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發(fā)代首
由于第三次征討張繡受挫，曹操不得不讓大軍在許都休養(yǎng)幾日再開往徐州赴戰(zhàn)。無奈形勢逼人，夏侯惇敗于高順之手，而且在戰(zhàn)亂中被流矢射瞎了左目。軍中統(tǒng)帥受傷，無人主持大局，只得后退扎寨。而劉備仍被困于小沛城中，情勢岌岌可危。
對于曹操而言，夏侯惇太重要了。自舉兵以來夏侯惇不畏艱險、身先士卒，一直與曹操并肩奮戰(zhàn)，既是軍隊的第二統(tǒng)帥、得力干將，又是他的堂弟、親家，不啻于他一條膀臂。曹操震驚之余，又忌憚河北戰(zhàn)局發(fā)展的疾速，于是不等部隊休整完畢便傳令開拔，親率兩萬兵馬征討呂布，只留曹洪領(lǐng)少數(shù)兵馬保衛(wèi)許都。
主帥一聲令下，可苦了三軍兒郎。士卒剛從南陽霉雨中跋涉回京，皆已疲憊至極，現(xiàn)在又要東征，滿營上下怨聲載道，行軍速度甚是緩慢。曹操亦知士卒疲乏，但此乃形勢所迫，他也沒有辦法，只能強耐性子催兵向前。時至秋季麥田幾熟，豫州屯田更是出產(chǎn)頗豐，只需再候一時便可收割。大軍直赴小沛救援，時而要橫過麥田，曹操恐兵士破壞，又傳下命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
這一路上曹操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夏侯惇中箭未知生死，劉備被困命懸一線，眼瞅著這些疲乏的兵士行動緩慢，心里著急又不好多加催促，時不時還要注意躲避麥田。他無可派遣，氣得時而罵呂布、時而罵高順、一會兒罵張繡、一會兒又罵劉表。但是著急解決不了問題，幾日行下來，將將趕到梁國地界，離小沛還差一半路程呢。
荀攸與郭嘉時刻跟隨曹操左右，幾日下來已把勸慰的話說了好幾遍，后來也幾無可言了。眼瞅著前面又是一大片麥田，避無可避只得穿行。士卒小心翼翼躲閃，騎士紛紛下馬扶麥，生恐犯了軍法�？蛇@樣一來行進愈加緩慢，大隊人馬擁堵不堪。曹操回頭望了一眼洋洋灑灑的隊伍，又是一陣皺眉：“損害麥田乃是壞屯民之利，但這么慢吞吞地走，幾時才能到小沛？”
郭嘉見曹操又著急了，趕緊笑呵呵借題發(fā)揮：“主公看到了沒有，風吹麥浪似波濤，屯田可盡皆豐收嘍！我聽荀令君言說，今年的收入預(yù)計有百萬斛之多，是去年的兩倍。有了這么多糧食，倉廩充盈軍國豐饒，何愁呂布不平、袁紹不滅？在下先恭喜主公啦！”
郭嘉頗能揣測上意，嘴巴又甜，幾句話還真把曹操給說樂了：“此乃棗祗之功也！若不是他提議修改佃科五五分成，屯民哪能這么積極種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予民利則于己利，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待我平滅呂布之后，定要修表加封棗祗，樹其不朽之功。”
“《法言》又云‘行之，上也；言之，次也’。依我看屯田首功當推任中郎。若不是他這些年督率屯田供給軍糧，咱們豈能在外面安心打仗��？”任峻是曹操妹夫，所以郭嘉也不會忘了適時地夸上兩句。
曹操暗自歡喜，卻不作回應(yīng)兀自催馬。任峻的功勞他心里有數(shù)，但官職卻不宜再升。他自主持朝政以來，盡可能避免升任自己的親戚，夏侯惇、曹仁、曹洪是軍中干將不得不給予名分，至于任峻、卞秉這些外戚，雖立有功勞卻是只富不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閑話。所以任峻總攬糧草不過是個中郎將，卞秉提典軍械不過校尉之職。
但曹操臉上一絲一毫的微妙變化又豈逃得過郭嘉的眼睛？情知他嘴上不說心里贊同，趕緊又道：“昔日高祖定天下，曾論首功之臣。人言曹參身被七十余創(chuàng)，攻城略地當居首功。高祖卻以為蕭何保全關(guān)中、供給軍糧才是不世之功。以在下之見，任中郎是個小蕭何！”
“我不理你，你便越發(fā)謬獎！”曹操不禁大笑，“我看當今之蕭何，乃是荀令君耳！哈哈哈……”
哪知這一聲笑可惹了麻煩——正逢麥田之中棲著一只寒鴉，聞聽曹操的笑聲驚詫而起；絕影馬眼見一黑物躥入天際，不由得噓溜溜一陣嘶叫，四蹄慌亂竄入麥田之中。曹操緊勒韁繩守住絕影，但眼見得已踏壞了一大片麥田。
這一變故甚是突然，四下的軍兵都忍不住圍攏觀看，荀攸、郭嘉等也都下了馬趕過來。曹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壞麥者處死是他訂下的規(guī)矩，偏不想別人紛紛遵守，自己卻馬踏田地壞了軍法。曹操環(huán)顧左右，長嘆一聲翻身下馬，問道：“行軍主簿何在？”
王必聞聽呼喚，趕緊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主公有何吩咐？”
“出兵之際，老夫有何軍令？”
“軍令？！什么軍令？”王必瞪著眼睛裝糊涂。
曹操冷笑一聲：“哼！光天化日眾人親見，你無需再替老夫遮掩。但說無妨！”
王必咽了口唾沫，只得拱手道：“士卒無敗麥，犯者死�！�
曹操捋了捋胡須道：“老夫馬踏麥田，當以軍法處置。”
王必哪敢殺曹操？這不成了笑話了嗎！趕緊反駁道：“《春秋》之義，罰不加于尊�！彼麤]理可講，把刑不上大夫那一套搬了出來。
曹操搖了搖頭：“昔日蕭何制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天下無不遵行。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帥下？”說著話他已把佩劍擎在掌中。
王必這次可真嚇壞了：“主公，您可不能自殘領(lǐng)罪啊……”
郭嘉本想說幾句高興話讓他高興，誰想惹出這樣的禍來，趕緊跪倒在地：“主公總統(tǒng)大軍，效命天子，實乃朝廷之依仗。今天下未寧，豈可自戕？”
曹操本來也沒打算真的以死領(lǐng)罪，不過自法自犯總得做做樣子，沉吟良久才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何況老夫？然征戰(zhàn)在即，身為軍帥不可自殺，以刑代之。”說著低頭摘下兜鍪、拔掉頭簪，左手抓住發(fā)髻，右掌寶劍一揮，竟將半截青絲割下！
《孝經(jīng)》有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故古人重發(fā)，只有犯罪之人才截斷頭發(fā)，名喚“髡（kun）刑”。眾人見曹操當眾截發(fā)，盡皆愕然。他將寶劍還匣，把那半截發(fā)髻交與王必道：“將此發(fā)傳示三軍，就說老夫踐麥，本當斬首，身為主帥權(quán)且割發(fā)代首。若是再有人干犯軍法，一定不饒！”
王必領(lǐng)命而去，三軍將士知曹操割發(fā)代首無不肅然，莫說踐踏麥田，就是原先那些抱怨的話也不敢再說了。荀攸取過布帶，親自為曹操束住短發(fā)，郭嘉又給他戴好兜鍪，三人拉馬繼續(xù)前行。不多時，大隊士卒漸漸出了麥田，大家舉目一望，梁國所治梁縣已遙遙可見，當今梁國王劉彌就居于城中。一見此城曹操倏然想起梁王彌之子偏將軍劉服，回頭對荀攸道：“前番歸京，那趙達來傳閑話，好像說王子服與什么人有來往，吾恐他勾結(jié)董承，必將為害于肘腋。”
荀攸雖精于審時度勢，但對政變陰謀一類蠅營狗茍的事情卻不似董昭那般關(guān)注，只是搖頭道：“我聽令君言講，當年王子服隨主公一并迎駕洛陽，亦有遷都功勞，想必與董承不是一黨。何況梁王居此，倘王子服作亂于許都，豈不是害了他父王？”
“話雖如此，但王子服生性張揚，又居功自傲年輕氣盛，也未必牽掛其父生死。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要多加防備才是�！辈懿倜髅鲗Χ�、王子服有些猜忌，卻不敢公然奪其兵馬、罷免其官。人家畢竟是皇親國戚，輕易處置便會動搖人心招惹不滿；而且有他們在朝，還可以樹為標榜，象征宗室、外戚支持曹操。所以曹操不能動他們，至少在與袁紹決戰(zhàn)之前還不能動他們。
說話間恍惚見梁縣方向有一幫人絕塵而來，馬上步下有數(shù)十人，看樣子甚是匆忙。緊接著又有斥候奔來稟報：“鎮(zhèn)東將軍兵敗至此。”
“唉！緊趕慢趕還是遲了，”曹操不住搖頭，“這大耳劉備也真夠倒霉的，又把小沛給丟了！”
“曹公在哪里……曹公在哪里……”劉備下了馬，跌跌撞撞闖入隊中，一見曹操面帶不悅立于田畔，匆忙跪倒請罪，“末將又失城池，請明公治罪！”
曹操低頭一看，這會兒的劉備可跟上次大不相同。蓬頭垢面衣甲殘破，原先的奇裝異服也不知扔哪兒去了，就帶著這幾十殘兵，模樣狼狽至極。曹操忽然覺得好笑，上次劉備守小沛，招募兵馬被呂布忌恨，讓人家打跑；這次劉備守小沛，定計殺楊奉、韓暹，劫走呂布馬匹，又把人家惹火了，照舊是城破逃亡。兩次失守如出一轍，這個人儀表堂堂卻如此好斗，斗又斗不過人家，屢戰(zhàn)屢敗真是不長記性！因而曹操未加責難，只揚揚手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玄德無須掛懷，起來吧……小沛既已失守，元讓那里現(xiàn)又如何？”曹操急于知道夏侯惇的傷勢。
“慚愧慚愧……”劉備沒敢起來，“末將困于小沛，內(nèi)外音訊不通，只風聞夏侯將軍受挫負傷，并未親見。后來城池攻破，在下突北門而走，又被高順追襲，幸有關(guān)云長、張翼德斷后，末將才得逃脫。無暇投至夏侯將軍大營，因此徑赴許都報訊，不想在此處遇到明公。”說罷連連叩首。
“那云長與翼德何在？”曹操放眼尋找。
“掩護末將撤退，故而走失，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闭f至此劉備語氣中竟有苦痛悲憫之意。
“唉！”曹操感慨良多。他始終想不明白，關(guān)羽、張飛那等虎將為何會保劉備這樣的長腿將軍呢？關(guān)羽、張飛都找不到了，想必劉備的妻子家小又叫呂布擄去，“起來吧！起來吧！咱們一路上召集流散人馬，老夫替你和元讓報仇！”
“謝將軍！”劉備再次頓首，有小將趙云攙他起來，另一個心腹陳到牽過他的馬匹。眾人一并上馬，過梁縣齊往小沛救援。
見劉備來了，郭嘉趕忙讓出位置，叫他與曹操并轡而行。曹操心系戰(zhàn)事不住發(fā)問：“那呂布現(xiàn)在有多少人馬？”
劉備恭恭敬敬答道：“嫡系并州兵不過數(shù)千，還有陳宮的兗州部、徐州兵、丹陽舊部、河內(nèi)兵，另外廣陵太守陳登，割據(jù)青徐沿海的豪強臧霸、吳敦、尹禮、昌霸，還有孫康、孫觀兄弟也聽他調(diào)遣，加在一起得有兩萬多眾�！�
曹操不以為然：“攢雞毛湊撣子，也不過爾爾！”
“明公切莫大意，那并州鐵騎聞名天下，尤其高順所部陷陣營甚是厲害，我就是敗在他手中。還有廣陵太守陳登平滅海賊聲勢大振，聽說他率領(lǐng)兵馬已經(jīng)開拔，意欲與高順合兵以拒王師，此亦勁敵也！”
曹操面帶莞爾——劉備還不知陳登已暗中歸順，此番開拔至此，廣陵軍必然要在陣前倒戈，這一戰(zhàn)已有九成勝算。
劉備見他信心滿滿，不失時機地稟奏道：“曹公，在下此前還辦了一件事，心緒很是不寧，要對您直言相告�！�
“哦？什么事兒�。俊�
劉備看似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年初之時我以豫州牧的名義將袁紹之子袁譚舉為孝廉……其實這是為了大局安定，望您不要多想。”袁紹父子雖身在河北，但祖籍還是豫州汝南，所以舉孝廉也要在原籍。
曹操撲哧一笑：“我早就聽說了，這算什么大事？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袁紹就好這等虛名，舉他兒子為孝廉可以緩和咱們跟他的關(guān)系嘛，你做得很好�！�
劉備惶恐的臉上霎時間泛出笑意，信誓旦旦道：“明公體恤下情，末將感激不盡，日后必當加倍效力以報知遇之恩�！�
曹操捻捻須髯，心想這劉備也忒膽小了……
獨目夏侯
經(jīng)過長途跋涉，曹操終于趕到了小沛。但高順早就撤退了，只留下一座劫掠已盡的空城和滿地的尸體……
自劉備以鎮(zhèn)東將軍、豫州牧身份重歸小沛以來，不少流民百姓都移至此處安了家。本以為此城已屬朝廷管轄，從此太太平平，哪料到呂布再叛，守軍百姓一霎之間盡染黃泉。曹操無可奈何，分兵料理城中諸般事宜，自率大隊人馬繼續(xù)向東行進，在豫徐二州交界處與夏侯惇所部會合。督兗州軍事程昱、離狐太守李典皆已率兵趕到。
聞聽曹操親至，而且要過營探傷，夏侯惇帳下諸將可慌了神。他倆的關(guān)系誰都知道，況主帥受傷諸將有保護不力之罪，韓浩、劉若、王圖等趕緊迎出轅門跪倒請罪：“末將等護持不周，請主公責罰……”
曹操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二話不說縱馬而過，急匆匆直奔中軍大帳，甩鐙離鞍腳未落地就已喊了出來：“元讓！你傷勢如何��？”見里面沒動靜，趕緊手掀帳簾舉目觀望——但見黑漆漆的大帳里只有兩個人，夏侯惇僅著單衣背對帳簾而坐，身邊垂首立著一個軍醫(yī)。
“元讓……我來了，你傷勢如何？”曹操邁步走了進來，許褚等親兵緊隨其后。夏侯惇沒有回頭，低沉著嗓音道：“我不想見外人，讓你的人都出去！”
曹操一愣，揮手把許褚等人都打發(fā)了，這才小心翼翼繞到夏侯惇身前。見他面色慘白神情憔悴，比數(shù)月前清瘦了許多，頭上斜裹白布遮住左目，雙手捧著一面銅鏡，正瞪著布滿血絲的右眼，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呆呆出神。
那軍醫(yī)趕忙跪倒給施禮；曹操只揚了揚手，與夏侯惇面對面坐下，緊蹙眉頭注視著他：“你怎么樣？還疼嗎？”
夏侯惇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一旁的軍醫(yī)趕忙稟報：“啟稟主公，夏侯將軍目創(chuàng)已無大礙，不過……不過就是……”他斜目瞥了瞥夏侯惇，沒敢往下說。
“不過就是瞎啦！”夏侯惇冷笑道，“眼珠子我都吞到肚里了，又豈能醫(yī)得好�！�
曹操已經(jīng)聽說事情的經(jīng)過了。那時夏侯惇正督率人馬趕往小沛馳援；高順得訊后率領(lǐng)陷陣營騎士半路阻擊，偷偷繞到曹軍北面，放冷箭奇襲中軍。親兵衛(wèi)士隔擋不及，恰有一箭正入夏侯惇左目。主帥突然中箭，曹軍將士立時騷動；高順料已得手，揮兵直突過來，曹軍陣容大亂，踩踏死傷甚是嚴重。當此危機時刻，夏侯惇竟將箭枝帶眼珠一并拔出，大喝道：“父精母血，安忍棄之！”隨即吞入口中，強忍劇痛指揮兵士奮戰(zhàn)。高順之兵大駭，趕緊草草撤退，這才避免了曹軍遭受更大損失。但此后夏侯惇創(chuàng)口惡化，他身份太高無人敢草率頂替，加之半路受挫士氣低迷，只得后退下寨。
“你犧牲一顆眼睛，保住了三軍將士，真是……”曹操真不知說什么好。夸獎他，顯得太殘酷了；說他傻，似乎又有輕視三軍將士之嫌；說謝謝，兄弟之間無需那么生分；想說兩句安慰話，卻又搜腸刮肚想不出如何措辭。
夏侯惇似乎并不關(guān)心他的評價，只是手捧銅鏡，陰沉著嗓子對軍醫(yī)道：“你剛才不是說今天要給我拆開嗎？還不動手等什么？”
“諾�！蹦擒娽t(yī)怯生生應(yīng)了一聲，開始動手，一圈一圈顫顫巍巍地為他拆解繃帶。
曹操臉對臉與夏侯惇坐著，不過數(shù)尺之隔，屏住呼吸注視著他的創(chuàng)處……一圈、兩圈……白布間已透出斑斑血跡……三圈、四圈……里面的白布已被血染得殷紅……拆到最后一圈時，布條上竟粘著一塊血肉模糊的東西——那是眼皮！
曹操一望之下頓覺恐怖，趕緊伸手去奪夏侯惇手里的銅鏡。但他硬是不肯撒手，瞪著那只布滿血絲的右眼，死死盯著鏡中的自己——眼珠子沒了，整個眼眶都凹陷進去，加之亂軍陣中救治不及時，大片的肉都已壞死，連眼皮都爛掉了，只剩下一個烏黑丑陋的大窟窿；雖然過了將近一個月，但里面的血痂還沒完全干透，往外滲著令人作嘔的膿血。
“哐”的一聲響，夏侯惇把鏡子往地下一扔，摔了個粉碎，回手一把抓住軍醫(yī)的手腕：“他媽的！這是我的臉嗎？這是我的臉嗎！”他怒不可遏，脖頸額頭青筋凸顯，聲嘶力竭地沖軍醫(yī)喝問著。那軍醫(yī)身材單薄，被他死死地抓著腕子，疼得渾身顫抖。
“元讓！元讓！”曹操趕緊奮力掰他的鋼鉤般的手指，“放開他，你快把他手腕捏碎了……放手��！”中軍帳里這么一鬧，外面的親兵趕緊掀簾進來，只見夏侯惇面目猙獰可怖，都嚇得呆住了。
“滾出去！”夏侯惇沖那些親兵吼了一聲，這才放開那個軍醫(yī)，“滾！你也給我滾！”
所有人都出去了，夏侯惇捂著創(chuàng)口頹然落座，身子一直在顫抖。曹操凝視著這個既是堂弟，又是親家，又是股肱心腹的人。從前他是那么憨厚穩(wěn)重，現(xiàn)在卻好像一頭受了傷的惡狼。這一箭不但毀了他的容貌，連心緒神志都傷了。
“元讓……你……”曹操本想說“你無需太在乎自己這獨眼龍相貌”但是這話沒法出口，瞎的不是自己的眼，怎么能切身體會到他的感受呢？
沉寂了好一陣子，夏侯惇無奈地擺擺手：“完了……我廢了……”身為統(tǒng)兵大將，在戰(zhàn)場上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若是瞎了一只眼，莫說指揮戰(zhàn)陣，就是走路都會不自主地傾斜。為將者喪失眼睛，那就意味著要從戰(zhàn)場第一線退下來了。
曹操連連搖頭：“要離獨臂，刺死慶忌；孫臏癱瘓，大敗龐涓；李牧佝僂，獨抗秦師。將在謀不在勇，六根不全的勇士名將多的是，你即便上不了戰(zhàn)場，一樣可以出謀劃策指揮若定�！�
夏侯惇轉(zhuǎn)過身，故意只用右半張臉對著他：“高順已將兵馬退到彭城，臧霸、孫觀、尹禮那幫土豹子也跑來助陣�？磥韰尾际窍敫蹃韨�徹底了斷�！彼幌朐儆懻撟约旱难劬�，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
“陳登到了沒有？”曹操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這個。
“已率五千廣陵軍到達彭城了。他給我送來一封密信，約定在交鋒之際陣前倒戈。他有兩個心腹，一個叫陳矯、一個叫徐宣，都是廣陵當?shù)厝�。為了消除咱的疑慮，陳登暗地里把陳矯派到了泰山郡薛悌那里，就算是給咱送個人質(zhì)吧�！�
“陳元龍真是個心思縝
密的人吶！”曹操頗為滿意。
夏侯惇卻不以為然：“我已致書泰山郡，叫薛悌火速帶陳矯趕來，不把人質(zhì)握在手里，咱還是不踏實。另外，我已致書給梁國諸縣，叫他們加強戒備，防止袁術(shù)發(fā)兵救援呂布�！�
曹操大感欣慰——莫看夏侯惇瞎了一只眼，身心雖受煎熬，腦子里卻還不亂，這養(yǎng)傷的一個月里已將好幾件大事辦得妥妥當當。
“小心高順，他的陷陣營厲害得緊�！碧崞鹣蓐嚑I，夏侯惇面露憤恨，“最近呂布又從張楊那兒弄來一批好馬，重新武裝了這支隊伍，比在兗州時更能打了。”
“哼！呂布之兵東拼西湊大多都是烏合之眾，再有廣陵兵陣前倒戈，縱有陷陣營也翻不了天。”
“那也要小心……”夏侯惇不自主地去摸凹陷的眼眶，“我就是一時大意才變成這副模樣�！�
曹操聽他把話繞了回來，心頭又泛起感傷：“元讓，你先回許都養(yǎng)傷吧，現(xiàn)在子廉在那里坐鎮(zhèn)�！�
“我不去許都�！毕暮類獡u搖頭，“我不想讓滿朝文武瞧見我這副德行！我想去太壽古城完一個心愿……”昔日袁術(shù)北上，曹操率師將其擊破，連逐三座城池，其中就有兗豫之間的太壽古城。那座城幾乎荒廢，百姓逃亡殆盡，附近有睢陽渠流經(jīng)。夏侯惇曾許下心愿，要在那里修陂，開墾良田重新召回百姓�！澳抢餂]什么熟人，我想清靜幾日，跟附近百姓干干活……順便等這個創(chuàng)口長好�！�
“可以。不過也不要待太久，等破了呂布安定徐州之后，我就去找你。”曹操消滅呂布之后就要立刻著手對付袁紹，那時可少不了夏侯惇這個得力干將。
這時就聽帳外許褚稟報：“主公，泰山太守薛悌、泰山都尉呂虔率部前來，已在西面扎營�！�
“孝威來了，去忙你的吧。”夏侯惇揚了揚手，臉龐稍微偏過。
曹操又看到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窟窿，他盡量避免自己的目光投向那里，低下頭拍了拍夏侯惇的肩膀：“多多保重。你現(xiàn)在若是不想見人，我吩咐親兵夜里送你離開，這營里的事就暫且交與妙才處置吧�！毕暮顪Y畢竟是夏侯惇的同族兄弟，由他接管會省去不少麻煩。
韓浩、劉若、王圖等部將都在外面等著，一見曹操出來，又齊刷刷下拜：“末將護持不周，請主公……”
“都給我起來！”曹操急著見薛悌，搬鞍認鐙上了馬，“事情已經(jīng)出了，少說這種沒用的話�，F(xiàn)在最重要的是打好仗，給你們將軍報仇，沒事就給我練兵去！”說罷打馬揚鞭從諸將身邊絕塵而過；諸將一見可算放了心，朝著他的背影又是一拜。
曹操回到中軍大營時，薛悌已經(jīng)在等候了，身后跟著一個相貌端正的年輕人，而他身后還緊隨兩個士兵，似乎是隨時防備他逃跑。曹操下馬進了自己的大帳，令親兵全都退出去，薛悌他們進帳。
二人進帳即刻下拜，起身后薛悌趕忙介紹：“這位是廣陵郡功曹陳季弼�！�
陳矯朝曹操又是一揖，忽然撲哧笑道：“孝威兄錯了，在下如今叫劉季弼�！�
“哦哦哦，”薛悌也笑了，“劉季弼、劉季弼，賢弟的身份現(xiàn)在還要保密，不能叫其他人知道�！�
曹操頗感意外，薛悌這樣的木頭人竟然會與這小子稱兄道弟，言語之間還頗為親昵，趕緊重新打量這人。但見陳矯身高七尺、素衣皂袍，一張瘦長臉，目若朗星，大耳朝懷，左臉頰上稍有幾點麻子，三綹墨髯剛剛蓄起，相貌倒也不俗。
“陳功曹，這些日子在孝威那里起居飲食還好吧？”陳矯是人質(zhì)也罷，是客人也好，畢竟是陳登派來的，因而曹操對他很客氣。
陳矯連連拱手：“薛郡將待在下甚好，閑來小酌，品評一下關(guān)東名士，倒也有趣得緊�！�
“哦？”曹操有點感興趣，“品評關(guān)東名士？都提到誰了？”
陳矯道：“在下無德無能豈敢隨意指摘？不過我家陳郡將曾有品評，想來甚是有趣�！�
“不妨說來聽聽�！爆F(xiàn)在凡是提到陳登的話題，曹操都很重視。
陳矯面帶莞爾娓娓道來：“我家陳郡將言道‘夫閨門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陳元方兄弟；淵清玉潔，有禮有法，吾敬華子魚；清修疾惡，有識有義，吾敬趙元達；博聞強記，奇逸卓犖，吾敬孔文舉；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芄詾榭蛇�恰當？”陳元方兄弟乃是大隱士陳寔之子陳紀、陳諶；華子魚是豫章太守華歆；趙元達是已故的前任廣陵太守趙昱。
曹操心中冷笑——陳紀兄弟有德有行，如今為避戰(zhàn)亂都不知逃往何方去了；華歆有禮有法，見了孫策還不是乖乖獻城投降；趙昱有識有義，到頭來死在笮融那個小人手里；至于孔融，不過就是靠一張嘴，真有什么治國安邦的才華？最荒唐的就是說劉備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天大的笑話！大耳小子曾幾度淪為喪家犬，無立錐之地，最后還不是寄居到我的籬下？
他心里雖這么想，口上卻道：“倒也有理……惜乎荒亂以來名士四處避難，就說剛才提到的陳紀兄弟吧，也不知流落到何處去了。聽說陳紀還有一子陳群，學識才干甚為出眾，荀令君曾向我推薦過好幾次，要是知道陳氏父子在哪里，征入京師為官豈不是美事？”
陳矯似乎很意外，瞪大了眼睛道：“陳紀、陳群父子現(xiàn)就在下邳城中，難道明公不知嗎？”
“什么？！”曹操一怔，“他們就在呂布的城中？”
“您真的不知道？”陳矯不大相信，“陳氏父子避難徐州，陳群曾被劉豫州錄用過，難道劉備沒跟您說過嗎？”
曹操可謂吃驚非淺：第一意外的是陳氏父子竟近在咫尺。第二意外的是堂堂陳寔后人的陳群竟會心甘情愿保劉備；第三意外的是，這么重要的事情，劉備竟一個字都沒在自己面前提起！曹操木訥了一陣兒，才緩過神來道：“陳功曹，你遠道前來，老夫招待不周，還請多多海涵�！�
“不敢不敢，明公乃當朝輔弼，州郡之官皆是您的下屬，陳郡將和在下也都任憑您驅(qū)馳。只要您一句話，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上支下派理所應(yīng)當，還說什么海涵不海涵呢？”陳矯這話說得十分自然，就仿佛廣陵郡從來就是曹操的地盤，陳登同呂布之間絲毫關(guān)系都沒有。
曹操聽了自然順耳，便不再拿他當人質(zhì)看了，吩咐薛悌：“孝威啊，陳功曹推心置腹甚是坦誠，你就不要弄兩個兵整天跟著人家啦！”
薛悌把嘴一撇，那股狠勁又上來了：“那可不行！在下也與季弼相厚，但公是公私是私。”
有些時候連曹操也拿薛悌、滿寵這等酷吏沒辦法，軟語道：“人家陳登誠心誠意把他送來，咱們也得拿出點兒氣量。咱代表的是朝廷，不要凡事都這么刻板。”
薛悌考慮了半天才松口：“好吧�！庇謬诟狸惓C，“不過出于軍情考慮，你切不可向這大帳之外的人吐露身份，廣陵郡正式歸附之前，委屈賢弟再姓幾天劉吧！”
哪知陳矯一陣大笑：“薛兄不知，在下本來真是姓劉，幼時過繼娘舅才改姓的陳。我那正室夫人陳氏其實是我原來的族妹�！彼@種情況與曹操一家很相似。曹操本姓夏侯，他又把大女兒嫁給了夏侯惇之子夏侯懋，時人雖講究同姓不婚，但過繼出去就是外人。
薛悌又補充道：“還有，在廣陵郡正式歸附之前，你仍舊跟我住一個軍帳�！�
“薛兄還是怕我跑了呀！”陳矯苦笑道，“就這么不信任我？這些日子的朋友難道白交了？”
不料一向刻板的薛悌也玩笑起來：“爾以郡吏之身交我這二千石的朋友，這跟一國之君屈尊陪鄰國小臣郊游有什么區(qū)別？叫你和我住一塊是看得起你，你還不知足��？”
曹操頭一遭見薛悌詼諧，不禁哈哈大笑，倒把夏侯惇的那點兒別扭拋開了。薛悌笑盈盈拱手道：“若是明公無什么吩咐，我們就回營了，順便叫仲德、曼成、子恪他們也過來，大家都很惦記您吶�！背剃�、李典、呂虔如今都是鎮(zhèn)守兗州的大員，日常不過公文來往，沒有緊要之事不會輕易入朝，因此也很久沒跟曹操見面了。
“很好�！辈懿冱c點頭，親自將二人送出大帳。陳矯受寵若驚連連作揖，這才躬身而去。一件心腹大事搞定，曹操對消滅呂布更添幾分信心，背著手眺望自己的營盤。
猛然間，遠處說說笑笑走來一群人。為首者正是劉備，后面關(guān)羽、張飛、孫乾、簡雍緊緊相隨——這幫人掩護劉備撤退之后都投到夏侯惇的連營來了。別人倒也罷了，曹操的眼睛始終盯著關(guān)羽，他太喜歡這員將了。眾人走至近前，一齊向曹操跪倒：“末將等參見明公！”
曹操連忙伸手相攙：“恭喜玄德重招舊部，大家安然無恙便好�！�
劉備臉上賠笑，神色恭敬至極：“這全是賴曹公所賜��！現(xiàn)在末將部屬齊聚，就是折了幾千人馬�！彼韵轮馐莵硪�。
曹操早有打算。如果這次能滅掉呂布，也就用不著劉備屯駐小沛了，戰(zhàn)后將他們拉回許都，到那時再調(diào)撥兵馬給他，所以根本沒搭這個茬：“招兵之事暫且不忙，等滅了呂布再說�！�
劉備何等聰明，一聽便明白了八九分，趕緊順桿爬：“在下身為朝廷將軍之任，久鎮(zhèn)小沛不見天子，心中頗為掛念。倘若這次東征大功告成，在下很想率部隨明公西歸，拱衛(wèi)許都以盡職責。”知道無法抗拒，不如大膽面對，這就是聰明人。
“很好很好……還有一件事，我聽說昔日玄德在徐州時曾錄用過陳群，可有此事�。俊辈懿俨[起眼睛緊緊逼視著劉備。
劉備面容坦蕩直言不諱：“確有此事�！�
曹操見他承認，便沒有生氣，只道：“這可就是玄德你的不對啦！那陳長文是陳仲弓之孫、陳元方之子，乃潁川的望族名士，朝廷必要征召任用的。前番到許都，你怎么對我只字不提呢？”
“唉……”劉備把頭一低以袖遮面，“在下雖任用陳長文，卻不納其言失手徐州，使其被呂布所虜，有什么臉面跟您提起啊。”
曹操見他這副狼狽舉動，不禁發(fā)笑：“哈哈哈……原來玄德是怕羞��！沒關(guān)系，勝敗乃兵家常事，可發(fā)現(xiàn)賢才向朝廷舉薦乃臣子本職，以后不要因為顧及臉面而誤事了�！�
“是是是。”劉備諾諾連聲，又扯過關(guān)羽道，“云長有件事想親自向您單獨稟報。”
“哦？”曹操頗感詫異。
關(guān)羽也是一愣，趕緊反手拉劉備：“這件事還是將軍您……”
劉備一把推開他，笑道：“我不管，你答應(yīng)的事情你自己去做�！闭f罷竟朝曹操一揖，帶著張飛等人笑嘻嘻去了。
關(guān)羽張著手呼道：“將軍，您別走啊！我張不開這嘴呀……”
曹操還沒見過威風凜凜的關(guān)羽似這般慌張過：“云長！有什么難言之事你但說無妨，只要我能辦到，一定為你辦�！�
關(guān)羽喊了半天，見劉備還是走了，便轉(zhuǎn)身跪倒在曹操面前：“啟稟明公，是這么一回事……末將在小沛之時與呂布麾下諸將有些來往，其中有個秦宜祿自稱以前曾在明公帳下為吏。”
“哼！”曹操冷笑一聲，“那個小人啊！”
“吾觀此人也頗為諂媚�！标P(guān)羽抱拳道，“他知我家將軍歸順朝廷，便也有意棄呂布而復(fù)歸明公。所以，他跟末將說……”關(guān)羽磕磕巴巴，似有難以啟齒之言。
“那小子跟你說什么了？”秦宜祿已然不年輕了，但在曹操心目中他還是當年跟隨自己當差時的模樣。
關(guān)羽頓了一會兒，深吸口氣道：“他說呂布敗亡之日，倘若明公饒他不死，他愿將美妾杜氏獻于明公�！�
“什么？”曹操聽罷火起，想要破口大罵，忽然腦子一轉(zhuǎn)——秦宜祿怎么會有信心憑一個女子就能讓我饒了他呢？莫非這女子有傾國傾城之貌？想至此投石問路道：“這廝也真癡心妄想，就憑一個尋常女子就想讓老夫饒他性命嗎？”
“明公有所不知，當年呂布刺董卓，曾派秦宜祿往來司徒王允處謀劃事宜。后來大功告成諸人皆有封賞，唯獨秦宜祿不愿升官，但求王允府中一個捧貂蟬冠的婢女。王允念及他出力不少便未見怪，就把那美貌丫鬟賞給他為妻了，正是現(xiàn)在下邳城中的杜氏�！�
“既然是正室妻子，豈可隨意送人，真真荒唐！”曹操把衣袖一甩，佯裝怒色。
關(guān)羽又道：“此中另有隱情。秦宜祿隨呂布至徐州后，曾奉命到淮南聯(lián)絡(luò)僭逆袁術(shù)。那袁公路素來驕縱，秦宜祿脅肩諂笑那一套很是受用，就把劉氏宗親之女賞給他為妻。那女子雖相貌平平，卻是袁術(shù)所賜身份高貴，秦宜祿不敢怠慢，立刻休杜氏為妾改易了正室夫人�！�
“小人就是小人，反復(fù)無常，連一個女子都要辜負！”曹操捻髯思量，“不過當初他不肯加官，單向王允要這個杜氏，莫非此女有傾國傾城之貌？”
“確是絕色美人�！标P(guān)羽低聲道，“聽說還被呂布霸占過�！�
曹操一聽秦宜祿、呂布都曾染指甚是厭惡，但瞧關(guān)羽一本正經(jīng)，笑盈盈問道：“云長莫非見過？”
關(guān)羽把頭壓得低低的：“有……有一面之識�！�
“哈哈哈……”曹操拍了拍關(guān)羽的肩膀，“云長可喜歡此女？”
“不不不……”關(guān)羽驚慌失措連連搖手。
“隨我進來講話�！辈懿僖话牙￡P(guān)羽，將他帶進大帳。曹操自結(jié)識關(guān)云長以來，所見的都是關(guān)羽威風凜凜、驍勇善戰(zhàn)、不茍言笑，何曾知他也有難以啟齒、兒女情長的一面，笑呵呵問道：“云長連聲稱‘不’，是不敢還是不愛？”
幸虧關(guān)羽天生一張赤紅面孔，若不然不知臉要紅成什么樣了！他連連擺手：“大丈夫征戰(zhàn)天下，何愛區(qū)區(qū)一女子�！�
“差矣！”曹操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了，“豈不聞《詩經(jīng)?周南》有云‘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豈不知《邶風》有云‘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孔仲尼都道那是思無邪，云長又何故如此薄情。食色，性也……”
關(guān)羽是憨直之人，從來沒經(jīng)人如此“開導”過，羞得以袖遮面，倉皇道：“秦宜祿之事末將現(xiàn)已稟報明公，準與不準，明公自作定奪！”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云長且住！”片刻之際曹操已有決斷——關(guān)云長世之虎將，惜乎屈侍大耳劉備，提起那杜氏女他似有愛慕之心，我何不賣一個順水人情，城破之日將杜氏贈與云長為妾。關(guān)云長得此佳人必感念我恩，有朝一日舍棄劉備轉(zhuǎn)而輔保于我，豈不又得一股肱？
“明公還有何吩咐？”雖口上詢問，但關(guān)羽偏著臉不敢再看他。
曹操娓娓道來：“想那秦宜祿本是我手下叛奴，奸猾媚上素無德行可言，與那袁術(shù)、呂布之流倒是相得益彰。我本不該放過此人，但云長既然開了口，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他狗命�！�
關(guān)羽連忙抱拳：“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非與秦宜祿有何瓜葛，明公大可不必以末將薄面為慮�！彼幌胝床懿僖欢↑c兒人情。
“誒！”曹操含笑搖頭道，“不看將軍之面，需看美人之面。面若桃花，豈能不看？”
關(guān)羽聽他為老不尊言語輕佻，越發(fā)難以忍受：“末將告退了……”
“忙什么？老夫的話還未說完呢！”曹操見他要走，趕忙拉住他，“俗話說‘好漢無賢婦，賴男娶美妻’，那杜氏女跟了秦宜祿實在是大大的罪孽。我觀云長相貌堂堂英氣十足，又有馬武、岑彭之勇，若能配此麗人，豈不是美女英雄珠聯(lián)璧合？”
“這……這萬萬不可�！标P(guān)羽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連忙抽袖欲去。曹操死死不放：“是不可還是不敢？秦宜祿言道將此女獻于老夫，老夫再將其賞賜與將軍又有何不可？待攻破下邳之日，我將此女賜予云長，再擇綾羅綢緞、簪環(huán)首飾以為嫁妝，一并送至云長營內(nèi)，此事可好？”
九尺高的關(guān)西漢子，豈有臉面答應(yīng)這等事？關(guān)羽一甩衣袖，抱拳施禮，含羞帶愧而去——這就算是默認了吧！
曹操捋髯大笑，眼望關(guān)羽背影呼道：“云長慢走，休要辜負老夫美意��！”定下這件事，曹操更覺說不盡的舒暢，順水推舟竟促成這樣一宗美事，日后關(guān)羽必然感念他的厚待。兀自笑了一會兒，見程昱、李典、呂虔等紛紛來到，曹操將眾人讓進帳內(nèi)，敘過故舊之誼，又議戰(zhàn)場上的安排……
彭城大捷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十月，曹操與夏侯惇所部、劉備以及兗州諸部合兵一處，越過徐州地界向呂布發(fā)難。
對于曹操這一次的“侵犯”，呂布其實是有所準備的。早在攻打小沛之際，他就與陳宮等人詳細計議了一番，依舊遵循當初濮陽之戰(zhàn)的策略，以逸待勞籠城而戰(zhàn)。有所不同的是，如今呂布的地盤大了，他不再僅以大本營下邳城為據(jù)點。而是自己與陳宮鎮(zhèn)守下邳，以部將高順、魏續(xù)、成廉等會合各部人馬集結(jié)于徐州西端的彭城，意欲將曹軍阻擋在徐州之外。
曹呂兩軍在彭城以西各列陣勢進行會戰(zhàn)。特別有趣的是，這一次雙方所部的陣勢竟與當年濮陽之戰(zhàn)幾無差別。
曹操依舊在曠野上將大軍分作四隊，自己統(tǒng)領(lǐng)著長年跟隨的沛國嫡系部隊、曹純的虎豹騎當中列隊；左翼乃程昱、李典、呂虔等率領(lǐng)的兗州軍；右翼則是夏侯淵、韓浩、劉若等暫領(lǐng)的夏侯惇的部隊以及劉備那些殘兵；而在最前面，是于禁、樂進、朱靈、徐晃四員悍將率領(lǐng)的騎兵精銳。前軍抵御敵鋒
，左右兩翼包抄，后面中軍跟進，他們的打法顯而易見。
可呂布那一邊則麻煩許多。雖然他們總兵力與曹操在伯仲之間，但分屬于各個派系，只是同歸在呂布這個軍事聯(lián)盟。經(jīng)過反復(fù)協(xié)商，最終組成了一個尖刀陣型。刀鋒是高順、魏續(xù)統(tǒng)領(lǐng)的陷陣營，往后是成廉督率的其他并州軍與曹性督率的河內(nèi)兵；最后面則是昔日跟隨呂布叛亂的山陽太守毛暉、東平太守徐翕率領(lǐng)的兗州叛軍，還有許耽率領(lǐng)的丹陽兵和徐州本土兵，他們也算是呂布的直轄部隊。而出人意料的是，廣陵太守陳登竟主動請纓，甘愿率五千廣陵兵作為第二主力，生生隔在了這兩支呂布嫡系的中間！
至于豪強騎都尉臧霸，還有孫觀兄弟、吳敦、尹禮、昌霸那些小割據(jù)的兵馬，則由張遼組織起來，在尖刀陣之后或南或北松松散散地列出一個半圓。他們不是呂布的親信，還因私自攻殺瑯邪相蕭建跟呂布鬧過沖突，不會一心一意為之賣命。但曹操代表著朝廷，一旦歸屬朝廷也就意味著失去自主武裝，相對而言呂布縱容他們搞割據(jù)，擁護呂布自己的路能走得更長遠些。所以這些人不打算率先投入戰(zhàn)斗，但會在兩軍難分勝負的情況下出手幫高順一把，將曹軍趕出徐州。
勢均力敵的兩方軍馬自上午巳時列陣完畢，旌旗蔽日刀槍如林，可是作為入侵一方的曹操卻始終無法傳令攻擊。他心里很清楚，自許都拉來的人馬是疲兵、夏侯惇的隊伍吃過敗仗是怯兵、兗州各地集結(jié)的隊伍是散兵，莫看湊在一起像模像樣，可要是真刀真槍干上就不成了。曹操希望這個時候陳登能有所舉動，只要廣陵兵鬧起來，對方陣型勢必打亂，那樣自己就可以趁火打劫了。想至此曹操下令狠敲軍鼓卻不進軍，想要以此給陳登一個訊號，可不知是陳登不理解還是有別的緣故，敵人的陣型始終無絲毫混亂。
曹操不動也就罷了，可作為呂布這邊總指揮的高順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倒不是洞悉到陳登有問題，而是顧忌身邊的幾個人。原來呂布集團在到達徐州后曾爆發(fā)過一場叛亂，那場叛亂是由河內(nèi)兵統(tǒng)帥郝萌引起的。郝萌原為張楊的部下，當年呂布寄居張楊處的時候，張楊將其撥給呂布調(diào)遣。呂布圖謀兗州失敗，被曹操逐往徐州，而郝萌卻想帶著自己的隊伍回歸河內(nèi)老家，于是率兵趁夜包圍呂布宅邸，意欲弒主西歸。幸而呂布在屋中聽到喊殺聲，自被窩里爬起來，袒胸露背突出后門逃到軍營中。郝萌偷襲失敗，被其副將曹性殺死，自此河內(nèi)兵歸曹性統(tǒng)領(lǐng)。而高順與郝萌平素交情不錯，呂布又生猜疑，剝奪了高順的兵權(quán)，交與另一親信魏續(xù)統(tǒng)領(lǐng)。魏續(xù)偏偏不善攻戰(zhàn)，每有戰(zhàn)斗陷陣營仍由高順指揮，打完了仗還是魏續(xù)帶。這樣長此以往，高順、曹性、魏續(xù)三人就有了矛盾。
高順始終有疑慮，今日大戰(zhàn)在即，魏續(xù)與曹性能不能全心全意輔助他呢？而后面諸部人馬也是皆有異心，萬一沖鋒不勝，魏續(xù)、曹性再不出力，大軍馬上就會崩潰。他考慮再三，畢竟己方是被侵犯的，只要能抵御住敵人就算是勝利。所以高順也不下令沖鋒，聞聽曹軍鼓響，也傳令擊鼓助威。
殺氣騰騰的戰(zhàn)場上，交相呼應(yīng)的鼓聲似萬馬奔騰一般，連大地都被震得瑟瑟抖動。雙方刀槍劍戟密排成林，兵鋒對敵不敢有絲毫松懈，但誰也不愿釁自我開，陰森可怖的對峙場景竟持續(xù)了將近半個時辰！
曹操焦急地立在大纛旗下，眺望對方陣營，腦海里瞬息不停地思考著。如果臨時有變，陳登不作出回應(yīng)，這場仗又該怎么打呢？對方戰(zhàn)斗力強，但是人心不齊；自己這邊齊心協(xié)力是不成問題的，但戰(zhàn)斗力卻遠不如敵人。真要是硬碰硬地打，結(jié)果必然兩敗俱傷，縱然可以擊敗高順，自己也將元氣大挫，莫說翻過身來打袁紹，連兵進下邳都成問題了。他思來想去心里沒數(shù)，額頭已冒出涔涔的汗水。
就在這時，忽見本陣南邊一陣騷亂，軍兵閃躲之間奔來一騎戰(zhàn)馬。那馬上之將頂盔貫甲，鸚哥綠戰(zhàn)袍；赤紅臉，臥蠶眉，丹鳳眼，五綹長髯飄前胸；手擎著青龍偃月刀——正是關(guān)云長！
“站��！”有虎豹騎橫住大戟趕忙喝止，“大帥本陣豈容擅闖？”
關(guān)羽一撥戰(zhàn)馬不再向前，猛然對曹操喊道：“明公何故還不傳令？兩軍相逢勇者勝，此時不戰(zhàn)更待何時！”
這聲大喊懾得曹操心下一陣翻滾。他一咬牙一狠心，拔出青釭寶劍傳令：“前軍出擊！”
前軍出擊……前軍出擊……前軍出擊……傳令官一聲接一聲喊著。關(guān)羽一擺掌中大刀，竟不歸右軍，徑自往前助陣而去。
對面高順緊握韁繩立在隊伍的最前沿，屏息凝神觀望曹軍一舉一動。猛然間，見肅立的前軍忽然一聲大喊：“殺啊……”數(shù)千騎兵如潮水般涌了過來�！皝淼煤茫 备唔樣沂忠回Q長矛，左手二指銜入口中。耳輪中只聞一陣尖銳的口哨聲，陷陣營騎兵已經(jīng)搭弓在手。密密麻麻的箭枝似飛蝗般射去，沖鋒的曹軍落馬的落馬、撥打的撥打、閃避的閃避。高順抓住時機再鳴口哨，陷陣營將士也好似那離弦之箭，催動戰(zhàn)馬直撲曹軍。
所謂陷陣營，其實只有七百人。并州騎兵本就是精銳，陷陣營可堪精銳中的精銳，這隊兵能征慣戰(zhàn)騎射精湛，又統(tǒng)一以長矛為武器，加以強弓硬弩優(yōu)良馬匹，無不以一當十，實為天下戰(zhàn)斗力最強的武裝。曹軍騎兵還在忙于招架弓箭，卻見對手似閃電般奔到眼前，還未來得及舉起兵刃，冷森森的長矛已經(jīng)插入了胸膛！眨眼間，一排騎兵當即落馬，有的撲地而亡，有的就地翻滾被鐵蹄踏為肉醬。
曹操的前軍也是精挑細選的，但他們的本事在陷陣營面前猶如兒戲，沖鋒立時停頓下來，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高順親率兵將奮力而戰(zhàn)，長矛似鬼魅銀蛇般竄來竄去，三突兩突之間就攻破了曹軍的防線。川壅一潰，傷人必多！陷陣營突騎長矛連聳，像扎蛤蟆一樣將蜂擁而至的曹軍刺死，生生從前軍陣營貫穿而過，駁過馬來翻身再殺。多虧陣中尚有于禁、樂進、朱靈、徐晃四員悍將，再添上一個憤然加入戰(zhàn)團的關(guān)羽，雖然陣勢已亂卻未潰散。五員將各揮兵刃奮力搏殺，但一人之勇怎敵群魔交織，只不過是斬一兩個對手落馬而已。
曹操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這樣打下去，前軍早晚會徹底垮掉。而前面一潰后面的軍兵瞧在眼里，這仗立時便沒法打了。他趕緊傳令全軍突擊，務(wù)必要在前軍潰敗之前鞏固住陣腳。
號令一出，左中右三陣步兵齊上，似浪頭般將前軍與陷陣營一并卷在人潮之中。對面的成廉、魏續(xù)、曹性見狀，唯恐敵眾我寡，趕緊招呼全軍出動，剩下的并州騎、河內(nèi)兵也迅速加入了搏殺。霎時間戰(zhàn)馬狂嘶兵刃相交，殺了個昏天黑地鬼哭神嚎。
就在這人聲鼎沸的沖鋒之際，呂布那一方出了大問題！
前軍已然盡數(shù)出動，按理說后面的部隊應(yīng)該疾速跟進乘勢掩殺。但陳登所部的廣陵兵卻突然變陣，原本四四方方隊形迅速列開，變成了一字長蛇陣！后面的兗州叛軍、徐州兵本來躍躍欲試，忽見前面變陣，以為陳登突發(fā)靈感有了破敵之計，便暫且等候。哪知等了一段時間，廣陵兵將穩(wěn)穩(wěn)站立絲毫不動，而后面的軍隊卻被這道人墻堵了個嚴嚴實實。
曹軍剛一交鋒略有不支，疲憊的疲憊、怯陣的怯陣，但眼見對方?jīng)_鋒而來的人數(shù)有限，大家穩(wěn)住心神齊舉兵刃，一排排長槍大戟緊密刺去，并州騎被掀了個人仰馬翻。只不多時，曹軍竟像包餃子一般把敵人圍在了垓心。
陳登穩(wěn)坐雕鞍觀望著圍殲的場景，臉上帶著得意的微笑。為了這一天他已經(jīng)準備了很久，一邊在廣陵收拾民心、招降海盜、秣馬厲兵，一邊三天兩頭給呂布寫逢迎感恩的書信。因為博取了信任，所以當他主動請纓作為第二主力插在中間時，竟沒一個人站出來反對！陳登的心計實比曹操預(yù)料的更加狠毒，若是交鋒之前他就倒戈一擊，結(jié)果是這場大戰(zhàn)高順失敗，并州軍潰亂而逃；但若是誆騙并州主力以寡擊眾，那就意味著呂布的本錢將在這一戰(zhàn)中全部折盡，以后再也無法打啦！而他自己的廣陵兵的損傷也會大大減少。
時至午時，萬里無云紅日晃目，戰(zhàn)場也一片揚塵朦朦朧朧。曹軍密密麻麻團團將敵包圍，關(guān)羽、張飛、夏侯淵、樂進、徐晃、朱靈等勇將各揮兵刃反攻過來，后面的小兵以多欺少精神大長。只可憐這幫兇悍無比的并州騎，進行的竟是一場毫無勝算的戰(zhàn)爭，在強大的圍攻下漸漸不支，斬斷的臂膀、削掉的天靈蓋滿天飛，時而迸發(fā)的鮮血似霧氣般蒸騰而起，把一陣陣悲壯的死前哀嚎籠罩其中。但陷陣營的人個個都孤膽英雄，雖然明知不敵，卻兀自死斗，有的翻倒在地臨死前還把長矛擲向曹兵，有的已經(jīng)沒了頭顱尸身依舊抱著馬脖子不放，有的失了馬匹竟赤手空拳撲向曹軍……
面對這樣觸目驚心的場景，陳登竟視而不見。在他心目中，呂布和這幫人不過是一群強盜，既沒有統(tǒng)一天下的志愿，也沒有治國安邦的才能，除了殺人劫掠什么也不會，殺死他們跟殺死野獸實是沒什么區(qū)別。
正在他漠視戰(zhàn)場之際，忽然身后一亂，丹陽兵統(tǒng)帥許耽縱馬闖了過來，急得放聲大吼：“陳元龍！你他媽的干什么！并州軍就快完了，為什么還不進攻？”
陳登嫣然一笑：“許將軍，你別急嘛！過來過來，主公有隱秘之事交代與我，我告訴你�！�
呂布陣營派系雜亂，各部將領(lǐng)都是鉤心斗角慣了的，許耽聞聽這般鬼話竟信以為真，策馬趕到陳登旁邊：“主公說什么了？”
陳登湊到許耽耳畔低聲道：“我家主公命我在陣前倒戈�！�
許耽一怔，還在思索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突覺背后一涼，好幾個廣陵兵已將長槍刺入他脊梁！許耽一個跟頭栽下馬來，嘴里還在回應(yīng)陳登的話：“你的……主子究竟……是、是誰……”話未說完，口中鮮血涌出，已絕氣身亡。
陳登不住搖頭，對著尸體喃喃道：“你問我主子是誰？許耽你自己呢？你身為丹陽之將，原本該是周昕的部下，卻隨著陶謙北上，叛劉備迎呂布，你的主子又究竟是誰呢？朝三暮四反復(fù)無常，誰叫咱們趕上這世道呢……”說罷他嘆了口氣，忽覺胸腹間甚是憋悶。陳登不知何時染上一種怪病，時而憋氣疼痛，這會兒又犯起來了，他生怕耽誤大事，趕緊吩咐部下：“曹公那邊必勝無疑，咱們不用管了。傳我將令，全軍將士轉(zhuǎn)過頭給我向后殺！”
廣陵軍陣前倒戈，這可把整個戰(zhàn)局都給攪亂了。后面的徐州兵、并州叛軍正紛紛抻著脖子試圖越過前面的人觀看戰(zhàn)勢，忽見人墻轉(zhuǎn)身，長槍大戟奔自己而來，這一擊出乎意料，頓時死傷無數(shù)。丹陽兵連自己的統(tǒng)帥都找不到了，哪有交戰(zhàn)之心，紛紛丟盔棄甲而逃。至于臧霸、孫觀、吳敦、尹禮、昌霸的雜牌軍，交頭接耳亂成了一鍋粥。
曹操在對面看得真真切切，不禁贊嘆：“陳元龍真好手段！”傳令大軍就勢掩殺。
喊殺聲、哀號聲、馬嘶聲、告饒聲響徹云天，呂布后軍陣營已被沖得大亂。高順尚在包圍圈中掙命，身邊連一個親兵都沒有了。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左沖右突之間，他漸覺膀臂酸麻呼吸不暢，情知已不能再戰(zhàn)，趕緊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一連刺死幾個曹兵，這才與魏續(xù)、曹性、成廉會合一處。但大隊并州兵都已戰(zhàn)死，幾員將身邊只有數(shù)十人跟隨，大部分還身被數(shù)創(chuàng)。而四下的曹軍兵層層甲層層，圍了個風不透雨不漏，無數(shù)的刀槍兵刃在日頭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泛著紅光，照得人頭暈?zāi)垦＃@時再想要突圍勢比登天還難。
猛然間一道黃影閃過，一員并州大將自曹軍外圍突了進來。此人身長八尺開外，膀闊腰圓，鎧甲鮮明，坐騎黃膘戰(zhàn)馬；一張淡金臉膛，黃焦焦的胡須，大寬腦門，鼻直口正，下巴像個鏟子般往外撅著，手舞一柄象鼻子大刀，威風凜凜勇不可當——正是張遼張文遠！
張遼為人粗獷豪爽，與臧霸、孫觀等人的私交甚篤，因而呂布派他將那幫人組織起來作為援手。但是眼見戰(zhàn)事突變，張遼已覺取勝無望，便帶領(lǐng)親兵奮力突過廣陵軍、曹軍兩道阻隔前來救人。高順等都已筋疲力盡，見張遼如見救命稻草，趕緊隨他往外逃。正逃間，忽聞一陣熙攘，關(guān)羽橫刀攔住道路。
關(guān)羽一眼看到了張遼，他這兩年在小沛久與呂布手下打交道，頗以張遼當個朋友，因而高喝道：“文遠！事已至此還不歸降？曹公那里自有愚兄前去美言�！�
“要打便打！今日之事各為其主耳！”張遼左右奮戰(zhàn)還不忘答話。
“文遠看刀！”關(guān)羽畢竟看中此人，動手前竟先喊了一聲。
張遼不敢怠慢，劈死身邊一個曹軍小校，趕忙回刀招架。象鼻刀對偃月刀，一碰之間各自用力，一個掀一個壓，兩件兵刃在半空中畫了個弧才泄力拆開。高順手疾眼快，矛鑚打馬，竟從兩件兵刃下低頭鉆過，大喝一聲：“關(guān)羽看招！”矛尖卻不奔關(guān)羽，突襲他身后兵丁，刺倒幾人闖出道口子。
關(guān)羽暗罵高順狡猾，欲要追趕卻見張遼大刀又到，只得二次對刀。張遼這一刀實是使盡平生之勁，關(guān)羽也是全力架住，“當”的一聲巨響，兩桿大刀架于半空之中。成廉一見照方抓藥，催馬自下面鉆過，又逃了一個。
眼見后面曹性、魏續(xù)也欲走，關(guān)羽趕緊收刀，在空中一擺橫著朝曹性劈去。曹性猝不及防無法招架，趕緊撥馬躲避——人是躲開了，但見紅光迸現(xiàn)，馬腦袋已被偃月刀齊頸斬去！張遼方才主動出擊用力甚猛，關(guān)羽陡然收刀，他卻收拾不住，可眼見形勢一變，曹性馬死栽倒，自己刀落下去的位置竟是曹性的腦袋；他趕緊調(diào)轉(zhuǎn)馬頭刀走偏路，這才招式走空。
張遼也真了得，眨眼間又提起大刀穩(wěn)住心神，意欲再戰(zhàn)關(guān)羽，就聽曹性坐在地上沖他喊道：“他媽的！我們完了，你還不快跑！”他甩臉觀瞧，曹性大腿帶傷已站不起來，后面的魏續(xù)本領(lǐng)平平滿臉懼色，全靠身邊十幾個兵士保護；而曹營諸班勇將都已圍攏過來——這二人已是救不出來了！張遼一咬牙，舞動大刀橫掃一招，趁勢撥馬，逐高順、成廉突圍而去。
三員將來了個馬頭銜馬尾，似一條蜈蚣般張牙舞爪沖出重圍，舉目東望自己那邊的陣營，不禁毛骨悚然——原本浩浩蕩蕩的隊伍早已不復(fù)存在，陳登率部早把徐州兵、兗州兵打散，向著彭城的方向追趕下去。而那些幫兵助陣的隊伍，只知錦上添花，無心雪中送炭，各帶各的人馬偃旗息鼓揚長而去……
血淋淋的戰(zhàn)場漸漸沉寂下來，擂鼓之士也都停下了腕子。所剩的十幾個并州兵盡皆跌落馬下，一個個渾身是血氣息奄奄，雖兀自握著長矛，已毫無還手之力。外面的曹軍圍了一層又一層，千萬件兵刃冷森森指向他們。這時軍兵閃開一道人胡同，曹操在虎豹騎的拱衛(wèi)下信馬至近前，掃視了他們一眼，微笑道：“還有沒有領(lǐng)兵之將？”
“罪將參……參見曹公！”魏續(xù)一見曹操嚇得體似篩糠跪倒在地。
曹性一見此景捂著傷腿不住喝罵：“無恥小人！怎能向老賊卑躬屈膝！虧你還是陷陣營的統(tǒng)帥，真真折辱我們并州漢子！”
后面的許褚聽曹性罵出“老賊”就要上前結(jié)果他性命，曹操橫鞭擋住，笑盈盈道：“事已至此，你們還不歸降嗎？”
曹性扯著嗓子喝道：“不降！不降！若不是陳元龍陣前倒戈，你這老兒焉能得勝？陰謀詭計勝之不武！”
曹操捻須道：“這叫陰謀詭計？豈不聞兵法有云‘非圣智不能使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那呂布以怨報德反復(fù)無常，為功名利祿弒丁原、刺董卓、反袁紹、棄張邈、襲劉備，這等朝秦暮楚唯利是圖的小人，早把人心失盡啦！廣陵陳登倒戈陣前，青徐豪強卷甲而散。就剩你這執(zhí)迷不悟的愚鈍武夫了，難道還想為他殉葬嗎？”
“哼！我們并州武士天下聞名，絕不投降！”
“何其癡也！”曹操搖了搖頭，“你們本并州良民，若非因為呂布，何至于輾轉(zhuǎn)征殺流亡到徐州來啊……難道就不想家鄉(xiāng)親人嗎？”
這句話真的觸動了曹性，鋼筋鐵骨的漢子禁不住淚如泉涌。呂布總在對他們說有朝一日帶大家打回并州故鄉(xiāng)，但是從長安到河內(nèi)，從河內(nèi)到兗州，從兗州又到徐州，一路向東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或許這輩子永遠都回不去了……
曹軍將士見此情景無不凄然；曹操也覺傷感，又低沉地問了一聲：“降還是不降？”
曹性抹了一把眼淚，吭吭唧唧道：“并州勇士有死不降！”
魏續(xù)驚得面如土色，連連磕頭：“曹公饒命！他不降我降……”
這一語未畢，但見曹性猛地抽出腰刀，刀鋒閃耀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已將魏續(xù)砍死在血泊中。四圍曹軍未及驚呼，曹性又已橫刀在項，猛地一拉，咽喉處血噴如柱，喃喃了一聲：“回家了……”便倒在魏續(xù)的尸身上。
“唉……可惜嘍……”曹操方嘆息一聲，又見寒光陣陣，那十幾個敗兵擎矛在手，有的認準伙伴互刺胸膛，有的掉矛尖來自刺咽喉，仿佛一陣西風吹倒了麥稈，橫七豎八殉葬在沙場之上。
“此亦勇士，好生安葬他們吧！”曹操掉轉(zhuǎn)馬不忍再看，心下一陣茫然——呂布把這些淳樸的漢子都歷練成殺人劫掠的禽獸了，似乎不打仗他們就不知該為什么而活，這真是做人的悲哀……
抬頭間又見呂昭打馬而來：“啟稟主公，陳登追擊敵人大獲全勝。彭城守將侯楷不敢開門，敗兵已向下邳方向逃竄�！�
“好！”曹操精神一振，恢復(fù)常態(tài)，“傳令三軍，給我包圍彭城！我要誘呂布親自來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