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加·帕爾默
天色已晚,我沒法用天黑當(dāng)借口要他離開了。另一個多加·帕爾默,比較聰明的那個我,會開始琢磨這個男人來到她的公寓,今晚究竟會如何結(jié)束。但話說回來,誰他媽在乎呢?一個男人可以去一個女人的公寓,用不著琢磨鄰居會怎么想。再說我也不認識我的鄰居。但假如他認為今晚最后會像是什么法國喜劇——我躺在床上,用被單遮住奶子,他抽著煙,一臉滿足的笑容——那他恐怕就犯了個可悲的錯誤。他在窗口望著天際線,雖說我覺得我窗外沒什么風(fēng)景可看。
我知道這個橋段,我看過《豪門恩怨》。我應(yīng)該問他要不要喝一杯,但我這兒只有廉價伏特加,因為烈酒永遠是那么苦澀,我還有一些鳳梨汁,不過很難說有沒有壞。另外,請男人喝酒不就是問他要不要搞我的暗語嗎?不,這種事絕對不會發(fā)生,盡管他確實很像萊爾·瓦格諾,我聽說萊爾為《花花女郎》拍過照片。可悲的是我確實想換一身更舒服的衣服。大夏天穿粗花呢正裝,害得我渾身他血逼的發(fā)癢。我的雙腳被高跟鞋足足折磨了五個鐘頭,這會兒正裝尖叫臭娘們兒你搞什么,想殺了我們不成?我撲哧一笑,聲音太響,他轉(zhuǎn)身看著我。男人的微笑是預(yù)付定金,多加·帕爾默,什么都不要賣給他。
——我知道我答應(yīng)過不提回家的事情,我說。
——那就別提。你知道我認識多少個沒法兌現(xiàn)承諾的人嗎?
——聽著像是有錢人的毛病。
——什么?
——你聽見我說的了。
——我發(fā)誓我之所以沒法離開,有一部分原因——
——沒法?
——對,沒法,就是你似乎時時刻刻都變得越來越大膽。天曉得到十點鐘你會變成什么樣。
——我不確定這算不算恭維話。
——其實我也不確定。咱們等到十點鐘再看好了。
我想說你倒是臉皮厚,闖進我的空間,占用我的時間,以為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這時他又說:
——但另一方面,比起逗一個老頭子開心,你肯定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
——我已經(jīng)說過兩次你并不老了。也許你該想點別的什么恭維話。
他哈哈大笑。
——太陽下山了。你有什么喝的嗎?
——伏特加。好像還有些鳳梨汁。
——有冰嗎?
——應(yīng)該可以做一些吧。
——那不就有東西可以喝了嗎?我要伏特加和鳳梨汁,冰箱里有什么都行。
——你的手有殘疾嗎?伏特加和干凈杯子都在廚臺上。
他看著我,點點頭,哈哈一笑。他媽的就喜歡這樣,他說。我不禁琢磨這是不是演電影,無禮的黑人女仆讓老族長又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但我依然看不出來他哪一點顯老或者需要別人的幫助。
——你的兒子和兒媳肯定在擔(dān)心了。
——也許吧。冰箱里有蘇打水。我能喝嗎?
——當(dāng)然。
——這塊比薩似乎該扔掉了。還有那半盒拉面。
——謝謝。還有其他建議要給我的冰箱嗎?
——換了是我,吃掉半個的漢堡包也得扔掉。一個有自尊的人絕對不會被別人發(fā)現(xiàn)他在喝康勝啤酒。
——我其實不是真的很想聽別人對我的冰箱提意見。
——唔。那你為什么要問我呢?要鳳梨口味的伏特加嗎?
——要。
——來嘍。
我看著他占領(lǐng)我的廚房。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買過酸橙,但肯定是不久之前,因為他正在切酸橙。他拿起一把刀,試了三次,然后拿起另一把,用兩把刀互劈幾下,像是在和自己斗劍。他切開酸橙,看著廚臺上的杯子,點頭的表情像是很憐憫我。我不記得我什么時候留下過墨西哥辣醬的瓶子,但他居然翻出來了兩個。劈,壓,捏,攪,看男人做事確實很有樂趣。除了在電視里,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見過男人在廚房里忙活。好像沒有。他拿著兩個瓶子走回來,遞給我一個。
——如何?好喝嗎?
——非常好。
——哈,謝謝你的好心腸。
——棒極了,我說真的。
他坐進扶手椅,那是我請鄰居幫
我從底下搬上樓的。從此再也沒和那位鄰居說過話。希望椅子上的怪味已經(jīng)散掉了。他喝得很慢,就好像他不希望喝完這杯酒,于是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待下去。
——你穿那條正裝裙不癢嗎?我是說,大夏天的。
——我不會脫掉我的裙子。
——我不是要你脫掉裙子。你肯定在想邀請我回家是個天大的錯誤。
——沒有。
——那就是了。
——我不喜歡;ㄕ。
——很好。
說來奇怪,關(guān)于他的坐姿,我只能想到一個形容詞,那就是強硬。我在他家里和地鐵上都注意到了,他不肯癱坐在椅子上,坐下時永遠挺直腰桿,微弓背脊。多半是在軍隊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
——警察這會兒已經(jīng)在找你了吧?
——失蹤要二十四小時后才能立案。
——綁架呢?
——我太大了,似乎不適合綁架,你說呢?
——還以為尺寸不重要呢。
——繼續(xù)這么說下去,你就能和我一樣樂在其中了。有音樂嗎?
——你想聽聽最近的時髦孩子在聽什么?
——對,沒錯。最近有什么新歌?那首《好時光》相當(dāng)不錯,對吧?相當(dāng)不錯?
——朋友,你過時了。
我起身拿起一摞唱片的最頂上一張放在唱機上。說來好玩,在牙買加,唱片是我的父輩聽的東西,音樂也都是比利·沃恩的《鴿子》或詹姆斯·拉斯特樂隊之流的無聊器樂曲。1985年,恐怕只有我一個人擁有一體式柜式音箱,尤其是德律風(fēng)根這種品牌。我還記得我母親有一次帶著一張唱片回家。一張普普通通的四十五轉(zhuǎn)黑膠,米莉·杰克遜的《假如你到周一還沒有回心轉(zhuǎn)意》,不過她等我們?nèi)鲩T了才播放那張唱片。
——教堂管風(fēng)琴?好品味,你在播放教堂音樂?
——不。
——那是個布道牧師,他在談來世,這百分之百是管風(fēng)琴。
——閉嘴,好好聽著。
他坐回原處,王子正在說:在這一生中,你只能靠自己。
——噢我的天。我的天,我喜歡這個。
他又站起來,打著響指搖頭晃腦。貓王走紅的時候,他大概才十幾歲,不知道他對披頭士是什么看法。我想問他喜不喜歡搖滾樂,但看著他像是剛從平·克勞斯貝那兒學(xué)了搖擺舞回來,邊打響指邊跳踢踏舞,這個問題顯得傻乎乎的。
——咱們發(fā)瘋吧,咱們發(fā)狂吧,他說。我因為沒有陪他跳舞而感覺內(nèi)疚,于是我也起身跳舞,然后做了一件我這輩子從沒做過的事情。
——醫(yī)生總說一切都會好,卻讓一切都出了錯,藥片刺激黃水仙會殺人,吊死硬氣的孩童。他來了。他來了。他來了。他來了。喔吼吼——吼。
我抓起廚臺上的梳子當(dāng)麥克風(fēng),又喊了三遍喔吼吼——吼。吉他獨奏開始,剛開始我以為他發(fā)了心臟病,但其實他是在用雙手模仿彈吉他。我跳起來大喊發(fā)瘋、發(fā)瘋,音樂將這一刻拉得無比漫長——這首歌我聽過幾千萬遍,但從未感覺它這么長過,直到最后坍塌成灰,我們也癱倒下去。我躺在地上,他躺在沙發(fā)上!稁液湍阋黄鹱摺穭傄豁懫穑陀痔似饋,但我還是躺在地上,喘息大笑。
——這大概是披頭士上艾德·薩利文秀以來我最開心的一刻了。
——你們白人到底為什么那么癡迷于披頭士?
——因為他們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搖滾樂樂隊。
——上次的客戶帶著我在約翰·列儂的旅館外守了一整夜。
——為什么?他在和保羅錄音?
——什么?這個笑話似乎不好笑。
他走到音響前,拿起唱片封套。
——騎摩托這個難看的男人婆是誰?
——那是王子。
——什么王子?
——就叫王子?葱『与y道還分不清性別?
——呃,轉(zhuǎn)念一想,這似乎是有史以來最火辣的胡子女郎。
——他有一部電影在放映,叫《紫雨》。
——不是《紫霧》?
——雨。是王子,不是吉米。我似乎應(yīng)該換張唱片,他有點太興奮了。
——甜心兒,全紐約五個行政區(qū)里,只有我買了麗蠅廠牌的所有唱片。王子嚇不住我。對不起,我叫你甜心兒。好像現(xiàn)在的女人都不喜歡被人這么稱呼了。
我想對他說我不介意,很長時間沒有人(尤其是沒有男人)這么稱呼我了。但我望向窗外,看著逐漸點亮燈火的天際線。
——封面上的姑娘是誰?
——阿波羅妮亞。據(jù)說是他現(xiàn)實中的女朋友。
——所以他不是同性戀。
——你肯定餓了吧。送到你家里的比薩餅?zāi)氵B一塊都沒吃。
——有點餓。你有什么?
——玉米片和拉面。
——我的天,不會是一起吃吧?
——更喜歡放了一星期的雞米花?
——夫人您說得有道理。
我把水壺?zé)嵘,?zhǔn)備煮面條,于是就有時間坐下聽完這張專輯了。水壺的哨音響起,專輯剛好快要放完,我想走過去將唱片翻回正面,因為我知道我無法忍耐寂靜,他肯定也不行。
——所以你具體是從哪兒來的?
——什么?
——你具體是從……能關(guān)掉唱機嗎?別弄得像是世界末日似的。你是從哪兒來的。
——吃你的面條吧。金斯敦。
——你已經(jīng)說過了。
——一個叫哈文戴爾的地方。
——在市區(qū)嗎?
——城郊。
——就像中西部?
——就像皇后區(qū)。
——可怕。你為什么離開?
——就是該走了唄。
——就這么簡單?不是因為幾年前邁克爾·曼利和共黨分子什么的亂鬧一氣嗎?
——看來你很了解冷戰(zhàn)嘛。
——甜心兒,我在五十年代長大。
——我那是諷刺挖苦。
——我知道。
——總而言之,我為什么非走不可?也許因為我就是想離開吧。你有過和家里人待在一起但覺得已經(jīng)不受歡迎了的感覺嗎?
——我他媽的老天啊,我太了解了。尤其是那操蛋屋子還是你他媽出錢買的。
——但最后你還是不得不回去。
——哈,你這么覺得?你呢?
——我沒有要回去的理由。
——真的?沒有家人?沒有情人?
——你確實是個五十年代的孩子。在牙買加,情人是你瞞著老婆睡的女人。
——有意思。說到有意思,我得用一下你的洗手間。
——進門那條走廊,右手邊倒數(shù)第二扇門。
——收到。
這會兒打開電視一定很有意思,克朗凱特多半正在說科爾斯特家的族長遭到綁架,無疑是為了贖金。兒媳在鏡頭前號啕大哭,直到發(fā)覺睫毛膏順著面頰淌了下來,然后大喊停下!兒子顯得堅忍克制,既因為他不想說話,也因為他妻子不肯住嘴。“我們認為那家機構(gòu)名聲很好,但畢竟人心隔肚皮。她看上去很值得信賴——她名叫多加,老天在上!天曉得她會要多少贖金。”我猜她會打扮得整整齊齊,等待新聞攝像機出現(xiàn)。我的照片在電視上會是什么樣呢?不過我確定介紹所沒有我的照片。至少我不記得他們有。就算他們有我的照片好了,報名照改一改語境就會像罪犯大頭照。我打賭拍照那天我出門肯定忘了好好梳頭。兒子和兒媳會手拉手,她哀求綁匪——也就是我——保留一點人性,因為她公公身體不好,非常不好,而且——
——這是什么?
我沒有聽見他走出衛(wèi)生間。沒有沖水的聲音,沒有門的吱嘎聲,什么聲音都沒有。我走神走到了九霄云外,直到他站在我面前我才醒過來。
——我問你呢,這是什么?你到底是誰?
他在我面前揮舞那東西。我已經(jīng)對自己說過,有人來到我的住處,這一天肯定不會簡簡單單結(jié)束。你要明白,住在這里的女人從沒想到過會接待客人。真該死,我應(yīng)該先檢查一下衛(wèi)生間的,哪怕只是為了確定洗臉池上掛著干凈毛巾也好。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樣子好像他姓警名察,揮舞著平時放在我枕頭底下的那本書。
《如何徹底消失并永遠不被找到》,作者道格·里奇蒙。
真他血逼的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