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聽了我的話之后，反應(yīng)不一，其中以康維最不以為然。我又指著他道：“這種心態(tài)，就像封建制度統(tǒng)治之下的老百姓，所具有的那種無可奈何的心態(tài)一樣�！�
康維瞪大了眼：“你把問題扯得太遠了吧！”
我道：“我這是舉例──老百姓希望有好皇帝，以為只要皇帝有仁心，就可以有好日子過，卻不知道由于沒有力量可以制衡皇帝的行為，一切都以皇帝個人意志為決定，這就是最危險的情形，皇帝一旦胡作非為起來，老百姓也就只好血流成河、尸橫遍野了
這種情形，在人類歷史上發(fā)生過不知道多少次！”
康維仍然瞪大了眼，而且張大了口，可是他卻說不出話來，因為我所舉的例子，確然很說明了目前人類的處境。
白素最能了解我的想法，她道：“不論怎樣，是誰掌握了這種力量，必須把他找出來！”
她說著，視線停在康維身上。
康維苦笑：“這些日子來，我實在已經(jīng)盡了力，可是一無所獲，現(xiàn)在那種力量又又公然侵入，我”
他說到這里，可能是心中實在太惶急，竟然用力去扯自己的頭發(fā)。
他的頭發(fā)，當然和我們的頭發(fā)不一樣，只是裝飾，那是他身上幾百萬件零件中的一部分，有著巨大的作用，剛才我就看到過他的頭發(fā)上有光芒射出，可以控制儀器的操作，這時候他亂抓亂拔，要是弄壞了，天知道會有甚么事情發(fā)生！
所以我和白素齊聲道：“你別著急，事情總有辦法解決的。”
康維顯然不接受我們這種空洞的安慰，他反而騰出一只手來，去扯他的大胡子。柳絮撲過去抱住了他，神情愛憐，在他耳邊，也不知道說了些甚么，康維的情緒總算穩(wěn)定了下來，他雙手下垂，大口喘氣，向我們望來。
我猜想，柳絮必然是說了“有衛(wèi)斯理和白素在，不會有解決不了的事”之類的話，所以我立刻道：“別指望我們──我們是人，正處于受人控制的情形之下，能有甚么作為？”
康維和柳絮對我的話還沒有反應(yīng)之前，白素已經(jīng)出乎意料之外地道：“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才有些事可做�！�
白素的話，令所有人訝異莫名，康維性子居然比我還要急，他搶著問：“我們能做甚么？”
白素居然笑得很歡暢：“我說我們，并不包括閣下在內(nèi)�！�
康維的神情極端無可奈何，他摟住了柳絮，向她道：“除了你之外，沒有別的人把我當人�！�
我忍住了沒有說的一句話是：柳絮身體內(nèi)曾經(jīng)被植入過由意念控制的核子彈，她早已經(jīng)是半個機器人了。
白素知道我想說甚么，她輕輕推了我一下，所以我立刻改口：“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你還想怎么樣？”
幾句話，大大合乎康維的心意，他望著柳絮，登時現(xiàn)出死而無憾的神情來，雖然不至于令人作嘔，可是也夠瞧的了！
肉麻了好一會，康維才問：“衛(wèi)夫人有何妙計？”
白素道：“一字真言�！�
每個人皆面面相覷，莫測高深，連我也莫名其妙。
白素笑道：“等！”
的確只有一個字，可是，等甚么？
白素吸了一口氣：“那種力量既然可以控制人類腦部活動，當然也可以知道我們在想甚么，它也有能力和我們溝通聯(lián)絡(luò)──如果它沒有惡意，而又知道我們因為它的行為而產(chǎn)生了極度的恐懼，它就會和我們聯(lián)絡(luò)�！�
白素這一番解釋，推論很是合理，可是基礎(chǔ)卻建立在那種力量沒有惡意之上。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白素攤了攤手：“我們只好這樣，且相信它并沒有惡意！”
我道：“豈止要沒有惡意，簡直還要對人類有十二萬分的愛心才行──不然它怎么會因為我們產(chǎn)生恐懼而和我們聯(lián)絡(luò)？”
我這樣說，并不是反對白素的推論，也不是在諷刺，而是指出一個事實。而且當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只是想指出，推論雖然有理，可是實際上能發(fā)生這種情形的可能，渺茫之極。
白素沒有和我爭論，很少說話的陳景德，卻堅決支持白素的意見，他用很肯定的語氣道：“是不是有愛心，我不敢說，可是沒有惡意，我倒可以相信�！�
康維大感興趣：“你怎么知道？”
他已經(jīng)知道陳景德的情形，還要如此發(fā)問，可知道他這個機器腦袋有時候轉(zhuǎn)彎不靈。
我代陳景德回答：“當然是他沒有感到它的兄弟受到傷害，所以他才這樣想。我已經(jīng)告訴過他，現(xiàn)在他接收到的感覺，并不可靠，極可能是假象�！�
康維搖頭：“衛(wèi)斯理，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把自己不了解的一方，都先假設(shè)為敵人�！�
這大胡子機器人，竟然用這種話來批評我，我當然感到不高興，而且也不準備接受。
可是我還沒有反駁，康維大約看到了我臉色不善，所以又道：“這也不能怪你，這是人類的通病──對自己不了解的人，自然而然，會產(chǎn)生敵意�！�
我連連冷笑：“真是稀奇，聽說你的一切思想行為都是根據(jù)人類的思想行為來設(shè)定的，怎么你又會沒有這個毛�。俊�
康維笑道：“我說這種對自己不了解的一方，產(chǎn)生敵意，是‘人類的通病’，并沒有說這種現(xiàn)象是“人類的天性”通病的產(chǎn)生，是由于后天環(huán)境造成的，并非人生來如此�！�
我繼續(xù)冷笑：“原來閣下健康無比，一點‘通病’也沒有！”
康維搖頭：“不是沒有，而是知道那是毛病�！�
我雖然還是很生氣，可是一時之間，卻又無奈他何。
他索性哈哈大笑起來：“我想你也一定知道應(yīng)該‘聞過則喜’的道理，可是你卻生氣了，這就是你的毛病，而且你自己并不知道！”
我也忍不住笑：“你這個機器腦袋，僵化之極。人的天性應(yīng)該是聞過則怒，據(jù)說在經(jīng)過了一番修身養(yǎng)性之后，可以達到聞過則喜的境界──要經(jīng)過努力才能達到的目標，可知非天性也！”
康維剛張口，還沒有出聲，柳絮就笑向白素道：“他們兩人真有趣──這種問題有甚么好爭論的？”
白素也笑：“對啊，幾千年前，已經(jīng)有人爭過了，而且并沒有結(jié)論。”
她一面說，一面望著我，我道：“你想說我傾向‘人性本惡’，而康維則否？”
康維笑道：“那也沒有甚么，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主張──不過你可別再說我是機器腦袋，那是人身攻擊！”
我哈哈大笑：“我是聞過則怒，你比我更差，竟然聞事實而怒！”
康維想生氣，可是又不能否認他的腦袋根本是一組機器的事實，所以神情尷尬，看來十分有趣。
我們沒有再爭下去，陳景德很認真地道：“我相信，如果陳宜興有生命之危，我作為他的一半，一定會有感覺，這不是任何力量所能阻止的。”
他們各人既然都傾向以為那種力量對人類不懷惡意，在現(xiàn)在這種情形下，我堅持己見，也沒有意思，所以我揮了揮手，沒有再說甚么。
康維笑道：“我知道衛(wèi)斯理心中不服，不過就拿征求生命配額這件事來說，他也認為在道德上有問題，可是實際上一個愿買，一個愿賣，完全是兩廂情愿的事情，根本不存在道德上的問題�！�
我忍不住又反駁：“事關(guān)人命，非同小可，你怎么知道出讓生命配額的人，完全情愿？”
康維笑得歡喜，柳絮在一旁也跟著笑�？此麄兊那樾危耆切赜谐芍竦哪�。
康維道：“首先，那種力量一再強調(diào)應(yīng)征者要自愿出讓生命配額，我相信這其中一定有很奧妙的原因在，猜想是如果不是出于自愿──百分之百的完全自愿，生命配額的轉(zhuǎn)移，將無法進行�！�
我冷笑：“用巨額金錢去引誘他人出讓生命，在道德上總有問題！”
康維仍然笑著：“我這里有一千多封應(yīng)征者表示愿意出讓生命的信，請你看了之后，了解一下賣命者的心聲，再作定論�！�
我還沒回答，白素已經(jīng)答應(yīng)：“反正我們現(xiàn)在只能等待──“
她說到這里，向我望了一眼：“這守株待兔之法，有時候也會有用，尤其是在完全沒有辦法的時候。所以我們不妨來看看那些應(yīng)征信，我們自己不愿意出讓生命，也不愿意購買，但人家愿意，就沒有權(quán)力阻止�！�
我咕噥了一句：“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有人會愿意出讓，真是怪事！”
康維聽力極強，只有他聽到了我的話，他大笑數(shù)聲：“你看了之后再說。”
我點了點頭，康縱向柳絮使了一個眼色，柳絮走向一座控制臺，一面操作，一面解釋：“應(yīng)征信有上千封，當然不必全部看完。所有的信可以分成幾類，先看第一類，我和康維稱之為‘廢舊貨出讓類’。”
只是聽他的解釋，根本莫名其妙，可是按著一幅大螢光幕上已經(jīng)現(xiàn)出了一封接一封的應(yīng)征信。
應(yīng)征者都已經(jīng)超過八十歲，而且都患了不同的不治之癥，正在茍延殘存。
他們現(xiàn)在活著和死亡已經(jīng)差別極少，可是他們某些生命配額還沒有用完，剩下的那些生命配額對他們來說，沒有甚么意義──早幾個月死，或者更好，可以免去疾病帶來的痛苦。
但是他們剩下的生命配額，如果可以轉(zhuǎn)移，對其他需要的人，還是有用。這情形就像是舊貨買賣一樣。
這幾封應(yīng)征信都是垂死的老人親自寫來的，他們希望能夠得到一筆金錢，一來可以使自己的親人受惠，二來也可以使自己的喪葬費用有了著落。信中用詞懇切，千萬請求征求者快些回答，因為他們的生命配額所余無幾，浪費在他們自己身上，實在太可惜了。
接下來幾封信，卻是賣命者的親人寫來的，由親人代表他們表示愿意出讓生命配額，因為他們本身已經(jīng)喪失了意識──他們是腦部受傷者，長期昏迷不醒，俗稱“植物人”者是。
這種情形下的生命，活著和死亡，簡直已經(jīng)可以畫上等號。可是他們的心臟還在跳動，有的還十分健康，這表示他們的心臟跳動的配額還有許多，這種配額對他們來說，沒有用處，對需要的人來說，卻有用之至！
這種情況的出賣生命配額，可以說是廢物利用。
寫信來的親人都表示由于長時間照顧植物人，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陷于可怕的困境。
生活的困苦，使得健康的人也活不下去──其中竟然有兩個人因此自殺。
所以他們迫切希望有能力可以改善目前的困境，他們也都強調(diào)并非不顧自己親人的死活，而是實在筋疲力盡、山窮水盡，再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如果眼前這種情形繼續(xù)下去，會有更多人寧愿用自殺來擺脫。
雖然那些信的文采不是很好，可是那種聲淚俱下的吶喊，是出自內(nèi)心極端的痛苦，卻是一看就知，而且看了之后，令人心情沉重，巴不得他們趕快可以從現(xiàn)在的困境中掙扎出去。
柳絮繼續(xù)操作，同時旁白：“第二類，可以稱之為‘貨源充足類’�！�
隨著他的話，螢光幕上出現(xiàn)的，是完全不同的應(yīng)征信。那些賣命者都年輕力壯，男女都有，三十以下，有年輕到十四五歲的。他們都表示自己擁有大量的生命配額可以出讓，而且他們自信自己的生命配額生命力很強，健康優(yōu)秀，所以請征求者優(yōu)先考慮購買他們的生命配額。
他們都希望能夠通過賣命，得到大量金錢，以使生活舒服。
其中有的男女青年，表示愿意賣出十年生命，以換取更多的金錢，理由是他們心愛的人投入了富有者的懷抱，使他們痛不欲生，有了錢之后，可以奪回愛人，不然他們寧愿自殺。
由于這種“愛情悲劇”隨時隨地都在發(fā)生，所以倒也不能視為虛言恫嚇。對于決心為愛情自殺的人來說，出讓十年八年生命配額，根本算不了甚么！
在這種情形下，收購他們的生命配額，等于救了他們一命。雖然略有折扣，不能”勝造七級浮屠”至少也有六級──這不但沒有道德上的問題，而且是大大的好事！
我看到這里，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我在一聽到有生命配額買賣這件事之后，第一個感覺，就是那必然會是一種不道德的行為。
現(xiàn)在看來，這種想法大有商榷的余地。
康維在一旁看到了我的神情，他摸著大胡子，笑道：“再往下看，花樣還多著哩！“
柳絮接著道：“再一類，可以說是‘苦苦哀求類’，請看這一類的應(yīng)征信�！�
這一類的應(yīng)征信更令我心中不舒服──因為我實在沒有想到，對于自己部分的生命和大量金錢之間，作一選擇，會有那么多人熱切地希望得到金錢。
這一部分應(yīng)征者大都是中年人，而且毫無例外，都是一事無成，生活困苦，是社會上最下層的一群，發(fā)財是他們一生的夢想，而他們也清楚地知道他們絕無能力實現(xiàn)發(fā)財夢，他們都感到自己生不如死。唯一支撐著他們活下去的力量，就是那個虛無飄渺的發(fā)財美夢，也就是說他們一直活在自己騙自己的情形之下。
如今忽然本來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竟然可能變?yōu)槭聦�，那簡直令他們發(fā)狂！
信中苦苦哀求者有之，聲淚俱才者有之，愿意只要有一年半載好日子過，其余所有生命都用來換錢的也有之。
其中有一封應(yīng)征信，是一個歷盡滄桑的老妓所寫，她把自己的一生簡略地敘述，從她二十多歲那年，女兒才六個星期大，就被丈夫拋棄，為了不使嬰兒餓死，她開始了妓女生涯寫起，二十年的經(jīng)歷，可以化為一部長篇小說。
她表示現(xiàn)在由于貧困，女兒就要步她的后塵，令她一想起來就全身冰冷，忍不住發(fā)抖，她愿意犧牲自己去做任何事來換取金錢，若不，只有死路一條。
人類社會中，雖然有那樣不幸的一群，好像除了奇跡之外，沒有其他方法可以使他們從困境之中得到解脫。
而可以出讓生命配額，對他們這一群來說，就等于奇跡！
看了這一部分準備賣命者的信，心中產(chǎn)生的感覺很是奇怪──竟然會希望自己有能力可以收購他們的生命配額，使他們的愿望能夠?qū)崿F(xiàn)。
他們的愿望其實很簡單──希望活得像人！
所謂“生命無價”那只是對活得像人的人而言，至于活得不像人的人來說，生命不但有價，而且還相當便宜！
這真使人感嘆不已。
世界上雖然所有人都活著，可是卻活得大不相同，有的活得稱心如意，有的就像身處地獄。稱心如意的，自然不舍得失去生命，而身處地獄的，也就自然而然不那樣看重生命。
所謂“眾生平等”顯然只是那位印度王子的理想。
而所謂“人的尊嚴”在地獄般的貧困生活之中，還能有多少保留，也只有身處地獄的人才真正知道，不在那種處境中的其他人，都無法真正了解。
那些應(yīng)征信上表達出來的“賣命者言”多少使人可以知道一些他們的心情。
可以高高在上，指責(zé)他們無恥，說他們沒有人格，為了金錢可以出賣生命等等，可是那全是抓不到痛處的風(fēng)涼話！
一時之間，各人都沉默無語。
康維和柳絮當然不是第一次看這些應(yīng)征信，可是他們也同樣感到心情沉重。
過了一會，陳景德先打破沉默：“懷著我們那樣目的去出讓生命配額的，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