩忽怠政,所謂的世家名流平日就是這副德行!大漢最近百年來養(yǎng)了一堆廢物,頂著個名士的頭銜,就知道壓榨百姓、享受生活、附庸風雅,一點兒實際才干都沒有。要此等庸官有什么用?就沖他在戰(zhàn)亂之際求田問舍毫無建樹,就該宰了他……但是怒火頂?shù)缴ぷ友,曹操又刻意壓了下去。畢竟他還沒有暗通袁紹,現(xiàn)在不是殺他的時候,留著這么一個袁氏族人以示淮南袁氏效忠朝廷,未嘗不是對抗袁紹的輿論武器!況且袁敘蠢笨無能膽子又小,除掉他就像碾死一只螞蟻般簡單,暫且留他性命,待與袁紹一決雌雄之后再收拾吧!
想至此曹操強笑道:“袁郡將,孝威說的這些有錯嗎?”
袁敘不由自主又跪下了:“沒錯,一點兒錯都沒有。”
“起來起來。”曹操對這個蠢貨膩歪透了,但還得繼續(xù)裝,“你又沒有罪,老跪著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只要一看到您我就害怕!痹瑪⒁惨话涯昙o了,倒是好意思實話實說。
“害怕未必是壞事!”曹操索性把話挑明了,“《潛夫論》有云‘君子戰(zhàn)戰(zhàn)栗栗,日慎一日,克己三省’,不小心怎么行呢?你把心裝在肚子里,老夫要你繼續(xù)當濟陰太守,還要大模大樣當好!但是我也明確告訴你,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我眼皮底下,倘若袁紹要是派人來拉攏你……”
不等曹操說完,袁敘就慌慌張張接口道:“那我就把那人披枷帶鎖押到您面前!我再給袁紹寫封回信,罵他祖宗十八代!”
薛悌插了一句:“他祖宗可也是您祖宗!
袁敘信誓旦旦口不擇言:“那我就當沒他這么一門子親戚,我與他割袍斷義!劃地絕交!就當從來都不認識,當他是殺父仇人,當他是狗是畜生是……”
“好了好了!”曹操聽煩了,“但愿你心口如一就是了。反正生之歡死之悲都擺在你眼前,你自己選吧!”
“下官一定……”
“夠了!”曹操再不想聽了,揚揚手,“本來還想跟你說說軍備之事,現(xiàn)在看來你也辦不好,回去少干點兒沒用的事,有工夫多處理一下公務,我也就知足了。走吧走吧!”
袁敘諾諾連聲,如受驚的兔子一般逃了出去。曹操吐了口唾沫:“呸!什么東西!我看這蠢材就是想干壞事都沒那本事。”
薛悌卻道:“以在下之見,對他還不能放心。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他既然是個小人,也就不能相信他的信誓旦旦。萬一戰(zhàn)局有變,他未必不會狗急跳墻,還得死死盯著。”
“行!你看著辦吧!
這時就聽外面一陣揖讓,劉備與萬潛互謙一番聯(lián)袂而來,二人畢恭畢敬上堂向曹操見禮道:“糜子仲、糜子方兄弟到了!
“人呢?”曹操伸頭去看。
劉備笑道:“有呂都尉陪著呢,我先進來稟報您一聲!
糜氏兄弟明明是劉備的親戚舊屬,劉備卻執(zhí)意不與他們私下共處,這個嫌疑避得很周到,曹操甚是滿意,口上卻道:“哎呀!玄德忒小心了,既然是郎舅之親你怎么能不好好陪著呢?”
“慚愧慚愧。”劉備以袖遮面,“在下失落小沛,夫人被呂布虜獲數(shù)月,還有什么臉面見二位舅兄?”
曹操聽此言也覺入情入理,笑呵呵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所幸完璧歸趙,聽說糜氏兄弟都是開明之人,玄德莫要掛懷。少時我替你美言幾句,親戚畢竟是親戚嘛!
“多謝曹公!眲渫酥烈慌。
萬潛滿面堆笑道:“明公選糜氏昆仲當郡守可真是選對了!糜子仲自入嬴郡,剔除弊政清廉愛民,老百姓有口皆碑。糜子方在任城痛擊不法,去年還曾協(xié)助呂子恪鏟除山賊呢!”
曹操聽了頗感欣慰,但萬潛是個勤政君子,不會洞悉蠅營狗茍之事,所以又問薛悌:“孝威,你覺得他們如何啊?”
薛悌刻板的臉上擠出一縷微笑:“糜氏昆仲潔身自好,在下也以為很好,明公果真慧眼識人!
他所謂“潔身自好”就是說糜竺、糜芳沒有與劉備藕斷絲連的行徑。曹操會意,滿意地點了點頭,手指劉備笑道:“不是我慧眼識人,是玄德慧眼識人嘛!若不是他結了門好親戚,老夫豈會有幸征辟這對無瑕美玉?”
“不敢不敢!眲溥B忙推手謙辭,“子仲兄弟跟我時只能輾轉流亡,到底還是明公給了他們大展宏圖的機會。萬使君和薛郡將贊您是贊得不錯的,糜氏兄弟也該念您的知遇之恩。”
“哈哈哈……”曹操笑了,笑得那么開心,“你會結親我會用人,咱倆的功勞各占一半。”隨著這陣笑,他對糜氏兄弟徹底放心了!
眨眼間,呂虔已引著糜竺、糜芳到了。這對兄弟相貌俊雅、舉止端莊、談吐不俗,上了堂瞅都不瞅劉備一眼。曹操起身相迎,所問的政務盡皆答復明確,很是恪盡職守。曹操暗自感慨,袁氏乃幾輩子當官的,培養(yǎng)出來的是袁敘那等無能庸才;劉備不過一個賣草鞋的出身,結識的卻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兩者真真是云泥之別!曹操心中滿意,便把防衛(wèi)河北之事對他們和盤托出,請他們細細斟酌。
糜竺恭敬諫言:“自戰(zhàn)亂以來,泰山、任城一帶多有盜賊出沒,這地方處于兗、青、徐三州交界,因而匪患屢剿不盡,更有黃巾余黨徐和流竄為虐,與沿海匪首昌霸相通。明公可否準許我們招募一些鄉(xiāng)勇,不必太多,只要有幾百人能保護好山民就夠了!彼f話的口氣很小心。
“可以。”曹操接受意見,“子仲還不知,我已表奏昌霸為昌慮太守,想必他與徐和那幫蟊賊的聯(lián)系也會就此中斷。不過該剿的土匪還是要剿,莫等小疾養(yǎng)成大患!
糜竺不住頷首。又聽堂外一陣嬉笑,有人高聲喊叫:“建武將軍回來嘍!”
“哦?”曹操趕忙拋下諸人,起身踱至門邊。但見一群小將眾星捧月般簇擁著夏侯惇喧鬧而來——夏
侯惇前番征討呂布,左目被流矢射瞎,心情郁悶不愿見人,自請到太壽古城為百姓修渠。可現(xiàn)在備戰(zhàn)河北絕不能少了這員留守統(tǒng)帥,曹操怕他不肯回軍,在來昌邑的路上差出王圖、賈信、蔡楊、扈質、程曠等一干由他提拔起來的小將去迎接,果然把夏侯惇風風光光請了回來。
夏侯惇的氣色好了不少,似乎還胖了兩圈,與小將們有說有笑,但左眼處戴了個用黑布縫的眼罩,原本就堅毅強悍的一張臉現(xiàn)在更增幾分煞氣!
“你可算是回來了,”曹操松了口氣,“傷好了吧?”
“就算痊愈了吧!毕暮類c點頭,“我也想開了,已經變成這樣了,難過又有什么用?在太壽古城跟老百姓干干活,看看窮人們吃的苦,我這點兒傷也就不算什么了。”
王圖樂呵呵插嘴道:“主公有所不知,我們到太壽的時候,建武將軍正跟老農們一起種水稻呢!穿著粗布衣、戴著個斗笠、挽著袖口褲腿、插著秧苗,要不是那只眼睛,我們都認不出……”說了半截自覺失口,趕緊捂住嘴,驚懼地低下了頭。
大家都以為夏侯惇要生氣,哪知他卻笑了:“獨眼龍就是獨眼龍,還怕你們說?我這叫‘一目了然’,你們想學還學不來呢!
曹操見他似乎完全想開了,也笑呵呵揚手道:“我們商議大事,你們小哥幾個別在這里瞎起哄,回去整飭好營寨,安排建武將軍的起居日用。若有絲毫伺候不周,老夫唯你們是問!”
王圖、賈信等領命欲去,夏侯惇卻囑咐道:“我不要鏡子!”
曹操聽了一怔,料他心里還是有陰影,趕忙又添了要求:“建武將軍不用,你們也不許用。從今以后你們營里不許有一面鏡子,若是有都給我摔了!”
王圖抱拳道:“主公放心,莫說是鏡子,但凡能照見人影的東西我們全摔!”
“少耍貧嘴,快去!”曹操拉著夏侯惇上堂,糜竺、糜芳還等著呢,一見滿臉煞氣的夏侯惇都不禁心驚肉跳直低頭,怕打攪他們兄弟私話,趕緊施禮告辭。該說的大致上都說了,曹操也不挽留,叫萬潛他們送客,又囑咐劉備多陪陪舅爺,這才與夏侯惇落座。可抬頭一看,獨薛悌沒有走:“孝威還有何事?”
薛悌請示道:“糜氏兄弟若招募鄉(xiāng)勇,是不是要加緊監(jiān)視呢?”
曹操擺擺手:“我看沒這個必要,他們與劉備已沒什么瓜葛了!
“未必未必!毖︺┺壑窖蚝,“他們縱然不是主從了,但還是親戚。親戚就該有家務來往,時常寫信問候。可自糜氏兄弟赴任之后,一封信都沒給劉備寫過,這正常嗎?物之反常謂之妖也!”
曹操不以為然:“或許是避嫌吧。”
薛悌很固執(zhí):“掩飾就是有事。”
“孝威啊,你怎么看誰都像壞人呢?人家通信也不是,不通信也不是,你叫他們怎么好?”
薛悌啞口無言。但為首腦者需有首腦的胸襟魄力,為爪牙者也當有爪牙的堅定銳利,他頓了片刻又作揖道:“為了穩(wěn)妥起見,在下還是要追查下去,多一份小心總是好事!
“唉!那好吧。”曹操也只好隨他去,“但得掌握好尺度,莫要盯得太甚。傳揚出去世人怎么看我?別像防賊一樣防人家,搞得他們不自在就不好了!
“諾!毖︺┮踩チ。
夏侯惇見再無他人了,趕緊匯報:“我聽到傳言,袁紹要在北邊沿河諸縣修筑營壘,似乎開始做準備了!
“我沒聽說!”曹操一愣,“怎么沒人向我稟報?”
夏侯惇道:“是從冀州來的百姓私下傳言的。袁紹大軍在幽州久攻易京不下,又恐咱們率先發(fā)難,所以征調沿河百姓準備動工,有人害怕勞役就逃到兗州來了!
“急功近利飲鴆止渴!”曹操冷笑一聲,“豈不聞欲速則不達?現(xiàn)在把百姓得罪苦了,將來看他怎么收拾人心。”話雖這么說,曹操可加倍小心,袁紹計劃在大河以北修營壘,這是打算沿河對戰(zhàn)。要是讓袁紹東至濱海、西至河朔布置出一條大戰(zhàn)線,那曹操就完啦!
莫看夏侯惇一只眼,看曹操卻看得明明白白,知他心有怯意,又道:“你也不必著急,咱們領先了一步。就算袁紹此刻滅了公孫瓚,還有張燕、幽州舊將、三郡烏丸、遼東公孫度那些小麻煩等著他呢!他一時半會兒還來不了!
“我不怕袁紹來,怕的是他不來。”曹操搖了搖頭,“他若是急著殺過來,背后的問題就解決不干凈;可他要是不著急來,那必然要將一切問題肅清;蚴且荒昊蚴莾奢d,等他把割據(jù)掃絕了、兵馬養(yǎng)精神了、糧食存足了、和咱們的各路對頭串通好了,咱們還怎么跟他斗?他占據(jù)邊郡可以休養(yǎng)生息,咱可是在中原四戰(zhàn)之地,難得半日太平,誰知道劉表、孫策什么時候突然發(fā)難?長此以往隔河對峙,咱們跟他耗不起。所以依我說,這場仗宜早不宜晚,他若不來咱就打他,占穩(wěn)了領先一步的優(yōu)勢,牽著袁紹鼻子走!”
話音未落,荀攸、郭嘉、程昱走了進來。曹操一見他們三人齊到,便知出了大事:“怎么了?”
荀攸低聲道:“公孫瓚死了。”
“什么?!”曹操沒料到,“怎會這么快?”
“河北細作來報,袁紹截獲公孫瓚與張燕的密信,賺開易京連營,公孫瓚放火自焚!”
“唉……”曹操皺眉片刻隨即釋然,“袁紹統(tǒng)一河北不過是早晚的事,咱們抓緊時間做準備就是了!
郭嘉一旁鼓勁道:“昔日楚漢之爭強弱分明,我高祖皇帝以智取勝,項羽窮兵黷武而敗亡。在下私下度之,覺得袁紹今有十敗,曹公有十勝,袁紹雖兵強馬壯亦無能為也!”
曹操聽他說自己有十勝,袁紹有十敗,挺感興趣:“何為十勝?”
郭嘉搖頭晃腦:“袁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袁紹割據(jù)悖逆,公奉天子以討不臣,此義勝也;桓靈以來政失于寬,紹以寬濟寬,縱容豪強,公糾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勝也!避髫c程昱對視了一眼,覺得他分析得雖好,卻并沒什么實際意義。
郭嘉兀自如數(shù)家珍:“袁紹外寬內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親戚子弟,公外易簡而內機明,用人無疑,唯才所宜,不間遠近,此度勝四也;紹多謀少決,失在后事,公策定輒行,隨機應變,此謀勝五也;紹因累世之資,高議揖讓以收名譽,士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誠而行,不為虛美,以儉率下,與有功者無所吝,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愿為用,此德勝也!
曹操聽說德勝,心里很高興。袁氏四世三公,自己的德行卻比他們更好:“還有別的嗎?”
“紹見人饑寒,恤念之形于顏色,其所不見,慮或不及也,所謂婦人之仁耳,公于目前小事,時有所忽,至于大事,與四海接,恩之所加,皆過其望,雖所不見,慮之所周,無不濟也,此第七仁圣也;紹大臣爭權,讒言惑亂,公御下以道,浸潤不行,此明勝八也!惫捂告傅纴,越說越興奮,“紹是非不可知,公所是進之以禮,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勝九也;袁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軍人恃之,敵人畏之,此武勝十也!
在場之人雖聽出他這番推斷里大有阿諛之態(tài),但現(xiàn)在正是提氣的時候,夸張一些也不無道理。
“說得好!”曹操爽朗一笑。但笑過之后,內心深處的憂慮還是不由自主地爬了上來——雖然我領先一步消滅呂布,但袁紹這么快就趕上了,他畢竟兵力遠勝于我!想要打別人必先護自己,牽著袁紹鼻子先要自己無懈可擊,東線已然無憂,可西線還有個大缺口,若是眭固與袁紹合流,河內一路就會成為中原最大隱患。現(xiàn)在趁著他忙于收拾張燕,我必須盡快掃滅張楊余部,保持住領先一步的優(yōu)勢!
想至此曹操站了起來,森然道:“河內戰(zhàn)事不能遲緩了,奉孝替我傳令,三軍士卒整理輜重兵器,明早拔營向敖倉進發(fā)!
“諾!惫晤I令而去。
曹操接著又喚程昱:“去通知此地各郡太守,叫他們馬上回到各自轄地整備城防!”
“諾。”程昱也領了命,但一步一回頭,似乎還有話要說。
曹操明白他心思:“仲德是不是也想跟我去?”
“正是!”程昱趕忙轉身,“兗州防御之事已定,有萬潛、李典、呂虔他們在,這一次就讓我隨軍聽用吧!”程昱一心巴望著打仗立功,建都許縣后他留守兗州,如今呂布已經除了,東邊沒仗可打沒功可立,他又開始心癢癢了。
“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我?guī)е阕!?br />
“孟德,我有一個建議!毕暮類置嗣壅郑昂幽弦言趶垪顜は聻橹\士,與河內諸將大多相識,不妨把他調入軍中,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高!”荀攸連伸大拇指,“建武將軍越發(fā)心思縝密了,我這就給令君寫信辦這件事情。”
曹操欣慰地瞅了夏侯惇一眼,戲謔道:“元讓少了一只左眼,卻多了不少心眼!”
不戰(zhàn)而勝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三月,黑山軍統(tǒng)帥張燕在公孫瓚之子公孫續(xù)的引領下,集合十萬農民軍分三路趕往易京馳援。公孫瓚秘密派人送信給兒子,讓他率五千騎兵于易京以北舉火為號,里應外合攻擊袁紹。不料送信之人未出重圍就被袁軍截獲,袁紹將計就計,設下埋伏提前舉火,將公孫瓚誆出一舉擊敗。加之先前挖掘的地道已達到垓心,守備箭樓紛紛坍塌損毀,易京連營陷落。稱霸一時的“白馬將軍”公孫瓚逃進自己的高樓,殺掉妻子兒女,放火自焚!
與此同時,曹操深感局勢緊迫,率領大軍過滎陽逼至大河以南,直指對岸河內郡主城懷縣。曹仁、史渙先鋒軍早已渡河追擊眭固而去,曹操又增派于禁、樂進、徐晃協(xié)助,經過激戰(zhàn),五將在野王縣射犬城附近殲滅了張楊余部的主力,賊首眭固死于亂軍之中。但是留守懷縣的河內太守繆尚、長史薛洪仍在負隅頑抗。
曹操坐鎮(zhèn)南岸,在河邊扎下大營,命令兵馬渡河包圍懷縣。仗打到這一步又陷入了僵局,懷縣雖不比下邳城堅固,但所處的位置甚是要命,袁紹已滅了公孫瓚,隨時可能從冀州、并州兩個方向發(fā)來援軍,若不迅速拿下此城必然后患無窮。眼看繆尚、薛洪深溝高壘緊守城防,想必又是難啃的骨頭。
正在無
計可施之際,曾在張楊帳下任職的董昭果真派上了用場,單騎進城游說,僅用了一個時辰的工夫,繆尚、薛洪便敞開大門出城投降——至此,河內郡也歸屬許都朝廷麾下。
曹操帶著諸多將領、掾屬佇立在大河之畔,眼望著對岸一隊隊降兵拋下兵器,眾人心中甚是滿意。河內這一入手,西路屏障又有了,袁紹又慢了一步。
一葉輕舟悠然飄過,董昭帶著繆尚、薛洪渡河拜謁曹操。也不知董昭給他們施了什么法術,繆薛二人再沒了堅守城池時的傲氣,還未下船就連忙拜倒:“屬下歸附來遲,死罪死罪!”
曹操舉兵以來雖連連得勝,但像今日這般兵不血刃的情況卻極少遇到:“歸順朝廷有功無罪,有功無罪……”
繆薛二人站起身來,忍不住解釋道:“張楊兵臨大河、眭固率部逃竄,都是他們一廂情愿,與我們絲毫無干!倍艘姴懿偕磉呂奈淞至⒈鴱婑R壯,趕緊把自己說得一身清白。
曹操豈能不懂得這個,裝糊涂道:“我都知道,你們不必有任何疑慮。但懷縣不能再待了,回去收拾金銀細軟、帶家眷隨我去許都,我加封你們官職。”
繆尚、薛洪不禁瞅向董昭,董昭笑道:“放心吧,曹公言而有信,到了許都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二人這才放心,容董昭登岸,又命士兵駕著小舟回去整理家私去了。待他們走遠,曹操才問董昭:“他們明明心存顧慮,你又是施了什么手段叫他們投降的?”
“說來也簡單!倍巡黄堁孕σ槐菊,“張楊胸無大志馭下不嚴,部將也大多沒什么高遠之見?娚小⒀檫@等人,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亡命!若是跟他們講天下道義利害成敗,他們未必聽得進去。但向他們承諾金銀財寶香車美女,他們就開眼了。”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好!既然他們是拿地盤換富貴,那我就給他們富貴。我上表朝廷賜封他二人為列侯!”戰(zhàn)亂之際租稅驟減,曹營中不少戰(zhàn)功赫赫的大將都沒爵位,繆尚、薛洪雖歸附有功,但絕到不了封侯的份上。曹操這么干是要拿這件事大做文章,將繆薛二人樹為歸附朝廷的標榜,有了這個先例,以后愿意歸順的割據(jù)將領會越來越多。
董昭見縫插針:“河內尚有兵馬數(shù)千,大可抽調一些補入軍中。”
“那是自然!辈懿偈帜眄汍子钟辛似渌敕ǎ暗玫剡h遠不夠,重要的是得人。京中議郎車胄乃是河內人氏,為人謹小慎微寡言少語,現(xiàn)在是歸攏人心的時候,徐州也剛剛平定,我有意命他為徐州刺史,借此撫慰河內士人!
“一舉兩得,甚好甚好!倍堰B連點頭。車胄這個人與其說是謹小慎微,還不如說是膽小懦弱。徐州有陳登、臧霸、吳敦等各占一方的鐵腕人物,刺史不過是擺設。曹操用車胄一來可以收攬河內人心,二來可以向陳登等人表示信任,實為一舉兩得。
“僅用一個人還不夠。你在河內住過,此間還有什么杰出人物,召入朝廷授予官職。”
董昭想了想:“河內首屈一指的名士乃是修武張范,乃先朝太尉張延之子,聽說當年袁隗(kui)想召他為女婿,他硬是不答應,惹得袁家人很不痛快……”
曹操聽說跟袁家有過節(jié),馬上來了精神:“太好了,請他入朝!”
“在下還沒說完呢!”董昭一陣苦笑,“那張范去了揚州,如今不在修武縣!
曹操又泄氣了:“還有別人嗎?”
“再有就是溫縣司馬家。昔日京兆尹司馬防棄官在家……”
“司馬建公嗎?”曹操笑了——二十五年前曹操舉為沛縣孝廉,司馬防正任尚書右丞,與當時的選部尚書梁鵠共典官職分派。曹操要擔任洛陽令,結果被司馬防、梁鵠駁回,僅被任命為洛陽北部尉。如今世事流轉,曹操成了當朝司空,司馬防倒成了閑居之人。
“明公識得此人?”董昭覺他笑得詭異。
“當然識得,還是老相識了!辈懿僖馕渡铋L,“司馬建公也年過五旬了吧?”
“五十一歲了,他有好幾個兒子,其中長子司馬朗、次子司馬懿皆已元服,還有個族侄司馬芝在劉表麾下聽用!
“很好很好,別人也就罷了,司馬家的人我一定要用。你回京后與毛玠商量商量,該辟用的就辟用!辈懿兕H感得意,當年在司馬防手下討過差事被駁了面子,現(xiàn)在一定要讓司馬防的兒孫給自己效力,出出當年的氣。
郭嘉早在一旁早聽得不耐煩,見他們總算嘀咕完了,趕緊插話:“主公,征辟士人并非急務,河內守備托于何人呢?”河內郡雖屬司隸管轄,卻位于黃河以北,與曹操其他的地盤脫節(jié)。但河內與太行山脈相接,東北方是冀州、西北方是并州,都是袁紹的地盤。只有把這個地方守好了,才能確保中原腹地的安全。可是戍守此地意味著孤懸河北獨抗大敵,承擔這個差事的人需要有極大的勇氣和能力。
曹操思索片刻,覺得此事有些為難,索性手指著對岸向滿營文武大聲問:“你們哪個有膽量為我守住此地?”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列于末班的掾屬自告奮勇站了出來:“在下不才,愿替主公鎮(zhèn)守河內!
大家閃目觀瞧都愣住了——請命的竟是魏種!
魏種因為曾降呂布倍感恥辱,總覺有人指指點點說他是膽小鬼。前幾日隨曹操回到家鄉(xiāng)兗州,見萬潛當?shù)搅舜淌,李典、薛悌皆郡守之位,就連昔日手下的小吏都出息了,可他這個曹操親選的孝廉如今卻要從頭做起。他暗地里下決心,一定要建立奇功洗雪前恥。因而聽到任務艱巨,馬上就站了出來。
諸將見這個失過節(jié)的文人站了出來,都交頭接耳面露不屑;曹操卻是眼前一亮——河內郡剛剛歸順朝廷,鎮(zhèn)守此地不但要靠勇武,還得能處理豪強團結吏民,交給一干武將未必能辦好。魏種當初隨他在兗州創(chuàng)業(yè),甚通其中精要,如今想必又抱著建立奇功洗雪恥辱的決心,實是最佳人選。想至此曹操看看荀攸,瞅瞅郭嘉,望望程昱,又瞧瞧董昭,四個人都不住點頭微笑。
魏種一個頭磕在地上,卻不聞曹操答話,又抬頭道:“在下自知先前有過,但明公就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明明已決定用他,曹操卻故意陰陽怪氣道:“孤懸河北防御大敵,這么重的擔子你有膽子接嗎?”
“有!”魏種現(xiàn)在最討厭別人說自己沒膽子。
曹操繼續(xù)激將:“河內之地乃中原門戶,西北并州、東北冀州都有袁紹雄兵,這個差事萬分艱險,而且還得安定好地方豪強和百姓,可不簡單!”
“在下蒙主公寬宥,自當肝腦涂地以報厚恩。”
“你可要想好了,現(xiàn)在許都東西南北處處都要設防,我可給不了你多少兵馬,還得靠你招募鄉(xiāng)勇自籌糧草。”
“主公不必說了,千難萬險我也要擔當!蔽悍N簡直快哭出來了,“您就給我個雪洗前恥的機會吧,莫說懸于河北抵抗敵兵,就是長矛挾肋白刃加頸,在下也甘愿與河內共存亡!”說罷又重重磕了個頭。
“我不要你亡,我要你活著守好河內,將來安安穩(wěn)穩(wěn)回許都飲慶功酒!看來老夫還是有眼光,你這孝廉終究沒有選錯。我現(xiàn)在就任命你為河內太守,全權督率此間戰(zhàn)備之事!
“謝主公成全!”魏種這才起身。
曹操上前兩步湊到他耳邊道:“河內郡共有一十八縣,全顧及到根本不可能。你的差事是守住沿河的幾個縣城,特別是眼前的懷縣。倘若河北之兵從此處渡河,南下滎陽、敖倉,那仗可就沒法打了。我先給你兩千兵馬,你再設法招募一部分,要是不夠到時候再向我要。放心吧,老夫不會舍你不管的!
“在下明白!”魏種本性聰明一點就透。
就這樣,河內守備安排也確定下來。曹操沿河歇兵三日,待繆尚、薛洪收拾妥當,清點降眾戰(zhàn)利,又給魏種分了些兵,這才拔營起程。可剛剛行走半日,忽有留府掾屬王思攜帶荀彧書信趕來。
“天子下詔晉董承為車騎將軍!”曹操手捧書信吃了一驚。
這件事吊詭至極,曹操的官職是司空,但司空本沒有統(tǒng)兵之權,所以又加了“行車騎將軍”,董承晉為車騎將軍等于是把他的位置給頂了?烧l都知天子劉協(xié)并無實權,要下達詔書需由尚書令荀彧經手,更何況這種天字一號的任命。難道荀彧也在背后向他捅刀子?
曹操看罷書信交與荀攸、郭嘉、董昭等一一過目,眾人都覺奇怪。董昭最精于這種事,認真詢問王思:“誰給皇上出的這個主意?”
“這是圣上自己的意思!蓖跛嫉,“就連董承自己都不愿意干,他事先都不知道。可圣上這次也不知是怎么了,鐵定了心,跟荀令君爭執(zhí)了好幾次。最后令君考慮了一下,董承畢竟是涼州部出身,晉升官職也有利于拉攏關中諸將,所以就沒再堅持。反正就是個有名無實的空銜,給他就給他吧!
話是這么說,但在曹操看來,皇帝劉協(xié)是給他玩了一把釜底抽薪,或許后面還隱藏著其他陰謀。他沉默良久,突然發(fā)問:“京中還有沒有其他動向?有沒有軍隊調動?”
王思搖搖頭:“沒有別的事了。董承、伏完、王子服都很老實,宮里正忙著給小皇子治病呢!
“你再好好想想,還有沒有什么不起眼的小任命?”
王思緊鎖眉頭想了半天,還是搖頭道:“沒有……確實沒有……”
曹操半信半疑,劉協(xié)已給董卓、李傕(jué)當了這么多年的傀儡,早該參透有名無權的天子該怎么做,若沒有明確打算不會輕舉妄動,F(xiàn)在袁紹剛剛統(tǒng)一河北,朝里緊跟著就出了這樣的事。說有關系又不像有關系,說沒關系可怎么就這樣湊巧呢?曹操百思不得其解,拍拍腦門,沉重地嘆了口氣:“唉……令君不該答應這事啊!
董昭陰沉著臉提醒道:“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不管背后有沒有隱情,明公還是快快回京吧。”
王思也道:“是啊,關中諸將派來的使者也快到許都了,主公正好去見見他們!
“好吧。分兵一半隨我回京,剩下的由建武將軍統(tǒng)領屯駐敖倉,幕府掾屬還有劉備、張遼、繆尚等需要表奏的也跟我走!辈懿俅丝诖謿,滿臉無奈,“按下葫蘆浮起瓢,里里外外都不叫我省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