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城如今算是大金的地界,物是人非只在一瞬間。
再也不會有人溫溫柔柔地喚我一聲姑娘了,侍女皆要恭恭敬敬的對我道一聲貴人吉祥。
我倒是真算得上是大金的貴人。
這一次出兵察哈爾,完全是準(zhǔn)噶爾的臺吉親征,褚鈺是一個兵都沒有出,至于戰(zhàn)利品的分割,大金拿了地準(zhǔn)噶爾拿了物,兩家皆大歡喜。
慶功酒宴設(shè)在瑜城,大約也是為了防止酒宴變成鴻門宴,一邊相互防著一邊又相互應(yīng)承,實(shí)在虛偽。
我端坐在一邊悶頭吃東西,全然不顧殿上發(fā)生了些什么。
準(zhǔn)噶爾的臺吉巴圖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梳著板正的辮子,雙眼帶著顯而易見的精明神色,此時正和褚鈺對飲著酒,絲毫看不出這是一個剛剛死了兒子的父親該有的神色。
說什么痛失愛子,憤而起兵,原來也都是騙騙看熱鬧的老百姓,明眼人自然一眼看得出這只是個出兵借口。
我甚至在心底憤憤地想,這老家伙說不準(zhǔn)還覺得阿爾斯死得好呢。
“說起來我還沒見過那個公主!卑蛨D笑著看向我這邊,神色讓人很不舒服:“不知道金王肯不肯讓本王見上一見!
“熙和!瘪意暢谅晢疚遥曇衾飰褐稽c(diǎn)溫柔:“過來見過準(zhǔn)噶爾的臺吉。”
我步子輕緩的走過去,行了個大金的請安禮:“請臺吉安。”
“抬起頭來。”
我抬頭,目光跌進(jìn)一雙幽暗的眸子里,那里帶著顯露無疑的驚艷,而我只覺得惡心。
“難怪阿爾斯鬼迷心竅將你擄走,恐怕整個蒙古大四部也找不出這樣的美人來!
我皮笑肉不笑道:“臺吉贊繆!
時至今日,我懂得阿爾斯的本意絕不是單純的帶我回準(zhǔn)噶爾,他更想擺褚鈺一道,好讓他賠了夫人又折兵,然而這出戲他沒有唱好,還丟了性命,最后還害得察哈爾國破家亡。
我又想起滿泰的福晉,那么好的一個夫人說死就死了,我覺得良心不安。
“王上,我身子不舒服,先告退了。”
褚鈺點(diǎn)點(diǎn)頭:“那你去吧,明日我們便要回大都了。”
走出正廳的那一刻,抬眼看著繁星滿天,忽然想起子瑾,他來不及保護(hù)的大周,我自不會讓別人染指分毫。
那么無論我的手上染了多少鮮血,也無所謂,即便我真的變成了一個禍國殃民的女人。
“你便是那個亡了察哈爾的女人?”身后有聲音響起,是個男人的聲音。
我懶得回頭,腳步也不禁加快了三分。
身后的人不依不饒的追上來,借著月色我看清他的眉目,滿含著戲謔的神色,竟覺得有些像誰。
“讓開!蔽覜]給他好臉色,語氣冷冰冰的。
他撇了撇嘴:“脾氣這樣壞!彼耘f攔著我:“我若偏不讓你走呢?”
我看著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抬腳就踹了過去,他登時漲紅了臉色,蹲了下去。
“你,你這女人!
我冷笑著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深時分,我迷迷糊糊的睡著,很不安穩(wěn),所以褚鈺帶著酒氣回來的時候我也知道,懶得去理于是裝著熟睡的模樣。
褚鈺輕輕的去漱了口,又脫了衣服,鉆進(jìn)了被子。
我假意熟睡翻了個身,并不想和他有什么交集,然而他一抬手,將我摟進(jìn)了他的懷里。
“還裝睡嗎?”
我只得睜開眼睛,一眼就跌進(jìn)褚鈺幽深的眸光里,我看不懂那是什么神情。
“這本來不就是你希望的嗎?”他冷聲道:“半年之前你的話,難道是忘了?”
“我沒忘!蔽覍λf道:“可我沒想過……”
“沒想過什么?是死人還是戰(zhàn)爭?”他仰面躺著,語氣帶了一點(diǎn)嘆息:“熙和,孤已經(jīng)顧及你的想法,沒有屠城了。”
屠城……我不敢想象。
“孤身為一國之君,絕不可婦人之仁,你還是太過天真了!彼p輕拍了拍我的肩,對我說:“睡吧,明日我們便要回大都了,這個冬天也該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了。”
他說得對,我無法反駁,心中的那點(diǎn)悲傷也緩緩散了,這個亂世里死了未免不是件好事。
時隔幾日,我們從瑜城返回闊別許久的大都,一切如舊,并沒有幾分改變。
只是大家茶余飯后談?wù)摰娜死锎蠹s是要加一個我了,被準(zhǔn)噶爾的貝勒擄走的貴人娘娘在外面淪落了一圈之后,一根汗毛都沒少的回來了,實(shí)在是令人咂舌。
還沒等我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王后不知抽的什么風(fēng),將后宮一些妃嬪請到明德宮閑話,由頭是池塘里的晚荷再不看就謝了。
午后陽光溫暖,這十幾個華服妃嬪或站或坐待在這邊的涼亭,一面喝著爽口的川梨水,一面說著閑話。
郭美人手扶著肚子,笑得實(shí)在燦爛:“我的福氣大約都用來得這個孩子了。”可她那個肚子平平的,還沒到顯懷的地步。
旁邊的越美人抖了抖帕子:“姐姐若是以后母以子貴,可要多照拂妹妹們!
我覺得亭子里實(shí)在待不下去,于是出來走到池水邊,對著池子里的錦鯉發(fā)呆。
身后突兀響起輕柔的一聲:“木槿朝榮,想來王后娘娘也是雅致的人!
我回身看到一抹青碧色衣裙,再往上是個美人面孔,掌心里擱著一朵木槿。
她大概是忽然看到池水邊還站著一個我,遂見禮道:“打擾貴人賞玩了,是趙辛的過錯!
我擺擺手,實(shí)在是受寵若驚:“這不怪你,你不必如此。”
趙辛生的好看,對于她我好像有點(diǎn)印象,依稀記得是西趙送來的美人,剛到宮里也沒有多久。
正說話的時候,郭美人那一群人過來,為難起趙辛。
“本宮方才讓你去取綠豆湯,你是聾了?”郭美人頤指氣使的問道。
趙辛蹙眉柔聲解釋:“姐姐身邊婢女四人,難道這四個人都動不得了?妾再不濟(jì)也是王上妃嬪,與姐姐是一樣的!
“一樣的?哈真好笑!痹矫廊丝鋸埖男α藘陕暎骸敖憬愣亲永飸阎跛茫阋粋連寢都沒侍過的能否不要這樣自以為是,趙常在!”
“即便是常在,也是王上御筆親選的人。”我平靜地看著越氏:“更何況這里是明德宮,若是出了什么惹惱娘娘的事情,王上怪罪下來……”
郭美人聞言笑了笑,卻不買我的帳:“王后娘娘可沒有時間來在乎一個小小常在過的好不好!
“王后娘娘經(jīng)常說以和為貴,難不成美人妹妹忘干凈了?”
紅鳶曾告訴我,這宮里有兩個人絕對得罪不得,一個是王后另一個便是眼前這位女子,綰良人,因?yàn)樗墓媚甘邱意暤纳,也是大金的太后?br />
看到她為趙辛說話,郭美人臉色一變,連忙解釋:“綰姐姐哪里的話,妹妹不過是和趙妹妹開個玩笑。”
我無意再與這些人閑話,可一時也走不開,遠(yuǎn)遠(yuǎn)看到王后身邊的姑姑皖蘇走過來。
皖蘇給一圈妃嬪矮身一福:“見過良人、貴人兩位小主,王后娘娘請貴人屋內(nèi)敘話!
我微微一愣,想不到王后會喊我:“諾。”跟著皖蘇進(jìn)了屋子。
王后今日著一襲素青色衣裙,流云髻上一珠珍鳳金簪顯得典雅又華美:“坐吧!彼蜕频膶ξ艺f:“不知道這茶合不合你的心思,你知道我們女真人不大在乎這東西。”
我鼻子一聞,便知這是洞庭的新茶,已經(jīng)很是用心了。
“多謝娘娘款待!蔽覍λ乐x。
“熙和是我大金的貴人,這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蓖鹾笠庥兴傅膶ξ艺f,我當(dāng)然能聽得出她話里有話。
我笑笑,抿了一口茶:“娘娘贊繆!
她笑得越和善我便越心慌,因?yàn)槲疑钪谶@深宮里的王后越是和善便越可怕,于是言談舉止也更加的小心翼翼起來。
王后溫和一笑:“熙妹妹平日里也不經(jīng)常來明德宮小坐,聽說妹妹的丹青不錯,今日實(shí)則是喚你幫我瞧瞧一幅畫!
皖蘇小心翼翼打開畫,王后在一邊繼續(xù)說:“秋末便是王上生辰,眼見著就到了。”
我看到這幅畫,就想起了秦觀,因?yàn)槲以谇赜^書房見過它。
“這幅畫,娘娘從何而來?”
皖蘇恭謹(jǐn)回話:“回貴人,這畫一直在庫房,實(shí)在是記不得如何得來了!
王后笑問:“怎么?這畫有來頭?”
“是,這畫是張睿的游龍戲馬圖的右半邊!蔽颐蚓o唇角,緩緩道:“張睿是兩百年前的丹青大家,這畫的左半邊妾身曾有幸見過,沒料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右半邊!
“左半邊?”王后暗下眼簾,眸光里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熙妹妹在哪里見的,若是有機(jī)會合二為一該是一件功德!
我搖搖頭,對她如實(shí)說道:“另外一半在周國平陽侯府,大抵這輩子都沒法見到了!
正說話的時候,門外起了一陣喧嘩聲音,剛要出去一探究竟,一個粉色衣衫的丫鬟便慌慌張張地跑了進(jìn)來。
粉衣丫鬟伏在地上嚇得發(fā)抖:“王后娘娘不好了,郭美人,她被趙常在推進(jìn)池子小產(chǎn)了!”
皖蘇見狀輕斥一聲:“你們這些丫鬟真是越發(fā)皮緊了,連主子都看不好!”
王后聞言趕忙出了殿門,畢竟人是在她宮里出的事情,她難辭其咎,我也不好獨(dú)自留在人家的屋里,紅鳶將我扶起來,遂跟著一同去瞧瞧是怎么一回事。(未完待續(xù))