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時分,我跪在徽秀宮的殿門口,膝蓋下的青磚石被陽光照射的時分烤人,身后的碧拂臉上已經(jīng)滿滿是汗。
這塊玉佩死都不能換,因?yàn)檫@是秦觀留給我的東西,嫁到金國路途迢迢,我只帶了這半塊玉佩,這是我的命。
兩個時辰過去,日頭西斜,我終于一頭栽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當(dāng)我轉(zhuǎn)醒的時候正躺在褚鈺的正合殿,屋子里焚著香,安謐又舒適。
我只記得怡貴妃罰我跪在太陽底下,剩下的倒是什么也不知道。驀然想起什么,一摸腰間,果真秦觀留給我的玉佩不見了。
褚鈺大約是聽見我這邊有動靜,從外間掀了簾子進(jìn)來,看到我醒了,些微松了口氣。
“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多羅跋扈慣了,孤叫她去閉門思過了!瘪意曱久,伸手撫上我的額頭:“你染了風(fēng)寒,暑天風(fēng)寒極是兇險,繡雪軒太過寒涼,孤考慮給你換個住處!
我本也就沒希望褚鈺能真的懲罰怡貴妃,這個虧我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一切但憑王上做主!蔽覀(cè)過頭,身心俱疲。
屋內(nèi)安靜許久,他問:“你腰間的那塊玉佩真的那般重要?”
“是我至親之人送我的最后一件物事。”我聞言,突然睜開眼,緊緊地瞧著他,語氣里也多了三分刻。骸澳鞘俏业拿!
褚鈺從沒見過我這么較真的時候,他神色微微一愣。
“既如此,這玉佩便留在孤王這里。”褚鈺看著我,神情又冷了下來:“你這條命金貴的很,還是放在孤這里比較妥當(dāng)。”
我閉上雙眼,不再同他爭辯,因?yàn)樗墙鹜,而我是他的貴人。
——
自上一次我被怡貴妃罰的暈厥過去,褚鈺便強(qiáng)令我搬到了離正合殿不遠(yuǎn)的金闕宮,而怡貴妃則被禁足一個月,閉門抄起佛經(jīng)來,日子難得清靜下來。
后來許昭媛來看望我,與我說起那日褚鈺進(jìn)徽秀宮的面色,那臉陰冷的仿佛要吃人,她膽子小嚇得躲在綰良人身后,可后來褚鈺卻也僅僅是禁足了怡貴妃而已。
許昭媛是綰良人母家的組妹,為人有點(diǎn)怯懦,但心地善良。
我聞言心里一頓,一股酸澀涌上來,許昭媛見狀出言安慰我,說若是旁人在貴妃宮里被罰了,王上可不會大老遠(yuǎn)從西郊的兵營跑回來。放下正訓(xùn)練的兵士,一騎奔回宮里,趕回來救我。
可到底我還是受苦了,怡貴妃也沒得到什么像樣的處罰。
午后的陽光最是熱辣,我有些懷念起繡雪軒來,那里冬天雖然冷,但是夏天卻也比別處涼快許多。
閑來無事,我閑涂一幅丹青,不多時刻褚鈺下了朝突然來了,倒是讓我吃了一驚。
褚鈺前幾月因?yàn)樗鹊氖虑閻懒宋遥@最近半個月我搬到金闕宮,倒是突然來了幾次,我吃不準(zhǔn)什么意味,但也只得畢恭畢敬的迎接。
宮里傳著熙貴人復(fù)寵,可我卻不覺得事情真的這樣簡單。
對比王后陳妃這樣的宮里老人,能像怡貴妃這般受寵的女子只有她自己一個,陪在褚鈺身邊十來年還是這般被他愛護(hù),若說僅僅因?yàn)榧易鍎萘ξ沂遣幌嘈诺摹?br />
就像我來的時候管事嬤嬤不知有心還是無意吐的一句話,金宮里從不缺女子,王身邊也從不缺美人,更何況我只是個和親公主,和很多和親來的女子一樣,沒什么區(qū)別。
“孤方才在殿上熱壞了,想來想去你這里一定有上好的涼茶,于是便過來了!瘪意暱雌饋硇那楹懿诲e,他坐下喝了杯涼茶:“你這是在做畫?孤是不是打擾你了!
我輕聲笑笑,卷了畫隨意丟在書架上:“不過是閑來涂鴉,這樣熱的天氣,與其在外面烤死,我倒寧愿在屋子里悶死來的利索!
“瞎說什么話!瘪意暱次乙谎郏泻舸淝嗌雷拥谋谭鳎骸皝,你這丫頭把這榻桌收拾下,孤在這里看看折子!
碧拂不敢怠慢利索地收拾妥當(dāng),我起身說道:“那妾身便退去偏殿了!
步子還沒邁出,褚鈺說:“你只管在這里,繡繡花什么的都好,孤來這里不是為了趕你去偏殿的。”
我走不得,遂坐在榻桌的另一側(cè),有一搭沒一搭的給褚鈺扇著扇子,氣氛很微妙。
樹影婆娑,暖風(fēng)里夾雜著濃郁的槐花香,金闕宮的屋子后面種了兩棵槐樹,孟夏一到便散著陣陣清香。
碧拂端來一碟點(diǎn)心,我停了扇子對他道:“王上看了許久的折子,可要用些槐香餅?”
褚鈺聞言取了一塊,點(diǎn)點(diǎn)頭:“這點(diǎn)心聞起來倒是清新,是你做的?”
“可并不是我做的,是碧拂。”青瓷茶杯里流轉(zhuǎn)著碧色茶水,我看著褚鈺的眸子,笑容里攙著說不出的涼意:“前半輩子熙和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主,這樣的活計(jì)是不必學(xué)的。”
這句問話里的疑惑深深地觸動了我內(nèi)心殘存的自尊,若是沒有周國公主這個身份,說起我來怕是也只能評價花瓶二字了,溫柔賢惠確實(shí)是半分也談不上。
褚鈺擱下折子,滿飲了一杯茶,眉頭緊蹙:“是不是每次孤來都要帶著一股怒氣而去,你這樣刻薄究竟是哪里學(xué)的?”
我輕輕擱了扇子,眉目間仍舊帶著半真半假的笑意:“倒是也有人說過妾身刻薄,這大約是性子使然,半分也改變不得的罷!
褚鈺到底是拂袖而去,半分留戀也沒。也對,一國之君面對我這樣的咄咄逼人沒有責(zé)罰都已經(jīng)是仁慈大度了。
碧拂捻直了燈芯,點(diǎn)了燈,一瞬間屋子亮了起來。她走過來,憂心忡忡地問:“主子真的不吃晚膳么?還是多少吃一點(diǎn)罷。”
我摩搓著玉墜穗子,淡淡吐出一句:“沒胃口,你不必忙活了,去歇著罷!
半刻見碧拂不走,我抬頭看她:“若是想說什么便說罷,你我之間沒什么不能問的!
碧拂囁嚅道:“主子故意觸怒王上是為何,金宮里的天是誰,主子難道還不知么?”
一杯冷茶匆匆滾進(jìn)喉嚨,我咳嗽一聲,耳聽夏夜的風(fēng)吹拂著廊下的燈,發(fā)出陣陣聲響。
“我只是不想那么快消氣!弊罱械氖虑閵A在一起,我覺得腦子都快炸了,怡貴妃的事情到底讓她難以釋懷。
“他對主子不錯。”碧拂清秀的面龐上滿是不解,甚至脫口而出:“即便是當(dāng)年的世子爺也不曾這般的……”
啪嚓——茶杯摜在地上,摔得粉碎。
“放肆!”我本就心情不好,此時一聽她提及秦觀,內(nèi)心深處的傷又被撕裂。
碧拂撲通一聲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她也是知道這樣的話真的是逾越了。
踏著月色,我獨(dú)身一人走出金闕宮,將身后跪著的碧拂留在屋里。
金闕宮距離宮城門不近,我漫無目的的走了許久,一抬眼就發(fā)現(xiàn)高聳的城墻立在面前。
我抬頭看著這樣高的城墻,忽然就想起了長安,那座繁花似錦的城池里我遇見這世上我最愛的男人,可如今連見一見他的墳冢都是奢求。
長安也是這樣高的墻,這樣灰暗的磚瓦,這樣牢靠的守衛(wèi)。
不遠(yuǎn)處馬蹄噠噠聲,我眼見著青衣玄甲的將軍騎馬而過,在我的面前停下。
他抱拳:“甲胄在身,不能見禮,還請娘娘勿怪!闭Z氣頓了頓,又道:“娘娘可是有什么難處?怎的不見身邊侍女!
我抬頭看他,辨別許久方才想出眼前這面熟之人是誰,周國送嫁的禮臣在云中郡和金國使臣交接,而在云中郡接我嫁儀的便是這個男子。
“宋衡?”我脫口而出。
宋衡愣怔一下:“倒是難得娘娘還記得末將。”
我舉步朝宮門走去,宋衡利落下馬,伸手吩咐身后跟著的士兵原地等候,距離云中那次相見已經(jīng)是一年之久。
我轉(zhuǎn)個彎登上了高聳的城墻,城墻的階梯不僅高而且抖,我費(fèi)力的用手把著墻磚往上登,宋衡深知禮制,安靜跟在我三步后,看著我登上去,并沒有出手幫忙。
登上城墻頂?shù)臅r候我的力氣已經(jīng)快盡了,深深地吐了口氣,我回身看著沉默的宋衡,問道:“長安是哪個方向?”
宋衡一愣,并沒有多問,伸手朝著遠(yuǎn)處一指:“是那邊!
我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嘆息道:“明日怕是要下雨的,不知道長安下不下雨!
“娘娘這樣的話此后還是別提及了!彼魏獬聊艘粫䞍海缓蟮吐曁嵝训溃骸疤焐砹,還是早些回去方好!
我嘆息一聲:“長安的雨,奉遠(yuǎn)的雪,都是回不去的!
說完我悵然若失,夜晚的涼風(fēng)吹進(jìn)我的袖袍。
我轉(zhuǎn)身下了城樓,手掌摩挲著磚石,這樣的古城里到底留著多少不甘的魂魄。
臨近金闕宮的殿門,宋衡抱拳停下,臨告退之前卻問道:“娘娘曾居于奉遠(yuǎn)?”
我不愿多說,含糊道:“小住過!
夜風(fēng)陣陣吹拂發(fā)間冠釵,衣擺獵獵作響,宋衡抱拳:“末將告退。”
我并未在意他的話,轉(zhuǎn)身回了金闕宮。(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