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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玄幻魔法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2部_第一章 新一輪宮廷
  曹操返京

  漢靈帝光和三年(公元180年),弄權(quán)多年的大宦官王甫覆滅后,二十六歲的曹操也因通曉古學(xué),再次受到朝廷征召,即將分別家鄉(xiāng)的妻兒,前往洛陽擔(dān)任議郎——給漢靈帝劉宏充任顧問,名義上雖說光鮮氣派,卻是個毫無實(shí)權(quán)的職位。

  離開老家沛國譙郡的前一天,曹操逗了一會兒襁褓中的兒子曹昂,實(shí)在是閑得無聊便拉著弟弟曹德,又找來好友丁沖蹴鞠。

  “我這次前往洛陽,什么時候再回來可就說不準(zhǔn)啦,來來來,咱們盡興踢一會兒!”此時盡管正值深秋時節(jié),但曹操奔來跑去,半個時辰后已是汗流浹背,渾身酸痛。眼見繡球好像箭似地劃過天際,曹操瞅準(zhǔn)機(jī)會,又來了一個“倒踢紫金冠”。

  曹德可慌了神,邁著小碎步追出去老遠(yuǎn),還是沒接住,球一股腦兒翻進(jìn)林子里不見了。秦宜祿與樓異兩個仆人見了,趕緊跑進(jìn)林子里尋找。丁沖干脆就放棄了,喘著粗氣往地上一坐,從懷里掏出酒來玩命灌。曹操解開衣服,叉著腰哈哈大笑:“你們這幫人差遠(yuǎn)了!”

  曹德喘息著搖搖頭:“都是奔三十歲的人了,體力不及少年時!辈懿倨鋵(shí)也有些喘,卻兀自挺著腰桿道:“別說喪氣話……子曰‘三十而立’,那還是建功立業(yè)的年紀(jì)。此番出任議郎,我還要從頭做起!

  在林子邊的樹蔭下,丁氏和卞氏兩位夫人坐著閑話。

  丁氏懷里抱著出生不到半年的兒子曹昂,其實(shí)這孩子不是她親生的,他的生母劉氏乃是丁氏夫人的丫鬟、曹操的小妾,為了生這個兒子難產(chǎn)死了,臨死前把小曹昂托付給了丁氏。丁氏精心照顧,真把他當(dāng)成了親骨肉,無奈就是缺一口奶罷了。卞氏歌姬出身,氣質(zhì)比那位賢妻良母的丁氏要活躍得多,她扇著團(tuán)扇,氣定神閑地看著他們幾個蹴鞠。

  曹操又把繡球踢丟了,便信步來到她們身邊道:“熱死了……哎呀!這幫家伙不行呀!”丁氏耷拉著眼睛道:“人家根本就不會蹴鞠,出來就是為了陪你解悶的,你還挑三揀四的。如今家里產(chǎn)業(yè)也多了,公爹這一封信,德兒兄弟又置房子又置地的,你也不知道幫幫忙,明天要走了還不干點(diǎn)好事。大熱天還把他們拉出來陪你遭罪,真不把麻煩當(dāng)回事兒!”說著她拍了拍懷里的孩子,“昂兒昂兒聽娘說,長大了不學(xué)你爹爹……”

  一旁的卞氏笑道:“姐姐,他都要走了,您就饒了他吧。”

  曹操撩起衣角擦擦頭上的汗,丁氏見了又道:“你也太不知道疼人了,都是當(dāng)?shù)娜肆耍稽c(diǎn)兒正經(jīng)都沒有,衣服是叫你擦汗使的?不是你洗的你永遠(yuǎn)也不上心!

  曹操皺眉道:“你這是干嗎呀?在家教訓(xùn)我兩句也就算了,出門一趟你還這么多話,我不就擦擦汗嗎?”丁氏只管孩子不再理他,卞氏卻道:“夫君,你也真不曉事,姐姐是舍不得你走。 

  曹操默默蹲下來,嘆了口氣:皇帝劉宏在宦官王甫的鼓動下廢宋皇后,改立何后。宋氏被冠上了巫蠱謀反的罪名,曹家因?yàn)榕c宋氏結(jié)親而跟著倒霉,一門士人無論少長全部罷官不說,曹操的三個本家叔叔曹熾、曹鼎、曹胤相繼亡故。最后因?yàn)樗赣H曹嵩買通大宦官曹節(jié)相助,才算是平了冤案。朝廷又因?yàn)椴懿偻〞浴对娊?jīng)》,以能明古學(xué),征他入朝為議郎,這其中橋玄幫了很大的忙。如今他也是當(dāng)?shù)娜肆,仕途的希望卻依舊渺茫。

  丁氏夫人聽他嘆氣,抬頭道:“如今這年月更比不得當(dāng)初,當(dāng)初咱們家那么多大官,如今只有公爹一人,又不得勢力了。你這個小小議郎不好當(dāng)!

  “學(xué)好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孔子尚說待價而沽,我這等歲數(shù)無論如何也要謀個前程才是!辈懿倌靡路(dāng)扇子扇著。

  “我說不叫你去了嗎?”丁氏白了他一眼,“我是叫你小心!你再像過去一樣招出禍?zhǔn)聛,我們這一大家子可怎么辦好?我那死去的妹妹呀……”

  曹操聽她哭劉氏,連忙勸道:“你這是怎么鬧的?教訓(xùn)我怎么把你自己教訓(xùn)哭了?”卞氏也道:“姐姐莫哭,公爹不已經(jīng)官復(fù)原職了嗎?咱夫君又是有本事的,何愁將來沒有個好前程?咱們就在家盼著他好唄!他就算成不了氣候那也是命,急也急不得!他是什么脾氣,到了外面自己都管不了自己,咱著急又有什么用?好男兒志在四方,叫他出去闖唄!”

  曹操笑了,對丁氏道:“我說大奶奶,你聽見沒有,你這妹子見識多高。有此賢妻,丈夫何愁不死于諫?”

  “別胡說八道!”倆老婆都把眉毛立起來了。說話間曹德也走過來了,空著手還是沒找到球,搖頭道:“阿瞞你可真行!這哪是蹴鞠呀,成了捉迷藏了,我可不找了。我看算了吧,明兒你就要啟程了,回去早早歇著。”曹操站起身瞅瞅弟弟,道:“子疾,你說說,我這議郎應(yīng)該怎么個當(dāng)法?”

  “我又不當(dāng)官,管你那么多?”

  “兄弟,你是不當(dāng)官,但是你讀書比我讀得多。你說這有沒有專門給當(dāng)官的人看的書?”

  “當(dāng)官的人看的書……”曹德笑了,“當(dāng)官若是真有竅門就不往外傳了,自己謀仕途去了!”

  “唉……皇上也太小氣,大老遠(yuǎn)征我入朝,才給個小小議郎!

  “都是咱們曹家名聲不好呀!辈艿掳杨^低下了,“要是經(jīng)籍世家,從征議郎到拜九卿,最快的半年時間。咱家就別提了,莫說你當(dāng)個京官還叫人家踹出去了,就是咱爹,位列九卿有十年了吧?就差一步到三公,這一步就是邁不上去!

  曹操的祖父曹騰乃是宦官,當(dāng)初因?yàn)閹椭馄萘杭接⑿⒒傅鄱裘h(yuǎn)揚(yáng)。其實(shí)那也罷了,可是曹操的父親、曹騰養(yǎng)子曹嵩卻不修文德,整日里諂媚那些宦官,當(dāng)初保著大宦官王甫,結(jié)果拍馬屁拍到馬掌上,反而摔了大跟斗。后來起復(fù)是好事,但又是托了大宦官曹節(jié)的人情,這總讓曹操兄弟心里惴惴的。

  曹操點(diǎn)點(diǎn)頭道:“這沒出身,再沒人提攜,可怎么混呢?”

  曹德一聽反倒笑了:“哥,你是聰明人,這點(diǎn)兒道理還不知道?我告訴告訴你。”他卻不說什么了,扭頭沖著遠(yuǎn)處林子大喊:“宜祿!宜祿!你小子出來!”一聽見喊聲,秦宜祿趕緊躥了出來,一路小跑到他們兄弟近前:“大爺、二爺,您有什么吩咐?”

  “這大冷天的蹴鞠,竟有人說我們哥們不雅,你說這事好不好?”

  秦宜祿笑道:“怎么不雅啦?您二位高興不就成了嘛!這圣人都說窈窕淑女,君子好‘球’,您哥倆這么好球,這不是君子嗎?說你們不雅的人那是胡說八道!

  “哈哈哈……”諸人無不大笑,“好一個君子好球!”

  曹德看了哥哥一眼,又對秦宜祿道:“你知道是誰說不雅嗎?就是我們老爹說的!

  “老爺說的呀!鼻匾说搰樍艘惶е嵛岬溃骸澳、那……那他說得對呀!這蹴鞠也得端端正正的呀,這敞胸露懷的是不太好。雖說幾位女眷都是自家人,還是避諱點(diǎn)兒好!”

  曹操冷笑一聲:“哼!那要是我們兄弟說好,我爹爹說不好,你覺得誰說的對呢?”

  “這個……”秦宜祿跪下了,“小的算個什么東西呀!哪敢管主子家里的事兒?我說話您就當(dāng)個屁,別問小的了!

  曹德一擺手:“去吧去吧!”待他走遠(yuǎn)對曹操道,“兄長,你看到?jīng)]有?這就是一條為官之道。這順情說好話一條就是他秦宜祿的拿手好戲,你這個議郎上任去了,遇到事兒跟人頂起來了,人家就要嫌你多事,只要你肯順情說話。誰還能惱你?哥哥,您以往太鋒芒畢露了。”

  曹操想了想,搖搖頭道:“話雖這樣講,顛而不扶,危而不持,則將焉用彼相矣?”

  “哥,你得看當(dāng)今是什么樣的皇帝,若是文景開明,你可以逆著來,若是孝武暴戾,你可就得順著啦!”

  “你這話沒道理,若是孝哀有龍陽之癖,我是不是還得主動獻(xiàn)身呀?”曹操說著看了卞氏一眼,卞氏抿著嘴直樂。

  曹德嘆了口氣:“這個不行也就罷了……樓異!樓異!”

  “等等,二爺!”樓異答應(yīng)一聲,但是老半天才從林子里鉆出來。滿身的衣服也刮破了,似乎還崴了腳,但是卻找到了繡球,“二爺,球找到了!

  曹德又對兄長說:“看見了嗎?這樣也行,不言不語低頭干自己的差事,不表功不多嘴,人家得了好處也要高看一眼!就比如你這個議郎,有差事你就低頭去干,莫管別人說什么,這樣也能升得上去!

  曹操再次搖頭:“這個也不好,雖說我不去擠對別人,但也不能叫人擠對了。低頭辦差事兩眼一抹黑,那什么都不知道了。差事辦不成是你的罪過,辦成了還不夠別人表功的呢!這等蠢事我可不干!

  “大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如何?”

  這次卻輪到曹操喊人了:“丁沖!你個醉貓,大午后的,喝酒干什么?蹴鞠!”丁沖連頭都沒回一下,擺弄著手里的酒葫蘆道:“我愛喝就喝!你管得著嗎?”

  曹操笑道:“子疾,你聽到?jīng)]有?這才是我想要的。”

  曹德愕然,半晌搖頭道:“此非食俸祿之道也……咱們回家吧!

  “等等!”曹操抓起樓異剛找到的繡球,用力給上一腳,只見球遠(yuǎn)遠(yuǎn)飛出,又進(jìn)了林子。曹操隨即喊道:“走啦!咱們都回家!秦宜祿去找球,不找到不許回去!”

  因?yàn)橛信,一家子趕了兩輛車,說說笑笑回了曹家的莊園。如今曹家已經(jīng)不一樣了,曹嵩有了栽跟頭的體會,把大筆錢財(cái)都給了小兒子曹德,叫他求田問舍積攢家財(cái),以備不時之需。曹德就成了一方的地主。起莊墻,栽籬笆,許多事還未處置定。曹操不喜這等營生,下了車便鉆進(jìn)自家小院里,正瞧見自己的小舅子卞秉給丫鬟環(huán)兒吹笛子,便打斷道:“你小子他媽又來了,外院那么多事,你二哥都快忙死了,就不去幫幫忙嗎?”卞秉與她姐姐卞氏一樣,乃是賣唱的出身。

  聞此言環(huán)兒趕緊躲了,卞秉收起笛子道:“我是找姐夫來的,有個事兒跟你念叨。”

  “你能有什么事兒?”

  “我前天到郡里去給夏侯元讓(夏侯惇)送點(diǎn)兒東西,在他那兒聽人說,大宦官曹節(jié)死了!

  “哦?有這等好事?”曹操笑了:曹節(jié)一死,他們家與宦官之間再無瓜葛了,以后便可有個好名聲。

  “真的死了,皇上給他追了個車騎將軍銜。”

  “什么?車騎將軍這等封號竟然會給一個閹人!”曹操有些氣憤,“曹節(jié)有什么功勞,黨同王甫,禍國殃民,這樣的奸臣還封他做車騎將軍,即使在邊疆出生入死也得不了這等高位呀!”

  “您也不要?dú)鈵,現(xiàn)在這世道,氣也是氣不過來的!姐夫,明天無事,我送您進(jìn)京吧!”

  “不用你!”曹操氣哼哼道。

  “姐夫,您這次帶家眷走嗎?”

  “不帶!

  “真不帶?”

  “你怎這么婆婆媽媽的?說不帶就是不帶。”曹操這句話說完,卞秉喜不自勝,拍著手去了。曹操正自詫異,卻見丁氏夫人走出來道:“他怕你帶著小環(huán)兒!人家都有個惦記的,偏你不知道惦記誰。”

  “大奶奶,”曹操笑道,“今晚我去你屋。我這一走聽不到你教訓(xùn),恐怕不習(xí)慣呢!”

  “去你的吧!”丁氏嫣然一笑,轉(zhuǎn)身要去。曹操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妻!我這家里可就全托付你了!

  丁氏長出一口氣:“走吧!再長的胳膊也拉不住你那顆心呀!”

  轉(zhuǎn)天一早,曹操便帶著兩個長隨秦宜祿、樓異,離了譙縣趕奔洛陽。家里出亂子的時節(jié)常來常往也慣了,三人不坐車只騎馬,真似箭打的一般就往洛陽奔。日夜沒歇,用了兩天就到了洛陽。

  一別京城又有一年多了,街市繁華依舊,不過與以往不同,現(xiàn)在自己是干凈身子,靠明經(jīng)舉仕,家里與宦官又沒了牽扯,可謂自自在在。打馬到了城東永福巷曹氏官邸,遠(yuǎn)遠(yuǎn)就見家門口停了兩輛官車。家人一看大少爺回來了,趕緊往里讓。樓異、秦宜祿安置東西,曹操徑赴書房見父親——老曹嵩的官場秘事多,但凡會客都在書房,而絕少用客堂。

  曹操才走到書房門口,忽聽里面父親說話:“曹老公爺這一死,以后就要指望張大人、趙大人您二老了!

  曹操頗感詫異,探頭道:“爹!我回來了!”

  “喲!快進(jìn)來快進(jìn)來!”曹嵩趕緊把他叫進(jìn)來,“我給您二位引薦,這是犬子曹操曹孟德!辈懿龠M(jìn)來深施一禮,抬起頭才看見屋里坐著兩位官員,都是四十多歲,體態(tài)雍容,穿著便裝,但看著有些別扭。

  “虎父無犬子啊!”

  曹操一聽他們說話,那嗓子尖尖的——又是宦官!沒胡子!

  曹嵩笑瞇瞇引薦道:“這兩位是趙大人、張大人,皇上身邊的,你應(yīng)該知道的吧。”

  張讓、趙忠這兩個閹人曹操自然是聽說過的,當(dāng)年黨人禁錮,這兩個閹人在其中也未起什么好作用。雖然不似王甫、曹節(jié)那兩個老閹賊專橫跋扈,但也絕非善類。

  趙忠笑道:“曹公子就是當(dāng)年棒殺蹇圖的洛陽縣尉吧?”

  “正是在下。”曹操嘴上總得客客氣氣。

  “聽說征了議郎是吧?”趙忠似笑非笑。

  “是!

  “老橋玄又為國進(jìn)了不少賢才,陳溫、鮑信,還有你曹孟德。《际菢蛐e薦的人……”趙忠說到這兒意味深長地回頭看了一眼張讓,張讓會意點(diǎn)點(diǎn)頭。

  曹嵩心里明如燈,橋玄雖然辭官了,當(dāng)初卻是閹人的死對頭,兒子剛來就被他們盯上了。他連忙笑道:“哎呀!瞧您說的,誰舉薦的不也是朝廷的人嗎?既然是給皇上家辦事的,難免要托您二老關(guān)照!”

  “不敢不敢!”張讓推手謙讓。曹嵩一轉(zhuǎn)身,也不知從哪里摸出兩個小錦匣來,遞給張讓、趙忠道:“這有個小物件,不值什么錢,您二位留著玩吧!”

  兩人打開一看——一對金牛,珍珠的眼睛,瑪瑙的犄角,掂在手里都壓腕子。張讓馬上笑道:“這合適嗎?”曹操看著有氣,心道:“不合適你們遞回來呀,怎么揣懷里了呢?”

  趙忠訕笑道:“令郎公子我們定會在萬歲跟前美言,不過……”他皺了一下眉頭,“蹇碩現(xiàn)在可不比當(dāng)初了,現(xiàn)在他管了皇上的侍衛(wèi),在西園又招募了一幫人,喚作西園騎,我們倆都招惹不起他喲!”

  張讓卻道:“蹇碩這人是個死腦子,只知道辦差,別的不管不問,他礙不到外朝的事兒的!

  “唉!今天豈知明天之事。俊壁w忠瞥了張讓一眼,“我不與你斗咳嗽(斗嘴)……曹大人,曹公子,時候不早了。我們二人告辭了,晚上樊陵樊大人做東,請我們赴宴呢!”

  “哈哈哈……”曹嵩賠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二位了,慢走……”說著他起身去送,曹操卻在那里一坐,不再答理他們。曹嵩把兩人送走,喜呵呵地回來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當(dāng)年你爺爺收禮一車一車的,王甫收禮是一箱一箱的,到了他們這兒,一個小匣子就打發(fā)了。你說咱家這點(diǎn)兒東西敷衍他們,還不是九牛一毛嗎?”

  曹操心里有點(diǎn)兒不高興:好不容易跟曹節(jié)撕捋干凈,又黏上趙忠、張讓了,爹爹什么時候能不巴結(jié)這幫宦官呀。他雖這樣想,卻鄭重地給父親叩了個頭,低聲道:“兒子給爹問安,您老身體可好?”

  “好,好!辈茚赃@會兒才顧得上細(xì)細(xì)打量兒子——比兩年前瘦了,原來那股桀驁不馴的氣焰也不那么明顯了,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心事一望便知的毛頭小子了?蛇@種歷練充滿了苦痛與無奈,整個家族都經(jīng)歷了浩劫。想著想著,曹嵩有些傷感,卻竭力平覆著心情,只喃喃道:“你現(xiàn)在是正經(jīng)出身的議郎,慢慢熬著吧。大遠(yuǎn)道回來,進(jìn)去洗洗換換,歇著吧。”父子之間的情感永遠(yuǎn)是那么含蓄。

  慢慢熬著……曹操與父親的想法依舊離得很遠(yuǎn),他緩緩道:“孩兒此番既然是身被詔命而來,是不是該上個提建議的條陳呢?”

  曹嵩苦笑一陣:“你小子是長本事了,學(xué)會投其所好了!但是我告訴你,現(xiàn)在你什么事兒都不用做,老老實(shí)實(shí)待著,混年頭吧!

  曹操一陣詫異:“這可不像您老人家的話呀!您凡事不都是往前看嘛?您不想讓我快快升官嗎?”

  “快升官?”曹嵩一撇嘴,“快升官我有辦法,一月之內(nèi)讓你當(dāng)?shù)绞讨。?br />
  一定又是花錢買官……曹操搖了搖頭。

  “既然買官怕名聲臭,那你就安下心來熬著吧!辈茚試@了口氣,“雖說臺郎顯職,乃仕之通階……可你趕的時候太不好了,F(xiàn)在皇家的西園修成,皇上連宮都不回,你見不到他還給他進(jìn)諫什么呢?”

  “皇上連宮都不回?”曹操皺起了眉頭。

  “就是前幾天王美人產(chǎn)子他回去一趟!辈茚詫χ亩溧止镜溃昂位屎笥质櫫,王美人產(chǎn)下小皇子,將來富貴無邊,這可不得了啊!”

  曹操把頭一低,他可不喜歡聽這些宮廷瑣聞。但是父子的分歧已經(jīng)年深日久了,他也是當(dāng)?shù)娜肆,不會再像?dāng)初那樣直言面爭,只是拱手道:“皇家的私事咱們還是少議論為妙……我從家?guī)硇〇|西,還有您兒媳給您做的點(diǎn)心,我給您拿來。”說罷起身去取。

  曹嵩知道兒子不愛聽這些話,看著曹操走出去的背影,自言自語苦笑著,“傻小子,你還得歷練呀!你光知道外朝,內(nèi)廷有時也能興國亡國啊!”

  苦命皇子

  半年的時光很快過去了,光和四年(公元181年)六月,驕陽似火焰般炙烤著大地,午后的洛陽城分外寧靜。

  京師之地防衛(wèi)本應(yīng)格外嚴(yán)謹(jǐn),不過這樣下火的天氣,就連訓(xùn)練有素的守門兵士也吃不消。大太陽底下,沒有一絲風(fēng),渾身鎧甲都曬得生燙,時間一長肯定會中暑,只好狠灌上一肚子涼水,后背貼著城門洞,借著城墻下的那點(diǎn)兒陰涼避暑。即便是如此,從腳底下升起來的熱氣還是炙得人難受,眼前的景物都朦朦朧朧的。

  就在幾個城門兵昏昏欲睡的時候,只聽遠(yuǎn)處傳來一陣馬蹄響,自正東皇宮方向急匆匆奔來一騎白馬。那打馬趕路之人身材高大,神色焦急,穿皂色官衣,頭戴貂珰冠,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個人沒有胡須,肋下系著一把明黃色金漆佩刀,陽光一照明晃晃奪人二目——朝廷有制度,只有宦官才能佩戴黃色腰刀。

  那閹人真是玩命了,僅僅眨眼的工夫,他已經(jīng)縱馬奔到城門前。洛陽城四面共有十一個城門,絕沒有乘馬而過的道理。即便再大的官,沒有王命在身進(jìn)出必須下馬。可這個宦官一臉焦急、汗流浹背,趕至城邊竟兀自打馬,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個看門的兵丁見了,趕忙橫戟要攔。哪知他身邊的兵頭一把將他拉開:“別攔!這人咱可惹不起!”

  說話間那宦官已經(jīng)打馬進(jìn)了城門洞,極其迅速地掏出官印在眾人面前一晃,嚷道:“某乃御前黃門,至西園有要事面君,爾等速速閃開!”還不等諸人看清,他已經(jīng)撞倒兩個兵丁,飛馬出了洛陽雍門,一路向西揚(yáng)長而去。

  “他媽的算個什么東西!臭閹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北蛔驳沟谋∨榔饋砉緡伭藘删洹

  “閉嘴,別給我惹禍!北^瞪了他一眼,“你們不認(rèn)識他?那是蹇碩,皇上跟前護(hù)衛(wèi)的宦官,紅得發(fā)紫。惹火了他,隨便說一句話,八代祖墳都給你刨了!”

  那兵丁嚇得一吐舌頭,拍拍身上土,不敢再言語了。

  自權(quán)閹王甫倒臺,轉(zhuǎn)年曹節(jié)又病逝,這兩個擅權(quán)干政的大宦官總算是永遠(yuǎn)退出了歷史舞臺。但是,由于皇帝劉宏的耽樂縱容,其他宦官又紛紛隨之崛起,那些閹人以張讓、趙忠為首。這兩個人雖不及王甫跋扈、不如曹節(jié)狡詐,但卻是親手照顧皇帝長大的,圣眷自非尋?杀龋蕦m內(nèi)外再得寵的人也需買他們二人的賬。

  唯有蹇碩一人是例外。只因他天生人高馬大相貌威武,頗受皇帝劉宏的倚重,受命監(jiān)管羽林軍保衛(wèi)皇宮,連衛(wèi)尉和七署的兵馬都可以調(diào)遣,這在兩漢以來的宦官中還是絕無僅有的。蹇碩雖有兵權(quán),卻不是奸佞小人,除了當(dāng)年他有一個不爭氣的叔叔被曹操棒殺以外,此人并沒有什么貪污納賄的劣跡。蹇碩就仿佛是劉宏的一條看家狗,他的人生信條就是服從命令,完完全全服從皇上的命令。至于皇帝那些命令本身是對是錯,他卻從來不曾考慮。就在這種單純信念的驅(qū)使下,他還確實(shí)將皇宮防衛(wèi)得鐵桶一般。

  皇帝劉宏之所以這樣安排,是因?yàn)樗偸怯X得皇宮不安全。少年時的經(jīng)歷是最令人難忘的,就在他十二歲那年,王甫與竇武斗爭引發(fā)政變,太傅陳蕃帶領(lǐng)八十多個太學(xué)士竟然毫不費(fèi)力闖入宮院,此后又有人在宮闕上神不知鬼不覺留下謗書。既然他們可以這樣來去自如,刺王殺駕之舉豈可不防?為此他才特意物色了蹇碩,這個絕對忠誠的小黃門。

  但當(dāng)皇宮的安全問題解決后,劉宏卻不肯在里面住了。原因很簡單,自從夢寐以求的西園修建完工,他便以避暑的名義一頭扎進(jìn)去享樂,再也不愿意出來了。

  西園是兩漢以來最壯觀最別致的皇家園林,其規(guī)模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中興以來的鴻德苑、靈昆苑。它是按照傳說中的神話仙境設(shè)計(jì),由劉宏的親信宦官監(jiān)工,會集全天下能工巧匠花了兩年半的時間、耗費(fèi)億萬錢財(cái)、征調(diào)三輔民夫才建造起來的。

  為了修這個院子,劉宏不惜加捐加賦大興徭役,不惜棄邊防重地的修繕于不顧,不惜抄沒宋酆、王甫、段颎等大臣的家產(chǎn),甚至不惜懸秤賣官公開斂財(cái)。在這座御園里,有人工修設(shè)的大片獵場,有多達(dá)一千間供宮娥采女居住的房舍,有挖渠引流而成的太液荷花池,有名貴石料堆砌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島,更有用胭脂香粉染紅的流香渠、供劉宏戲水取樂的裸泳館,整個西園之中,到處彌漫著奢華淫靡的氣息……

  最過分的是,為了方便賣官鬻爵,劉宏在西園修建了一座萬金堂,取意黃金萬兩,專門派心腹宦官在此登記賣官,可謂明碼標(biāo)價童叟無欺。在他居住西園的這段日子里,他甚至將尚書屬官都遷到萬金堂側(cè)殿辦事,好方便他隨時“別出心裁”傳達(dá)政令。

  今天就像往常一樣,劉宏懶洋洋臥在雕梁畫棟的萬金堂上,早有宮女為他扇著宮扇、捧著香爐、備下冰鎮(zhèn)的時令水果;張讓、趙忠、段珪等宦官神采奕奕侍立左右。可虛坐在對面陪他對弈的侍中賈護(hù)卻不怎么輕松:皇上要與之對弈,他不敢不陪,但他的棋藝可比皇帝強(qiáng)之萬倍,要是輸了畢竟太假太諂媚,可是贏還不能贏得太顯輕松,那樣會惹起圣怒,他正在冥思苦想怎樣才能僅以一子優(yōu)勢得勝。

  與此同時,劉宏最欣賞的尚書梁鵠正揮毫潑墨賣弄書法,畫工出身的江覽也在展示自己的妙筆丹青,另外還有侍中任芝撥弄瑤琴助興。

  賈護(hù)、梁鵠、江覽、任芝,這些人雖然官拜尚書、侍中這樣的高官,卻不是靠著學(xué)問和政績得到提升的,他們皆是鴻都門學(xué)出身。這些人美其名曰為學(xué)士,其實(shí)不過是有某方面的藝術(shù)特長,專門負(fù)責(zé)陪皇上消遣取樂的。

  琴棋書畫四大雅事同時進(jìn)行,劉宏逍遙自在好似神仙,早把民生疾苦、軍國大事拋到九霄云外了。他高興不僅僅是因?yàn)槁暽R,還因?yàn)樗顚檺鄣耐趺廊饲安痪脼樗乱粋小皇子。如今除了縱情享樂之外,這對母子是他唯一牽掛的人。

  突然,一聲巨響打破了其樂融融的氣氛,蹇碩連滾帶爬地從殿外撞了進(jìn)來。

  “怎么了?”劉宏一下子坐了起來。

  天氣太熱了,蹇碩一路打馬而來,衣服早被汗水浸透,濕漉漉的就像剛從水里撈上來。他上氣不接下氣,感覺天旋地轉(zhuǎn),還是強(qiáng)忍著跪倒在地:“稟告陛下,王美人暴斃!

  正在撫琴的任芝動魄驚心,手底下一錯勁,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高音,絲弦應(yīng)聲而斷。梁鵠、江覽嚇得停住了筆,賈護(hù)掌中的棋子也隨之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皇上。

  只見劉宏嘴角顫抖了兩下,半天沒有做聲。他不敢相信這個事實(shí),如果說帝王對一個女人可以忘卻身份、全心全意的話,王美人就這樣一個女人。從第一次見面劉宏就愛上她了,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欲望、比翼雙飛的感情遠(yuǎn)遠(yuǎn)不是他和宋后、何后那種夫妻盟約所能比擬的。在皇宮、在西園、在靈昆苑,每個地方都承載著他們之間的感情,她在他心目中不僅僅是美貌的象征,而是一種女人給予男人的支持,這不會因?yàn)闀r光的流逝、容貌的褪色而沖淡。劉宏呆坐在那里,半張著嘴,目光呆滯,他腦子里浮現(xiàn)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小皇子怎么辦?剛一出生母親就沒了……沉默的思索之后,淚水竟不知不覺淌了下來。

  “圣上您要保重龍體啊。”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劉宏擦了把眼淚:“她、她……怎么就突然舍朕而去呢?”

  “奴才有下情回稟!卞看T往前跪爬了兩步。

  劉宏眼睛一亮,知道大有文章,立刻止住眼淚:“難道……王美人因何故暴崩?”蹇碩略一躊躇,把頭壓得低低的:“此事有駭視聽,請萬歲屏退左右!

  “張讓、趙忠留下,其他人都給朕出去。”待賈護(hù)等四人與眾宮女都退出殿外,劉宏才起身到蹇碩近前,“你說吧!”

  “諾!卞看T深吸一口大氣,“午時二刻,皇后差心腹宦官斥退御醫(yī),賜王美人膳食,王美人食后而斃。”

  劉宏猶可,張讓、趙忠臉都嚇白了;屎蠛问夏送缿糁錾砦①v,本是賴他們舉薦才得以入宮的,為了幫助何氏問鼎后宮,他們不惜串通王甫制造巫蠱冤案,害死了原先的宋皇后一門。

  如今的何家,與他們可謂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何后要是倒了霉,他們的末日也就不遠(yuǎn)了。事情明擺著,如今王美人比皇后受寵,又產(chǎn)下小皇子,直接威脅到她的地位。何皇后自己就是取前任而代之,豈能不曉得居安思危?毒殺王美人,這是要斬草除根防患未然。不幸的是,做事不密全讓蹇碩揭穿了。

  劉宏轉(zhuǎn)悲為憤,但畢竟不好當(dāng)著下人說皇后什么壞話,只咬著牙道:“我那小皇兒現(xiàn)在如何?”他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何后連王美人的孩子也給害死。

  蹇碩辦事還算妥當(dāng):“小皇子尚在王美人宮中,由乳母照管。小的已經(jīng)反復(fù)囑咐宮人,不許任何人接近,但還請皇上速速回……”他這一席話未說完,只聽殿外武士呼叫:“啟稟萬歲,皇后所差黃門求見!

  “皇后所差?哼!”劉宏冷笑一聲,“立刻叫他進(jìn)來。”

  轉(zhuǎn)眼間一個小黃門捂住臉干號著跑進(jìn)來,假作慌張跪倒在地:“啟稟皇上,王美人因產(chǎn)后中風(fēng)不幸亡故,皇后娘娘特差小的來稟告皇上。萬歲您千萬不要難過,保重龍體呀……”

  “你說什么?”劉宏壓不住火了,離開御座,走上前一把攥住那小黃門的衣服:“你給朕再說一遍!王美人怎么死的?”那宦官見皇帝神色不對,猛一眼打見蹇碩跪在一旁,心知事情敗露,但覆水難收,只得硬著頭皮一口咬定:“王美人是……產(chǎn)后中風(fēng)。”

  “嘩啦”

  ——劉宏順手掀起剛才對弈的棋盤,狠狠打在那宦官頭上。霎時間翡翠棋盤擊得粉碎,那宦官被打得冠戴落地、滿臉是血。劉宏哪兒還容他分說,眼眶都快瞪裂了,對蹇碩喊道:“你把這混賬奴才拉出去砍了!”

  “冤枉!奴才冤枉啊……皇上開恩吶……不關(guān)奴才的事,是皇后娘娘讓我這么說的……您開恩吶……”那宦官死命掙扎,還是被蹇碩帶著侍衛(wèi)拖走了。

  劉宏這會兒沒心思管他冤不冤,他的悲痛已徹底化為對何后的怒火:已經(jīng)縱容你太久了,皇后叫你當(dāng)了,你要讓你弟弟當(dāng)官朕沒反對,又要調(diào)你哥哥入京,朕看著你的面子也調(diào)了,戕害宋后的傳聞朕可以不信,現(xiàn)在又向朕最心愛的人下手,這次絕不能再叫你活了!

  他一邊想一邊疾步如飛奔出萬金堂,也顧不上皇家威嚴(yán),信手拉過一匹御馬,騎上去帶著一隊(duì)衛(wèi)士便往皇宮趕。死人顧不上先顧活的,雖說蹇碩已命人保護(hù)皇子,但皇后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得把孩子摟到懷里才算安心。等張讓、趙忠明白過來,皇上早跑出二里地去了,他們趕緊連同蹇碩各自上馬,連喊帶叫追趕圣駕。

  劉宏充耳不聞,帶著疾馳的馬隊(duì)出西園、入雍門、進(jìn)皇宮,片刻沒有停歇。直至御院下了馬,劉宏當(dāng)先穿廊過廈奔向王美人的偏殿。剛到門口,正見一個宮娥鬼鬼祟祟抱著個黃緞子的襁褓出來,劉宏識得她是皇后的人。他迎上前,伸手奪過襁褓,打開一看——正是小皇子劉協(xié)!劉宏摟住孩子,回手就給了那宮女一巴掌。那宮女知道勢頭不好,趕緊捂著臉跪倒解釋道:“啟稟皇上,是皇后娘娘怕小皇子在死人旁邊待長了不好,叫奴婢暫且把他抱到長秋宮照顧。”

  劉宏懶得搭理她:“一派胡言……來人!把這賤人給我勒死!”說罷摟著兒子就進(jìn)了殿。這會兒殿內(nèi)本一片狼藉,尚藥監(jiān)宦官高望正張羅眾宦官、宮女、御醫(yī)各忙各的差事。無人通告的情況下猛然瞅見皇上獨(dú)自抱著孩子怒氣沖沖闖進(jìn)來,所有人都驚住了,稀稀拉拉跪倒一大片,參差不齊地呼號問安。不明就里的人還在替皇上難過,知道底細(xì)的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這場亂子小不了!

  劉宏不理睬任何人,三兩步走到王美人榻前。

  “愛妃……原說等將養(yǎng)好了就接你母子進(jìn)園子,你怎么就委委屈屈地走了呢?”他雙目呆滯地望著死尸出了一陣子神,瞬間眼神又恢復(fù)了明亮,猛然扭頭問道,“御醫(yī)何在?”

  “臣等在!”三個花白胡子的老頭往前跪爬了兩步。

  劉宏冷森森問道:“王美人何疾而終?”

  三個人倒吸一口涼氣,把頭壓得低低的,誰也不敢做聲。

  “說!”劉宏催促道。

  三個人干動嘴不出聲——固然不可蒙騙皇上,但皇后那邊也不能得罪。

  “朕再問最后一遍,王美人何疾而終?”劉宏的聲音已經(jīng)有點(diǎn)兒不對頭了。

  為首的老御醫(yī)提著膽子道:“她是……產(chǎn)后失調(diào)……突然中風(fēng)不治,暴病而……”——“亡”字還不及出口,劉宏勃然大怒:“混賬!你拿朕當(dāng)傻子嗎?孩子都生下幾個月了,還能得產(chǎn)后風(fēng)?來人哪……”他抱著孩子跳著腳,拿指頭戳著那老御醫(yī)的額頭,“把愛妃剛才剩下的午膳給這個老兒灌下去,我看他要是死了,算不算產(chǎn)后風(fēng)!”

  “皇上饒命啊……”那老頭呼喊著,立刻被隨后而到的武士拖了出去。剩下的兩個人魂兒都嚇沒了,其中一個老頭實(shí)在經(jīng)受不住,哆哆嗦嗦口吐白沫撲倒在地,活活被嚇?biāo)懒。劉宏揪住另外一個問道:“就剩你啦。你說!王美人她是怎么死的?”

  “是……是……中毒死的……”那人再不敢隱瞞了。

  “大點(diǎn)兒聲音說!”

  “王美人是中鴆毒而崩!

  劉宏松開手,回頭掃視了一眼跪著的宮人們:“你們都聽見了嗎……都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最后化作一陣怒吼。

  所有人都嚇得把腦袋貼著地面,哆嗦著不敢開言;小皇子的乳母斗膽上前要接孩子,被劉宏一腳踹倒在地:“閃開!誰也別想碰我兒子!”大家跪著往后倒退,頓時間皇帝四下一丈之內(nèi)竟無人敢近。

  劉宏猶如一只饑餓的狼,在殿里來回踱著步子,懷里還抱著那啼哭不止的孩子。

  這時候張讓、趙忠也趕到殿外,見里面這等情景便放緩了腳步。張讓感覺有人拉他的衣襟,低頭一看,尚藥監(jiān)高望就跪在他腳邊——高望本是管著藥材的,出了這樣的事他雖不知情也難逃干系,趁著皇上逼問御醫(yī),趕緊退到了殿外。他拉著張讓的衣襟,低著頭小聲嘀咕道:“小心點(diǎn)兒!已經(jīng)殺了一個、嚇?biāo)酪粋了!

  張讓心道:“你哪里曉得,沒進(jìn)殿就已經(jīng)宰倆人了!”他咽了口唾沫,這個節(jié)骨眼兒本是不該上前的,但何皇后是他一手推舉上去的,這里牽扯到他的利益。更要緊的是,宋皇后的巫蠱一案是自己連同何后、王甫聯(lián)手炮制的,要是真把她下了暴室,萬一勾出舊事,自己的腦袋也得搬家。事到如今不保也得保了!想至此,他深吸一口氣趨步進(jìn)殿,來至皇帝面前跪倒道:“萬歲息怒!

  劉宏一扭頭:“你來得正好!去把皇后給我傳來!”

  “奴才……奴才懇請萬歲開恩!

  “你知道我要廢了她,是不是?”劉宏冷笑道,“嘿嘿嘿……開什么恩?她為什么不開恩?王美人何罪?還有,當(dāng)初宋后巫蠱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怕什么來什么,皇上心里一切都明白,張讓心頭一陣狂跳。他還想再替皇后說些好話,但嘴卻被道理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

  “你敢抗詔?”劉宏凝視著他,“快去!”

  “奴才……奴才實(shí)在是……”張讓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了。

  劉宏不與他置氣,抬頭喝道:“趙忠!他不去你去!傳我的口諭,先廢何后為采女,下暴室拘禁起來!”這一驚之下,張讓已拿定主意,抱住劉宏的腿道:“皇上您不能這樣呀!”

  “大膽!”劉宏一腳蹬開他的膀子,“這樣的賤人,留她干什么!”張讓摔了一個跟頭,緊爬兩步又緊緊摟住他的腿,繼續(xù)諫道:“皇上三思!皇家怎有屢廢國母的道理呀!”

  此語一出,劉宏心頭微微顫動了一下:是!宋后一族已經(jīng)身死門滅了,如今又要廢殺何后,天底下哪有一個皇帝連續(xù)誅殺兩個皇后的,又是巫蠱魘震,又是毒害嬪妃,這一大堆的宮廷丑聞傳揚(yáng)出去,皇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后代史官將如何下筆書寫自己呢?可要是不廢掉她,王美人難道白死了……劉宏有些為難,感覺腦袋都要炸開了,他掙脫張讓,后退兩步跌坐在胡床上。

  張讓見他有所動容,卻又不敢隨便再說什么,只把頭磕得山響;最可憐的是趙忠,已然得了皇上廢后的命令,這會兒見此光景,去也不是留也不是,左腳和右腳都打起架來了。

  “太后娘娘到……”隨著一聲呼喊,董太后面沉似水踱了進(jìn)來;身邊站定蹇碩,小心攙扶著她。原來蹇碩殺了那個皇后派來的小黃門,料知皇上回宮必是一場大亂,便不再追趕圣駕,忙往永樂宮搬請?zhí)笾鞒执缶帧?br />
  “母后!”劉宏煩悶間見母親姍姍而至,頓時間沒了剛才那等怒氣,仿佛一個剛剛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泣不成聲:“王美人她死了……”

  董太后早從蹇碩口中得知事情原委,不過她沒提皇后的事,只是從劉宏懷里輕輕接過襁褓,拍著啼哭的嬰孩道:“人死不能復(fù)生,你也不要太過難受,哪有大男人痛哭女子的道理?何況你是皇上,要節(jié)哀克制!這孩子養(yǎng)在別處你我母子都不放心,我看還是由哀家親自撫養(yǎng)他吧!闭f著她捏了捏孩子的小手,微微嘆息了一聲。

  “朕要廢了皇后,母后覺得如何?”

  董太后一皺眉:其實(shí)她從心里也不喜歡這個何后,只因她自己本是藩妃出身,算不得正牌子的太后,也就壓不住何后。而且最令她老人家惱怒的是,何后產(chǎn)下大皇子劉辯后,竟然以祈福為名,將孩子寄養(yǎng)到道士史子渺家中,惹得文武百官背地里叫大皇子為“史侯”。要是依著她老人家的意思,早就該把何后廢了……但是張讓的話她剛才在外面也聽到了,畢竟皇后一廢再廢不是什么好事。自她以藩妃身份入宮以來,宮廷的丑聞層出不窮,再鬧出這么一件大事,皇家真是威嚴(yán)掃地了,F(xiàn)在這個苦命的小皇孫已經(jīng)抱在了自己懷里,她日后的生活有孫子陪伴也不再枯燥,別的什么事也懶得操心了,因而嘆息道:“唉……皇上啊,廢后的事情您自己拿主意,不論您怎么處置,哀家都贊同!

  “這……”劉宏聽母親這樣說,躊躇不知所措了,“蹇碩,你怎么看?”蹇碩嚇了一跳,這等事他哪敢隨便說話?連忙跪倒磕頭:“皇家之事,小的豈敢多嘴?奴才愚鈍,不知此事當(dāng)如何置措。請萬歲龍意天裁!”劉宏見他推脫不管,越發(fā)犯了猶豫。平時的政務(wù)可以下詔征問群臣,可這種事情家丑不可外揚(yáng),怎么好問外臣?他狠狠掐了一下眉頭,不禁搖頭嘆息。

  張讓聽董太后和蹇碩不愿干涉,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下了一大半,趕緊趁熱打鐵說:“奴才以為皇后縱有千般不是,念在大皇子您也要再思再想呀!王美人已死,小皇子已然沒了娘,難道您還要大皇子也沒了娘嗎?這小孩子離娘的滋味……”他說到這兒戛然而止,只連連磕頭道,“請陛下開恩吧!”

  這話太厲害了!皇帝劉宏本身就幼年喪父,意外地被迎入宮成了皇上。那年他才十二歲,不得不離開相依為命的生母跑到皇宮對竇太后喊娘,直到親政才把董太后接進(jìn)宮中,小孩沒娘的苦楚他本人是最清楚的。想到兩個皇兒將來也要受一樣的苦,他立時心軟了。

  就在這時,以趙忠為首,尚藥監(jiān)高望、勾盾令宋典、玉堂署長程曠、中宮令段珪、黃門令栗嵩、掖庭令畢嵐等,這些與張讓一黨的宦官齊刷刷磕頭央求:“請萬歲暫息雷霆之怒,暫且饒恕皇后。”

  劉宏不想再討論這件事了,只擺了擺手:“由著皇后吧,朕不殺她了……朕誰都不殺了……”隨后恍惚游離到王美人的尸體前,默默守著他的愛人。

  董太后也松了口氣:“皇上您再看看她吧,哀家先將皇孫帶回宮,少時就過來……蹇碩,你隨我來!卞看T恭恭敬敬跟著太后步出偏殿。

  “今天有勞你了,不過這樣的事情切不可傳揚(yáng)出去,要是說走了嘴,后果嘛……”只見董太后話鋒一轉(zhuǎn),不無哀婉地拍著懷里的皇孫道,“小可憐兒,你娘親沒了,今后祖母疼你……你娘親還是挺不錯的,對皇上好,對哀家恭敬,對底下的人也算不錯!彼@話像是對孩子,又像是對蹇碩說的,“王美人的祖父是已故的五官中郎將王苞,也算是名門之后了。雖說如今家道已經(jīng)衰落,但絕不可委屈了她……我看這樣吧,將她以貴人之例送至陵寢,原來她宮里的那些宮女宦官,連同那個剩下的御醫(yī)全都一起派到陵地,以后叫他們接著伺候他們主子,這也算是哀家一點(diǎn)心意吧。”

  接著伺候他們主子?殺人滅口!蹇碩聽明白她的用意了。明明是燥熱的天氣,脖子后面卻一個勁兒冒涼氣兒,嘴上還得奉承:“這是太后您老人家的慈悲。”

  說話間,只見平日協(xié)助皇上處理政務(wù)的宦官呂強(qiáng)抱著兩卷竹簡喜氣洋洋跑來。一看就知道,他準(zhǔn)是一直在省中忙碌,根本不清楚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奴才給太后娘娘請安!”呂強(qiáng)響響亮亮給太后施禮。

  “起來吧!

  呂強(qiáng)緩緩爬起,側(cè)身問蹇碩:“皇上在殿中嗎?奴才有事稟奏。”

  “不必啦!”不等蹇碩回答,董后便已做主,“王美人因產(chǎn)后中風(fēng)亡故,皇上正在悲痛之中。有什么事你奏與哀家,我告訴皇上吧!

  “諾。稟太后娘娘,今有一份捷報,刺史朱儁僅以五千雜兵鄉(xiāng)勇大破數(shù)萬叛軍,交州叛亂已被他平定!

  “好一個朱儁,哀家轉(zhuǎn)告皇上,一定重賞。”

  “還有,”呂強(qiáng)又稟道,“國舅何進(jìn)受命擔(dān)任將作大匠,已經(jīng)抵達(dá)京師,懇請進(jìn)宮面謝圣恩,還要給太后、皇后請安!

  “哈哈哈……”董太后覺得這個何進(jìn)來的時候有些滑稽,“你替哀家勸告何進(jìn),叫他改日進(jìn)宮。今日要是面君,他必死無疑!闭f完她抱著皇孫,撇下一臉懵懂的呂強(qiáng)和滿面恐懼的蹇碩,一步三搖回自己的永樂宮去了。

  “小孫孫,乖孫孫,不要哭。奶奶給你唱歌謠……”董太后愛這個孩子,不交與宮人,始終自己抱著;氐接罉穼m她打開襁褓,握住孫子的小手;蛟S真的是命中注定她與這個孫子有緣,小皇子劉協(xié)竟真的不哭了,攥著奶奶的大拇指睡著了。

  董太后望著這苦命皇孫的稚嫩小臉,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這么可愛的孩子將來要是能繼承皇位該有多好呀!

  這個想法一旦產(chǎn)生便似星火燎原般無法遏制。董太后進(jìn)而感到后悔,為什么剛才不落井下石治姓何的于死地呢?那樣就能保這小娃娃繼承大寶!這么好的機(jī)會錯失了……不過她沒有死心:廢長立幼又算什么大事?既然老祖宗景帝、武帝,乃至光武爺都干過,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軓U長立幼呢?她又想到何家有何進(jìn)、何苗那幫外戚,她也要叫自己的侄子董重入朝,將來由董家支持小劉協(xié)繼承皇統(tǒng)……

  從此之后,劉協(xié)就在董太后宮中養(yǎng)大,相對在史道人家長大的“史侯”劉辯,小皇子劉協(xié)被人暗地里稱作“董侯”。因?yàn)檫@兩個孩子的緣故,董太后與何后從貌合神離走向徹底決裂,新的一輪宮廷斗爭拉開帷幕,也給大漢王朝埋下了巨大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